“原來如此,直指目標的證據呢!”夏千夏認真地點了點頭,“采集範圍是?”
“九點三十到第二天早上七點。”
“不會有疏漏?”
“隻有一個收銀台,而且沒有斷電和重啟的記錄,我覺得……不會有疏漏的吧。”
“也是……”
千夏又點了點頭,然後鑽到離白板最近的位置,開始從最開頭的記錄挨個挨個端詳了起來。
“一開始是瓜子、薯片、可樂……都是很密集的零食購買記錄,也難怪,畢竟私塾樓在附近嘛……誒等等,誒誒誒!?”
夏千夏忽然大叫了起來。
“怎麼回事!?”
夏千夏好像在還不該驚訝的時候發出了超乎我想象的驚訝聲,我被嚇得趕緊跟著她湊向了白板,生怕她從什麼意料之外的細節中發現了不得了的真相。
隻聽夏千夏發出幾乎稱得上是“震驚”的哭喊:
“沒想到這家便利店就有薄荷味薯片,我以前遠遠近近地找了多少家商店呀,沒想到竟然在這家小店裏,這到底讓我浪費了多少美好的時光啊!?”
“……”
為什麼夏千夏會喜歡薄荷味的薯片,那難道不是惡魔的食物嗎。
不對。
重點好像不是這個。
雖說薄荷味薯片真的不是人吃的,但是我們現在還在分析案件吧……這個夏千夏又擅自用她對食物的怨念把整個會議帶跑偏了啊!
“呼,呼……”
夏千夏接過尉遲語嫣遞過來的茶水,總算漸漸冷靜了下來。
“呼呼,這些應該在能用的範圍之外,繼續往下看吧。”
“還請務必專心地繼續!”
“這一係列的零食……大概半個小時之後就開始出現斷檔了,應該是私塾樓的學生也散光了吧。然後是十點五十六分,潔廁靈,下麵一單是美工刀,這個應該是莫萬花,接下來十一點零二分,又是潔廁靈……這是誰呀!?怎麼會有六分鐘之內連買兩瓶潔廁靈的情況嘛,這應該有鬼吧?”
“我還想問哪兒有滿世界找薄荷薯片吃的人呢,這有啥奇怪的……”
“嘁……”
夏千夏金閃閃的瞳孔裏綻出凶光。
“你對薄荷味的薯片有什麼不滿嗎,司思儀?”
“好了好了,沒什麼不滿啦,快往下看重點吧你!”
還有,別唯獨在這種時候念對我的名字,突然感覺很恐怖啊!
“哼~……”
夏千夏不屑地繞了繞鬢角,繼續看向我帶來的收款記錄。
“這兩瓶潔廁靈之後是可樂,還是可樂,然後又有一小段空檔,然後……十一點十九,二鍋頭!?”
“嗯。”我點了點頭。
“二鍋頭就是白酒,白酒就是關聯上了‘酗酒’的指控……有證據證明這壺二鍋頭就是施銘買的嗎?”
“通宵便利店半夜省錄像帶,把店內的攝像頭關了。”
我聳了聳肩。
“不過店門口的攝像頭還有工作,可以看到施銘在這個時間離開——”
顯而易見地,我這句話所提到的錄像不可能沒有截圖,我一邊說著,一邊把最後這塊決定性的拚圖貼到了白板的最後一塊角落上。
“雖然從錄像的角度看不清施銘的手裏有沒有酒瓶,不過這段時間裏便利店隻有他一個人出入,購買記錄也隻可能是他的了吧。”
“嗯……”
夏千夏開始若有所思地點頭。
真是出乎意料,她這次竟然和我站在同一立場了嗎?
看來我和夏千夏從今天開始說不定是真正意義上的和解,以後能像正常的學生會委員一樣正常的相處也說不定……
“嗚。”
但也正在這時,從我的另一側傳來了一絲不和諧音。
尉遲語嫣的表情不知何時變差了。
“我認為——”
尉遲語嫣死死的扣緊她的手指。
“我覺得,這些證據隻是看上去前後呼應而已,實際上根本沒有任何實在的因果聯係,買酒不能證明是在喝,在那個街區出現不能證明進入了網吧,它們什麼都說明不了。”
“已經能間接說明問題了喲……”夏千夏斜睨著尉遲語嫣,無奈地搖了搖頭。
“千夏大人……”
夏千夏聳了聳肩,一個魚躍摘下我的兩份資料,然後摘下自己的資料,轉而走向辦公桌。
“先問一下,大家都熟悉以東一路和東側大道連接處為中心的這一帶地形嗎?”
