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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開元七年,蘭秋,長安城,長安縣,常盈坊。

山上孤零零一座荒野道觀,名為八仙宮,道士王淨廉主持此觀,穿一身仙風道骨褐袍,帶著他收留的八個孩子,在此誦經修行。

見過王淨廉的人,都說沒遇到過這麼窮酸的道士,隻因八仙宮荒涼已久,又無錢財修繕,自然香火斷絕。幸而還能做點法事,不至於淒慘潦倒。

辰時五刻,王淨廉在光福坊做完法事,其間路過一間糕鋪,便買了幾塊七返糕。一群孩童本在路邊玩著撞拐,饞他手裏糕點,一毛頭小子就仰頭喊:“老道士,你們道教不是說,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眼下我想吃你糕點,你分與我些罷。”

有路人看不過去,大聲喝道:“哪裏來的黃口小兒,休得放肆!”

王淨廉卻驚喜於此幼童不過六七歲年紀,竟能背得《道德經》,他捋了捋胡須,對路人說道“無妨”,又微微躬下身,慈眉善目道:“有理,說得有理”,便讓他們瓜分了手中七返糕,隻是還剩一塊時,他收了回來,對著幼童耐心解釋道:“不能給了,這是小八的,倘若他一塊也沒有,就該哭了。”

“小八是誰?”

“小八,和你一般高,一般大呐。”

子時,烏雲一層疊著一層,夜雨不請自來。王淨廉緊趕慢趕,在暴雨前趕回八仙宮,他小心翼翼掏出懷中並未打濕的七返糕,帶著一臉喜悅地問:“小八,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小八日前落了大門牙,咧著缺牙的嘴雙眼放光地撲過來:“什麼,是什麼!師父!哇,是七返糕!”

其餘七人,也不過是十多歲的年輕少年,常年清貧日子,引得身形單薄,王淨廉愧疚地道:“隻餘了一塊。”

眾人倒是樂嗬嗬地看著小八抱著七返糕用缺牙的牙齒啃得費勁兒,都寵著說“小八還在長身子,多吃點,應該的。”“誰讓他素日總是跟在我屁股後麵轉,口口聲聲叫我六哥,不寵他寵誰呢。”

道觀中共有九口人要吃飯,幸而詩有雲“稻米炊能白,秋葵煮複新。”“畦蔬繞舍秋,盈筐承露薤。”王淨廉幹脆在東南角辟了一塊小畦,和大家種了菠棱、胡蘿卜、萵苣、胡芹、豇豆、秋葵、薤和茄子,總之,適宜此地氣候的,多少都種了點,他們還記得為貪嘴的小八種了金桃和葡萄,如今各色植物長勢喜人,已是收成之日,眼下,廚房裏便還放著傍晚時才拔出的薤和菠棱,菠棱類紅藍,實似蒺藜,葉闊而長,火熟之,味如美酢。薤葉不似蔥,有赤白兩種,可食嫩葉和青芻色圓齊玉箸頭,味極脆嫩。日子雖然清貧,但也過得去。

晚膳後,王淨廉給眾人安排了晚課誦讀《太乙天尊救苦拔罪妙經》和《元始天尊說升天得道真經》,自己則去哄小八睡覺。小八貪玩,時常假寐騙人,王淨廉隻能守得他睡著再離開。

夜雨越下越大,簷下掛著的一兩盞白燈籠在驟風裏搖得猙獰,而小五粗心未關的窗戶早已折斷,在牆上撞得粉碎,其間有夜鴉嗚咽,更顯森森鬼氣。

一陣冷風襲來,帶著一股子詭異之氣,王淨廉硬生生激出一身雞皮疙瘩,他連忙又點了根蠟燭,起身去關門窗。

結果走至門口,忽聞院中有聲。

此地僻遠,平日裏鮮少有香客光顧,更別提這大雨滂沱夜。王淨廉頓時心生警覺,大聲喝道:“誰?誰在那裏?”

王淨廉隻見院中有一點光亮,一人慢慢舉起燈,照亮了來人臉龐。

王淨廉眯眼細細打量一會兒,見其雙手空空,未著蓑衣,渾身被雨水淋透,越發襯得瘦弱嶙峋,想必是在山中迷了路淋了雨,便放鬆了警惕,拱手問道:“這位善人,不知此時造訪此觀,所為何事?如若隻是為了避雨,就請進來歇歇罷,觀裏還有點粗茶,眼下還熱著。”

“如果我說,取你狗命呢。”王淨廉瞳孔一縮,臉色遽然一變,未想自己的好心,卻喚來對方冷冷的九字,竟是想要他性命。怪他一時未察覺,竟帶了尾巴回觀裏。

王淨廉先未慌,說道:“你我素不相識,貧道一心向善,從來沒做過虧心事,你為何要殺我?”

