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百二十年前,西蘆城內北元山上,柔伽還是一隻沒有修煉成人形的小狐狸。
她有一身令狐界豔羨的火紅色皮毛,自帶三分妖氣的細長而清澈的媚眼,三條搖曳的尾巴像升騰的火焰,標誌著她天生便與和普通狐狸的不同。
那時的她自由自在地穿行在幽靜無人的深林裏,雖青澀,又顯得和別的小生靈別無不同,整日在雲深霧繞的北元山上嘗鮮美的山楂果,累了蜷縮在樹枝上小憩,無聊了便去河裏跟魚兒嬉戲,偶爾也會好奇地穿過雲層俯瞰山下的風景。
她沒去過人間,未了解過三界。
那個時候的柔伽至純、良善,她的狐狸五哥總是帶著愛憐地看著這個幺妹,感慨她的開心何其珍貴,又感歎她的開心太過脆弱,總擔心她將來會樂極生悲。
柔伽笑笑說:“五哥,你總是那樣胡亂擔心,你且放心吧,等你修煉成仙之時,我還是會這麼開心。”
三尾狐家族的狐狸過完百歲生辰便示意要獨自離家修煉,去尋自己的一方天地、成自己的一方因果。
柔伽家中排行第六,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前麵有大姐、二哥、三哥、四姐和五哥。
作為老幺,她備受全家寵愛,自小便養成了驕縱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連山神的胡須也敢揪、其手臂也能做樹枝來小憩,隻因在上頭躺起來更舒適。
三尾一機緣,一尾是一命。
斷尾,便不可再修煉成仙,這是上蒼恩賜給三尾狐家族的獨特機緣和束縛。
即便柔伽這般嬌蠻,山神也最為寵愛她。隻盼得她有一日能收心好好修煉,必當會比其他人更有天賦。
可是山神不曉得,柔伽拿懶惰當借口,內心深處是有著對修煉的抵觸。
那是柔伽一百歲生辰,她無意間從醉酒的哥哥那兒聽到的秘辛:家族裏曾有一任同宗為了修煉成人急於求成,偷偷修煉違禁之術被趕了出去,除名除籍,長輩們紛紛諱莫如深,而那位同宗不願離狐族太遠,秘密地在北元山附近隱居下來,也有長輩曾偷偷地去找過。
聽聞此事,柔伽大喜,以為終於找到了修煉的捷徑,便花了整整兩月時間去找這位隱居同宗。
結果知道了所謂的捷徑,竟是要殺戮、汲取修行生靈體內的十二顆修行內丹,換取人間人身的陽壽二十年。修煉者的內丹如同三尾狐的狐尾,珍貴無雙,三尾狐擁有三條尾命都缺一不可,更何況一人隻有一顆內丹。但凡能集結成丹至少也要修行近百年的功夫,每一個修行的生靈都把內丹看得比性命還重。
這樣竊取他人成果而助自我的方法,太過殘酷無情,甚至有損功德。
柔伽退卻了,對修煉之事就更加不上心。
轉眼間,柔伽到了一百二十歲,卻還是半吊子的修為,根本無法行單獨修煉之事。待最寵她的五哥也離開了,她便成了家族裏唯一需要加倍修行的小輩。
一日,她在山洞裏修煉,由於耐不住好玩、好動的性子,看到泉水邊有一隻羽毛鮮豔的鳥兒便追了上去。
跑著跑著,她來到了一處山洞,被山洞岩石後冷不丁冒出的紅斑毒蛇咬傷。柔伽又驚又怕,倉皇地逃走,這紅斑毒蛇前世是上庭神獸,不是一般的毒蛇,身上含著的劇毒專門攻擊正在修煉的同族異類以此來吸納對方的修為來供自己使用。半米開外毒性即可發作,若不是自己還有那麼半吊子修為,恐怕今日連挪一步都難。
柔伽暈頭轉向、身形搖晃,踉蹌地逃到洞外的邊緣,柔伽想到哥哥跟自己說得樂極生悲,不想這一語成讖,怕是今日便要喪命於此。
她腿一軟,想著將要跌到硬邦邦的岩石板上結束自己這一生。
誰知卻跌入了一溫暖結實的懷抱,柔伽怔了怔,抬頭去看——
那是她初見辜鴻劍,在看到他容顏的那一瞬,柔伽覺得周遭猶如冰澌溶泄,雲霧散開,風雪急停的春天。
陽光給他鍍了一層金粉,劍眉星目的少年模樣似清晨的露珠,又似午後的晚霞,俊美得驚心動魄。那雙如珠玉般清澈的眸子關切地望著她,令柔伽想起自己曾在五哥的藏書處讀過的人間詩話——“春風秋水不染塵,彩玉明月是前身;一眼萬年千樹雪,除卻相思不是君”。
初見,總是萬般美好。
更何況這時的辜鴻劍年方十五,少年翩翩,藥商世家之子,乘坐馬車途經此地,為采較為稀有的天冬一時迷路,救下了危在旦夕的柔伽。
馬車上,辜鴻劍對柔伽進行解毒包紮,她蜷縮在辜鴻劍的懷裏,第一次嗅到人的味道。那是和哥哥們不同,卻又相似的少年人才有的味道。也不是說在北元山上沒有見過人,而是那些皆為過眼雲煙,麵孔模糊。
唯有他,她想要記在心上,認真打量。
大約是見柔伽有三尾,也聽聞過坊間傳聞,說是有三尾的狐狸都通靈性,頗為不凡,辜鴻劍便同她說起話來。他說他姓辜,名鴻劍,原本隻是辜鴻,取自“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但後來奶奶覺得辜鴻孤鴻不甚淒涼,便多加了一個“劍”字,既增加了男兒陽剛,又不必太過悲戚。
柔伽對詩書了解甚少,無非是五哥教過的一些,念過書,自然不懂辜鴻劍對其名字的解釋,隻覺得他的名字和他的樣貌一樣賞心悅目罷了。
