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朝中新貴王亭加持,那日,綠幽這曲《綠腰》舞罷,便名動長安,花名排名在四位花廳廳主之下,其他花娘之上,白之紹思慮一番,想著若桑早已不在長安,芳蕤花廳空寂了兩年有餘,便索性安排綠幽入駐其中,成為新一任芳蕤花廳廳主。
聽聞了王亭專點綠幽舞《綠腰》一事,司徒言氣得牙癢癢,心中暗忖道,這王亭是專門與自己對著幹啊,眼下長安城皆傳綠幽是他王亭看上的女人,如若自己再去找綠幽麻煩,豈不是明擺著是和他王亭過不去?雖然司徒家與王家一向勢不兩立,但從未公然撕破過,要是為一個花娘落了口實,自是不劃算,如此一來,自己倒是吃了虧了。
司徒言被王亭擺了一道,猶不解恨,還尋思著從哪裏可以借個由頭,反治上一治,長安城裏卻突然流傳起了關於他阿耶的話本來……
長安城茶肆林立,坊間也流通各種話本,內容無外乎是些野筆雜談、誌怪神鬼之說。
隻是眼下,卻有了新鮮。
這一切,皆是出自白之紹之手。
那日,白之紹與眾人一番交代,各人皆覺此乃妙計,於是,白之紹先派出蟪蛄組織的遊俠,暗中去尋了位落魄書生,給了白銀千兩為酬金,交代一番,讓其寫了個新鮮話本,再讓眾遊俠謄寫抄錄,數日以後,深夜,民眾已息,坊間除了金吾衛、打更人再無一人,月光憑欄下,遊俠眾人憧憧而來,再遊竄散開,如燕子點水,紛紛飛身上了屋簷,一路飛簷走壁,在長安城屋簷上、城牆上、花樹間此起彼落、來回飛掠,再隨意拋下話本,話本如紛紛雪花四散飄落,短短一夜,便鋪滿了整個長安城。
翌日,長安市井民眾一起床,一推開門,便瞧見院中空地上、石磨上、草垛裏莫名出現的話本,好奇心起,紛紛拾起閱覽,民眾家已是如此,朝廷高官府上隻會多、不會少,更別提那宰相府上了,就連樹上鳥巢裏、門口鎮宅的石獅子嘴裏,都被塞上,更有大膽且武藝高強的遊俠,生怕司徒流雲眼拙,竟在他枕上堂而皇之地擱了一本。
雖皆知話本一向乃純屬虛構,但這話本敘事周詳,脈絡清晰,不落言筌卻字字珠璣,雖沒指明,字裏行間的蛛絲馬跡又條條指向了司徒流雲。
司徒流雲醒來後,第一時間竟是後怕,這人闖宰相府如入無人之境,來去自由,他猛拍桌子,怒斥道:“你們這群廢物,府上府兵、小廝上千人,此賊登堂入室卻無一人察覺,要你們又有何用!”
司徒言一路小跑而來,喘氣道:“阿耶,那話本明顯是在指摘你。”
“井野小民,怕他作甚,什麼強搶民女,脅迫為妾,我素來做過不少,哪還記得清楚,此等小事,朝中亦是數不勝數,我若不認,又奈我何。”司徒流雲屈指叩著話本,語氣帶著嘲諷與不屑,冷哼道,“我倒要看看,區區一話本,又能如何翻雲覆雨。”
“隻是據說眼下偌大長安城,連犄角旮旯都有這話本了。”司徒言急急說道。
“什麼?如此說來,豈不是除了龍椅那位,朝中之臣,人人皆知了?”司徒流雲這才有些許慌神,“到底是何人捕風捉影,構陷於我?”
“能有這財力勢力的……”司徒言心中已有猜想,但他咽了口口水,不敢繼續往下說了。
“蟪蛄組織,”司徒流雲咬牙切齒,幾欲把後槽牙咬碎,一拳重重砸在話本冊上,關節亦泛出青白色,“白之紹!”司徒流雲更加勃怒道,“我與他素未結仇,他一個江湖幫派,為何突然要橫插朝廷之事?!”