“哼,好個素不相識,又好個一心向善。”來人嗤笑一聲,“還是說你該仕則仕,該隱則隱,為的就是避免殺身之禍。臭道士,拿命來!”

來人將手中燈一丟,燈盞便打著滾兒滾落到一邊,裂開了縫。

王淨廉年輕時武功上乘,一雙鐵砂掌武得虎虎生威,且見此人雙手空空,身形單薄,自然不肯雙手待斃,便飛身而起,他手掌粗大,筋骨虯結,夾雜著勁風一掌猛劈下去,此人眼疾手快,腳踩蓮花步,雨中身形依舊翩然,眨眼便滑開一丈有餘,王淨廉趁此人下盤不穩,掌掌生風,步步緊逼,此人卻借著玲瓏輕功,左右閃避,倏來倏往,借力泄力,兩人一時之間竟打得有來有回。

王淨廉在雨中再次眯起眼打量此人,過招半天,他非但捉不到此人,連衣衫也沒碰到一星半點,王淨廉欲速戰速決,拳勢一變,以擒拿為主。他竭力一拳,先是假意打到其胸口,此人果然中計,側身反手一鉤,將王淨廉的右手腕鉤住,一鉤一折,想折斷王淨廉手腕。

王淨廉順勢往前一送,欲一掌劈在此人腹部,此人如有預判,弓身遏腹躲過此掌,卻未想王淨廉是虛晃一劈,實則虎口大張,猶如探囊取物,挾住對方脖頸,竟將此人單手拎起,隻需稍用指力,便能將其脖頸生生扭斷。

此人五官登時扭曲,雙手鉗住王淨廉右手苦苦掙紮,王淨廉正要泄力,卻見此人突然變臉,五指發力,狀如陰爪,直戳王淨廉雙眼,王淨廉心下一驚,急忙鬆開此人,此人卻趁王淨廉不備,飛起右足,截腿踹中王淨廉膝蓋,招式狠毒,分明是要廢他膝蓋骨,王淨廉單腿跪地,滿臉肌肉抽動,痛苦不已,隻能蓄力猛然一掌,將此人震出兩丈多外,摔倒在地,久久不能起。

王淨廉艱難起身,在雨中俯視此人,說道:“你走吧,貧道不殺生。”

王淨廉一心求和,卻見此人反而惱羞成怒,漆黑眼中火焰竄動,忽地捂著心口站起身,憑空抽出一把武器,速度之快,令人咋舌,銀光冷冷,錚鳴鏘鏘,穿透雨幕,直向王淨廉逼來。

王淨廉頓時耳邊風聲呼嘯,他身體往後一彎,雖堪堪躲過鋒刃,但胡須仍被削掉一大截,此武器仿若能削鐵如泥,甚是鋒銳,見此人又直取咽喉而來,王淨廉凝神運力於兩指間,竟生生夾住了武器,再往內一彎,欲折斷之,此人冷笑一聲,手腕一震,武器登時如銀蛇飛舞,眼花繚亂之際,震得王淨廉胸口陣痛,連退三步,竟吐出一口鮮血。想他招招留情,未用盡全力,竟被如此對待,真是個狠毒小人。

王淨廉勉力站直了,目光依舊炯炯,厲聲喝道:“你究竟是誰?饒你不死為何反執迷不悟。”

此人赤手空拳不敵王淨廉,但拿了武器卻有如神助,招數走的是刁鑽狠辣之數,連連進手,招招致命,偏那武器也是變幻萬千,王淨廉琢磨不透它會刺向何處,上一秒是麵門,下一秒就是咽喉,而下一秒又遊走到了腹部,竟打得王淨廉步步逼退,一個躲避不及,此人竟得隙將武器插入王淨廉右手肩窩,斷了他的筋脈。

王淨廉至此開始頹敗,右臂毫無力氣,半分亦抬不起來,單手負隅頑抗,但就像螳臂當車,大勢已去。

雨,越發地大了,王淨廉終是倒在了此人腳邊,貫穿腹部的傷口血流不盡。

“道長!”小五望著倒地的王淨廉紅了眼睛,哆哆嗦嗦舉著一隻鋤頭,聲音發顫地罵道:“殺我師父,我跟你拚了!”