他還說,他雖有奶奶疼愛,父親重視,但親母早早去世,父親娶了偏房,帶了一個妹妹,後母愛陽奉陰違,妹妹常人前乖巧。
柔伽想起自己出生便沒有母親,這一點和他倒是十分相似,不同的是,她沒有討人厭的後母和妹妹。
他起初還期待著她會回答他,見柔伽隻是乖巧地豎著耳朵,自嘲起自己呆傻,說著小狐啊小狐,你又怎麼會聽得懂我在說些什麼呢?索性你聽不懂,我再和你多說一些吧。
辜鴻劍的聲音如潺潺流水,甚是動聽。隻是這一次,她聽著聽著有些困倦,大抵是累了,便睡了過去。
等她再次醒來,發現自己竟被辜鴻劍帶回了府上。
華麗的宅院,寬敞的前廳,仆人成群和那些茂密綠植交相輝映,排成兩側後,齊齊地恭敬鞠躬喊一聲“少爺”。
柔伽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哪是喊她,而是在尊稱辜鴻劍。
這時,身姿婀娜如靈蛇的嬌俏婦人身著錦衣、晃著步搖走來,輕聲喚著“鴻兒回來了”,稱呼親昵但語氣並不親和,她旁頭的年輕女子妝容濃豔,明明是極為稚嫩的臉,偏要強裝成熟。
柔伽心想,這便是辜鴻劍的後母辜趙氏和妹妹錢芷了。
大抵是歲月更迭後被命運選中的主角,總是逃不過淒慘的身世。讓人一眼萬年的容貌添上淡淡的憂鬱才美得驚心,性子裏的孤勇於一身瘦弱裏出才難得,被阻礙的情愫堅持到底方為刻骨。
錢芷攤手問辜鴻劍索要這次遠行的禮物,辜鴻劍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忘了,下次補上”,同後母點頭致意後抱著柔伽離開。
錢芷身子一擋,指著柔伽,任性地說道:“不必下次,我看中這隻狐狸了,哥哥把它給我即可。”
柔伽往辜鴻劍懷裏縮了縮,齜牙恐嚇。
她真的很怕,怕等一下錢芷這張本就不好看的臉會毀在她手裏。屆時,父親一再強調不可傷人的叮囑也要不得已被拋擲九霄。
隻聽頭頂上方是溫和卻強硬的拒絕:“不可。”
柔伽抬頭,碧藍天流雲沙,都不及他的眉眼中對她的維護。
是這樣的眼神令她忘了歸家,亦不想歸家。
想來辜鴻劍平日為了息事寧人,都是一忍再忍,但凡可能都對錢芷有求必應,這次為了一隻狐狸斷然強硬,著實引起了錢芷的不滿和逆反的興趣。
“娘親,我就要這隻狐狸!我就要!”錢芷一轉頭,拉住娘親的雲袖撒嬌起來。
婦人嘴上責罵錢芷,可到底是偏心的,她轉頭便對辜鴻劍說道:“鴻兒,不過是一隻畜生,你做哥哥的大度一些又何妨?”
柔伽感覺自己的身體被辜鴻劍抱得更緊了一些,聽他沉聲說道:“我說了不行,便是不行。”
話音未落,柔伽的鼻嗅間撲麵而來一陣淡淡藥香——他用另外一隻袖子將她蓋了起來。
錢芷發現自己娘親說話都不管用,頓時火氣上來,哪顧得上舉止得體與否,伸手便要來搶。
柔伽感到身體被拉扯起來,錢芷的手用力地抓著她的身體,這種粗暴的行為惹惱了她,柔伽一口咬在錢芷的手上,錢芷痛呼一聲,猛地縮回手,在看到手上的兩排血孔之後,她又疼又怕地嚎啕大哭。
大小姐這一哭可是不得了。辜府上下所有人都手忙腳亂,要知夫人的心情可是府裏的陰晴錄,而夫人最疼愛的莫過於這個親生女兒,如今女兒受傷,還是被少爺帶回來的狐狸所傷,自然是十分難以收場。
“原本我也不想真的跟鴻兒你討要這隻畜生,如今它咬了芷兒,可見野性難馴,再留在府裏怕是要傷到其他人!來人!把它給我丟出去!”夫人發了話,一些奴仆便走上前來。
柔伽一聽這話,生怕要與辜鴻劍分開,她的小爪子拚命地勾住辜鴻劍的衣衫,辜鴻劍感受到她的不安,輕撫她的小腦袋,語氣溫柔地安撫著:“莫怕。”
他也叫了人,叫人拿了板凳,自己趴上去,表示婦人說得有理,有錯當罰,他要替她受過。
錢芷沒分寸,可當家主母自然是有的。
見辜鴻劍這般護著這隻畜生,夫人麵露陰冷,讓管家打了一棍潦草地過了形式便算了了。
不過她那神情,分明是秋後算賬的架勢。
怎樣都好,一棍過後此事算是暫時作罷,柔伽順利住進辜府,留在了辜鴻劍身邊。
書疊成堆的書房,沁人心脾的檀香,辜鴻劍無微不至地照顧,在柔伽的心裏落葉成枝,逐漸枝繁葉茂。
即便傷口見好,身體早已複原,柔伽貪慕著他的溫暖,還是在他麵前繼續裝出虛弱的樣子。
白天他去藥行顧店,她就乖乖地在書房習文看書,晚上他回來的第一時間要來看她是否安好,之後再去跟父親交代公事跟後母請安。
柔伽習慣了以天為蓋以地為廬的生活,在山洞修行一日不曾有休息都會覺得拘束,卻在辜鴻劍的書房待上半個月也不覺得煩悶,隻盼他回來的時刻,且又希望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時間可以停止。
情不自知間已經埋下情愫,這便是情毒最美之處。
這樣琴瑟和諧的時光,自然也有不合時宜的插曲出現,錢芷就是這個插曲——
她趁著辜鴻劍不在,闖進他的房間要抓柔伽玩。被柔伽玩弄一番,錢芷為了抓她而撞得全身青一塊紫一塊,卻仍舊不肯罷休,甚至找起了幫手,定要為難柔伽。
