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摘抄
“我們將大量的精力,浪費在了探索以外的事情上,這讓我感到無能為力,我不曾想過,我們的同仁竟然如此短視。”
我從一陣顛簸中醒來,耳畔回響著螺旋槳旋轉的“嗡嗡”聲。
我坐起身,不由的感覺有些冷,呼嘯而過的厲風刮了一整夜,把我的臉凍得發木。
“醒了?”
這時,耳邊傳來了莫曉的問候。
我轉過頭,見她依舊在聚精會神地駕駛著直升機,臉上沒有絲毫的疲倦。
“昨晚睡得怎麼樣?”
“還好,主任你不累嗎?”
“過不了多久就到了,你怎麼還關心起我來了?”
她說道,突然一隻手打開了操作台下麵的儲物櫃,從中掏出什麼東西扔給了我。我接過那東西一看,是一個裝著紅褐色液體的小玻璃瓶,外包紙上標注的名稱已經被磨損得看不清了。
“這是?”
“薔薇紅景天,我偶然翻到的,昨晚你說頭暈和呼吸困難,大概是高原反應了吧,我們目前的飛行高度有400米,加上原本的海拔,已經差不多6000米左右了。”
“我們飛了有那麼高嗎……”
我有點不敢相信地朝下麵望了望,勉勉強強可以看到地麵上的景色,除了黃土之外,偶爾可以看見一些廢棄的建築物殘骸。
“如果飛得太低了的話會有很多麻煩,總之你趕快給我把它喝了。”
“嗯,知道了。”
在她的督促下,我擰開了瓶蓋,聞了聞味道,一股酸澀的爛果子味,我屏住呼吸,仰頭將瓶子裏的紅色液體一飲而盡……真不知道這個藥商把瓶口設計得這麼小是想幹嘛,我費了好半天才把這瓶藥水喝盡,口腔裏充滿了惡心的酸臭味。
但喝完之後,那種頭暈和呼吸困難的感覺完全消失不見了。
“哦,真有效啊。”我不由地感歎道,身體好像也暖和起來了。
“很有效嗎?沒有什麼其他的感覺嗎?”
“嗯,沒有。”我回答道。
“那就好,看來沒有過期。”莫曉笑道,又若無其事地打了個響舌,隻見她那隻叫牛頓的寵物就順著她的衣領從後麵鑽了出來,從儲物櫃裏又拿了一瓶紅景天出來,還順帶帶了一根吸管。這隻綠油油的變色龍在我眼前,照準瓶蓋用吸管捅了下去,然後趴在莫曉的肩膀上,舉著那罐紅景天喂給她喝。沒想到,這隻神出鬼沒的小家夥還挺會伺候人。
“牛頓啥時候跟過來的,怎麼我這一路都沒有看見它?”
“難道你忘了它是什麼了嗎?”莫曉反問道。
“對啊!這是隻變色龍啊!那它該不會從圖書館逃出來就一直在你身上吧?”我恍然大悟。
“不,有可能也在你身上,”莫曉微微一笑。
“太神奇了,如果真的是這樣,我為什麼感覺不到它的重量?”我不禁疑惑道。
“少爺你又開始十萬個為什麼了。對了,我現在倒有個問題想問你。”莫曉突然話鋒一轉,“離開圖書館後,你的病還發作過麼?”
被莫曉冷不丁地一問,我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的烏鴉嘴好像消失了,從圖書館逃出來之後這一路上經曆了太多驚心動魄的事,按理說應該發作幾次的。但事實上,除了在海水裏撲騰時做的那個奇怪的夢,我再也沒有出現所謂的“間歇性妄想症”。
得知我的病症消失後,莫曉並沒有表現出驚訝,她隻是頭也不回地一邊喝著紅景天,一邊搗鼓著直升機的方向盤。
“主任,實際上我根本沒有病,對吧?那你費盡功夫把我從圖書館裏帶出來,不會隻是因為順路吧?”我試探地問道。
她沉默了一會兒,一直調動著直升機操縱杆的手也頓了一下,隨即說道。
“我記得我好像說過……要帶你去地獄吧?”