“可能,可能一時興起……”司徒言說得結結巴巴,他大概猜到是那日他前去霓裳樓鬧事所致,可他自然不敢認了。
“一時興起,朝中百臣,為何偏偏針對的是我!”司徒流雲咆哮道,麵目一時可憎,司徒言縮了縮脖子,還未能想象此事能掀起多大腥風血雨,但司徒流雲這隻老狐狸,卻已有預見,江湖幫派無故出手,本是不怕,朝中重臣進諫彈劾,本亦可不懼,隻是一時之間,他猜不透白之紹忽來這麼劍走偏鋒的一招,目的為何,又有何以為後招,也怕這兩者背裏所有勾連,裏應外合,若是腹背受敵,倒是有得防不勝防了。而此事本是小事,但若是愈演愈烈,民眾言論沸反盈天,就得另論,雖他一向視民眾如草芥螻蟻,亦從不管民心品藻,但若是魏徹那般搬弄是非之臣加以彈劾,弄得他一身騷不說,玄宗皇帝本就因常盈公主一事,對他就有所怠慢,若是給了由頭,民眾、江湖、朝堂三者皆指,還不借題發揮,對他大做文章,秋後算賬?
司徒流雲越想,越覺得此招頗為陰毒,就算讓他猜到是白之紹搗的鬼,他手握府兵上千,亦無從下手。一來,此話本他不理也罷,民眾多半也會覺得雖有巧合,但多為虛構,若是他興師動眾,府兵傾巢而出,不是明擺著認下話本一事了麼,二來,他掠人妻女不勝枚舉,所蓄美婢何止上千,他怎麼可能記得清每個人來曆,他又如何分辨話本幾分為真,幾分為假,三來,他貿然前去找那白之紹算賬,對方自是不認,怕就怕還會被反將一軍,反著了他的道。
此人善詭辯、多詐謀,萬萬不可輕易得罪。
獨獨萬幸的是,薛國公反倒不足為慮,他們雖分庭抗禮,但實為一丘之貉,薛國公放浪形骸甚於他,若要強行蹚這趟渾水,小心到頭來他自己還摘不出去。
思來想去,司徒流雲便吩咐道:“衝兒,你且想盡辦法,這幾日,不許那魏徹上朝參我。”
司徒言回道:“阿耶,魏徹倒是不足為懼,孩兒去打探過了,那魏徹老頭兒得了薛嶺之死訊,心若戚戚意如失,強撐了幾日,昨兒夜裏還是病倒了,稱恙告假了好幾日呢。”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司徒流雲捋了捋胡須,心中頓時暢快,“料那白之紹雖千謀百算,亦未算到這般意外……”
正如司徒流雲所言,魏徹若是得知此事,必會上疏彈劾,但無奈心中鬱結已久,久撐不愈,便一病不起了。
但白之紹聽了幻紗稟報,亦是波瀾不驚,拿茶盞置於唇邊,卻先輕笑,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天潢貴胄的散漫和氣勢,待飲後,才淡淡笑道:“無妨,此局本就沒有魏徹。”
“樓主,何出此言?”幻紗平時雖費心照顧沈勝衣,但關乎霓裳樓之事亦不敢絲毫懈怠,此刻,她望著眼前美如珠玉、風姿特秀的樓主,不由得發問。
“民眾雖為螻蟻,亦可撼象,雖為水滴,亦可覆船,這是司徒流雲不會參悟的道理。”白之紹看著傾聽的幻紗,看著她一貫孤冷明豔,眼下卻沾染了些楚楚動人之色,抬手將手旁的果盞推了過去,複而拿起桌上折扇,輕搖道,“你且多看三日,自有分曉。”
幻紗見盞中有長安金桔,便隨意拾了一隻,用那軟如白茅的指尖,將其纖薄的皮剝開,再將其白細的橘絡撕下,再將整個遞回給白之紹。
白之紹沒有接,笑道:“我本不愛吃。”
幻紗略微吃驚:“樓主素日不是一向愛吃得緊嗎?”