雖然柔伽以狐狸身便能對付她,卻始終覺得不夠暢快,但是她的修為無法長時間地化作人身,隻能一次幾個時辰而已。
一日,柔伽被錢芷惹惱了,便設計引她去到府外再化身人形將她打一頓,這樣既能解恨又能跑出府去藥行見辜鴻劍,運氣好的話,也可以算準時辰在他回來的時候變回狐狸,可以讓他看到錢芷為難她的場麵。
這計實行起來的時候,錢芷自然不會想到眼前突兀出現的姑娘和那隻小狐狸是一體,看辜鴻劍一上來就幫她,以為她是辜鴻劍新買的丫鬟,用來照看小狐狸的。而辜鴻劍並不知道柔伽的身份,隻是清楚錢芷的本性,認定她是欺負人的那一方。不管是作為狐狸還是作為人,辜鴻劍都救了柔伽。若不是自己不能穩定人形,她決計會捏造一個身份以人形留在他的身邊。
哥哥當著外人的麵讓她難堪,被母親寵壞的女孩一旦壞心起來,全無分寸可言,她找不到柔伽變幻的女孩,便隻能找到柔伽撒氣。
那日,辜鴻劍抱著柔伽在書房做賬,發困小憩,書房被悄然上鎖,一場大火起。柔伽為了救他,無奈化身人形,破書房將人救出。
辜鴻劍無恙,柔伽卻因擅自幹預凡人命數觸犯界規,被父親帶回。
來不及告別,開啟了柔伽的執念之路。父親大怒,將她囚於山洞之中令其思過。荼蘼花開,思念成災,柔伽食言了,當年她信誓旦旦同五哥說過的承諾破碎,她不再開心了。
跟辜鴻劍相處的時候,柔伽看著他一刻不敢放鬆、活得戰戰兢兢的模樣很是憐憫。他怕辜負父親期許,也怕後母挑錯,隻道錦衣玉食又如何?倒不如她在山澗自由自在來得舒適。可當她回到自己熟悉的北元山,卻無比地思念起辜家的那個牢籠。隻因那裏有他。
思過,成了思念。柔伽找到山神,願以狐尾換後世能夠陪伴在辜鴻劍身側的機會。
柔伽一向任性,山神看其長大知其脾性,他告訴她兩件事:“其一,你和辜鴻劍本無宿世情緣。其二,若要斷尾來換情緣,則需斷兩尾才能換得與辜鴻劍的情緣。每一尾可在危難之時救你一命,斷兩尾,便是生生斷了自己的兩條性命;並且,你若斷尾,便永無修煉成仙的機會。這是上蒼賜予你們三尾狐族的獨特機緣,你真願意就為了一個凡夫而放棄大好前程?”
正如老話,“自作孽不可活”,山神的規勸沒能攔住柔伽,她毫不猶豫地獻出兩尾。
其實,隻有情緣的因果也是枉然,因為這三尾狐狸若要修得穩定的人身,照理需修煉三百至五百年,勤奮且天資聰慧者都需要三百年,而普通的三尾狐狸則需要約五百年。可柔伽又怎麼能等得了如此漫長的歲月?為了跑過時間,柔伽想起那位修煉違禁之法被驅逐出去的同宗。她再次找到他,讓他教授自己提煉之法。
為了辜鴻劍,之前的抵觸不再是難題,她收起所有的罪惡和散漫,主動地踏上違禁捷徑之路。
柔伽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變得不像自己,就像沒想過自己會喜歡上一個人而跌入一片深深的湖水不可自救。
她甚至不去想後果,隻想先一步見到辜鴻劍,以一個配得上他、普通女子的身份。
隻是這十二顆內丹的收集談何容易?就是為此柔伽整整用了十年時間。
當辜鴻劍年滿二十五歲,她化身十六歲的妙齡少女柔伽,在辜鴻劍騎馬迎親的路上出現。
柔伽牽過他受驚的馬繩,問他是否願意娶她為妻。
她傲慢地說:“比起轎子裏那個,你更願意娶誰?倘若你說要繼續回去府上成親,我不為難你,但你若說你要娶我,我便還你一世的開心歡愉。”
辜鴻劍一身新郎紅服坐在馬背上,柔伽仰著頭衝他肆意地笑。
倒不是柔伽真的自信辜鴻劍會選她,事已至此,她隻能故作灑脫放手一搏。雖遲了十年,可也為時不晚,她篤定她和他是有緣的,山神定在騙她。
柔伽都想好了,若是辜鴻劍跟她走她便是他的妻,若是辜鴻劍沒有跟她走她便去他的府上應征丫鬟的身份。無論如何,她都是要同他在一起的。
幸好,她的自信得到辜鴻劍的回應。他牽她上馬,在人群的驚呼聲中雙宿雙飛,做起了一對神仙眷侶。想來這當眾搶親令他舍下了家中良緣,辜家肯定是回不去的。
兩人便搭起林間小屋,夫婦和順,舉案齊眉。婚後雖無子女,日子過得可謂平淡愜意。
二十年眨眼即逝,換來的跟辜鴻劍相守走到盡頭,即便是到死,柔伽都未曾表明自己便是當年的那隻小狐狸。斷尾換來的人世幸福,在柔伽心裏生根發芽。二十年的時間,太短了。她還沒有幸福夠,她還想要與辜鴻劍繼續相守。
柔伽不願就此作罷,尤其是肉身死後,她重新化作狐狸默默陪伴在辜鴻劍身邊,親眼目睹他對自己的用情至深,守著他們的小屋未有再娶,堅定要和他再做夫妻的心思勝似磐石。
第二世,她如法炮製,再拿十二顆內丹去換得二十年光陰,重新來到第二世的辜鴻劍身邊,前世的幸福化作他們今生的一見如故,二次成婚。
這一次,柔伽想彌補上一世的遺憾,她想與辜鴻劍生個孩子。
隻是內丹換得的人生,並非真的可以讓柔伽成為一個普通正常的女子,更別說是育子成天、承歡膝下。
可第一世他們雖夫妻和順,但美中不足的是後繼無人。若這一世仍是重蹈覆轍,柔伽心裏實在是難安。
她主動提及這事,辜鴻劍安慰她說此事自有天意,不必強行為之。然而丈夫這般體諒,柔伽心裏反而越發沉重。
天意不可違?