“啊,這個我……”
聽夏千夏這麼一說,我趕緊轉身去包裏拿當初劉詩芸幫忙畫的地圖,可是還沒拿過來,白板附近就已經再次傳來了夏千夏擺弄磁鐵的聲音。
“嘛,算了,不管你們熟不熟悉,我都直接用這張具體的吧,如果有和印象不符的記得直接說哦,畢竟尹穗星雖然很厲害,但也不是全能的嘛。”
現在出現在白板上的,是一張比我手裏的地圖大上快四倍的,帶有沿街各個店鋪的名字、類別和營業時間記錄的超級詳盡的地圖。
“這個……”
尉遲語嫣吃驚地鼓了鼓眼睛。
“千夏大人突然拿出這種東西,是想……”
“按照我們目前搜集到的情報,施銘第一次出現,最早應該是晚上22:30分,出現在地下網吧的附近。”
夏千夏在地圖上點了個點。
“他的第二次出現,準確時間是23:19分,和第一次出現相隔49分鐘。”
夏千夏在地圖上點了第二個點,然後將兩個點連接起來,畫了一個通過它們中點的巨大的十字。
“一個人憑自己的行動力,在有限的時間裏,即使全程移動,能夠往返的最大路程也是有限的吧。”
“這個……是。”尉遲語嫣為難地點了點頭,“但是,然後呢……?”
“到兩點之間的距離之合恒定的幾何圖形是什麼?”
“誒……”
夏千夏沒等我們給出答案,已經用工具在地圖上畫出了一個圓圈。
“就是橢圓。”
原來是橢圓嗎!
毫不猶豫地用數學來破案,這個夏千夏真的不打算顧及我這種高一新生的感受麼……
我真沒料到我會在這種地方被同學而不是老師補上一節數學課,不過我同樣沒有料到的是,在夏千夏畫出的圓圈(啊不,似乎應該遵循會長的叫法,“橢圓”!)裏,沒有相關的公寓被涵蓋進去,而且除了便利店和網吧以外,一家正常營業的店鋪都沒有。
“嗚……千夏大人,橢圓的長軸距離用的是多少……?”
“來去時長五十分鐘,以施銘當時的腿的狀況,我覺得移動速度應該近似於每秒一米,所以我是按照三千米的2a值來算的……”千夏搓著鬢角,說著我這個高一新生完全聽不懂的話,“不過我覺得以施銘那個時候的狀況,顯然沒法一直處於行走狀態吧,簡單起見,我們還是用最大值來算好啦。”
“不,我不覺得施銘的移動速度隻能每秒一米……”
尉遲語嫣一邊說著,一邊像抓住了一絲希望,眼瞳裏的光芒點亮了一下。
“那天施銘在我們麵前確實走得很慢,但是為什麼不可能是他為了得到我們的同情,誇大了傷勢,所以才碰巧在我們現在的推理裏承受了不利呢?我們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他的傷勢一定隻有一米的每秒的速度吧?”
“誒。”
夏千夏忽地愣了一下。
尉遲語嫣的說法怎麼看都像是胡攪蠻纏,可是卻似乎並不能輕易否定……
夏千夏所畫的橢圓邊緣外,正好有一家通宵營業的咖啡館,從這個角度看來,如果不能找到一個腿傷和速度確鑿的關聯,推理的結果還真有可能發生變化。
但也就在這時,尹穗星忽然開口了。
“應該,動不了。”
尹穗星扶著眼鏡架,輕輕敲了兩下,回憶道。
“你前年和這很像,教室到實驗室的兩百米,走了四分鐘。”
“…………”
尉遲語嫣眼睛裏反對的光,刹那間消失了。
“這是……”
我發現尉遲語嫣的眼神忽然變得有些驚恐,有些麻木;我也被她這突然的變化弄得有些搞不清狀況,驚恐地回頭看向周坤和夏千夏。
“你看看她的腿。”周坤小心地掩住嘴。
“……腿??”