白之紹歎了口氣,繼續說道:“隻是瞧你愛吃得緊,我才特意說過幾嘴,他們便會多采買些。你一貫怕麻煩別人,斷不會開口……”
“如此,樓主是為了我……”幻紗拿著金桔,倒是不知所措了。
白之紹又推來兩個華美錦盒,用扇尖挑開,隻見一盒放著百年靈芝,一盒放著千年山參,幻紗立即明白白之紹用意,心中雖感動,卻始終不敢接:“樓主,此乃老樓主所留,斷不可用在……不是霓裳樓的人身上……”
“此乃確實是阿耶所留之物,當年他彌留之際,亦舍不得用,可是我幸得兄長引導,朋友扶持,一生順遂,少有病痛,與其留著白白糟踐,倒不如用在值得的人身上,沈勝衣,理所應配。”
“樓主……”幻紗搖搖頭,又搖了搖,雪白臉上雙目盈盈,“不,不必。”
“我意已決,不用再說。”白之紹搖扇走人,不再給幻紗婉拒機會,白之紹如此苦心種種,幻紗自是明白,心中不免漾起漣漪,低頭將橘瓣放進嘴裏,甜味久久縈繞於心。
正如白之紹所料,這兩日,市井民眾人人手捧話本,街頭巷尾側耳交談,須臾之間,司徒流雲便成為長安城最大的談資,其餘談資有二,一則,說是那徐少卿府上,不日前生生亂棍打死了一位小廝,說是違了主人之令,打死後被隨意丟在了西郊亂石崗,如今那徐家貴公子大門不敢邁大氣不敢出,整日與藥罐為伴,身上始終有股子淒苦中藥味兒,二則,說是霓裳樓亦藏著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家夥,整日名貴稀有藥材地喂,那白樓主更是拿出百年靈芝千年山參,就為了吊著那人的命,大抵是那人從前救過白樓主的命,才當如此。
而第三日,話本一事果然出現了轉機。
宮中王太妃一向好奢華,好珠玉,好皮囊,好美男,四時雖有變易,世間萬事亦敵不過人不如初,顏不如故,後宮新人如春韭似的一茬又長一茬,還個個嬌媚、樣樣鮮妍,王太妃雖年有四十,卻是不服的,生平最是痛恨黃花,宮中亦是鏟除所有,不許栽上一株。
王太妃心中永遠停留在豆蔻那年,她匍入後宮,宮中皆以她為美,她曾聽聞,上一位如此的,是那上官婉兒。上官婉兒曾因觸怒武皇遭受黥刑,為了遮擋疤痕,便額間細繪了桃花花鈿,結果眉目如畫,灼灼桃花,她本無心插柳,這種妝竟風靡宮廷,更是傳到民間,被取名曰“桃花妝”。
上官婉兒為奴為婢,不過一介女官,尚能讓眾人紛紛效仿,她貴為一國太妃,又為何後宮之中,不能永遠隻以她為美?
如今,王太妃早已厭倦宮裏千篇一律的妝容,便時常派遣心腹宮女拿令出宮,在京中諸坊中遊走,打量京城女子時下妝容,好回去改妝,倘若尋覓到民間絕色男子,她們亦可帶回宮去。
花要在豔時賞,花顏亦是如此。
京中美人雖多,但無一不向平康坊看齊,多少簪纓貴胄、新科舉子盡得歡心,才會如此一擲千金來風花雪月,而平康坊中,霓裳樓又是翹楚。
平康多鶯燕,霓裳多嬌媚。
有聰穎宮女,直奔霓裳樓而來。
巳時兩刻,平康坊,霓裳樓。
待白之紹在二樓憑欄處看見一扮男裝女子進來時,便輕笑道:“來了。幻紗,該你上場了。”
幻紗隨著白之紹視線望過去,隻見一女子頭戴軟角襆頭,身著窄袖圓領袍,腰係黑色蹀躞帶,皆是鬆鬆垮垮,略不合身,旋即明白了所有:“幻紗這就下去。”
進到這種風月場合,宮女椿女本是女扮男裝,雖有些掩耳盜鈴,但一時倒也無人察覺,但幻紗假裝與之交臂之時,白之紹卻從袖中飛出了一粒小玉籽,精準打掉椿女的軟角襆頭,發絲頓時傾瀉而下,幻紗假意吃驚道:“你是女子?”又追問了一句,“宮中的?”
椿女雖隻是王太妃的近身宮女,但幾番出宮,對幻紗亦是認得的。
椿女見被認出,滿是驚詫:“你為何猜到我從宮中來?”
