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楔子·深潭之魚,死於香餌

夜色如墨,似一塊深邃的黑玉。

微微光澤中,一名少年悠然漫步在鋪滿青色石階的小路上,他卻不是一路遊玩而來,是連日趕路,又途經陡峭山峰才換來此刻不疾不徐的步調。

天亮前,他便可抵達古月城。

那是他兒時來過的地方。

一別二十載,此次折返,隻為見一故人。

他困乏的眼眸在眺望到夜色中的城門稍稍清明了些探手拿出腰間的葫蘆酒囊仰頭大口飲酒,背擦拭唇邊水跡時,麵無表情的臉上似溢出一抹極淡的笑意。這是他能表現出的僅有的喜悅,即便他內心悸動不已,可他感受不到那情愫的來處,亦不知該如何表現得清楚,他從未體會過悲歡喜樂的滋味。

“師父……終於要見到您了。”他沉聲道:“我見過雲階大師了。”

他再次抿了一口桂花釀,把酒囊重新塞進腰間,稍稍整理一身墨紫相間的衣裳,腳邊趕路的泥濘輕輕一彈,泥塵各歸處。

這時,兩邊的蘆葦叢突然傳來異響。

幽池微微皺眉,他知道,這是唯有他能聽到的異響。

待他看向右手邊的十米開外,兩根蘆葦被夜裏妖風搖晃得頻率各異,似有速度極快的遊物穿過。

不過是眨眼工夫,那遊物便躥到了極遠的深處。

幽池微微眯眼,他通過黑氣的濃密可以判斷得出,那應該是還算新鮮的惡鬼,其怨氣聚集絕不會超過七日。

在夜色和蘆葦叢的雙重保護下,它很快就遁隱不見。

而它的方向,正是古月城。

“巧了。”幽池蹙眉,臉上無喜無怒,隻低聲道:“師父曾說過,這世上的人,世上的魔,都有其命運,有其歸處,不能提前妨礙,此乃命數也。”

這話剛落下,幽池便找了一棵樹,縱身一躍,輕巧地攀上那枝頭落定,黎明前的夜風承載思緒入夢,月光背過身去迎來第二天的日光,像此前的二十四年般再次照耀大地。

待到隔日天色蒙亮,樹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聽說了嗎?古月城昨夜死了人!”

“哎呀,消息都傳開了,我怎麼會不知道!我娘子本來一大早要回娘家的,現在硬是要我陪著去才行!”

“聽說死去的這位是個隱居的釀酒人……”誰曾想樹下突然跳下來一少年人,幽池出現在他二人麵前時,將他們嚇得不輕。

他們是這古月城外住著的村民,正要往古月城內趕去,正說著晨早所聞,沒發現經過的樹上有人。

“媽呀!”兩名村民連連後退,待看定麵前是個清秀少年,二人才不約而同地長籲一口氣,其中一圓臉胖身的小生沒好氣地翻白眼,臉上的肉跟著震顫幾分,不滿地抱怨道:“你這後生從哪兒冒出來的!可知人嚇人會嚇死人?”

幽池略一抱拳,嘴上道了聲歉,便問他二人道:“死者現在何處?”

另一個瘦臉高個的村民駝著背,將幽池上下打量,答非所問道:“聽你這口音,你是外地來的?”

幽池點了點頭:“是。”

“莫非你和那釀酒人是熟識不成?竟這般緊張。”

幽池臉上並無波瀾,他看了看麵前二人,再次問道:“你二位方才說的那人如何死的,死狀如何?死者現在何處?”

圓臉小生警惕地看了一眼幽池後背上的長劍,拉過瘦臉村民匆匆離開,一邊走一邊嘀咕著:“這不是要進城去看看嘛,你若好奇,你也進城自己去看,我們可不知詳情。”

他們神色緊張,言語含糊,令幽池的心頭漫過異樣情緒,他覺得事有不妙。

小半炷香。

幽池趕到古月城內的七成巷內。

平平無奇的賣酒鋪兩側種著幾株桂花樹,此般時節並非盛開之時,樹枝上的黃金也稀疏變少,香氣卻仍然芬芳,門前掛著的白聯花圈示意此處有人辭世。一群人圍在前處哭哭啼啼,麵色哀苦,個個身著素衣,哀歎著酒鋪老板去世的急迫。紅木棺材還沒封棺,安靜地躺在店鋪正殿,四周並無官差,也沒有看到魔氣籠罩。幽池撥開人群走上前去,看到棺材裏的人,不由地低聲喚道:“雲階大師……”

死者竟不是別人,而是他要來古月城見的故人。年少時的一麵,歲月更迭這許多年,他沒有半分老去。

又或者說,在幽池年少時,雲階大師已提早老去。

他白發兩鬢,臉上溝壑縱橫,和白發不相稱的黑眉下本是一雙看盡先機洞察一切的眼眸,他曾經用這雙眼眸溫和地看過自己。

如今……卻隻能永遠地閉上眼睛。

然而,此時的雲階大師麵容安詳,身上也未有半分屍臭。

幽池不敢相信,自己千裏迢迢趕過來要見的人居然就這樣錯過。

雲階大師明明是立於時間之外的人,明明是超越生死的存在,為何會……

“少年人你可是老馮的親眷嗎?”七成巷的住家裏有一位長者見幽池久久佇立在棺前不肯離去,便拄著拐杖走過來關切地問道。

“老馮?”幽池怔然地抬起頭。

“這棺中人,正是老馮。怎麼,你不認識老馮?”長者嗓音暗啞,眼窩深陷,他望了一眼棺材裏的人,又疑惑地看著幽池那張陌生的清俊麵孔。

幽池意識到長者口中的老馮便是雲階大師,緩緩點頭道:“我是馮老爺的遠房侄子,來得匆忙,不知他竟……敢問馮老爺死因是何?”