小五今年也不過十二,又不會武,隻一路嚎叫,揮著鋤頭直直砸過去,此人身形一閃,小五撲了空,鋤頭還砸進土裏,一時拔不出來,此人趁勢繞到小五身後,手腕一甩,武器像是隻吐著信子的銀色毒蛇,對著小五側腹一咬,小五悶哼一聲,保持著拔鋤頭的姿勢,最終身子一軟,頭顱重重磕在鋤刃上,砸出一個碗大的窟窿,血水混著雨水流了一地。

其餘七人已經抱作一團,嚇得沒聲,此人走來,其武器往眾人脖頸一卷一抽,接連一招斃命之,死前,眾人無掙紮。

不過片刻,觀裏血腥鋪天,可此人目光逡巡了一圈,提著淌血的武器走至床邊,原本假寐的小八睜開了眼,懵懂無辜地看向來人,清澈眼眸未寫害怕,此人猶豫片刻,竟也揮砍下去。

殺光了全部道士,此人準備離開,行經院中,陡然發現那老道士竟不見了。

還沒死?

此人望向遠處潺潺雨簾,諒王淨廉也沒逃遠。果然,不消片刻,此人就追上了王淨廉,卻突然又放慢腳步,像是捉住了耗子卻早已食飽饜足的貓,不急於取耗子性命,而是慢吞吞地折騰它、戲弄它,讓他有一線生機,卻又有死無生。

看著王淨廉垂死奔跑,步伐急竄踉蹌,此人隻是持武器往王淨廉身上輕輕一割,刃入肌裏,鮮血迸流,旋即又放王淨廉走,不要他的命,待他再跑上一段路,此人又慢條斯理追上去,再抬手輕輕一割,又是一道血痕,如此循環往複,王淨廉始終挺直的腰背終是彎了下去,引得那人逐漸開顏。

如此一炷香,此人有些玩膩了,便重新追上王淨廉,舉起手中武器,直直從他後背捅入,並緩緩扭轉半圈,王淨廉雙眼中掀起驚濤駭浪,隻親耳聽得自己肋骨齊齊斷裂和五臟六腑被翻攪之聲,錐心蝕骨莫過於此。

王淨廉想到了小八,這個在繈褓裏就被他收留在身邊的小子,他還日日咧嘴盼望著待金桃熟透,大如鵝卵,隻是可惜,吃不到了。想他一心向善,凡事掂量著做,行善積德十年如一日,竟落得如此下場,他艱難回首,口中不甘道:“我想求個明白,善人究竟為何殺我?”

此人冷冷地道:“憑你?也配?”王淨廉伸手握住武器把柄,想奮力拔出,此人卻看著王淨廉的眼睛,將其左手搭在王淨廉手上,順勢握力將武器再深插幾公分,王淨廉瞠目欲裂,終是猛地一抽搐,頭直直栽地,整個身子軟軟歪在一邊。

下一秒,死而無聲。隻有雨聲淋漓不盡。

三日後,酉時,平康坊,曲江北邊,霓裳樓。臨水閣樓,高台芳榭,燈燒如晝。

長安城一更三點為日暮,晝漏盡,順天門擊鼓四百槌訖,閉門。後更擊六百槌,坊門皆閉,禁人行,街使以騎卒循行叫呼,凡城門坊角,有武候鋪,衛士彍騎分守。宵禁後各坊悉數落門,唯獨平康坊晝夜喧呼,燈火不絕,京中諸坊,莫之與比,而其中,霓裳樓則最為豔絕。

人人都道霓裳樓裏有十絕,其中舞是一絕。霓裳樓裏,常有胡旋女桐布輕衫前後卷,葡萄長帶一邊垂,玉珠翠環璫璫鳴,回雪飄颻轉蓬舞,左旋右轉不知疲。真真是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常常惹得下麵的恩客們忘了花娘的溫存,忘了進食,忘了酒水已滿杯,快要灑出來,隻剩下目瞪口呆,久久回味。

霓裳樓的曲也是一絕。排簫、橫笛、胡笳、羯鼓、琵琶、銅鈸、腰鼓、箜篌及篳篥等,多為胡樂器,伎樂們行雲流水巧五指,弦管夜鏗鏗,聲聲纏綿柔,大珠小珠落玉盤,酒未闌舞未罷絲管不敢絕。

