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常盈坊,八仙宮。
眼下,沒有一絲風的跡象,周圍也靜謐得嚇人,日頭毒辣,仿若要灼燃整個山頭,一屬下稟報道:“崔隊副,就是這裏了。”
崔慕白微微頷首,示意知道了。
崔慕白雖然對於璃香的多嘴很是不快,但在霓裳樓排查一無所獲後,還是派人沿著水渠往上遊搜尋,最終鎖定了這八仙宮。
崔慕白眯著眼,打量著前方到處掉漆的道觀大門,又看了看上山路上叢生的荒草,直直立挺,最高齊腰,顯然缺乏打理,要麼是道觀裏人手不夠,要麼就是善士寥寥,而八仙宮或許兩者皆之。
崔慕白下令:“進去吧。”
一眾金吾衛奉令進觀,走至一半,崔慕白就聞到了一股子血腥氣息,霎時心覺不妙,一群人默契地加快了腳步,結果剛提腳踏進道觀,頓時被眼前的駭人場景嚇到。
一大群黑漆漆的烏鴉在啄食腐肉,見人來了,啼叫著四散而去,有的棲息在樹上,有的落在屋頂仍虎視眈眈,而大多數仍低低地在上空盤旋,像團漆黑的、不斷湧動的雲,幾欲重新俯衝下來,繼續進食,而道觀中,橫七豎八地倒著幾具屍體,皆為褐袍道士,看樣子已死數日,身下已凝結著一灘幹粘的血跡,而幾張臉皆被烏鴉啃噬得隻剩了一半,有的隻留下一隻眼睛,而另一隻眼已經被啄食幹淨,隻留下黑漆漆的眼洞,訴說著怨恨,有的白淨骨頭上帶著幾絲零星血肉,有的連胸前都被啄出個大孔,那模樣甚是滲人。而無風的天氣,讓道觀中濃鬱的血腥氣息始終散不去,哪怕再經驗豐富的金吾衛,也止不住嘔吐。
崔慕白強忍著惡心上去查看,發現死亡時間超不過五日,屍身就已經殘缺不全,如此觸目驚心。
又有屬下來並稟:“稟告崔隊副,道觀中共八具屍體,皆是死於一招斃命,無一人生還。”
崔慕白一一查驗,發現確實如屬下所言,怕是皆喪命於一人之手,所以傷口才會如出一轍。
隻是可憐這些道士,看起來年紀輕輕,清貧日子,一心修行,卻慘遭毒手,死於非命,連個六七歲幼童都不放過,歹人屠殺全觀,不留活口,心腸竟狠毒至斯。
崔慕白拳頭捏緊,強壓著怒氣:“都給我搜仔細了,不要放過任何線索,定要將歹人繩之以法!”
“遵命!”
“崔隊副,這裏……有情況!”不遠處,一屬下踟躕著開了口,崔慕白連忙走過去,隻見獨自躺在一處、額頭被鋤刃砸出碗大傷口的屍體被金吾衛翻過了身,原本壓在身下而此刻呈現在眾人麵前的事物讓崔慕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七月的天,卻如置冰窖,讓人渾身發冷,寒顫不已。
“這是……”崔慕白慘白了臉,幾欲把銀牙咬碎,半天,才不甘願地承認,“金吾衛的氣死風燈!”
所有人麵麵相覷,大家都心裏有數,金吾衛何時派過八仙宮的任務?一個猜想自然在眾人心中陡然而生。
千查萬查,沒想竟查到自己身上,崔慕白自然不相信金吾衛身為皇家護衛會濫殺無辜,更何況是連殺九人,直接滅門,如此濫殺無辜,喪盡天良。
崔慕白一時難以抉擇,隻能將屍體收押後立即打道回府,連茶水都未喝一口,便將今日之事如實稟明給長官蕭如海。
平日鐵麵劍眉的蕭如海也不禁緊緊皺眉,仿若也是一時之間難以接受,房中燈火如豆,蕭如海心思繚亂,負手來回不停踱步,最終下定決心,轉身看向崔慕白:“今日與你當值的有幾人?”
“共七人。”
“你去把他們都叫來。”
“是。”
不消片刻,今日去過八仙宮的所有金吾衛皆站在麵前,蕭如海目光如炬,緩慢挨個逡巡過去,似要一一在腦海裏刻下相貌和姓名。蕭如海負手道:“想必,你們也猜得到我叫你們來的原因,隻是事關金吾衛,茲事體大。今日在八仙宮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發現了什麼,我要你們統統爛在心裏,不許透露出去半個字,違令者,軍法處置!”
“遵命!”