“你袖端有濃鬱阿末香,阿末即為龍涎,每次隻取豆大一粒,用火焚熏,便作異花氣,滿室縈繞,終日不絕。此物價勝黃金,然,有價無市,民間所藏既無,宮中才獨有一餅,乃波斯商人進獻,聖人亦是舍不得賞賜,雖久不可得,京中達官顯貴亦是趨之若鶩,據傳,司徒宰相欲向一海商購買二兩龍涎,出價一兩龍涎一兩金,海商亦是不願售賣。更有那薛國公分道收購仍未所獲。偌大長安城,除了宮中,哪裏還有。”
椿女眼中略有讚許,本以為小小霓裳樓不過勾欄瓦舍,卻不想如此深藏不露,心中對幻紗好感再加一層,卻忘了,一小小花娘為何能聞出此乃阿末香,隻是不再隱瞞,坦誠道:“我確實是宮女,此番前來霓裳樓,是想求助幻紗姑娘一二。”
“姑娘裝扮太引人注目,先隨我來。”幻紗一抬眼,瞧著白之紹已搖扇走開,她便引著椿女上了三樓。
幻紗將椿女帶入伊真閨房時,那本話本便醒目地擱在桌上,除非椿女眼瞎,否則一眼便可瞧見。
“這是?”
“這是京中近日盛行之物,據傳話本中人乃大唐宰相。此人獸心狗行,喪盡天真,害得良家女子上吊自盡。”
椿女立即明了幻紗用意,試探道:“你這是想讓我把它帶回去?”
“姑娘聰慧過人,一點就透。”
椿女搖搖頭,笑道:“我不是聰慧,隻是比旁人多點眼力見兒,更會審時度勢,揣測人心罷了。朝堂之上,薛國公與司徒宰相一向勢不兩立,眼下司徒宰相犯了事,自是好時機。我雖猜不透姑娘為何如此設計,但我這順水推舟,不過舉手之勞罷了,待我呈上去,王太妃不僅不怪罪,反而鳳顏大悅,此乃一舉多得。”
“如此,這便是幻紗對姑娘的謝禮。”幻紗拿出一盒子,椿女看著那小小盒子,本不以為意,想著不過是些尋常俗物罷了,她在宮裏多年,什麼好的沒見過,但待幻紗打開,她卻不禁驚歎道:“鋪香閣的口脂!”
石榴嬌、小紅春、嫩吳香、半邊嬌、萬金紅、露珠兒、媚花奴……鋪香閣如此難買,千金難求,可這盒子裏竟是一應俱全。
“鋪香閣的口脂,和今日所求之物,幻紗皆送與姑娘。”
椿女眼底狂喜,她本是想來霓裳樓覓得花娘護肌一二方子,可如此一來,不僅在太妃麵前得了巧賣了好,宮外又賣了霓裳樓不謂花廳廳主人情,更何況,這些口脂是真的誘人啊。椿女便做了萬福,道:“如此,椿女便謝過幻紗姑娘。”
待椿女走後,幻紗便去稟了白之紹,尤不佩服道:“樓主果然料事如神,此宮女見了那些口脂,便一口應了下來,隻是幻紗不知,樓主為何會提前知曉?”
白之紹望著眼前女子,櫻唇不點即朱,歎口氣道:“可那是鋪香閣,不是我未卜先知,而是除了幻紗你,京中女子人人趨之若鶩,她亦不能免俗。那些,本是我送予你的……”
幻紗聽了,收回目光,低垂下如雪脖頸,道:“幻紗平日多得樓主青眼,今日才借花獻佛,做得了順水人情。幻紗雖未惶恐,但樓主對幻紗心意,幻紗每每感懷於心,莫不敢忘。”
幻紗回得不卑不亢,滴水不漏,白之紹笑哂,似是早已猜到她會如此作答,舉起茶盞放置唇邊,道:“你走吧。”
幻紗便轉身離開,隻留下白之紹垂眼望著盞中茶水,臉上神色一時晦暗難分,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兩個時辰後,未時兩刻,興慶宮。