霓裳樓的酒更是一絕。郫筒酒、石凍春、桂花醑、琥珀春,李花釀、綠荔枝,還有波斯的三勒漿、高昌的葡萄酒、西域的西市腔、龍膏酒,金杯玉箸供不應求。

而霓裳樓的美人便是剩下的七絕。這裏的美人多如明珠寶玉,個個穠纖得中,修短合度,明若桃李,膚若凝脂,手若柔荑,搖曳生姿地拖著恩客們去墮落,去尋歡。如此活色生香,真真令人望之不忘,心生向往。雖是銷金窩,但一擲千金、借銀銷魂飲酒又無妨。更何況文人素稱風流,她們才情動人,更引得好附庸風雅的名門雅士趨之若鶩,每年新科進士,亦往往以紅箋名紙,遊謁其中,忙把紅袖相招。

而其中,四位花廳廳主各自獨占一絕。蘭舍花廳廳主伊真清倦疏離,眉目含煙,似空穀幽蘭,是大唐與百濟混血的清冷美人,芳蕤花廳廳主若桑,是開元與吐蕃國的混血兒,似畫卷中的嬌柔仙子,一顰一笑間盡是溫柔。不謂花廳廳主幻紗,劍眉星目,眉若刀裁,英氣逼人,是大唐與西域的混血兒。開顏花廳廳主璃香,身形珠圓玉潤,胸脯軟肉豐盈,卻配著常梳著雙垂髻的少女臉,是大唐與日本國的混血兒。隻是可惜,芳蕤花廳廳主若桑已嫁於阿史那連那兩年有餘,去了野花爛漫的草原,隻留下一群傾慕者望之歎之。

另有一絕則是霓裳樓樓主白之紹。白之紹身姿頎長,鳳眼含笑,皓齒內鮮,瑰姿豔逸,一身襴衫白衣勝雪,襯得他仿若玉芝蘭樹,隻需站在那裏,便是一樹春,一樹秋。真真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其餘眾人,則合占二絕。

此時,霓裳樓樓內早已歌闋滿宮春,絲竹之音不絕耳,台上正剛舞罷《承天樂》,此乃四人舞,著紫袍,進德冠,並銅帶。伎樂需用玉磬一架,大方響一架,臥箜篌一,小箜篌一,大琵琶一,大五弦琵琶一,小五弦琵琶一,大笙一,小笙一,大篳篥一,小篳篥一,大簫一,小律一,正銅鈸一,和銅鈸一,長笛一,短笛一,楷鼓一,連鼓一,鞉鼓一,桴鼓一,工歌二。而眼下,一女子正眼波流轉地唱“章台柳,章台柳,往日青青今在否?”

有人閑散靠在椅背,丟一顆馬奶葡萄進嘴裏,咋吧兩口,懶散後仰於椅,搖頭哼著曲,食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拍子,很是悠閑。一位花娘側過身,用琉璃杯向他奉了酒,他笑眯眯地呷了一口,複又繼續搖頭晃腦。

還有幾位恩客圍桌而坐,高談闊論著詩詞歌賦,並提議讓身旁花娘唱上幾首,如若沒有唱過誰的,那此人不僅得罰酒三杯,還得結賬請客。

而那桌,一位花娘眸光瀲灩,仿若無骨地靠在恩客的身上,把盛以琉璃,澆以蔗漿的櫻桃用嘴喂過去,恩客欣然接住。花娘嬌滴滴撒嬌地喊“許郎”,仿若嘴裏也喊著一枚櫻桃,喊得一折三歎,舌頭靈巧地打一個彎:“許郎,我可把最甜的一顆留給你了。”

許郎笑得渾身震動,若有所指道:“嗯,甜,但哪能甜過你的……”許郎故意頓了下,附在花娘耳邊說四字,花娘頓時嬌羞瀲灩,抬手故作要打姿態:“討厭。”

而臨窗的雅座,早有小廝將把兩旁垂落及地的輕紗束起。窗欞外,移植來的玉蘭樹開了又開,白玉蘭花被冷冷的雨水泡過三日,若有若無間,香得撩人。而水榭兩旁柳樹上掛著紅帳燈籠,像一道道縈縈繞繞的銀河,照著腳下的河水波光瀲灩。