燭火將眾人影子打在牆壁上,細細長長搖搖晃晃,仿若宣告著金吾衛接下來飄搖的命運。
待眾人如魚貫出,崔慕白連忙喊住:“蕭長官,你為何……”
蕭如海舉起右手,示意崔慕白不必繼續往下說,他望著年輕懵懂的崔慕白道:“你的顧慮,我都明白,隻是眼下,我不敢上奏,你不知道,你沒經曆過……”蕭如海深深閉上眼,想起兩年前,因舒王死在金吾衛府衙,聖人降罪,金吾衛在一夜之間被圍剿翦除,除卻他和負罪潛逃的沈勝衣,其他,生還者寥寥。
眼下的金吾衛,已經是重建後全新的一批,自然不知曉當夜的金吾衛是如何的屍橫遍野。
在聖人眼裏,金吾衛意味著絕對的正義與忠誠,他不允許自己的心腹和利刃,出現一絲的紕漏,否則,後患無窮。
蕭如海能揣測聖意之一二,隻是那夜的慘烈,他決計不想再經曆第二遍。
蕭如海重新睜開眼,恢複以往眼中清明,右手沉沉按在崔慕白肩頭:“此事隻能先暫且不表,待我暗中查出真凶,再向聖人稟報,才能解救金吾衛今日困局,如若聖人要怪罪金吾衛知情不報,有包庇嫌疑,我定會一人承擔。”
“長官,這樣不妥!”崔慕白急切反對。
蕭如海旋即打斷:“吾意已決,無需多言,你走吧。”
見蕭如海言下之意,已是下了決心,崔慕白別無他法,隻能生生截斷話語,自行咽了下去,走了出去。
此時的他們,還不曾想到,饒是如此安排,不過短短一夜,八仙宮一事,還是走漏了風聲。
翌日,五鼓初起,列火滿門,眾朝臣將欲趨朝,一時之間軒蓋如市,車水馬龍。
因高宗李治時起,皇帝皆常住太極宮和興慶宮,長安城中心因此逐漸偏移到朱雀街以東。京城官員亦紛紛買房置業於此,一則節省上朝路程時間,二則為了融入圈層、鞏固仕途。譬如崇仁坊有進奏院二十五處,因與之相鄰,平康坊亦有不少進奏院官員居住。
再加上,朝臣們需從住處騎馬乘輿出發,到宮城固定點下馬出輿,在禦台官員率領下,進入大明宮宮門口,待監門校尉驗過門籍後,經七轉龍尾坡道,抵達宣政殿門,按照班序依次站列、候朝聽宣,然,宮城門及皇城門鑰匙,每去夜八刻出閉門,二更二點進入。京城門鑰,每去夜十三刻出閉門,二更二點進入。為便於待漏官員的休息,特意修建了“待漏院”,但更多京城官員四更即起,如此一來,朱雀大街上車馬載道,輿車遊遊,一時堵住,亦是常態。
文官魏徹一夜未眠,麵容略顯倦怠,他心中有事,不耐地撩起輿簾往外看了看,本想看到哪兒了,為何停住,是否出了什麼岔子,卻未想撞見了司徒流雲略帶戲謔的眼神。
“司徒丞相!”魏徹心下一驚,連忙下輿作揖。
司徒流雲雖為前朝老臣,但當初聖人得以上位,亦離不開他的暗中力扶,今朝股肱至此,權傾至此,除薛國公王玫暢可與之平分秋色,其他,無人可擬。
司徒流雲本就比魏徹高上一頭,又手持長鞭,騎著高頭大馬,居高臨下地斜睨道:“魏徹啊魏徹,康王死了兩年有餘了吧,沒了個靠山,怎麼,這麼久了,上個早朝還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司徒流雲打心眼裏瞧不起魏徹,魏徹不過出身寒門,布衣狀元,彼時初見,是魏徹匍上任之時,雖是三月天,卻下了桃花雪,待漏院,因是雪後,官員圍著暖爐寒暄,腳上蹬的不是鹿皮靴就是羊皮靴,隻有他周身裹著風雪而來,穿著一雙破了口的棉靴,靴上沾著還未化完的雪水,因往室內兜進了外麵的風,還歉意地笑笑,隻是壓根無人在意,他隻能一個人站在角落靜靜抖落朝服上的雪珠。隻是魏徹確實文翰第一無人可比,文章揮筆而就,之前頗受聖人賞識,隻是,哼,再有著不遜公侯伯爵的氣度,再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又如何,康王一死,縱使魏徹再想方設法,諒他這條躍過龍門的鯉魚,在權欲宦海裏也掀不起多大浪花了。