尉遲語嫣腿上穿著白色的襪子,從腳踝處到裙擺深處,牛奶似的浸潤著大腿。
“你能注意到她一直穿著褲襪吧……”
周坤眨了眨眼睛。
“我聽寫真群的同誌說,尉遲語嫣的襪子下麵,現在還留著很重的傷疤。尹穗星和她是初中同學,應該指的就是當初受傷之後的事吧……”
“這樣嗎……”
從尉遲語嫣的反應來看,當初的那件事,應該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陰影。但不管怎麼說,尹穗星讓尉遲語嫣意識到了同樣的傷勢,施銘也很難走得比她更快,這對於消解她的最後一項質疑是好事。
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得到確認,施銘以他自己的傷勢,既不可能一直移動,也不可能忍痛在街上白白站著,那麼在那段時間內就不可能不去地下網吧落腳,再加上買酒和確鑿的夜不歸宿,整個被人為地變得撲朔迷離的案件終於有機會回到它的原點了。
但是,問題回到原點之前,還要再從尉遲語嫣這裏繞一次。
“……”
我指的是尉遲語嫣惶恐的神情持續得好像有點久。
尉遲語嫣現在還沒緩過勁來。別說釋然了,整個人就像是被毒草蟄了一樣,除了偶爾打個寒戰以外,一動也不動。
她當初到底是怎麼受傷的,為什麼會有這麼深的陰影呢?
既然如此,那麼施銘那種開染坊一般的複合型傷勢,會不會也有不得了的陰影,就像是……
就像是、就像莫萬花噤若寒蟬,無論如何也要拚命避開我們那樣?
“…………”
我終於想起來了,我一開始就直覺莫萬花的態度背後有不對勁的隱情,可是中途卻因為自己的過錯,把矛頭毫無道理地指向了施銘,最後隨著和夏千夏的和解,竟然幹脆利落地把這件事忘掉了。
我終於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441,441?444444441??”
“啊!?”
夏千夏手臂不耐煩的揮動將我從沉思中驚醒。
“到底在發什麼愣呀,小41!”
夏千夏不滿地叉起腰。
“時間也不早了,我們現在差不多該統一意見啦,你還有別的沒有拿出來分析的重要證據嗎?”
“唔,那個倒是沒有。”我趕緊搖了搖頭。
“那麼就可以表態咯?”
夏千夏語氣明快地晃了晃手指。
大家見狀都立刻從白板邊散開,應該是方便每個人能看清各方的意見吧。
“這次的舉手規則和上次一樣,不過我們這次的意見不出意外的話,將會是我們帶到‘校園治理委員會’上,決定案件最終走向的意見。嗯總而言之!舉手代表對處置沒有意義,不舉手代表存疑,表決完之後,大家就放學回家~~,我來倒數三、二、一……”
我這次沒有為了“是否跟風”而猶豫。
學生會的大家都舉起了手,就連對整個事件頗有微詞的尉遲語嫣也無奈地舉起了她的右手。
而我。
“喂……?”
我毫不猶豫地,在整個學生會的視線裏,摁住了我的雙臂。
※
“喂,司思儀!?”
夏千夏難得驚訝地連我的諢號都懶得叫了。
“這、這到底是為什麼啊!為什麼現在又反過來變成你來……”
“這個……”
果然到了這個時候,麵對高高在上的千夏會長,再加上我幹的事怎麼看都像是壞事,無論怎樣都會感覺有些氣勢不足,這可真是太糟糕了。
“是千夏你最推崇,以實事求是的真相為中心,不隨便站立場的吧……”
“啊哈,那個是我給會長大人的總結,不過也沒差啦。”
“是……差不多是這樣沒錯……”
千夏的手指不住地搓著鬢角,幾乎要把紅通通的毛發搓成了一個丸子。
“但是不管是大家也好,司思儀你現在的做法也好,都很好地圍繞著真相了啊,推理似乎也沒什麼問題……到底出什麼問題了?”
“但是,”我歎出一口氣,“我覺得施銘之所以做出這一係列舉止的原因,在於它的背後還有沒被發掘出來的真相。”
“你是說他是受到了脅迫,或者誣告或者唆使!?”
“倒也不能那麼說……”
“那就沒問題了呀,既然說好了以真相為中心,那當然就要就事論事。你該不會是覺得還有什麼外圍的真相,想要擴大案件的討論範圍吧?”