“說過。”
“我呢,其實最討厭你這種內心脆弱又矯情的小男生了。”
說到這裏,她的嘴角稍稍向上揚了揚,又打了個響舌,大大張開了嘴。牛頓應聲將爪子捏著的紅景天扔出了窗外,又從她的上衣口袋掏出了一隻棒棒糖,仔細地解開了包裝紙,然後放進了莫曉的嘴裏。
“所以啊,我就想著帶你這種閉門造車安於一隅,沒有見過世麵的家夥出來看看,外麵的世界是何其的殘酷。”
“這……這樣嗎?”
“不過嘛,這也不是最重要的。”說著,她突然話鋒一轉。“我和我媽鬧了點矛盾,你對於她來說是相當重要的研究材料,所以我把你帶出來,那個老女人肯定氣壞了。”
“令堂是……”
“就是你一口一個教授喊著的那個啊,你不知道嗎?”
“教授就是你媽?!”這實在太有衝擊性,以至於我驚訝地叫了出來。
“大驚小怪,這件事幾乎整個醫院都知道的。”
“可是你們長得一點都不……”說到這裏,我非常明智地停住了嘴。“對不起。”
但她卻沉默了,既不客套地說兩句沒事,也不指責我,目光遊離地看著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思考些什麼。
“多看看下麵吧。”過了許久之後她才說道,“你不是喜歡畫畫嗎?從天上觀景的機會可不多,對你的繪畫多少會有些幫助吧?”
我向她點了點頭,將目光放到了窗外。就在我俯視著那色彩單調的大地時,耳旁又傳來了她讚許般的聲音。
“對嘛,就是這樣,多見識一下地獄吧。”
俯視過去,我能看見的隻有被摧毀的遺跡,戴森灣的貧民窟和這裏比起來簡直就是天堂,這裏的地麵上沒有一點人類生活過的痕跡……想不到現在居然還會有這麼大片的土地被閑置。
漸漸地,我發現下麵的土地泥濘了起來,原本幹燥的地麵變得有些濕潤,大大小小溢著水泊的沼澤密布其間。
我探出頭看去,下麵好像有些零零散散的東西在移動。在勉強能看得清痕跡的道路上,我注意到似乎有什麼黑色的東西,我瞪著那個黑點看了一會兒,發現那個黑點居然在移動……不,準確地說,應該是在蠕動。
“那是什麼?”我指著那個黑點向莫曉問道。
莫曉斜著眼瞥了一眼我所指的地方,簡短地回了兩個字。
“蟲子。”
“這裏居然有這麼大的蟲子嗎?”我皺了皺眉,這都趕得上傳說中的切爾諾貝利巨蟑螂了。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我注意到離那隻蟲子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個‘白’點,那顯然是一個人,隻不過披著一張白色的鬥篷。他走得搖搖晃晃的,好像身體十分虛弱,隨時隨地可能會就地倒下。
“那有個人。”我對莫曉說道。“他看起來不太好。”
話音剛落,那個穿著白色鬥篷的人就在‘黑蟲子’的旁邊倒下了,整個人撲在地上變成了一隻‘白蟲子’。頓時,我明白了,剛才那個根本不是什麼‘蟲子’,而是一個人,一個倒在地上的,活生生的人。
周圍的人似乎對那些倒地的‘蟲子’熟視無睹,依然垂著頭顱,搖搖晃晃地向前走著。他們似乎瞎了一般,麵對著地麵,卻又看不見腳下渾濁沼澤的血盆大口,一如落入豬籠草腹中的螻蟻,在其中撲騰了兩下便緩緩沉入池底。
地麵上零零散散的行者,十之五六都葬身沼腹,在枯萎垂死的朽木之間,無力的求救與歎息聲縈繞不散。剩下那些躲過沼澤的幸運兒們,在星羅密布的安全土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延綿數百餘裏,猶如皮膚上的一長條炭疽一樣。這些人有的還用手在地麵上機械地刨抓著泥土,緩慢地向前蠕動,有些幹脆就在地上一動不動,被揚起的風沙掩埋,於泥土間若隱若現。
那些還在費力行走的人,看上去也堅持不了多久了,拄著拐,垂著頭,一個勁兒地向前挪動著步子。即使偶然瞥見力竭倒地的同伴,他們也絲毫沒有停下腳步,麵對著這望不到頭的廢土,徒勞地前進著,如同被無名火光所吸引的蛾子一般。這種絕望的情緒,甚至感染到了位於四五百米高空的我。
我瞪了莫曉一眼,不知道她是真的看錯了還是故意這麼說的……
“我覺得我們應該……”
“不可能的。”
話還沒說完,莫曉就打斷了我,她似乎總能預想到我要說些什麼一樣。
“這架直升機隻能坐兩個人。”
“你也不能見死不救啊!”