司徒流雲心中所想,魏徹豈能不知,隻是他一介小小文官,唯有聽訓,不敢妄言,隻能回:“長孫太尉教訓的是。”
司徒流雲無意刁難,見嘲諷達成,前方又為他紛紛讓道,便不再搭理魏徹,挾馬揚鞭而去。
魏徹喟歎一聲,回到輿車上去,緩緩放下了輿簾。想起康王,確實去世已有兩年,此時的長安,繁華更甚從前,且阿史那連那已回歸草原,並繼承了父汗之位,成為了草原阿史那部落的新任可汗,聖人在他作為質子的十年裏待他不薄,兩族自然是會和睦相處,維持著邦交太平。留在大唐完成了聯姻的月泉公主雖然失去了公公康王的庇護,可聖人仍舊以親王禮遇待見著她的夫君,這也令她的思鄉之情得以緩解。眼下仿若大唐海晏河清,天下太平,長安太平。
隻有魏徹知道,風平浪靜下的長安,暗潮仍在肆意湧動。
早朝完了,魏徹便隻身前往紫宸殿入閤,他有重大封事要向玄宗皇帝稟奏。
紫宸殿,殿內靜得隻有侍者靴聲杳杳,麒麟香爐生煙嫋嫋,玄宗皇帝端坐於玉幾前,展開了一封上疏,身後兩側肅穆侍者手執長竿雉尾障扇,作遮護狀。臣子蕭嵩曾上奏玄宗皇帝:“臣以為宸儀肅穆,升降俯仰,眾人不合得而見之。請備羽扇於殿兩廂,上將出,所司承旨索扇,扇合,上坐定,乃去扇。給事中奏無事,將退,又索扇如初。”玄宗皇帝聽後允之。
魏徹急急走上前,在殿中站定,正欲行禮,玄宗皇帝端起茶盞,一聲“愛卿,免了”,魏徹雙手便放了下去。
魏徹有些急迫,此事從他得知後,便仿若在他心頭百爪千撓,他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他立即宣之於口:“聖人,微臣昨夜得知,金吾衛卷入一宗道觀滅門案,此觀乃常盈坊八仙宮,觀中慘死八人,加之日前霓裳樓打撈起的一人,攏共九人,雖案發現場留有的氣死風燈,確實指向金吾衛,但微臣認為經康王一事,聖人對金吾衛應……”
玄宗皇帝吃了一口茶,適時打斷魏徹:“愛卿所稟之事,朕已經知道了。”
“魏公。”原本垂手而立的王亭開了口,不鹹不淡地向魏徹問候。
魏徹循聲而望,心中頓時一驚。
薛國公仗著王太妃在朝中一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王亭身為薛國公之子,雖隻為太子詹事,但絲毫沒有屈居魏徹之下的心理,更何況近日薛國公頻頻告假不早朝,王亭在聖人麵前露麵次數自然多了起來,眾朝臣都心知肚明,三年前,王亭身為探花郎,卻被薛國公趕往邊疆,雖說是“犬子拙笨,曆練曆練”,但實則王亭智勇卓絕,軍報連連大捷,不消一年,就調回長安,官位也跟著三連跳,身居起了要職,而今日,薛國公之舉亦是昭然若揭,不過是輕車熟路,換了個花樣罷了。
但更為難得的是,聖人也順水推舟般,默許了。
雖為後宮之事,但前朝眾臣亦有所耳聞,據說聖人雖子女眾多,但唯有永穆公主最為疼愛,三月裏桃花紛紛,永穆公主自道觀與王亭相見後,就傾心於他。想必聖人也有收了王亭做那當朝駙馬之心,這才允了薛國公助其犬子仕途之舉。
王亭玉雕麵容,翩翩風姿,舒王一死,長安赫赫有名的權貴四美男,便是以他為首了,隻是魏徹對王亭始終不喜,深覺此人雖容色豔絕,但眼神陰鷙,骨子裏挾了一股殺氣。
魏徹心中大叫不妙,都怪自己太過急切,竟沒看清殿內早有一人,更糟糕的是,他和王亭兩人所求的,竟是一件事情。
如若推測為真,他定無勝算。
薛國公與金吾衛積怨已深,有此由頭,斷不會讓金吾衛好過。
果然,玄宗皇帝說道:“朕欲令王亭徹查此事,以震綱常。”
“聖人!萬萬不可!”
“魏公,有何不可?”王亭打斷魏徹,嘴角帶著一絲玩味和嘲弄,問道:“魏公是不相信王亭辦事能力,還是不相信金吾衛是清白的?”