不,她已經強行為之兩次,再不怕多上這一次。
為了不讓所愛之人在這一世膝下寂寞,柔伽決定為辜鴻劍納一妾室,為辜家孕育子嗣。
經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惡巳;皆知善,斯不善矣;有無之相生也,難易之相成也,長短之相刑也,高下之相盈也,音聲之相和也,先後之相隨,恒也。
凡事,不可強求,是為天道也。
她犯了兩世罪孽,隻為眼前所愛之人。
這第一眼便入了心的偏愛,讓柔伽明白這個道理實在是難如登天。
或許,柔伽心中是清楚的,隻不過是裝糊塗罷了。
再看到自己親手找來的妹妹與辜鴻劍情意相投,她便更加困頓了。
——
烏雲般的黑發,眉眼溫順如水,笑起來時,嘴角兩旁那若隱若現的酒窩仿佛流淌著甜蜜一般——那是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孤女。
起初,她在奴隸市場穿著麻衣粗布被人競價拍賣。柔伽覺得她樣貌幹淨,乖巧溫順,便花了一錠銀子將她帶回家。
不想梳洗過後,倒見美人胚子,怯怯一笑如白雪梨花。
柔伽覺得與她投緣,便親自為其取名梨兒,再帶至辜鴻劍跟前。
初春融雪,一步一腳印,柔伽牽著梨兒推開柵欄,掃雪的辜鴻劍恰逢回頭,快步走到柔伽跟前幫她把趕集的背簍拿下來,又問身旁的姑娘是誰。
柔伽笑著說:“這是我給你買的妾室。”
辜鴻劍微怔,看著害羞低頭的梨兒,他一言不發地轉身進了屋內。
柔伽知曉他生氣的原因,心中也是有一絲竊喜的,就仿佛他為她私自給他納妾這事動怒,是因為太過愛他。
他二人就此鬧了別扭。辜鴻劍也是第一次和她有所爭執,徹夜不歸。
柔伽的心,苦澀中泛著甜的,這表明辜鴻劍在乎她,更代表他是不願意納妾的。
她去酒館外等了一夜,第二天天明,迎上從酒館裏出來的辜鴻劍,兩人相顧無言,最終相擁而泣。
辜鴻劍情真意切地說道:“柔兒,此生有你足矣,我們不強求兒女周全,更不必有他人在你我之間作梗,好嗎?”
柔伽緊緊地抱住他,告訴他說若是可以,她也想和他一生隻是一雙人。隻是她舍不得,舍不得他望著別人家的孩童滿眼慕色,她願意成全他而委屈自己。
她也情真意切道:“我會對你,對梨兒,對……你們之後生出來的孩子加倍的好。”
辜鴻劍心疼她的大度和犧牲,鄭重其事地說在他的心裏,她永遠是他辜鴻劍的正妻。
月色之下,向蒼天起誓。丈夫的承諾撫平了柔伽作為妻子那隱隱的妒意,以及對未來一切不確定的恐懼。
她堅信辜鴻劍對自己的真心不會變,即便有了梨兒也不會變。
梨兒沒念過書,凡事皆是“相公你決定就好”,倒也符合柔伽看中她的溫順性子。起初,辜鴻劍冷落於她,夜夜去柔伽房內休息,她亦是沒有半分埋怨,甚至沒有絲毫不悅,隻日日勤於家務,照顧他們起居。
柔伽和辜鴻劍聊天的時候,她就靜靜地聽著,從不敢插嘴;柔伽彈琴看書,她雖聽不懂音律,但也會陪在她在身旁繡花補衣;辜鴻劍念書到深夜,她會細心地為他挑燈芯、換燈油、備宵夜,還在門口候著,等他吩咐需求。
且她每日都會露出發自內心的心存感激的笑容,至純至善,漾人心弦,倒是讓柔伽平添了幾分為她來到這個家要承擔的宿命的同情。
同為女子,自是惺惺相惜。
隻是柔伽兩世為人,還未曾揣摩透人性這種東西。
人性莫測,人心亦是。
日出光明,炊煙嫋嫋;
日落月輝,火光伴星。
水滴石穿,鐵棒成針。
人性便在這其中,不知不覺地變了——
辜鴻劍對梨兒的疏遠、以及冷淡的的眼神縱是冰雪,卻也一點一點地被她的笑容融化。慢慢地,柔伽眼見他對梨兒心生憐惜,人心皆是血肉,他再如何強裝冷酷,也是敵不過火熱的赤誠。
梨兒擅長廚藝,梨兒溫聲細語,梨兒勤奮純真……
她對辜鴻劍的愛反倒記錄了他對梨兒的變化。是嗬,她親眼目睹他把梨兒的名字掛在嘴邊、放在心上,如同一艘不自覺間便傾向梨兒的孤舟。
等到接下來,再不用她催促,他會主動住進梨兒的偏院。
她的枕邊溫情不再,雙人成單。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偏院的油燈映在紙窗上的,他和梨兒濃情蜜意的雙影。
那些甜言蜜語並沒有變,說出口的人也還是辜鴻劍,隻不過聽在耳裏的人不再是她,他說給聽的人,也成了另外的女子。柔伽心裏的少年郎,已然成了別人的心上人。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望向別人,而那“別人”恰恰是她親自挑選的。
這種滋味如火如劍,在柔伽的心裏灼燒、紮刺。
她能說些什麼呢?