“那你打算要怎麼救那些人呢?”這樣說著,她揚了揚下巴。
“這些人是……”
“朝聖者。”她語氣平靜地說道,好像已經對此感到屢見不鮮了。“你知道嗎?在中世紀的時候,那些基督徒們認為隻要去耶路撒冷,舔一舔聖殿的把手,在聖墓前拜上兩拜,就能夠包治百病。”
“怎麼可能,這太荒謬了。”
“是啊,是很荒謬。”她冷冷地說道。“但那時候沒有醫學,所謂的醫生也隻不過是會放血的剃匠,於是人們能相信也隻有這個了……這些人也一樣。”
“他們要去哪兒?”
“我們要去的地方。”
“那為什麼我們不能載他們一程?”
“你看看我們這裏哪還有位置?”莫曉給了我一個不耐煩的臉色。
“那……我可以給下麵扔點水或是食物嗎?我記得昨晚的麵包和水是在直升機後麵拿的……”
即便如此,我依然不想放棄下麵的那些人,哪怕隻是些許的幫助。
但回應我的,隻有莫曉的嗤笑。她白了我一眼,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的請求。
“為什麼?”我不由地問道“我們應該還有很多食物才對。”
“有很多又怎麼樣,大少爺,是消耗品就總會用完的,你知道我們還要走多遠嗎?”
“這……”我無言以對。
“況且,你知道把一塊肉扔進一群饑狼中間會發生什麼嗎?狼群為了爭奪食物,它們會互相廝殺,爭鬥,根本不會管對方是不是同類。在快死的人眼中,現在隻有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到時候恐怕會發生更多讓你難受的事。”
“但是……”我的話又一次戛然而止,她的邏輯無懈可擊,也或許應該說我考慮的太過膚淺。她看了我一下,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如果你是擔心自己遭受道德上的譴責的話,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她清了清嗓子。
“從前,有一名植物學家到墨西哥進行考察。墨西哥的獨裁者此時正好逮捕了二十名無辜的人,出於對這位植物學家的敬重,獨裁者提出一個建議,如果植物學家親自槍殺一位犯人,那麼剩下的十九位犯人都可以無罪釋放。你覺得應該怎麼做?”
“應該……”
這個,如果我記得沒錯,在醫院的授課上好像有提到過這個問題,其中也有說到這個問題的‘標準答案’。
“應該拒絕。”
我吞吞吐吐地說道。如果我記得沒錯,好像確實是這個答案,雖然我不覺得這種問題會有‘標準答案’。
“沒錯。”
莫曉笑了笑。
“看來你上課的時候也不全是睡覺和在課本上塗鴉嘛,這就是電車難題的原型。正確的選擇是——什麼都不做,置身事外。因為一旦你參與這件事,你就必須為死亡的人負責,不管你是不是救了其他的十九個人。人們不會為拯救了某人而減輕自身的負擔,但是一定會為殺死了某人而背負枷鎖……很諷刺吧?”說到這裏,我感覺莫曉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曾經也是,想要拯救所有的人,絕不放棄任何一個……”
話說到一半,她停住了嘴,一口把嘴裏的棒棒糖咬碎,吐到了飛機的地毯上,陷入了沉默。
“你肯定也一樣。”最後,我聽見她小聲地喃喃道。
正午的陽光漸漸強烈了起來。也許是因為飛得更高了,也或許是因為無聊,沐浴在這暖洋洋的陽光之下,我覺得有些犯困。
我看了看一旁還在操作著飛機的莫曉,她還是和早上一樣,一副子漫不經心的樣子,好像完全不需要休息一樣。
“你不累嗎?”我試著向她問道。“你已經一個晚上沒有睡覺了。”
“還行吧,”她說,“熬夜什麼的我早就習慣了,我曾經為了趕報告和論文72小時沒有睡覺。”其聲音裏不無一點自誇的意思。
“72小時……你難道不怕猝死嗎……?”