“你?”魏徹覺得好笑,他們會相信金吾衛是清白的?不趕盡殺絕就不錯。魏徹隻能再請求玄宗皇帝:“聖人,事關金吾衛,身份特殊,還得從長計議啊聖人……”
“正因為身份特殊,才要徹查,不然,朕寢食難安!”玄宗皇帝眼神微慍,責備魏徹為何不點到即止:“朕意已決,愛卿可以退下了。”
見已無力回天,魏徹心中悲涼萬分,深揖拜別玄宗皇帝後,緩緩悲壯離去。
巳時三刻,平康坊,宰相府。
距離玄宗皇帝令王亭查辦金吾衛不過半炷香時間,司徒流雲便知曉了此事。此時,美豔婢女正在給司徒流雲奉茶,下人來報了此事,司徒流雲還未聽完,就勃然大怒,心裏咒罵:好你個李三郎,人人都道如今大唐朝閥明清,我和那薛國公不分伯仲,平分秋色,一派為我,一派為他,局勢一時誰也壓不過誰,倒也相安無事,如今,你竟然選擇偏向他!當年要不是借了我在朝堂呼風喚雨、一召百應的勢力,你區區李三郎,又怎會坐穩龍椅當上皇帝,眼下,竟不把我這個老臣放在眼裏,想將金吾衛交給他薛國公!如此欺人,把我司徒流雲當成什麼?
司徒流雲心裏門清,自己和薛國公兩派勢力你製衡我,我製衡你,誰也討不到對方的好,倒也無所畏懼,隻是犬子司徒言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隻知道聲色犬馬,風流名聲在外,到現在也不過是個宗正少卿,哪還有公主願意下嫁,如此一來,和那翩翩公子王亭一比,竟輸得一敗塗地。然而,怕隻怕,這隻是個開端……
思及此,司徒流雲舉起了手中茶盞,狠狠砸了出去,茶水順著潔白瓷片淌了一地,饒是如此,心中之恨仍未消去萬分之一。
此時,司徒流雲那恨鐵不成鋼的兒子司徒言,正在霓裳樓流連。
長安城雖花樓無數,但誰讓霓裳樓的花娘質量最為上乘,是其他花樓無法比擬,更何況,他們這種世家公子,自然更願意與名妓往來,所以,哪怕司徒言在霓裳樓碰過不少灰,吃過不少虧,亦是隔三岔五就前往那裏。
其實司徒言這人,倒也唇紅齒白,天生皮囊不差,隻是犯蠢耍狠,惡習纏身,平日流連花叢名曰好音律,自詡風流人物。可他看上的女子,無他,唯美貌耳。饒是如此,平日還甚是瞧不上那些個頌孔吟孟、迂腐酸儒的酸學究,和那些又浪蕩又要顧惜名聲的簪纓貴胄,分明實乃道貌岸然之徒。
唐人尚文好狎,官吏押娼之風更甚,上自宰相節度使,下至庶僚牧守,幾無人不從事於此。雖說宰相官正一品,大唐有令“三品以上,聽有女樂一部”,實則阿耶矜奢好樂,姬侍盈房,單單聲妓就有上百人,蓄奴婢共萬餘人,盡為其所有,如若是膩了,遣走便是,而當初將宰相府邸選在平康坊東南隅,其意圖可見一斑。
世人皆是又要名聲又要齷齪,倒不如他一般,縱情聲色,表裏如一,如此坦蕩。
巳時三刻,平康坊,霓裳樓。
此時,司徒言無所事事,百無聊賴,好容易買到的紅額金翅蛐蛐,才到手半日,就不知所蹤,收的文玩又都是贗品,一氣之下,司徒言不許小廝跟著他,獨自一人來這霓裳樓,本是想找璃香出出氣,撒撒野,結果偏偏綠幽先闖進司徒言的眼簾,饞得他眼睛瞪直。
綠幽今日上著黃衫子,下著天青紗裙,肩搭綠羅帔子,削肩狹背,弱柳扶風,一張柳眉桃臉不勝春,宰相府雖妓中尤豔麗者至數百人,但如此身姿如柳,窄窄的腰,盈盈不堪一握的,卻無一人,亦是那四個花廳廳主不能比也。
司徒言便衝綠幽喊道:“你,過來,今日,就你陪小爺飲飲酒、取取樂。”
綠幽眉目蹙蹙,微微俯首屈膝,做萬福拜伏:“司徒公子,眼下綠幽還有客,恕我分身乏術,難以從命。”又微微回頭,吩咐丫鬟道,“憐生,取一壺綠荔枝來贈飲司徒公子,就當綠幽今日待客不周,給公子賠個不是。”
說罷,綠幽便要走,司徒言本就惱身邊小廝竟合夥外人騙了自己錢財,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哄得他花了二十兩金子,買了一堆古玩贗品,眼下,又被綠幽公然拒絕,頓時惱羞成怒,上前一把揪住綠幽衣袖,不肯撒手:“怎麼,你一個小小花娘,竟不吃敬酒?”