梨兒依然守著該守的分寸,勤勉於自己分內之事,並沒有仗著辜鴻劍的垂憐恃寵而驕,這讓柔伽挑不出半點錯處。
她不能對梨兒苛責什麼,甚至,柔伽勸說辜鴻劍去偏院的事,換成了梨兒來做。
“相公,今日你該去柔伽姐姐的房裏了。”
“相公,我身子有些不適,不能伺候你,可否讓柔伽姐姐代勞?”
“相公……我在吃藥,今晚想早點歇息。”
……
辜鴻劍從昔日的隻屬於她,到成為她房裏的稀客。
白日,三人,他們仍然和睦。但柔伽感覺到梨兒微妙的變化,跟昔日的不同——
她的眉眼不再是怯懦地低垂,首飾和衣衫也逐漸華麗起來。
且見到柔伽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時,她會輕輕觸碰一下自己的步搖,眉眼間藏著試探之色,柔聲問著:“相公想我這樣,姐姐,我這樣好看嗎?”
她不再坐在靠牆的角落,而是坐到自己的位置跟辜鴻劍二人三餐,故意忽略掉柔伽欲言又止的目光。
她依然會下廚房,但會借口教柔伽做點心並讓其打下手,甚至柴火不充裕時,她也不再親自去砍,而是拜托柔伽去做補給。
她不知道何時學會了念書識字,可以跟辜鴻劍談天說地,還會煞有其事地指點起柔伽彈錯的弦音。
可梨兒依然一口一個姐姐,笑容恭敬得好似初識,特別是在辜鴻劍的麵前,他讓柔伽覺得自己心中的不適都是狹隘造成的假象。
到了晚上,隻有他們二人時,柔伽說不上來哪兒不對,為何她的丈夫會對她這般生疏?與在偏院時的耳鬢廝磨不同,辜鴻劍甚至沒說上兩句,就打著哈欠就催促她早些安歇。
油燈熄滅,深夜入眠,柔伽清楚地聽到枕邊的辜鴻劍轉過來抱住自己時,喚著她“梨兒”。
她的眼淚,轟然落下。
她背負兩世罪孽,逆天而為守在他身邊的幸福終是如指間流沙,不知何時握不住了。
但柔伽仍舍不得去怪他,她貪婪地抱著他的身軀,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他不是不愛她,而是為了生孩子多愛了梨兒幾分。
畢竟梨兒與他是新婚。
畢竟他是男子,對新鮮的人和事會報以多一些的熱情。
柔伽越安慰自己,眼淚便越洶湧而出——她小心珍惜的珍寶,就這樣裂開了一道縫。
翌年開春,梨兒有了身孕。柔伽看到辜鴻劍高興得手足無措,竟像是個孩子。
春日,他租了馬車陪梨兒賞春踏青;
夏日,他滿頭大汗地為梨兒運冰掌扇;
秋日,他為梨兒安排悅陽樓上最好的位置看城內的燈火節;
冬日,他整夜不睡,守著火爐添柴,亦守著大腹便便難以入眠的梨兒。
柔伽將這些看在眼裏,終是嘗到了什麼叫情散人猶在。
辜鴻劍帶梨兒回家報喜那日,柔伽所有的憤怒、怨恨終於爆發了。
當初她和辜鴻劍雙宿雙飛,不被辜家待見——雖然她不在乎此等繁文縟節,但辜鴻劍卻帶著梨兒回去不說,如今還牽著梨兒歡歡喜喜地並肩進屋,她把家裏的碗盤、瓷器摔在地上,統統摔成了一地狼藉,堪比自己破碎的心。
他們一齊看向她的時候,連那尷尬局促的模樣都如出一轍,一樣的……麵目可憎。
辜鴻劍隻好賠笑上前,輕聲喚道:“柔兒……”
柔伽冷眼望去,他討好的模樣實在是惺惺作態,可就是因這許久未見的笑臉,她到底還是將滿腹委屈咽了下去,咬緊牙關道:“我都沒有隨你回去見過父母。”
辜鴻劍一聽這話,立刻半跪在她跟前,握過她手,梨兒也扶著肚子惴惴上前,連聲說道:“姐姐,是因為我腹中有了相公的骨肉才得以回去跪拜祠堂的。絕非是相公不帶姐姐回去府上,姐姐切莫胡思亂想。”
他也趕快附和道:“是啊,柔兒,你才是我辜鴻劍的正妻。”
一個是她深愛兩世的人,一個是她挑不出錯處彌補自身遺憾的人。
如今他們二人這般看她臉色,她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責問。
柔伽甩開梨兒討好的手,明明沒有用力,梨兒竟因此沒有站穩,徑直往後跌去。
辜鴻劍大驚失色,第一時間上前抱住梨兒,關切地查看她有沒有摔到。
柔伽怔然間,竟看到辜鴻劍眼神凶狠地盯著她,那是他第一次對她怒斥:“柔伽,你這是做什麼?梨兒懷著孩子,你就算再嫉妒她,也不該這樣無情吧?”