“這有什麼,普王腓特烈二世一天隻睡六個小時就要起床處理政務,愛迪生每天隻睡四個小時就繼續他的發明,而達芬奇……”
“達芬奇怎麼了嗎?”
“達芬奇就更誇張了,他每天隻睡兩個小時,為此他還發明了所謂的‘達芬奇式睡眠法’又叫‘多階睡眠法’。”
這些可都是遠古時代的天才啊……我在心裏暗暗地想,這些傳聞我在醫院裏傳閱的院報和雜誌好像有了解過,說的是非常玄乎。雖然上麵解釋得頭頭是道,但是我一直都不太相信。
“人的大腦可是有很大潛力的,關於大腦開發率的問題你知道的吧?”
“嗯,據說人的大腦隻開發了10%。”當然這實際上也是醫院的科普裏講的。
“其實這個是謠言,是源於威廉·詹姆斯的‘普通人隻發揮了其智能的10%’這句話以訛傳訛之後的結果。”
“居然是這樣嗎……”我點了點頭,我還一直信以為真了。
“實際上比還要更少,大概隻有2.53146%。”
聽見這句話,我愣了愣,2.53146?這和10%也差了太多了吧?難道說人類從古至今一直都隻是靠著這百分之二點幾的智能就創造了如此輝煌的人類文明?
“哼,看得出你被那些偽科學給禍害得不淺啊,沒辦法,我就來給你講講關於這方麵的‘常識’吧。”
莫曉又繼續說道。她在‘常識’這個詞上下了重口,看樣子這個話題好像戳中了她的興趣點。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聽聽也好。
但她還沒來得及開口,整個直升機突然猛烈地震動了起來。是紊亂氣流?但這裏才四百米高啊,不應該有這種亂氣流吧?難道是飛機出了什麼問題?
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我才想起自己是個烏鴉嘴,不行不行,我腦子裏不能有這種可怕想法。隻聽飛機後麵的發動機傳來了熄火的聲音,頭頂上嗡嗡作響的螺旋槳也漸漸看得清那狹長的旋翼了。
莫曉狠狠地在控製台上敲了一下,破口大罵了起來。
“那個死老頭……不就是殺了他幾百的價嗎?居然油箱都不給我滿上,啊~~~”
劇烈的失重感混合著顛簸拉扯著我的身體,我眼前一黑,隻感覺臉皮都快被某種力量給扯掉了一般,整駕直升機開始嚴重得傾斜。
“主……主任!!我要掉下去了!!!”
“放手!你別扯我衣服!我控製不了方向盤了~~~~~~”
沒等莫曉說完,載著二人的直升機就朝著尾端的熱浪左右搖晃著墜落了下去。
莫曉架勢直升機的技術非常一般,雖然我對駕駛直升機的技術一竅不通,但是從她迫降時笨拙的樣子來看,她應該隻是個新手。如果非要問為什麼的話,那當然是因為她是用尾翼著陸的。在落地後正對著天上太陽的那一瞬間,我真的以為我倆要葬身在這片荒漠之中了。
但幸運的是,這架直升機足夠結實,而這裏的地麵非常鬆軟,直升機的尾翼筆直插進了地麵後,並沒有發生爆炸,我和莫曉在圓滾滾的機艙裏隻是擦破了點皮。不過莫曉在下飛機的時候重重地摔了個狗吃屎,弄了一臉的泥土。
“主任你沒事吧?”我想湊上前去扶她一把。
“沒事!繼續前進!”莫曉甩開了我的手。
“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
這樣說著,她伸著身子鑽進了直升機立著的機箱裏,從裏麵把裝著水和麵包的兩個箱子給拽了下來,連帶著扯出了兩個旅行背包來。
“哈,看來這死老頭早就料到這種情況,連逃生用品都給我準備好了啊。”
她咬牙切齒地說道,彎腰往背包裏塞起了水和麵包,或許是因為火氣沒出撒,她又衝著我吼了一嗓子。
“看什麼看!快來裝啊!”