此時,正有三五年輕男子簇擁著落座。其中,被友人推搡拖拽而來的,則是被人喚作“蘇兄”的蘇闕然。

他們在書院結伴讀書,友人平日時常笑話蘇闕然滴酒不沾,隻知道死讀書。今晚,蘇闕然年滿十六,被他們硬是拉進霓裳樓,說要幫他開開眼界、見見世麵。

好友們駕輕就熟,要了一盞凝露漿、一盞桂花醅,要了胡麻飯、畢羅、乳釀魚、暖寒花釀驢和纏花雲夢肉,要了平日相好的花娘,又特意為蘇闕然要了新鮮嬌嫩的綠幽。

奉酒的侍女魚貫穿行,綠幽剛到,就被友人一把扯過來,直接塞到到蘇闕然懷裏,擠眉弄眼道:“蘇兄,今晚,她是你的了。”

眼下的長安城,雖然花娘數目眾多,但多為西域女子,就連霓裳樓這四位花廳廳主亦是如此,可綠幽卻是典型的江南做派,眉目細描,眉梢含情,濃淡相宜,似才冒出的蓮,還帶著初生的露。

一友人又打趣:“小荷才露尖尖角,蘇兄,你可得快點掐去,免得讓旁人捷足先登了。”

今夜,是綠幽第一次接客,她梳著飛仙髻,頭上並無其他裝飾,耳畔隻是斜斜地別著一枝玉蘭,手臂似剝了殼的青蓮子,瓷白的手端著小盞酒杯怯生生地朝蘇闕然遞過去,雖然喊得結結巴巴,但眼波流轉間,已然酥得人一身雞皮疙瘩:“郎君,奴、奴家給您喂酒可好。”

堪堪幾個字,蘇闕然酒未酣耳已熱,手忙腳亂地接過酒,卻碰到了綠幽的手,趕緊像摸到燙手山芋似的縮回,結果又錯手打翻了桌上的酒盞,酒水翻倒,順著桌沿傾瀉下來,汙了他的袍袖,做錯事的綠幽連忙又伸手去擦,蘇闕然避之不及,突地站起了身:“不,不用。”

登頭登腦的兩人惹得眾人不禁縱聲大笑,嘈錯唼喋間,蘇闕然羞得滿臉通紅,幹脆撇開眾人欲勢要逃走,一友人急忙喚住他:“誒,蘇兄,酒堪堪才過三巡,你便要哪裏去?”

“人有三急,去去便來,我去去便來。”蘇闕然頭也不回地道。

“別是不勝酒力。”一好友說道。

“別是不堪風情。”另一好友也跟著打趣道。

好友眾人輪番打趣,說中蘇闕然心事,蘇闕然更是頭也不回地逃走。

蘇闕然一路分花拂柳,歪七扭八地走到玉蘭樹下,靠著樹幹癱坐在渠邊吹風,頓覺清風盈盈、心曠不少,他看著花燈浮在水麵,粼粼浮動,隻是遠處,一團黑色物團隨著水流飄飄浮浮、晃晃悠悠,甚是礙眼。

“那是什麼?”蘇闕然朗聲問道。

隻是此時畫舫槳聲燈影,處處鶯聲燕語,他的話,自然是沒人聽,亦沒人答。

眼下無事的蘇闕然也來了好奇,來了玩性,等物團漂近時,幹脆撩起袖子去渠水中撈。撈時,蘇闕然才發覺此物團比想象中重過不少,他費了好大功夫才提起,再興致盎然地定睛一看,卻見一雙黑漆漆死人眼和他四目相對,仿若死不瞑目,冤屈未散。

蘇闕然一發慌,手一軟,那顆東西頓時重重砸回渠水裏,發出“咚”的響聲,蘇闕然整個人癱軟在地上,酒意早就嚇走八九。過了半晌,他才回過神來,邊手腳並爬邊從喉嚨擠出模糊字節:“人……死人啦……”

濃墨夜色中,倏然間鬧噪起來,數名黑騎衝破夜幕,疾馳而來,馬聲啼啼,蹬得坊間街道震響。他們無一不是高束固定,戴著襆頭,袍裾加身,盤領窄扣,胸前圓護繪有虎吞,左側不開衣衩,雙袖飾以對豸,肘處護著明光甲,腰間墜著的腰牌彰顯著他們非同尋常的身份。

來人正是赫赫有名的金吾衛。

而帶頭的,乃是崔慕白。

此人剛滿十六,匍入金吾衛,便身居從九品左金吾下隊副,拿千九百一十七月俸,五十二斛祿米,隻因他乃高門望族,世人皆知五姓七望乃隴西李氏、趙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範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而他正是清河崔氏。