無情?她無情?
“相公……你、你別怪姐姐,是我自己沒站穩,姐姐不是故意的……”梨兒怯怯地拉扯著辜鴻劍的臂膀,雖麵露痛苦,卻還是要為柔伽求情,“我原本就是孤苦無依之人,本不該出現在這個家裏,要不是姐姐寬宏大量……都是我不好,是我還不夠妥當……”
辜鴻劍疼惜地橫抱起梨兒,他失望地看了一眼柔伽,決絕地轉身離去了。
而柔伽卻看到梨兒向自己露出了一抹得意、炫耀而殘酷的笑容,她柔情似水地靠在辜鴻劍的懷裏,如同打了一場全勝戰役的將軍。
原來如此……她終於明白之前那些不經意間的不適是怎麼回事了,也終於明白了梨兒的心機頗深,是自己輕信於人,是她太愛辜鴻劍,以至於看不清真相。
那之後,許是梨兒無恙令辜鴻劍心有愧疚,他來到了柔伽房中,而柔伽以為辜鴻劍會同自己道歉。
事實上,他的確道歉了。
隻不過字字句句,是為了梨兒。
“柔伽,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能帶你回辜家是我不好,可是,這些都和梨兒無關。她是無辜的,你要怪就怪我,千萬別遷怒於她。”他歎息一聲,頗為感慨地繼續道:“梨兒她孤身一人實在不易,當初我不同意她進來也就是怕她受到委屈,更怕你受到委屈。可是現在……柔伽,梨兒一直喚你姐姐,我想,你理應真的有一顆做姐姐的心才是。梨兒方才還與我說,待孩子生下來,定要讓你取名,以報答你的收留之恩。”
他句句不離梨兒,句句如利刃,統統刺在她心。
而趁她睡下後,辜鴻劍竟悄悄起身,回了偏院。
柔伽睜開眼時,分不清是眼裏下了雨,還是屋外下了雨。
曾幾何時,辜鴻劍說她的身邊便是他想要的春夏秋冬,如今連一個晚上他都嫌長於了四季輪回。
他的純善,在她和梨兒之間,竟天真地想要維持公允。或許辜鴻劍自己都不知道,這看似公允的從中調和在表麵上將事情推向了平和,可暗地裏,卻把人心推向了深淵。
那晚,無人知曉柔伽在庭院裏靜靜地坐了一夜。
庭院裏的杏花樹是辜鴻劍親自為她栽種,杏花微雨時他允諾都會在其身側。
夜吹東南風,粉白杏花落下時,替他陪著柔伽獨自落淚到天明。
她也曾悄悄地隱入梨兒的房間,動過殺念。
可見到辜鴻劍連睡著都期許與安心的側臉,柔伽伸出的利爪隻得緩緩收回。
來年春時到,梨兒為辜家生下了女兒。
柔伽已經分不清了——辜鴻劍究竟是因為梨兒能為其生下孩子而更寵愛她,還是因為寵愛梨兒才疼愛那宛如複刻梨兒的女童。
隻見他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柔伽疏離地站在他們之外,心滴了血。可即便如此,她仍會因辜鴻劍的一句“感謝”而重新燃起一絲絲希冀與甜蜜。
辜鴻劍到底還是念著她的好的,她若是能為其生育,他也不會有梨兒。
所以,柔伽把這份痛歸咎於自己。
她去觀音廟替辜家求子,不惜拿十年壽命退還,隻為如願。
但是這一過往,柔伽卻不願說出口。
幽池是透過她的眼眸,讀到了這段她與上神的交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世間情愛,但凡理智一些便不會傷人傷己。
可理智些的,又哪算是情愛呢?