很快,我們就裝好了兩口袋的麵包和水,按照莫曉的要求,要多放水,少放麵包。
“人不吃東西的話大概可以活一個月,但是如果沒有水,最多隻能撐三天。而且進食是會消耗體內水分的,尤其是進食麵包這樣幹燥的東西,所以水和麵包的比例要2:1甚至是3:1。”
“你倒是很擅長在這種環境中旅行嘛。”
“那是當然,我當年跟著教授的科考隊在撒哈拉沙漠和科羅拉多大峽穀考察的時候,你這個小屁孩估計連10以內加減法還算不明白呢。”
突然,她猛地停住了腳步,示意我停下,此時我也發覺四周的確有一些奇怪的動靜。
隻見她伸手擋在了我的前麵,表情嚴肅地說道:“不要驚慌。”
突然,四麵八方投來了好幾根銳利的長矛,直挺挺地紮在了我們麵前的地上,我抬頭望去,剛才還未見一絲人影的地方,已經出現了好幾十號人,他們套著黑色的外套,清一色的帶著兜帽和鋼盔,帽子拉得極低,將他們的臉給蓋住了。即便如此,我還是驚訝地發現,這群人的臉上都被一種白色半透明的繃帶纏得嚴嚴實實。結合著劇烈的陽光,紛飛的塵土,仿若木乃伊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而最讓人覺得恐怖的是,他們的周身都彌漫著一股讓人無法形容的黑色霧氣。這股混在沙塵中的黑霧就仿佛是某種肉眼可見的‘疾病’,從身上的各個位置呼出。這黑霧讓人本能的想要遠離,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來得真快。”
莫曉聳了聳肩,說著將肩頭的背包一丟,舉起了雙手。
莫曉……她就這樣束手就擒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居然直接就投降了?不,一定不會這麼簡單,看她那幅遊刃有餘的模樣,我知道她一定還有什麼招數沒使出來。
我的視線在她和那群繃帶人之間不斷徘徊,目前這個時候隻能看主任發威了……
她怎麼還不動手?難道她是真心投降了?那些黑霧都快要碰到我們了……!
就在我反應過來的時候,那些纏滿了繃帶的家夥對著我們怒目而視,抽起插在了地上的長矛,衝我一擁而上。我急忙抱著頭蹲了下來。這時,隻見莫曉奮不顧身地衝了過來,擋在了我的身前,然後雙手張開,向他們吼道:
“無盡長夜,盡蝕生者之獄!”