“正如司徒公子所言,綠幽不過一屆小小花娘,怎敢勞煩司徒公子親自敬酒呢,自然是吃不得。”綠幽雖為花娘,身形又羸弱,但依然不卑不亢,從容而答。
說罷,又扯了扯衣袖,勢欲要走,卻沒想司徒言更為惱怒,說什麼都不放。
而這時,身著便衣的崔慕白和沈勝衣走進霓裳樓裏,見司徒言拉扯著綠幽,不消盤問,便心知為何。
崔慕白走上前,讓司徒言放手。
司徒言一揚眉:“如果我說不呢?”
崔慕白左手握著右手手腕,微微活絡了活絡手腕,威脅之意自是明顯:“那自然……”
司徒言有些心虛,嚷道:“好你個金吾衛,竟敢以下犯上,毆打朝廷命官!”
“今日,哪有什麼金吾衛。”沈勝衣適時走上前。
“我還沒動手,又哪有什麼毆打命官。”崔慕白飛快地接了嘴,他和沈勝衣雖認識不久,但一見就傾蓋如故,兩人一唱一和,默契著實驚人。
司徒言這才後悔為何驅走小廝,讓自己隻身一人,被兩個小小金吾衛欺負到了頭上。隻是好漢不吃眼前虧,今日就先算了,於是,司徒言放開綠幽,衝崔慕白和沈勝衣放話道:“哼,就看你們金吾衛還能作威作福到幾時,小心日後,連你們府衙的門匾都被老子派人給拆了!”
崔慕白聽到此言,更是老火。眼下,金吾衛正是處於水火之中,今日,好容易他和沈勝衣皆為輪休,兩人便褪去明光甲,隻著常服來霓裳樓求助。被司徒言如此咒罵,崔慕白勢欲真把他打一頓再說。
見崔慕白怒氣衝天,沈勝衣連忙拉住,勸道:“算了,放他走,口上說說罷了,難道他真能一語成讖。”
就在兩人說話之際,司徒言倒是有眼力見兒的,覷了一個空兒,拔腿就溜走了。
而這時,方才在二樓吃茶的白之紹和幻紗等人,才知了崔慕白他們的到訪,立即下樓迎了過來。
見到沈勝衣,幻紗抬起了一貫微垂的頭頸,而那張冷傲的臉上,竟鮮少地浮現了含羞帶怯的煙霞,眼角眉梢皆是歡喜,仿若周遭沒了其餘事物,視線隻肯停留在沈勝衣那張英俊的臉上。
白之紹站在一旁,將幻紗的一切都盡收眼底,在心中種下了無法言說的豔羨之情。
而璃香站於白之紹右手側,又見到崔慕白這位不速之客後,小聲嘟囔著:“此人一來,定沒好事。”
“既不是來消遣的,那請回吧。”璃香衝崔慕白翻了個白眼,下了逐客令。
“你!”崔慕白沒想自己每次來霓裳樓,都要被眼前的璃香針對,此女子雖明豔動人,但嘴上功夫了得,每每懟得他毫無招架還手之力。
“璃香,不得無禮,方才崔公子替綠幽解了圍,我們應當謝過崔公子才是,怎能說如此糊塗話。”白之紹搖了搖扇,恢複以往愜意舒展之姿。
“定是她太過犯困,糊住了腦袋罷。”伊真覺著眼前兩人有趣,仿若歡喜冤家,竟罕見地也跟著打趣。難得,難得。
“伊真姐姐,你也笑話人家。”璃香不滿地抱怨,又回頭回了白之紹的話,“是是是,樓主教訓的極是。”璃香撅了撅嘴,不情不願地退到一旁,臉上還是寫滿了不滿。
打鬧過後,白之紹斂了斂眉,正色道:“今日來,可為何事?”