狐妖一生鐘情於一人,為其生,為其死,她們的愛炙熱堪比烈火,一不小心便能把人燒個粉身碎骨。
辜鴻劍大抵永遠不會知道他年少時的一次救狐機緣,定了他整整三世的愛恨情仇。
而在那之後,梨兒果真給辜鴻劍續了一個兒子,辜鴻劍對柔伽說他有賢妻美妾,兒女雙全,此生無憾。
再後來,柔伽生病,算算時間,她知道自己這一世要結束了,臨終前對守在床榻的辜鴻劍約定來世再做夫妻。
彼時的辜鴻劍已兩鬢染霜,郎眉星目間的明麗也黯淡了大半,他看著奄奄一息卻還惦念著和他再做夫妻的柔伽,滿心愧疚地握住她的手,哀哭道:“夫人,這一世我虧欠了你,隻盼你來世能遇到真正的好人,令你舒暢悅心。”
“隻要和你能再做夫妻,便是我的舒暢悅心了。”柔伽揣著最後一口氣,伸出小指要和他做來世最為重要的海誓山盟。
辜鴻劍的眼裏閃過不舍,難過,和凝重的考量,望著不肯斷氣,甚至在他的遲疑裏已紅了眼圈的發妻,終是不忍心地伸出了手指,同她完成了這約定,哽咽道:“好……你我來世……再做夫妻,我一定會償還今世對你的虧欠。”
柔伽聽了這話,才敢含笑離世。
人跟人的情義,極其微妙。
猶如大道氾兮,其可左右。萬物是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於小矣。
在身邊時總是忘記珍惜,隻有人不在了,觸手可及的影子帶著之前的點滴回憶,才睹物思人,感慨其再不可得的珍貴。
辜鴻劍守著梨兒與一雙兒女,帶著對柔伽的愧疚,壽終正寢,於七十辭世。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對柔伽而言,辜鴻劍還是那個辜鴻劍,即便鬥轉星移,物是人非,她和辜鴻劍之間的緣分不會變。
她兩世殺戮,壞了規矩,若再不收手定會受天譴墮輪回。父親心疼她這一遭錯得太過離譜,押她回北元山躲藏修行。
修行得成回來的哥哥們和父親合力豎了封印,每天輪番在洞口念清心咒給柔伽聽。隻為她能忘了前塵,忘了辜鴻劍。
這自是典型的醫者不自醫,渡人不渡己了。
同為狐妖家族,他們比誰都清楚,狐妖的心一旦入了一個人的名,便是發配到忘川彼岸也不會選擇忘記,那碗孟婆湯千方百計地躲掉,上天入地也要縱了自己為這個人這份感情埋葬。祖祖輩輩的先例中,這樣飛蛾撲火的事跡還少嗎?
我願化作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打,隻求他從橋上走過。
諸如此類的歌頌,說的便是這樣非傻即癡的情種。
被困於洞裏的柔伽,用石頭刻記著時間。
她期盼著辜鴻劍第二世的結束,準備著第三世與其重逢。
柔伽努力修煉待時機成熟,也好從洞中出去。
怎奈父親和哥哥們管得緊,她一人修為不能破此封印。心急如焚之際,洞中的邪祟出現,願意助柔伽一臂之力。
這洞中的陰森汙水極易蘊生妖靈邪祟,他們從不缺修煉之道,缺的是純正精元。
雖願伸出援助之手,自是有條件的。
條件便是讓她以最後的一尾來換。
如同第一次求山神那般,柔伽想也沒想,爽快答應。
邪祟形體未成,隻是水流姿態,黑黢黢的眼眸看不到絲毫眼白,猶如一濁看不到幹淨的渾水:“你可想清楚了?斷了三尾,你便不再是三尾狐家族的人。”
那可是除名碟,棄修為,拋三界的事。
不隻她跟父親,哥哥,親族家眷,跟這北元山再無瓜葛,他們也會因為她墮入魔道而背負羞恥,為三界所整頓。
怕是隻有瘋魔了才會應允。
柔伽可不就是瘋了嗎?
第一眼看到辜鴻劍的時候,便注定了她的瘋魔。
“隻要你能帶我出洞,要什麼我都給你。他就要轉第三世了,我等不及。”
血濺洞岩,最後一尾交換給邪祟。他應言帶著奄奄一息的柔伽破封印,出山洞。
入了魔道的柔伽魔性大增,她的斷尾因其執念無法愈合,血紅的傷口注定要暴露她的行蹤。
驅魔的修道之人像獵人狩獵一樣,競相追逐,誰能帶她回三界司受天罰,除魔性,便是一道念力不少的修為。
柔伽東躲西藏,成了陰溝裏的老鼠,見不得光,她唯有一個念頭支撐著走下去——再次收集十二顆內丹換二十年人壽去到辜鴻劍的身邊,完成二世的約定。
所謂洞中一日,山下千年。
二世壽終正寢的辜鴻劍轉入三世,成了一名世代為將的少年將軍。
說來也不能全怪柔伽。
這辜鴻劍轉入三世的模樣和第一世相同,不同的是氣韻罷了。第一世的他是藥商之子,文質彬彬,劍眉星目中透著文秀之氣,眉眼含星,笑似朗月入懷,真真應了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而這一世,他劍眉星目中盡是踏過風沙、舔過鮮血的堅毅勇猛之氣,眉眼如鐵戩,清冷如冰霜。
同一張臉,兩種英姿,鮮衣怒馬、衣冠如玉,癡情如柔伽,又怎能不再次陷進去?
更何況這一世的辜鴻劍平添了英武之姿,過往更是驚人——他十三歲上戰場,十五歲隨父鎮守邊關,父親遭敵軍陷阱圍困,他一人帶著百名騎兵小隊,硬是拔了敵方的糧倉,反敗為勝。十六歲時,他親自掛帥,馬蹄飛雪,橫壩決堤,鐵色盔甲逐漸被鮮血染成勝利的顏色,也促就他眼底雖狠厲,卻璀璨的曆練。戰後的他,殺伐果斷、優待俘虜,頗有大將之風。這佳話被人傳送回京,人人都道古月有少年,年少為將軍,大洲有克星,歸來為英雄。
皇帝大加重賞,賜府邸賜頭銜。
這次再加披風,遷居新府,大家都注意到這位少年將軍已經到了風華正盛的年紀,年有雙十還未娶親。古月城的姑娘們皆是為了奪得將軍夫人之名而背水一戰,古月城的媒婆們怎會放棄這樣的絕好門第、佳婿人選?
這其中最為心急如焚的,當屬柔伽。
她斷了三尾,成了三界棄子,辛苦支撐到現在,怎能讓他人鑽了空子?也顧不上自己的危險處境,必須直麵逆境。
“可是為何……為何我到了最後一步,我已經拿到了第三世的時間,偏偏卻讓我遇見了你?!”