這一聲怒吼傳了不知有多遠,帶著響亮的回音在空曠的荒野間回蕩。繃帶人們聽見這句話,就像是聽見命令一樣,紛紛停下了進攻的姿態,麵麵相覷。
“可以帶我去見你們的神嗎?”她放下了攔在我身前的雙臂,以非常平靜的口氣說道。“我是她的姐姐。”
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看見那樣的景色。
在這群綁帶人的帶領下,我們開始朝著腹地前行,而天穹之上,有什麼東西在緩緩波動,如同被倒入渾濁顏料的水麵一樣,豔妝一般地抹在天空之上,遠遠就讓人感到非常不適。
順著羊腸小道前進,我下意識地停住了腳。仰頭觀望著在天空中蠕動著的物體。這不可名狀之物像蛇行一樣地扭曲移動著,又如同於空中飄零的輕薄絲巾一樣變換著形態,姑且稱它為絲綢吧。
“走。”
我身後那個戴防毒麵具的家夥狠狠地推了我一把,衝我嚷著。
對於眼前的絕景,他似乎司空見慣。
“我們到了。”走在隊伍前麵的人說著,然後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這一跪,整支隊伍如同多米諾骨牌一般,也統統跟著跪了下來。
“你們也跪下!”在我身後的那個家夥低聲衝著我們吼道。
我們一群人就在這坑坑窪窪的地裏跪了有十幾二十分鐘,低著頭看著地,什麼也不做,讓人摸不著腦袋。
“主任,這是在幹嗎啊?”我小聲地問道。
“不可理喻。”而莫曉亦是習慣性地無視我,隻是小聲地嘟噥著。這牢騷卻似乎被聽見了,又被後麵的那家夥在屁股上刺了一下。
“不許紮屁股!”莫曉回頭衝那家夥做了一個有些滑稽的表情。
又過了一會,這些人似乎是跪夠了,紛紛都站了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跪這麼長時間,腳都木了,而莫曉更是站都站不起來了,我把她從地上拽了起來,二人相互攙扶著才能勉強站穩。而此時,隊伍又一次動了起來。
我望著天上,蠕動的絲綢似乎越來越大了,繞過拐角的巨石,前方的視野突然開闊了起來。我現在可以清楚地看見那蠕動的物體,和被籠罩在黑夜中的綺麗景色。
“主任,天上到底是什麼?”
我試著問了莫曉幾句,但莫曉隻是盯著空中不斷變化著的絲綢,皺著眉頭,好像在思考些什麼。
漸漸地,我們向著天上的汙穢接近了,遠遠可以看見傍晚與午夜的交界處,那絲綢就像是一堵牆一樣將二者分離。隊伍前行著,我感覺氣溫逐漸降低,甚至都能呼出白氣來了,腳下的泥土似乎也結了一層霜,變得有些滑溜溜的。
道路漸漸開始陡峭了起來,土路以微弱的角度向上延伸著,和外麵一樣,這裏沒有多少植被,隻有孤零零幾顆枯樹在荒蕪的土地上苟延殘喘。
突然,隊伍再一次停了下來,我四下張望了一下,從低矮的灌木中有同樣戴著防毒麵具的人偷偷圍了上來,他們互相打了個招呼,悄悄地寒暄了幾句,又對著我們指指點點了一陣,互相行了一個禮。
接著,隊伍中的首領衝著遠方的黑暗中吆喝了一陣,揮了揮手。
頓時,黑暗中冒出了萬丈光明,數十台探照燈亮起,刺眼的光芒幾乎要灼傷我的晶狀體。我趕忙護住了眼睛,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才敢再次張開,隻見方才黑漆漆一片的路已經像白晝一樣清楚。用碎石板鋪起來的小路鑲在泥濘的爛泥之中,格外紮眼。
道路徑直通向一個雄偉的終點——順著漸高的地勢一眼望去,目光掃過遠方的山腰,一座陰森森的古堡蔚然聳立其中。這座建築就像是由整座山雕刻成的一樣,與周圍的岩石渾然一體。由於其地勢高峻,加之厚重的城壁,使它顯得格外恢弘大氣。但這卻不是最令人驚歎的,在這座城堡的下方,是一塊突兀的峭壁,孤懸於城壁之下。這塊峭壁和周圍青灰色的山石迥然不同,在月光的照耀下顯示出潔白的光芒,在這白壁之上,蒙著數量繁多的腳手架。我仔細地觀察了一下,他們是想把整個山壁給鏤空,做一個摩崖石刻。雖然還沒完成,但那纖細的四肢還有這峭壁的白色,讓我不由覺得他們雕刻的似乎是一位女性……
“哼,跟她老媽一個毛病,就愛弄這些虛頭巴腦的玩意。”莫曉嗤著鼻子,白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城堡。
就在這時,繃帶人走過來,掏出了一塊黑布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們這些人沒資格目視聖城之雄偉壯麗,在進城的時候必須蒙住眼睛。”
莫曉聽了,衝我聳了聳肩,伸出自己的腦袋讓那家夥戴上了眼罩。
“反正我都看見了……”我小聲嘟噥著,也伸長了脖子。
不知走了多久,我們剛被帶到一個地方,就被按著肩膀跪下了下來,接著被扯下了眼罩。
重回光明的我,迫不及待地四下看了看,我們似乎正處於一個會客廳,麵前出現了一張抵到了房間那頭的長餐桌,四周擺放著古色古香的花卉和盆栽,還有一副鎧甲裝飾,牆壁上掛著許多名畫,其中有些看起來還有點眼熟。房間的正中央則擺放著一把古銅色的皮質王座。
“呼,終於到了。”莫曉舒了一口氣。
“……主任,他們這裏管飯嗎?”腹中空空所帶來的饑餓感倒讓我想念起了之前那碗火辣辣的油潑麵。
“活該,就應該餓你幾頓,”莫曉說著,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
“話說回來,這裏是?”