“確實有事,隻是此處不方便說。”沈勝衣壓低了聲線,麵容嚴肅。
兩人四目相對,便明了對方意思,白之紹心中已有大致猜想,大聲吩咐道:“近日霓裳樓新覓得一位揚州來的廚子,做的蟹粉燉獅子頭和糖醋鱖魚乃是一絕,花娘綠幽吃過連連稱好。幻紗,吩咐廚房備點薄酒和小菜,我要好生謝過兩位公子君子之舉,崔公子,沈公子,樓上請。”
“是,樓主。”見幻紗恭順地退去,沈勝衣說道:“盛情難卻。”
“卻之不恭。”白之紹回道。
“請……”沈勝衣不再托辭,做了個“請”的姿勢,白之紹便在前麵帶路。
二樓,除了他們幾人,白之紹連一個下人也不準放進來。
長安城以朱雀門街為軸,劃為萬年縣與長安縣,分領東、西二市,平康坊位於長安萬年縣第三街第五坊,地理位置得天獨厚、上風上水,東鄰東西兩市之一的東市,北與赴京想要拜見官員的舉子選人聚集地崇仁坊隔道相鄰,南挽高官顯貴居住的宣陽坊,西通落座了大唐國子監的務本坊。
再加上平康坊乃妓女所居之地,本就不少高官顯貴、王公貴族居住於此,收集官場信息、與嬌娘貪歡,正事享樂兩不誤,平康坊的花樓自然是首選,更何況,又是其中最為上乘的,還有那蟪蛄組織的霓裳樓,消息自然彙聚得更快、更細、更密、更不足為外人道。
所以,一聽聞沈勝衣他們來了,白之紹就已經知曉他們是為何而來。
眼下,白之紹隻管勸酒勸菜,絕口不提其他。又用扇子指了指兩人酒杯,吩咐道:“幻紗,倒酒。”
席上的蟹粉燉獅子頭,肥七瘦三,蟹肉澄紅,鬆軟多汁,能鮮掉眉毛,糖醋鱖魚,細嫩豐滿,肥厚鮮美,醬汁濃稠,酸甜酥脆,蟹黃湯包,形似柿子,底若金錢,晶瑩剔透,還有那名為“玉薤”的葡萄酒,是沿用了前朝隋煬帝的方子釀造。
可是除了白之紹,其餘眾人無心吃菜。崔慕白沉不住氣,一口喝掉幻紗倒的酒,似給自己壯了膽,一旁的璃香見狀,又蹙了眉,還沒來得及開口教訓“怎麼像是水牛豪飲,真是糟蹋了那麼好的葡萄酒”,崔慕白已經自行開了口:“白樓主,莫要繞彎子了,我們今日有事相求。”
白之紹“唰”地展開折扇,假意吃驚地“哦”了一聲:“所為何事?”
沈勝衣和崔慕白對視一眼,捏了捏拳頭,決定說道:“想必白樓主已經知道金吾衛現在的處境,我們……想借用蟪蛄組織的力量,在一百零八坊內安插聯絡網,找出謀害九位道士的元凶,洗刷金吾衛的冤屈。”
自疑似金吾衛屠殺了九位道士,聖上震怒後,一時間,金吾衛內部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甚至有人對玄宗皇帝橫生出了不滿,竟在當值期間,嘟囔著與同僚說道“在他們眼裏,我們金吾衛不過是些獠牙嘛,奉惡名,除惡事,為之效命,背負罵名,如今一個不小心,反而還要丟掉性命,今日腦袋尚在頭頂,明日,可就不好說咯。”其餘皆心有戚戚焉地附和道“是啊是啊”,誰料,蕭如海前來查崗,一聽見,立刻大罵了他們,並當眾要將出言不遜者杖責三十,其餘附和者杖責二十。
明明已立於危牆累卵下,還當眾煽動,渙散人心,要是被有心人再次告發去,到時候整個金吾衛都得陪著遭殃,別說一個腦袋,怕是十個腦袋,株連九族都不夠砍。
出言者沒有辯駁,可附和者卻紛紛跪地求饒,求蕭如海放過自己。
見此狀,蕭如海義正辭嚴道:“大唐頒律法,明罰懲,定刑罪,自是讓人心生畏懼,才能謹小慎微,不行禍亂之事,如若今日寬恕,明日折罪,律法憑空擺設,人人拋之腦後,輕之蔑之,何以規矩方圓,聖人何以嚴律天下,我又何以軍令爾等,金吾衛又何以存在。”
聽到這裏,原本一直隻顧吃酒的伊真,似有動容,抬眸問道:“那個蕭如海,果真這麼說?”
“騙你作甚?”崔慕白回道。
伊真不再言語,依舊繼續吃酒。
沈勝衣心裏清楚,蕭長官心裏苦楚,上有聖人質疑,下有軍心渙散,前有薛國公虎視眈眈,後還有卑鄙小人,盯緊了金吾衛一舉一動,真是腹背受敵。眼下最打緊的是,王亭此人手段狠辣,一貫奉行以殺止殺,以惡製惡,此案交給他,金吾衛定是在劫難逃。
沈勝衣本來不知如何幫襯蕭長官,可崔慕白卻提醒說可以求助蟪蛄組織,他還說:“大人,眼下雖局勢艱難,但我相信隻要查下去,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到時,聖人定會還金吾衛一個公道。”
沈勝衣看著一臉天真的崔慕白,想起兩年前自己就差點葬身於栽贓嫁禍之中,背負畏罪潛逃許久,九死中才圖得了一生,今日種種仿若昨日重現,他在心中歎了口氣,說道:“但願如此吧。”
於是,兩人才結伴來霓裳樓,尋求白之紹的幫助。
眼下,白之紹眉目依舊含笑,他輕搖折扇,似故意吊著崔慕白和沈勝衣,拖長回應時間,過了片刻,他才說道:“如果……我說不呢。”
見白之紹這麼說,沈勝衣像是意料之中,原本一直捏緊的拳頭反而輕微地鬆開了,倒是崔慕白著急地問:“為什麼?”