椿女果然向王太妃獻上了話本,隻道是民間人人口耳相傳,她便買了一本,王太妃略略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似綿密的鋒針,刺得椿女如芒在背,怕是小心思已被王太妃一覽無餘,幸而王太妃緩緩誇了聲“好”,又賞了她一枝金簪,便起駕去找玄宗皇帝。
一炷香後,紫宸殿。
玄宗皇帝本在批閱密疏,聽聞宮人來報,連忙放下手中事宜,恭迎王太妃。
王太妃尤擅穿紅,鳳袍下擺雲織霞就,鳳凰引頸而鳴,流光溢彩,堆錦織金,由遠及近,行走之處,如晚霞湖光交相璀璨。
今日,王太妃嘴唇仿若朱砂沁血,色眼瞼快要斜飛入鬢,眼角卻是一片金粉熒熒,映著她的眼波瀲灩,烏蓬蓬高挽的雲鬢上插著一支十三樹簪釵金步搖,並兩搏鬢,鸞鳳垂珠步搖為正中,下有南珠,墜於額前,又垂黃金鑷,左右各一,高貴得不可方物。
臨了近了,玄宗皇帝亦是忍不住感慨,這張嫵媚美豔的臉,深得命運垂愛,二十多年前,匍入相王府,滿園姝色中便屬她最為濃豔,其餘花色皆無法比擬,後來又得了父皇多年恩寵,如今四十有餘,卻依舊明豔照人,歲月幾乎止歇。
兩人雖無至親血緣,但玄宗皇帝仍以儒家為尊,恪守孝道,奉請王太妃上座,正欲行跪拜叩首,王太妃才虛虛攔住,說道:“虛文縟節而已,三郎快起。”
玄宗皇帝這才撩袍落座,瞥見王太妃神情倨傲,當下明了,原來是來興師問罪了。隻見王太妃使了個眼色,一宮女便低眉垂眼,雙手奉上一物,站至大殿中央。王太妃開口道:“哀家此番前來,是想讓三郎看一物,此事該做如何。”
玄宗皇帝眉目疏朗,從容含笑道:“左右不過一民間話本,想來必是無稽之談,向來昨不得數。”
王太妃雖不是玄宗皇帝生母,但兩人互喚“三郎”“母妃”幾十年,最是知曉玄宗皇帝溫吞矜重,鮮少殺伐果斷,便說道:“哪怕是假,但寫得有鼻子有眼,傳得滿城風雨,眼下民意滔滔,沸反盈天,想必各國使節,往來外商皆有所耳聞,聖人難道還要置之不理,讓別國笑話泱泱大唐竟如此器用一個強搶民女之人麼,聖人雖一向寬仁容裕,輒隱於心,又剛將常盈公主嫁於那司徒言,可賢者之君,本就該摒棄私智,陟罰公允,不偏不倚,清明律己,斷不可一時容情,令民齒冷,丟了人心……”
玄宗皇帝垂首諦聽,聽得王太妃如此有理有據,他一時形穢,言道:“是三郎思慮不周了。”
見玄宗皇帝口吻有所鬆動,王太妃語鋒由冷稍轉為柔,又道:“哀家以為,三郎不如徹查此事,若所言有虛,也好還司徒宰相一個清白,若真倚勢貪淫,還望三郎給天下子民一個交代……”
玄宗皇帝恭順回道:“兒恭聆母訓,即刻著禦史台徹查此事。”
王太妃討了滿意說辭,便款款擺駕回宮。
玄宗皇帝目送王太妃,待她走遠了,見玄宗皇帝還是一臉凝重,趙圖舉起大拇指,張口作笑道:“聖人剛才真是好演技,連老奴都差點糊弄過去,怕是太妃都沒瞧出來,聖人一直在等著她呢。聖人瞧也沒瞧,就知道那宮女奉上的定是那宮外的話本……”
“她若是不趁機攪弄一把,便不是王太妃了。其中款曲,你我都清楚。”玄宗皇帝淡淡說道。
“所以聖人才借著王太妃的由頭下旨徹查,此招一石二鳥,王太妃落了個幹擾朝政名聲,聖人嘛倒是,嘿嘿……”趙圖翹著蘭花指嬌羞捂嘴,又誇道:“聖人此招甚妙,妙啊……”
“那你還不宣人進宮。”玄宗皇帝回到長案旁,撩袍而坐,繼續批閱密疏。
“老奴宣誰呀?”
玄宗皇帝看了趙圖一眼,反問道:“你說呢?”