“永恒亡靈的駐地,有趣吧?”
“‘永恒亡靈’?這是什麼?”這種聽上去幼稚十足的名字實在令人無法恭維,也難以想象這是什麼正經的組織。
“你就當是‘朝聖者’們的組織吧。”莫曉冷冷地說道。“向一個狗屁神明朝拜的組織。”
又是朝聖者,又是神的……這些到底指的是什麼?說起來,之前莫曉好像有說過,她是這些家夥的神的姐姐來著。
“荒原,記住我說的,待會兒進去之後,無論我說什麼,做什麼,你就順著我來,聽見了嗎?”她望著王座一旁的幕布的大門說道。
“知道了,主任。”此時我已經感覺到,我倆的處境非比尋常。
話音剛落,從幕布後麵走進了幾個人,為首的是一個戴著兜帽的威猛巨漢,身上也纏著繃帶,但和後麵幾個戴著防毒麵具的比起來,他纏的數量顯然要少很多。這些大漢的前麵,走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她趾高氣昂,儼然自己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一樣。
那個人就是‘神’?我皺了皺眉,不就是個小女孩嘛……就在我納悶的時候,這個女孩在王座前站住了,對於她來說,這個王座還是顯得有些高了。女孩輕輕揚了揚腦袋,為首的那個大漢把身前的椅子拖了出來,然後把她抱上了座位。
女孩幹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
“真是好久不見啊,姐姐大人。”
姐姐?既然如此,也就是說她是莫曉的妹妹,那個所謂的‘神’嗎?這樣看來,這個女孩的相貌的確有些異於常人:那一頭垂落著的銀發微微卷曲,還有那琥珀色的眼睛,都不太像是個普通人的樣子,第一眼看過去,總覺得有些眼熟。
“好久不見!妹妹近來身體如何?過的還算舒心吧?”莫曉一改往日形象,突然變得諂媚了起來。
“恰恰相反,一直得不到你和老太婆的死訊,我吃飯都沒什麼胃口呢。”女孩不緊不慢地說道。
“額,實在是不好意思。”莫曉竟然如此賠笑道。
聽罷,女孩冷冷地一笑,“好了,我們來談談正事吧,無事不登三寶殿,找我什麼事,哦對了, ‘我是她姐姐’這種話下次不用說了,有意思麼?”
莫曉嘖了嘖嘴,似乎是被她這種冷嘲熱諷給搞得啞口無言,一時陷入了沉默。
那個女孩看了看莫曉的窘態,好像很滿意,於是接著把那琥珀色的目光投向了我。在細細地打量了我一會之後,笑了。
“啊,我知道了,一定是這樣吧。”
她茅塞頓開似地說道。
“他是你的男朋友對吧,你們私奔了,又舉目無親所以隻好來投奔我了。”
“那個!不是這樣的!”
沒等莫曉開口,我便急急忙忙地否認了起來,這實在太離譜了。
“對!你說得沒錯!”莫曉突然把話接了過去,“實不相瞞,教授對我們這對苦命鴛鴦百般刁難,我們倆走投無路,隻能……”
“行了行了,我都已經知道了,”女孩沒等莫曉說完,插話道:“姐姐,你真的把圖書館給滅了?老太婆人呢?”