朱雀門至明德門,有條南北向筆直大路,名曰“朱雀大街”。以大街為軸,西側為“右街”,東側則為“左街”。金吾衛掌宮中及京城晝夜巡警之法,以左右街使,掌分察六街徼巡,以執禦非違。身為左金吾衛,崔慕白本在崇義坊巡弋,聽聞下屬稟報命案,雙眼一亮,提了氣死風燈,旋即上馬:“平康坊,霓裳樓,速速跟我去。”

不消一炷香,金吾衛一行眾等便趕到霓裳樓。見金吾衛氣勢洶洶,眾人皆是驚得停下了消遣,原本喧囂的霓裳樓,一時靜默,崔慕白站在廳中環視一周,下令道:“所有人等,不許私自走動。在查清之前,霓裳樓,關樓。”

出了命案,壞了生意,璃香本就惱,見來人麵生又年幼,更是氣不打一處,一人橫在崔慕白麵前,雙手叉腰,口氣不善地質問:“你是誰?為何不見沈勝衣,又為何不見蕭如海?”

“小小花娘,豈容你直呼長官名諱?”崔慕白見此女子梳拋家髻,口若含朱,額間臉畔又施以穠麗的花鈿與斜紅,但是那絕色的容貌,竟還能豔過她的口脂,隻是可惜,明豔之人,就算眼睛凶巴巴地瞪過來,亦是隻剩下煙視媚行。

“霓裳樓地處低窪水澤,那人不知被拋在哪裏,還是被埋在何處,總之大概是被雨水裹挾,衝進渠水裏,隻是流經了這裏,又關霓裳樓何事?”璃香見人無數,豈會被這點小家子場麵輕易嚇退,皺眉不耐地揮了揮手,道:“快快把屍體拖走。”

“屍體是在霓裳樓發現的,霓裳樓龍蛇混雜,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自然是第一要查之處。有何不妥?”崔慕白亦是冷眼相對,不屑道。

這時,崔慕白才發現眼前女子穿了織錦,自聖人登基即位以來,厲行節儉,乘輿服禦、金銀器玩,令有司銷毀,以供軍國之用,又尋出宮中珍奇珠玉錦繡,焚於殿前,令後妃以下,皆毋得服珠玉錦繡。接著又令天下百姓將其舊錦繡,聽染為。自今天下更毋得采珠玉,織錦繡等物,並率先垂範,停罷了設於長安和洛陽的兩京織錦坊,而此女子明知故犯,隻是自作聰明,以為將織錦裁製成褙子藏入外衣之下,又穿了折枝花紋紅裙束於胸間,就能騙人耳目,簡直掩耳盜鈴。他眉目一凜,一聲冷笑:“你可知,天下不得織錦,你竟敢違令?”說罷,崔慕白便拔了劍,劍尖直直向璃香的右肩挑去,像是要劃破外衣,將背子挑出來給眾人看個究竟。

璃香輕輕蹙眉,腳下一點,身形便後退三步,輕易躲開了劍尖,緊接著仰起臉,右眉得意一挑,滿眼皆是挑釁:“哼,三腳貓功夫,丟人現眼。”

崔慕白未曾想一個小小花娘,輕功竟是如此了得,更未曾想,在眾同僚眼前出了糗。他雖手握官位,但著實年輕,又無功績,老人們雖表麵恭敬地喊他一聲“崔隊副”,背裏卻對他很是不屑一顧。

想及此,崔慕白心中一恨,竟握劍重新刺了過去。

白之紹雖為霓裳樓樓主,但他卻嫌樓裏太過吵鬧,什麼珍饈佳肴,什麼瓊漿玉液,什麼玲瓏舞步,形形色色皆為俗物,來來去去皆為浮光掠影,平日事務多半交由四位花廳廳主打理,鮮少出麵。

此時,他原本拉著幻紗一同站在二樓欄邊,輕搖扇麵,垂首俯瞰樓下烏壓壓的一片兒眾人,並不打算出麵處理。但幻紗已經看出不妥,垂眉冷言道:“樓主。”

“璃香心腸好歸好,但不夠周全。”白之紹依舊搖扇,為身側的幻紗也續上曼妙清風。

“公子所言極是,原本金吾衛來霓裳樓查案,不過是走個過場,眼下璃香一糾纏,卻變成金吾衛和霓裳樓之間的對峙了。”白之紹頗為讚同地玉首微側,目光停留在眼前這個始終微垂著白淨脖頸的少女身上,今日她梳了朝雲近香髻,額繪石榴花鈿,著了件折枝小花纈紋紫裙,倒是更襯得她肌膚勝雪,如清冷月霜,心中不免喟歎,幻紗雖看似很近,近到伸手就能觸摸,卻實則離他很遠,很遠。她始終畢恭畢敬地離他一丈左右距離,絲毫不敢僭越,她的人是如此,她的心,更是。