趙圖若醍醐灌頂,恍然大悟道:“老奴明了,宣韋弈韋禦史。韋禦史訪察精審,彈舉必當,自然是首選,”趙圖察言觀色,見落了聲,玄宗皇帝卻未反駁,便繼續循循說道:“最重要的是,韋禦史皆被王、司徒二位大人排除在己黨之外……”
玄宗皇帝聞了,心神略有煩躁,丟了密疏,淡淡斥責道:“就數你最聰明,既然明白,還不快去。”
“老奴遵旨。”
片刻之後,禦史大夫韋羿便連夜密召入宮。
司徒流雲居功自傲,早已是玄宗皇帝心腹大患,此事本該暗中行徑,才能避免打草驚蛇,一擊即中,但恰巧今夜是蕭如海在朱雀門當值,他見兩位宦官結伴出宮,行色匆匆,又見一馬車疾馳而過,馬匹膘肥臀圓,銀韉刺麒,分明是宮馬,其車簾紋絲合縫,避免旁人瞧見所乘之人,街衢繩直,車夫揚臂催鞭,明顯要事緊急,蕭如海微垂下眼簾,眼尾卻示意了崔慕白一眼,崔慕白立即心領神會。
他們兩人背馳而行,蕭如海主動上前,準備親自去查驗符和令,而崔慕白卻悄然走到不起眼角落,尋了個位置站定,撿了地上三塊小石子,在手中掂了掂,三石暗中接連發出,一石擊中馬腿,餘下兩石一前一後擊中車簾一角,那宮馬本在瘋跑,腿部突遭重擊,受了驚,隨即仰天嘶鳴,抬起前腿,再重重砸下,而宮車一時失控,猛烈搖晃,車裏人本就驚慌自保,車簾被兩顆石子擊得掀起了一角,石子隨即滾進車裏,落在他們腳下,亦未有一人察覺。
而就在車簾被掀起的同時,站在最前麵的蕭如海便看清了車內的人,是禦史大夫韋弈。
頭頂月光高懸,照亮承天門前所有人,一宦官下車來,交過符和令,微躬身好言道:“奴家還有要事要辦,勞煩崔大人快速放行。”
蕭如海照例查驗了一番,確認無誤,頷首道:“辛苦公公深夜還要辦差。”
“替聖人辦事,是奴家福分。”
兩人叨嘮了三言兩語,蕭如海便揮手放行。宦官依舊躬身,道了句“謝過崔大人,”便催車夫抓緊進宮去。
待馬車跑了一截,崔慕白回到蕭如海身邊,蕭如海收了悅色,立即肅穆嚴厲低語道:“那裏有匹府衙快馬,你且去告訴白之紹,就說聖人已對司徒流雲下手了。”
“大人,此事為何要告訴他?”崔慕白還有所不解。
“你去了,自然會知曉。”
“是。”崔慕白雖有疑,但還是領命即刻,立即翻身上馬,韁轡緊握、夾緊馬腹、揚鞭催急,直直向那霓裳樓馳去。
約摸一炷香後,崔慕白便抵達了霓裳樓。
霓裳樓上下對他皆已眼熟,崔慕白急急闖入,稱有要事要稟,下人隨即請他上了三樓。
在三樓密室內,待崔慕白告知了所稟之事,眾人卻皆是不為所動,白之紹亦是依舊搖扇喝茶,沒有接茬,崔慕白大受打擊,又摸不到頭腦,正巧璃香捏著個梨推門進來,嘰喳道:“怎麼,那崔慕白來了?”
崔慕白見了璃香,立即歡喜,上前作了揖,討好道:“璃香姑娘,能否好心告訴我,為何你們都不吃驚?”
“呆子……”璃香故作可惜地搖搖頭,仿若瞧著崔慕白已無藥可救,才問道:“你猜為何蕭長官要派人來告訴我們。”
“難道……”崔慕白思索須臾,眼前一亮,“是白樓主的計謀?”
“孺子可教嘛。”璃香生動一笑,讚許地點了點頭。
崔慕白繼續問道:“白樓主如此兵行險招,為何篤定此計一定會成?”
“我們樓主說了,清流即是清流,誌潔行芳,秉忠言德,淵清玉縶,而濁流即是濁流,聲色犬馬,結黨營私,排除異己這些仕途手段,司徒流雲這樣的人,大半都有沾染。再者,霓裳樓每日車馬簇簇,聽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消息,倒是方便得很,所以才如此賭了一把……”
“原來如此。”
“呆子!”見崔慕白呆滯模樣,璃香皓腕微動,把手中梨拋了過來,崔慕白單手接住,璃香微斜發鬢,嬌俏臉上皆是與有榮焉,雙手叉腰問道:“怎麼,是不是對我們樓主心生佩服呀?”