白之紹狹長了眼角,仿若聽到一個好笑的笑話,反問:“我有何非幫不可的理由?”
“這……”這可難倒了崔慕白,是啊,天子震怒,下旨徹查,人人避之不及,他白之紹明明置身事外,為何要以身犯險,蹚這趟混水呢。
哪怕蟪蛄組織在傳聞中專與朝廷對抗,可金吾衛不也是朝廷的一環嗎?
崔慕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璃香見狀,輕嗤地笑出來,崔慕白雖心情不好,但也沒工夫和她計較,隻能仰頭又喝完杯中酒,朝白之紹作了個揖,沒好氣地說:“既然如此,告辭。”
崔慕白轉身就走,沈勝衣也起身與眾人一一拜別。
出了房門,沈勝衣走得緩慢,似在等人趕上,果然,不消片刻,就聽見幻紗在輕喊:“等等。”
沈勝衣開心地轉過頭,幻紗趕了上來說道:“我送送你。”
“從偏院送我走吧。”
“為何從大門進,偏要從偏院出?”幻紗一時不解。
“我隻是……想與你多呆呆罷了。”沈勝衣直抒胸臆,惹得幻紗低下了頭,複又抬起來,衝沈勝衣羞澀一笑,霎時,哪還有什麼冷冷清清眼眸,寂寂寥寥顏色,隻有春色無邊緋緋。
兩人並排步行至偏院,隻見院裏花藻深深,牡丹、芍藥、玫瑰、紫藤次第綻開,風一吹,連空氣都是濃鬱香甜。
兩人行至幾株蔥翠青竹下,眼看四下無人,正好能讓他們說些貼己話。
沈勝衣直直看著幻紗的眼睛:“近日忙,我實在分身乏術,今日才得空來霓裳樓見見你,平日想你想得緊,連夢裏都夢見你,也不知你平日想沒想過我。”
“瞧你說的都是些什麼話。”幻紗性子冷慣了,實在有些開不了口。
“到底想沒想。”沈勝衣也不知自己為何今日偏要追問到底,或許確實是太久沒見,或許是太過歡喜,又或許,他潛在有了威脅的意識。
那位白樓主,自以為隱藏得很好,可同為男人,他太清楚他看向幻紗的眼神,意味著什麼了。
見沈勝衣不依不饒樣,幻紗踟躕半天,才細若蚊蠅地擠出兩字:“思君。”
就這兩字,足以讓沈勝衣喜不自禁,甚至比找回黃金東珠,得了聖人誇獎還要高興。沈勝衣大膽地抱住幻紗,緩慢地低下了頭去,如飄雪落水般試探似的輕輕地、淡淡地吻了下幻紗,見幻紗沒有拒絕,哪還能淺嘗即止,如一發不可收拾,沈勝衣一手環柳腰,一手扶腦後,繾綣動情地吻了下去。
沈勝衣知道白之紹在看他們,他也故意讓他瞧見。他知道,他與白之紹皆是君子坦蕩,他毫不懷疑白之紹之前拒絕的原因裏,沒有摻雜進幻紗,隻是幻紗仿若那天上的清冷月亮,如若隻能一人摘下,也需得是他。
幻紗,隻能他一人獨自擁有。
風一吹,清風過綺疏,翠雨飛瓴甋。
而另一邊,站在小軒窗旁,一直神色如常的白之紹終是勾起薄唇,蔑然一笑,背過了身去。
過了許久,見幻紗喘不過氣了,沈勝衣才有些意猶未盡地分開兩人。見幻紗紅薄的羞色都蓋住了皮子的白,沈勝衣卻開心地道:“眼下娘子,甚是好看。”
“你說什麼?”幻紗驚愕道,仿若自己聽錯。
“你遲早都會是我的娘子,既然早晚都是,那我早些喊喊,又有何妨。”
“呸,誰是你娘子,誰要嫁與你?”幻紗掙脫開懷抱,羞澀地轉過身去。
“自然是你要嫁與我,我沈勝衣,這輩子除了你,其他任何女子都不想娶,也不會娶。到時候,納采問吉請期親迎,媒妁之言三書六禮,其他女子該有的,你都會有,我能給的,我都會給,”沈勝衣輕輕一帶,幻紗就轉了回來,他重新抱住她,貼著她的臉龐,略帶愧意地說道:“隻是,眼下金吾衛前途未卜,生死攸關,我一時自顧不暇,自然對你有所照顧不周。”
幻紗問:“眼下如此艱難?”