霓裳樓一幹姊妹,也皆知幻紗得他的恩寵最甚,其中緣由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隻道幻紗最不喜卑躬屈膝,待人接物進退有度,鬆弛有張,偏偏他又喜靜。

隻有他知其不盡然。

白之紹收回心思,既然幻紗開了口,又見崔慕白已蓄力向璃香刺去。還未等璃香做出反應,白之紹已眼疾手快從二樓飛身下去,擋在璃香麵前,右手執扇背推開劍身:“誒……要查霓裳樓,”他嘴角依舊上揚,姿態悠然,“有何不可”,“金吾衛依令行事,守護長安安危,霓裳樓自當全權配合。璃香,不得無禮。”左手順勢做了個“請”。

“是,樓主。”璃香頓時偃旗息鼓,懨懨地低了頭。

白之紹的名諱,崔慕白自然也是聽過,隻見眼前這位公子亭亭玉立,玉帶束發,白袍翩翩,仿若積石有玉,列鬆如翠,千絕公子是也,竟就是聞名遐邇的霓裳樓樓主。

這世間披袍帶繡的貴公子多了去,無一不是堆金砌玉模樣,可他周身隻配一枚玉佩,此玉並不通透,卻越發襯得他清俊獨立,貴氣逼人。就算與那赫赫有名的權貴四美男相較,若單說樣貌與貴氣,這霓裳樓白樓主也是最拔尖的那個。

真是怪哉。

崔慕白收劍回鞘,不鹹不淡地說聲“得罪”,見紅衣女子不情不願讓了路,大手一揮:“走!”金吾衛眾人便往案發現場趕去。

金吾衛很快將屍體打撈起,崔慕白定睛一瞧,此人渾身血肉模糊,傷口數不勝數,除了兩處致命傷,一處從左腹貫穿右腹,一處從後背貫穿前胸,其他皆在後背,皆為細窄淩亂劃痕,隻是此人已死數日,血早流盡,屍身也已泡脹發白,腐肉一層層向外翻湧,飄散著一陣陣腐爛的氣息。

其他金吾衛早已司空見慣,隻是苦了崔慕白,他午膳進食的便有金齏玉膾,此佳肴是將鯉魚切成半透明肉片,輕薄又細嫩,細薄如雪花,佐以春蔥,很是美味,隻是眼下,和這翻白的傷口別無二致,崔慕白隻消一瞥,就忍不住扶樹幹嘔。

這臉,還是丟盡了。

璃香整個身子靠在樓榭二樓,不知從哪裏拿到一支糖葫蘆咬得咯吱咯吱響,望見一些金吾衛沿著水渠尋覓,一些上了畫舫,而那個被喚作崔隊副的人更是親自上陣,用帶有漁網的魚竿打撈,便覺好笑,側過身問伊真:“倒是蹊蹺,他們在撈什麼?”

“不知道。”伊真手執團扇輕搖,今日,她梳著圓髻,烏雲高挽,簪了玉簪和玉梳背,髻前飾以寶鈿,著煙白色紬綾裙,更是襯得肌膚白如奶皮子,眉兒彎彎如新柳,眼兒冷冷如杏子,嘴兒爍爍如櫻桃,隻是這芙蓉麵上輕寫疏離,懶懶散散地回了一聲。

“左右不過是看還能撈上什麼。”倒是幻紗搭了話,下人已經備好一桌工具,幻紗看了眼桌上的龍井團餅,此餅茶隻取西湖龍井尖頭嫩芽兩枚,放入甑釜中蒸青後,用杵臼搗碎,再拍製成團餅,以炭火焙幹,用竹篾穿起封存才可,她知是樓主心頭好,便又親自去取來一甕陳年梅間初雪,此水拿來煎龍井再好不過。

“他是不是傻,”璃香衝崔慕白大聲喊,“喂,刻舟求木可有意思?”