崔慕白也不隱瞞,大方承認道:“白樓主樓中坐觀,袖手策論,便能步步成猷,確實讓在下無比佩服。”
“哼,這還差不多。”
崔慕白隻見璃香明眸善睞,料想這梨定也是如此香甜,便打趣道:“那日吃了我大半月俸祿,給個梨就算了事?”說罷,他就結結實實咬了一大口,頓時酸得齜牙咧嘴,整張臉糾結成團,肇事者璃香倒是笑得前仰後合,道:“果然是呆子,要是甜,我怎麼會給你?我獨個抱著吃還不夠呢。”
崔慕白一想也是,忙做後悔迭迭狀,白之紹見了,搖著扇子和伊真走出房門,邊走邊笑道:“良配。”
伊真亦是笑盈盈回道:“應當如此。”
白之紹左右瞧不見幻紗,便問道:“幻紗呢。”
伊真臨走時,揀了顆金桔握在手中,邊專心剝邊散漫回道:“她若沒事,便在房中。”
白之紹低頭不語,心中卻有些哀愁,眼下,他還能做些什麼,該幫襯的都已幫襯,這些天,銀子如流水一般花出去,可是從閻王手裏搶人,得多艱難。
他向來心疼的不是錢,而是幻紗。
那日,他站在房中,屏退所有,隻留下了牛郎中一人,他問道:“如實告訴我,此郎君還能拖上多久。”
“短則三月,長則半年。”牛郎中微微躬身,畢恭畢敬道,“大理寺獄本就是有進無出,那日王詹事還回郎君,怎可能好好放過。沈郎君,已是日薄西天……”
“世上無計可施?”
“無計可施。”牛郎中搖搖頭,歎息道:“就算老夫傾囊畢生所學,強行續命,隻怕郎君是身雖在,心已老。”
“你的意思是,他不想活了?”
“正是。每每老夫為沈郎君灌湯藥,施針砭,都能感覺他雖身如墜絮,但心神凝在,全身皆在拒絕,行針數遭阻抗,幾欲折斷,牙關除非硬撬而不得入。”
房中燈火明亮,引來隻飛蛾,撲棱著翅膀撞在燈盞上,撞得燈盞左斜右晃,忽然火苗竄起,燃了它一翅,飛蛾隨即墜落,如此壯烈慘絕。一時之間,白之紹的心微微發顫,不知該喜該悲。
白之紹雖心儀幻紗,卻從未想過趁人之危。
他惆悵而憐憫地望著床上的沈勝衣,他雖身子頎長勻稱,但上麵布滿猙獰傷痕,除了新遭的瘀傷鞭傷劍傷,還有陳年不知何時所受的燙傷箭傷刀傷,眼下形形條條縱橫交疊,臉雖白如紙糊,兩腮凹陷,病容俱現,但依舊眉鋒刀骨,一身凜然正氣,隻是大概行刑之時太過疼痛,縱然是他,亦不得不皺緊眉頭,久而未舒,竟用手也無法撫平了。
想他以前定也是鐵骨錚錚,英姿煥發,刀斧脅身亦不懼,以一當十,不在話下,他明明還年輕,本該心懷抱負,大展宏圖,卻已是武功盡失,形同廢人,宛如遲暮。
若是真得以偷了生,成了活死人,以他性子,不得發瘋發癲?潦倒落魄、死皮賴臉地苟活,日日煎熬,慢慢淩遲,倒不如痛快一死。
所以縱使世間有千般好,他都不想要了。他殘忍地,什麼都不要了。
包括幻紗。
因為他已經束手待斃。
好狠的王亭,好歹的計策。
“此事,斷不可向旁人提起,尤其是幻紗,切記。”那晚,他是如此囑咐道。
本不想打擾幻紗,可眼下有要事安排她辦,白之紹心一凜,令道:“把她喊來書房。”
“樓主……”伊真總算肯抬頭,道。
“孰輕孰重,她一向分得清。”
“是。”見白之紹臉色凝重,便趕緊塞了橘瓣,囫圇吞了下去,快步前去喚人。
片刻須臾,幻紗便提了劍,隨著伊真一道而來。
書房內,白之紹剛好寫好字放下筆,幻紗見狀,便連忙垂首上前去,白之紹將剛寫好的紙遞過去,交代一番,幻紗領命說了聲“是”後,旋即獨自出了樓去。
伊真眨巴了眼睛,雖好奇,但也不便發問,隻是繼續吃著手中金桔,化疑問為食欲。白之紹事宜安排妥當,閑馳下來,促狹心忽起,便問道:“你為何不好奇,我一個江湖中人,那蕭如海為何要專程派人告知朝中驟變?”
