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時,伊河凝作一塊青灰色琉璃,折疊起紅紫色的天空,河麵客船如一朵蓮燈滑過,割開陰陽昏曉。
墨微辰抱著傘立在船頭,看西岸山崖千萬佛龕中漸次點起金紅流光,照亮一張張垂目俯瞰人間圓缺的慈悲臉。東岸香山寺暮鐘聲響,撞落大佛眉間落雪,傘沿雪花亦隨風飄落,在水波明滅間消逝不見。
西山石窟點燈,是漫山神佛遺落人間的喟歎。
“薛小娘子不怕冷?”
朱子業在身後說話,墨微辰緊了緊玄狐氅,回過頭看他:“自然是怕冷的,但就是忍不住想多待會兒。”
雪中美人,顏如丹渥。朱子業暗讚一聲,還是他幽燕大地的水土養人。幾日相處,他發現這位薛家溝的小娘子不但心地善良,還機靈聰明,就是有些小孩子心性——不過相對於他的年歲,她這樣的天真將將好。
“確實太好看了。”朱子業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但不敢多看她,隻好將視線轉移到兩岸山崖上的千萬窟佛洞:“這麼多神仙,也不知哪一尊是靈的。”
墨微辰掩嘴而笑:“朱先生想求什麼?”
求什麼?
朱子業迷了眼。
三十年前,安祿山也曾領幽燕大軍南下。彼時他剛中武舉,跟他的同僚一般,滿心以為是跟著將軍前往拯救大唐的危局,卻不曾想自己才是亂臣賊子。八年征戰,歸鄉者寡,家鄉早已在漢蕃兩族交戰中化為焦土,自己也成了世人口中一切動亂的罪魁禍首。
從青年等到暮年,他一直在等一個為自己正名的機會。如今“大冀王”再度揮兵南下,他想起了三十年前那個民間傳說:“四星聚尾於燕”,將有一個出身於幽燕的帝王將取得大統。
朱子業立即向統帥請命,帶隊深入那一座曾贈予大唐開國皇帝真言的仙山,若能求得望君山一言半語,那麼罵名將不再是罵名,他會成為開國的功臣。
然而這番千裏壯誌卻不能說與一個小娘子聽,朱子業鬱鬱笑道:“我幽燕子弟闖天下靠的是自己,哪裏需要求神拜佛?”
墨微辰點頭道:“那先生到望君山,便也是為了別人所求了。”
朱子業被她說中目的,聯想到那日自己與秦無瑕對談,其中不乏“大冀王”的意圖機密,語氣頓時變了:“你都聽到了什麼?”
墨微辰看他的眼神清澈無比:“是為了尊夫人求的嗎?”
朱子業臉上一紅,半天才道:“某尚未娶妻。”
墨微辰一愣,也紅了臉:“對不住。我看朱先生...我以為,嗯,哎呀,我不太會說話...”
她在羞赧之下,容顏更曾麗色,朱子業看得呆了,輕咳一聲:“男兒壯誌未酬,談何婚嫁?薛小娘子不必遺憾,某...”
他差點將心中所想說出口——待送她回到薛家溝,他願傾其所有為她母親治病,叫她再不必憂心難過。
“某去為你取件衣服。天寒地凍,薛小娘子莫要著了風。”
說完,逃也似地鑽進了客艙。
墨微辰鬆下一口氣,與朱子業對話,她不敢大意。但剛才那番對談很有收獲,結合山下秦無瑕的隻言片語,可確定朱子業此行是領命而來。不管他和他的主子在圖謀什麼,她隻知大唐軍人,使命必達,朱子業坐船並非回幽州,一定還是為了去見秦無瑕。
墨微辰皺起眉,難道她就避不脫那人?
朱子業也很煩惱,走進船艙打開行囊,才發現找不到一件能給薛小娘子加的衣衫。她家雖隻是小富,卻不曾苛待,她身上那件狐裘大氅的品相上佳,他一整年的餉銀也未必能買到...
他剛覺出有點不對,落水聲伴著船公的求救聲響起。
朱子業倉皇追出,甲板上已空無一人,飄著碎冰的伊河水麵,慢悠悠浮起玄色大氅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