回顧前生和辜鴻劍的兩世,是柔伽心裏珍藏的溫柔。說起他時,她眼眸裏布滿的紅絲和眼底的黑氣散去不少,可說到當下,說到幽池令她的功虧一簣,她指著幽池,恨不得要把將他五馬分屍。
幽池跟著她的敘述,隨著她的氣息,感同身受著她跟辜鴻劍的情緣日常,不得不歎息一句:這人世間的情愫真是致命的罌粟,人最放不下,妖易入了魔。
普通凡人,異界妖靈,一旦開啟一顆真心,淺嘗過那份溫暖,便再也做不到純淨如新。
這位柔伽,經曆兩世,對辜鴻劍執念太深。
若是強行對她驅除魔性,等於讓她魂飛魄散,四分五裂。即便是化作了一縷幽魂去到忘川河畔也隻會變成執念的幽魂,絕不會舍掉執念。
再說,強行驅魔也不是幽池的降魔風格。
柔伽氣得全身發抖,目光漸露絕望。
幽池走到她跟前,柔伽忽然倉皇地抱住他的腿,突然對幽池跪磕哀哭著:“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帶我走,讓我跟辜鴻劍完成我的三世約定!求求你……”
方才的她有多麼傲慢,現在就有多麼卑微。
為了完成心中所願,她甘心做任何嘗試。
幽池便半跪下來,將她的雙手推開。
“你不必求我,我現在不會帶你走。”
柔伽因他的這句話而全身一顫,不敢置信地緩緩抬眸。
幽池又道:“這一世,你若能收集到辜鴻劍堅定選擇你的三次真心,我便許你二十年人生,和他完成這三世守約,你看如何?”
柔伽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眸立刻閃爍起了光亮,她驚愕地問道:“此話當真?”
“絕無虛言。”幽池點頭,示意在場之人皆可作證,“無界閣內,容不得半點謊話。但是,你若沒有收集到,便要心甘情願地隨我回三界領罰、贖你的罪孽。從此舍了執念,忘了他。你是否同意?”
柔伽微微一怔後,用力點頭。
幽池便站起身來,雙指對著柔伽的額頭做意念相通之法:“通過此式,我能看你所看,感你所感。待你收集辜鴻劍真心的時日,可以做個見證。”
幽池和其他的降魔道人不同,柔伽為他今日的寬容和給予的這個機會感恩不已,跪地朝幽池磕了三個響頭後,便從無界閣離開了。
鹿靈見狀,愣愣地走到幽池身邊問道:“你就這樣放她走了?”
幽池轉身看向她:“放心,她逃不了。我隨時都知道她的行蹤,也不擔心她會逃。”
“是剛才那什麼意念相同?”鹿靈眨眨眼,感到驚奇地說道:“可你為何要給她這次機會?你是決意要放了她?”
幽池不言,隻在半空中畫了一個捷徑陣法,帶鹿靈直接回到地麵。
此時夜色已深,白日市集變身晚間鬧市,幽池和鹿靈進了一家酒肆歇腳。
二兩牛肉,一壇清酒。
鹿靈殷勤地給幽池倒上酒,眉開眼笑地看著他。
經無界閣一趟,她對幽池有了新的認識,再也不把他當成是不名山上做缺德事的登徒子。雖不明白自己看到的那一幕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已她篤定是自己的誤會。
幽池知道她在等他的解釋。
他沾了酒在桌麵畫了一個圈,問鹿靈:“你看到了什麼?”
鹿靈不解,仔細看了看道,“你畫了一個圈?圈內有一個洞?哦,你把整張桌子唯一一處不美觀給圈起來了?”
幽池淡笑:“柔伽跟你不同,她隻看到了這一個圈。”
柔伽把第一世和辜鴻劍相遇的美好不斷放大,放大到對這份緣分的短淺,和二世的清淡視而不見。辜鴻劍並沒有她以為的那麼愛她。
或者說,她對辜鴻劍的愛,遠遠勝過了她對辜鴻劍的深情。
不知常,妄作凶。
知常容,容乃公。
柔伽缺了知常容,若不給她一個機會看清楚自己的妄作凶,殺人取丹,不停交換,便像一輛不知停歇的水車,不停地循環轉動下去。
而讓她醒悟的人,不能是別人,必須是辜鴻劍本人。
幽池要讓柔伽明白,辜鴻劍並沒有那麼愛她。
鹿靈恍然大悟過後,陷入悵然,半晌沉默過去,才歎息道:“可這樣對柔伽來說,是否太過殘忍了一些?”
同為女子,她更能與柔伽惺惺相惜。
斷尾之痛,貶黜三界之外,辜鴻劍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希望。
而幽池要親手打碎她這份希望。
想到方才柔伽感恩戴德的三拜,鹿靈雖說不上幽池的無情,但又覺得這樣比直接殺了她還要殘忍百倍。
幽池抿酒,不置可否:“想想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人才是無辜的。”
“的確。”鹿靈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又道:“那我們接下來要等什麼?”
小二上菜,幽池跟小二要了兩間客房。
“接下來,我們就等柔伽去找辜鴻劍,開啟他們之間的第三世。”
誰知鹿靈歡喜點頭,突然端著桌上的牛肉往外跑。
幽池怔怔,不解地衝她的背影問:“你去哪裏?”
鹿靈跑到門口急急止步,轉身高聲道:“我去跟我阿爹說一聲,今晚陪你留夜啊——”
酒肆一樓坐著好多客人,聽到這話,紛紛側目看向幽池。
幽池卻不懂那些眼神中的曖昧是何意,他尚且體會不到鹿靈話中有何不妥,但卻感到自己的臉頰仿佛在一點點逐步加溫,好似燙酒入懷,局促熏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