伊真一凝,一噎,如實道:“我確實好奇。”
“蕭如海很聰明,他想借我當刀子。”
“他?”伊真略微吃驚,她和他不鹹不淡打過幾次照麵,還覺得他為人正派,是條好漢,卻沒想,竟耍奸謀小計到了樓主頭上。
“若是司徒流雲落馬,你猜有幾方勢力不許他翻身……”白之紹倒是不以為意,不疾不徐分析道。
“金吾衛?蟪蛄組織?”伊真略作思考,猜測一番。
“不錯,他應該是猜到了司徒流雲謠傳一事,出自霓裳樓之手,那自然擺明了我與那司徒流雲結怨至深,尤難化解,眼下派崔慕白來告知,一則順水推舟做個人情,二則,司徒流雲對他三番五次欲除之後快,對金吾衛亦是想置於死地,他為求自保,想借我之手,踩死那司徒流雲。”
“可是,最恨那司徒流雲的,不應是薛國公麼?”
“不錯,所以我霓裳樓也要借薛國公這把刀子,蕭如海他本人,也應是如此盤算。”白之紹笑了笑,道,“這不,我就派幻紗去通風報信了。好戲才登場,伊真,你就同我好好欣賞罷。”
“是,樓主。”
那頭,幻紗出了霓裳樓,便直奔權相府。幻紗委身貓在屋簷,勘察清了府上狀況,便直奔東南角的書房而去。
幻紗輕手輕腳掀開一片黛瓦,看見堂中薛國公與王亭父子二人正在對弈,頗有閑情逸致,幻紗袖底劃動,飛出一柄短刀,附上紙條,皓腕微動,刀柄刺破凝滯的夜,從簷上小小一方直破而入,刀尖釘進木桌半寸有盈,直直挺立,隻留下尾端微微的餘顫。
“誰?”王亭立即眼神一凜,抬頭望向屋頂。
薛國公臉色惶然驚變,指間棋子顫栗滑落,倒是王亭,抓起手邊的劍便立馬追了出來。
待王亭追出去,隻見庭院之中空空如也,再抬眼,隻瞧得一個人影從西南角翻牆跳下,他加快腳程,追了上去,隻見那人似是知道追來了人,頭也不回,邊在大街上疾跑,迅捷如風,邊左手兩指環於唇邊,吹響了個口哨,眨眼之間,一匹白馬便得了令,從街頭急掠而來,隻見那人在與馬匹交行之際,一個飛身,穩穩落於馬背之上,勒馬調了頭,再雙腿一蹬,輕嗬一聲,縱馬翩然離去。
王亭目如鷙驁,看清來人之時,憤然還劍入鞘,待直闖回房,仍餘怒未息,卻見薛國公拿著一張紙條喜形於色,對他道:“聖人已著手禦史台徹查司徒流雲,人既未剪除,我們何不助他一力?”
“阿耶為何信她所言不假。”
“你不信?”
“我自然信,因為來人是那霓裳樓的幻紗,白之紹想借我們除掉司徒流雲,自然是假不了了。”
“哼,眼下,剜掉多年心患才是大事,就且讓他霓裳樓,利用上一回。”
“阿耶說得極是,這些年來,我們暗中掌握的證據不在少數,不過忌憚於那司徒流雲手中定也不少,雙方皆懼,才一直相安無事,眼下,若我們先下手為強,置司徒流雲於死地了,難道,他還能從墳塚中爬出來密疏聖人不成?”
“聖人既然派的是韋弈這個老頑固,便是起了殺心,逼死民女,又算得什麼大事,你且放心把手中證據都散布出去,好讓韋弈牽著藤蔓扯出瓜,我們食君俸祿,自然要為君分憂,做個賢臣……”
“孩兒這就安排……”
這邊,幾方勢力已經摻和其中,待司徒流雲所有耳聞之時,才驚覺短短幾日,已是天翻地覆,難有轉圜了。
司徒言急得又哭又跺腳,問道:“阿耶,如今該如何是好。”
司徒流雲身子抖如篩糠,好,怎麼可能還會好,在跡象之初,他便生覺此事頗為蹊蹺,但他不曾預料,轉折會來得如此之快。饒他朝中勢力隻手遮天,可偏偏遮不住最大的天,此番王太妃親自出麵,讓聖人令禦史台著手徹查,薛國公也定會暗中施壓,怕是匿名雪花信,已經紛飛至了禦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