“差……差不多是這樣吧。”
我咽了口口水。
“我覺得,這件事還沒完……”
“但是,如果因為這種原因放棄就事論事的話,就會反過來把真相掩埋在瑣碎的無休無止的雜音中。”
“……”
“我是這樣確信著的喲,事情必然是這樣的。”
“……”
夏千夏臉上輕鬆優雅的表情似乎消失了。
遊刃有餘地隨意玩弄著鬢發的手指,現在也不在頭發附近了,而是在稍遠一點兒的地方空攥著,指節中泛出似乎非常用力的白色。
“所以,我需要一個能用公式化的語言表達的,使用案件語境之內的語言表達的理由——司思儀,請給我理由。”
“理由嗎……”
我感覺自己的眉毛抖了抖。
“西方陪審團製度,有很多關鍵時刻的反對都是毫無理由的,而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些毫無理由的直覺,成功製止了一批冤假錯案。”
“那是事後的選擇性偏誤,我們可不知道事先會怎麼樣。”
雖然我不知道自己的眉毛有沒有顫動,不過夏千夏的雙眉確實擰了起來。
夏千夏的聲音不快不慢,一字一句地像播報員一樣清晰。
“關於這一點——數理統計,條件概率,有所了解就能理解。胡亂擴大範圍,造成避重就輕惡果的案例被埋進卷宗,恰好懷疑成功的才變成新聞改為故事,就像《十二怒漢》一樣,理論由此可循的……如此這般,確鑿無疑的……是也。”
“但是,施銘會受那種傷的原因肯定不一般!”
“那種不一般和案件無關。”
“莫萬花也不會沒理由地含糊其辭!”
“含糊其辭也沒有直接關聯吧。”
“為了這些真相,事情不可以就這麼結束!”
“為了那種真相,真相本身才叫亂套了!!”
“但……!”
我下意識地還想就這個“理論”反駁些什麼,可當第一個字說出口時,聲音之清晰,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原來學生會在夏千夏剛才那段義正言辭的質辯後竟變得如此寂靜。
尹穗星已經後退很多步,來到了爭端之外的牆角;周坤摸忖著自己的指節,眼睛一反常態地嚴肅地眯成一條縫;尉遲語嫣則用力地頂著兩隻手的指頭,快要把指根和手掌的角度頂成了直角,表情裏透出濃濃的說不出來的慌亂……
我這才意識到,剛才那可能是夏千夏生氣時才會使用的說話方式。
我好像……徹底耗光夏千夏的耐心了。
但是,已經沒法停止了。
夏千夏認為事情在邏輯上已經形成閉環,作為一套完整的真相,事情就該到此為止。可是……世界上哪兒有什麼事情是完美的閉環?倒不如說表麵上的邏輯越自恰,自恰之外的部分就越詭異!
在這種情況下放手,是不可能的吧!
但這一類的話,對夏千夏是沒用的。
進行到這一步……就像我剛才說的……已經沒法停止了。
“讓我來這樣說吧……”
我深吸一口氣。
如果非要我找邏輯漏洞的話,連當初以“給夏千夏難堪”這種荒唐的動機都成功貫徹了的我,現在臨時去找,仔細想想也不是件難事。
“我們都知道,在這漫長的近一個小時裏,以施銘當時腿部的狀況,他不可能漫無目的地亂晃,也沒法帶著傷腿在大街上幹站著,這是我們推理的基礎……既然如此……”
我深吸了一口氣。
“施銘可以幹坐著。”
“…………”
“而且,”
“夠了,司思儀,四四棍子,不對……司思儀同學!有一處懷疑就夠了!”
耳邊似乎傳來了夏千夏之外某人驚恐的製止聲,不過我沒有打算停止。
事情進行到這一步,我自認為已經沒必要停止了。
“施銘受傷的時間為什麼一定要是最早的22點30分,為什麼不能是23點18分,正好比19分早一點點?正好除了供施銘從一處走到另一處之外什麼都不用做?”
“……”
學生會還在沉默著。
“…………”
“你覺得,打著真相的借口反複無常很有成就感嗎……”
終於有人再次發出了聲音,是夏千夏本人。
“你、你,你……你隻是喜歡翻轉,所以才碰巧表現得關注真相吧……”
“我……沒有。”
“……”
我用力,確信,而且認真地搖了搖頭,而當我把麵龐重新對準夏千夏時,我發現夏千夏的表情好像沒有那麼義正言辭——如果說那副辯手參加決賽似的莊重表情就是她生氣的樣子的話,那在我認真的回答之後,應該也沒那麼生氣了吧。
畢竟是……擅長理科的,無論什麼事情都能保持清晰的思維的頭腦敏捷的夏千夏……?
但下一瞬間,一句怎麼聽都毫無夏千夏風格的話,從夏千夏的嘴裏,傳進了我的耳畔。
“司思儀,”
夏千夏咽了一口口水,聲音又平又冷。
“你是一個,把什麼都當過家家的負心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