“你不知,當日蕭長官令所有去過八仙宮的金吾衛保守氣死風燈一事,但沒想當晚,魏徹就得到了消息,據說是有人告發,我和蕭長官複盤過,此事對金吾衛百害而無一利,如若是金吾衛告發的,無疑自掘墳墓,而且後來,我們審問過當日當值的金吾衛,所有人皆矢口否認是自己所傳,你也知曉,我們審問經驗豐富,觀其每人所言,不像有虛,這才是讓蕭長官束手無策之處。”
“這事再撲朔迷離,但最關鍵點的卻萬變不離其宗。”幻紗冷靜地一語道破。
“你是說?”
“聖人的態度,才是關鍵,他要金吾衛留,自然有留住之法,他要金吾衛覆滅,自然亦能施行覆滅之殤。”
“聖人,”沈勝衣忍不住輕笑自嘲一聲,“你也知道,他對金吾衛一向有嫌隙疑忌,貶多於褒,蕭長官一直如履薄冰,如若換個人接管此事,我都還能暫且相信聖人是想留下金吾衛,可偏偏是讓那王亭接管了去。”
聞及此,幻紗心有憂愁,她替沈勝衣歎息,勸他道:“要不,你先離開長安,躲一陣子,待事情查清了再回來。”
“那你呢。”沈勝衣輕聲問道。
“我?”幻紗疑惑了,想也沒想地答,“我自然還留在霓裳樓呀,若桑已經嫁去了草原,倘若我還走,對於白樓主,對於霓裳樓,我怎麼過意得去?斷斷是不能的。”
“既是如此,我也不走。”沈勝衣堅決道,“雖然眼下局勢渾濁不清,我也怕以後隻有月圓,人卻不圓,但是,我還是相信金吾衛清白。所以,我會留在長安,留在金吾衛,親自等到那一天。”
“對於告發之人,你們有線索嗎,此人陰險卑鄙,隻怕還有後招。”
沈勝衣搖搖頭,目光迷茫:“如同大海撈針,毫無頭緒,也不知此人把矛頭對準金吾衛,目的又是為何。”
幻紗像是忽然想到,問道:“你記不記得剛剛司徒言放的狠話,難道……是司徒流雲的陰謀?”
沈勝衣跟著皺起了眉,陷入了沉思,一時,兩人靜默,隻有風聲依然。
與此同時,永興坊,蕭如海府邸。
魏徹正站在門口,示意一親信上前叩響大門,而另一親信則去找地方拴馬。
蕭如海本在院中練武,隨即前來應門,他頗為吃驚地看著門外之人:“魏公。”
魏徹往左右各看一眼,確定無人跟蹤,不由分說踏進門去,仿若自己才是主人,徑自往前開始引路:“我乃秘密造訪,你我進去說。”
蕭如海家中簡陋,下人隻有一位老奴,待老奴煮好了茶,魏徹趕路半天,眼下顧不上燙,喝了一口,又覺此茶微澀,不夠綿軟,想起蕭如海乃一介粗人,自是品嘗不出其中滋味,旋即放下,這才打開了話匣子:“蕭如海,老夫想問問你,近日如何啊?”
“自然是苦不堪言。”兩年前,兩人放下成見,攜手破獲奇案,雖偶有政見相左,兩人卻惺惺相惜,眼下,蕭如海倒也不隱瞞,“隻怕苦日子還在後頭。”
“你覺得苦,是因王亭想置金吾衛於死地而苦,還是為聖人不信任金吾衛而苦。”
見魏徹如此發問,蕭如海聽懂了魏徹的弦外之音,又想起魏徹隻有親信二人跟隨,連車輿都摒棄,隻騎馬而來,足以彰顯今日所聊之事秘而不宣。他激動問道:“魏公,難道?”
魏徹忽然站起身,肅穆令道:“蕭如海,聖人暗諭——”
蕭如海聽聞,連忙跪拜,隻聽得魏徹繼續令道:“自今日起,著金吾衛秘密保護監察禦史薛嶺之,此事關乎江山社稷,朝堂清明,蕭如海得諭,不容有失。”
“臣,蕭如海,領諭。”蕭如海站起身後,迫不及待問道,“薛禦史不是告假還鄉了嗎,怎麼又回長安了?”
“令之他,從未離開過朝堂,這些年,為了肅清朝綱,收集彈劾鐵證,辛苦他了。”魏徹顯然也心係金吾衛,鄭重對蕭如海道,“你得記住,聖人是在給你們金吾衛一線生機,你們切得抓牢了才是。否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