莫曉停頓了一下,說道:“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我就不隱瞞了,教授她,已經葬身火海了,我很抱歉。”說著,莫曉低下了頭,眼睛裏泛出了淚光。
“哇,姐姐大人真能幹啊,那你身邊的小帥哥,就是老太婆要找的人?”
她說著,向莫曉投去了詢問的目光,而莫曉則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他就是‘那個人’啊。”女孩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的樣子。忽地,冷不防地一拍桌子,指向了我。
“真是辛苦姐姐大人了,憂很滿意,快來人,給他們倆綁起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突然,莫曉嚷了起來。“你知道這家夥……”
“知道啊。”
女孩一句話讓莫曉停了嘴。
“姐姐是不是把我當白癡了?老太婆那種人怎麼可能這麼輕而易舉就死了。既然你殺不掉老太婆,你對我來說,就沒有一丁點的價值,還有你身邊的這位小帥哥是老太婆一直要找的人,那殺了他,起碼可以讓老太婆抑鬱幾天吧?”
突然間,我感覺脊背一陣發涼,女孩稍稍地低下了頭,頓時變了個樣,仿若獰笑的惡魔一般,令我直冒冷汗。
“來人,綁起來。”
“你……”莫曉瞪著女孩,平時那張能言善辯機關炮似的嘴卻突然啞了火。我求助般的看著莫曉,但過了半響,她卻始終沒有能再說出一個字,隻是抬起手似乎是想衝上去給她一耳光,卻被身後的人給死死的壓在了椅子上。
“那來想想我該用什麼方式,來送你下地獄呢?你這個小偷!”
女孩表現出了壓抑不住的狂喜,帶著扭曲的麵容看著我。
“絞刑開膛斬首一條龍吊到半死不活之後把你的肚子打開然後把內臟在你眼前燒到最後一斧子……”
“請等一下,小姐。”就在她興奮地述說著那些駭人的刑法時,站在他身後的巨漢突然插了句話。
女孩著魔般的喋喋頓時停了下來。
“你有什麼好建議嗎?可不要給我說槍斃這種掃興的話。”
“是的,我的建議是……請您放過他們兩個吧。”
“哈?你說的是哪國語言啊?”女孩突然收起了笑容。
“中文。”
“那……是哪裏的方言嗎?”女孩皺了皺眉頭。“你的意思是要我放過他?”
“是的。”
“給我個理由。”
“要處死第一次見麵的客人,這可是非常不得體的。況且您的理由也不算太充分,雖然我知道您想要報複夫人和大小姐的心情,但目前我們得到的信息,還不足以準確地判斷圖書館那邊發生的事。”
“嗯,好像有幾分道理。”
女孩於是又坐了下來,嘴裏包了一口氣,鼓起了個包子臉,想了一會有些不情願地說道:“那就把小帥哥做掉吧,你不是她男朋友麼,那就為她而死吧。”
巨漢沉沉地歎了一口氣,帶著一副抱歉的表情看著我。莫曉想要反駁些什麼,但才張開嘴,女孩就示意後麵的人將她的嘴死死捂住。
身後的人把我從座位上拽了起來,此時我感覺腦袋一片空白。這是怎麼回事?我明明才從火場死裏逃生,又逃過了直升機墜落……不是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嗎?莫曉真的把我送進地獄了?!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不合理,太突然了,以至於我連哭泣的反應都沒有,隻能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
就在這時,某處突然傳來了金屬與地麵敲擊的聲音。
我循著聲音望去,隻見聲音是從女孩身後的那副鎧甲傳來的,鎧甲拿著手裏的戟在地麵杵了三下,在這個房間裏發出了沉悶的回聲。一時間,所有的人都將目光聚集到了那副鎧甲上。女孩看了一眼鎧甲,皺了下眉頭,然後若有所思的對眾人說:“住手,先把那個女人關起來,然後把這個小哥安排進最好的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