崔慕白循聲抬眼,瞧著二樓樓榭站著的女子,眉目如畫,明豔熱烈,不是之前那紅裙女子又是誰?三番五次當著眾人挑釁於他,真是犯衝。可千萬別讓他抓住把柄,到時,他得一並討回來。

崔慕白決心現下不理。

璃香又看了些會兒,覺得沒個意思,便縮了回去,開始吃桌上的胡桃糕。

待白之紹坐定,眾人起身問好,隻有伊真依舊坐著,甚至伸手去揀了顆馬奶葡萄吃,眾人仿若習以為常,見都到齊了,幻紗便開始煎茶。

此時,茶成為了唐人須臾不可離之物,雖仍盛行以蔥薑、大棗、桂皮、橘皮、酥酪、薄荷等佐茶熬煮成粥,但煎茶已是眼下時興吃法。

幻紗先用一尺二寸青竹夾夾著餅茶用火烤炙一會,其間,屢其翻正,炙熱均勻,內外烤透。待晾涼了,以紙囊儲之,不泄其香,再放入茶碾之中碾成細小茶末,拂末清撣後,再用羅合細細羅上一遍,變成茶粉備之。

煮茶時,幻紗先注水於茶釜內,再放置於三腳風爐上煮沸。水分為三沸,氣泡如魚目,微有聲,此為一沸,幻紗以適當鹽花調之;待緣邊如湧泉連珠,此為二沸,幻紗先取出一瓢,留熟孟以貯之,一麵沿茶釜中心攪動,一麵用則量好茶末沿水渦中心而下,少頃,茶湯如奔濤濺沫,此為第三沸,幻紗又將先前取出的第二沸倒入沸水中,以沸止沸。

此時,茶湯便算煮好,湯花薄的為“沫”,厚的為“餑”,細輕的為“花”,幻紗還需棄其黑沫,留下滿碗白雲花,再酌分五盞,眾人方能趁熱飲之。

結果還剩了一盞,眾人皆是疑惑,須臾才反應過來,原來若桑不在,可他們還時時當她還在身邊。

伊真說:“那就放著吧,當她也在。”璃香亦拿了些胡桃糕放在空碟裏,嘴裏念叨著:“若桑素日也愛吃這糕,以前還總和我搶食來著,我就……大發慈悲地留幾塊給她罷。”

白之紹低頭吃茶,依舊不言不語。吃茶乃雅事,他甚愛之,為此,幻紗苦學煎茶手藝,備器、選水、取火、候湯、炙茶、碾茶、羅茶、煎茶和酌茶,無一不上心至極。

更別提這煎茶的雪水,才是最為難得。幻紗知他對其極為講究,去年隆冬,她執意去山上小住,就是為了收集落滿綠梅枝頭的初雪,取那股子清幽冷香,結果大雪封山十日,她空有一身好武藝,也差點死在山上,待他找到時,她已經凍成個冷人兒,他把慘白著臉的她攬在懷裏,用白狐裘捂了半天,她的雙手才有了些許溫度,人人都道她曲高和寡,冷若冰霜,難以親近,可他偏知她心裏是有他的,隻是後來,他就不許再去收集雪水了。那時,幻紗依舊低著頭,說:“下次不會了。”

他第一次有了些許惱意:“膽敢還有下次?”

“沒有了。”幻紗如此答,卻偷偷又在溽暑日,獨自撐著一葉扁舟去湖畔收集了蓮心之露。

幾時,幻紗竟學會了叛逆。思及此,白之紹用手揉了揉額。

“樓主在想什麼?”璃香塞了一整個胡桃糕在嘴裏,含糊地問道。

“沒什麼,”白之紹自然是不肯讓人知道他心思,隻肯說,“隻是在想這案子。”

他把玩手中茶盞,這越瓷茶盞一年不過出窯十餘件,貴過金銀,隻能作為貢品,霓裳樓卻有一套,隻是在他眼中,也不過尋常爾爾,隻因幻紗無意說過這色澤腴潤如玉,倒也不錯,他便收了。他說:“殺死道士的人身手矯捷,腹部一招斃命,其餘幾十處皆是淩亂補刀,其中,最顯眼的一處傷口不僅貫穿全胸,凶手還握著把柄攪動了半圈,我一時還想不通此人用的是什麼武器,傷口皆極細極薄且利,又是結了什麼仇怨,要如此凶殘戕害一個道士。”

“難道……”伊真難得一驚,長安城才太平幾日,難道又有波瀾詭譎。

“眼下,還不好說。”白紹之眯了眼,望向上空的銀月彎彎,烏雲層層疊疊,仿若雲層深處,有雙無形大手,在暗中攪弄風雲,“隻是覺得,長安城,又起風了。又或許,長安的風,就沒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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