“唉,老馮是在睡夢裏死的,大夫說了,他怕是喝酒醉死在夢魘裏的。”長者惋惜地搖頭,兀自說道,“老馮釀的酒極好,我們七成巷裏的人都愛買他釀的桂花酒。然而釀酒的卻把自己醉死了,真是駭人聽聞啊……”

幽池擰眉,濃密的睫毛微垂下來,覆住眼神裏的震驚與錯愕。

喝酒而死?

不,沒有這個可能,雲階大師的死一定另有原因。“你們聚集在這裏幹什麼?嗯?這裏也有人死了嗎?都讓開、讓開!讓開讓開!”

幽池出神間,蠻橫無理的聲音在人群外響起。

隻見幾個身穿製服的衙役佩劍踏步而來,一把撞開幽池,俯身查看起棺木裏的雲階大師。

幽池後退兩步,發現他們絲毫不顧及死者的體麵,圍著棺木並無尊敬,令幽池情不自禁地上前去阻攔。

貴生惡死,雲階大師隻是肉身尚存,而非真的無感。

他們這樣,實在無禮。

誰料衙役忽然疑惑地道:“哎?沒被挖去心臟?正常往生?”

“嗯……是啊,別的地方也都沒缺沒少。”

“如此看來,應該跟我們的案子無關……”

幽池怔了一怔,詢問起其中一名衙役:“敢問官爺此話何意?莫非是此處有人被挖了心嗎?”

衙役扭頭,看到是一個臉生的少年人,便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去去去!衙門的事兒豈是你這種無知小兒能打聽的?!”

他們一群人疾風而來,又魚貫而出。

剛才受到驚嚇的圍觀百姓見狀,彼此感歎了幾句後各自散開。

方才問幽池和雲階大師是什麼關係的長者,見幽池還愣在原地出神,好心地過來,用拐杖敲敲地麵,說道:“少年人,既然你是老馮的遠房侄子,那你就隨我們一起給他入殮吧。不過,你祭拜完要趕緊離開。古月城……不宜久留啊。”

長者意味深長地歎息,幽池心中暗暗道:此處的確不宜久留,既不安生,又危機四伏。

聽百姓們的議論,這古月城兩個月前就開始死人,平均七日便死一個,死者死狀詭異可怖,不僅心被掏走,身體又瘦如骨柴,連眼球都突出眼眶。

衙門出動所有衙役捉拿凶手,一晃到了現在,連半個人影都沒抓到。

大家眾說紛紜,覺得這並非人為,而是邪祟。

幽池不由得聯想到自己進城之前看到的那團黑氣。不過,那黑氣時間不過七日積怨,和這個殺人邪祟似乎不是同一個。

而到了晚上,古月城的規矩是入殮上山要到夜幕降臨時。

原本也不打緊,但現在古月城出現了不明死人的事情,且都是在晚上遇害的,長者安排的抬棺人就逮著幽池這個遠房侄子提出加錢。

“我們可不想抬上山後自己下不來了,這可是冒著被掏心的風險辦事兒,你不加錢說不過去吧?”

“說的是啊,你叔叔釀的酒我們也喝過,看在平時的交情,也是不想他錯過入土為安的時辰。”

他們幾個壯漢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明裏暗裏地逼幽池額外再給十吊錢,而抬棺上山平日隻要一吊錢。

麵對這些人七嘴八舌的說辭,幽池隻是平靜一句:“我的確沒錢可以給你們。”

沉默半晌後,隻好把自己盛酒的葫蘆從腰間取下:“不然,我把這個送給你們吧。”

幾個壯漢愣了,打量他手裏不起眼的葫蘆,冷笑一聲:“臭小子,你耍我們呢?”

“你若真有誠心,就把你的那把寶劍抵給我們,或許還能賣幾個錢。”另一個壯漢指了指幽池背後的長劍。

幽池平和的目光迅速淩厲幾分,他雖然仍舊一臉淡漠,語調卻格外堅決道:“唯有這個,萬萬不行。”

葫蘆酒囊是靈物,裏邊的酒水隻要放上一點,便會不斷再生。

他為了雲階大師才割愛出來,想著等賺到錢再把酒囊贖回。

而長劍是自小佩戴,師父所予,絕對不能離身。

可就是因為他的拒絕,令幾個壯漢斷定了他毫無誠意,即刻摔凳子走人。

老者在這時拄著拐杖,踉蹌地追在抬棺人的身後喊著:“各位留步,各位請留步……”

等他追到門口,幾個抬棺人早已沒影。老者忍不住哀歎一聲,回頭責怪幽池道:“你這少年人,怎就這般不知變通呢?竟是沒有常人該有的人情味兒不成?眼看著天就黑了,你要如何把你叔叔運上山呀!”

幽池神情淡漠,的確是毫無人情味兒可言的一張臉。他不僅沒有絲毫慌亂,反而冷靜地說道:“老人家,無須擔心,隻管告訴我上山的路即可。”

不名山。

古月城西處。

之所以稱不名,是這座山除了安排墳墓便再無其他用處。如此依賴,也便不必取名,久而久之成了無名的不名山。

隻要穿過一片荒廢的亂石,便可看到一條通往山上的幽深小徑。

崎嶇蜿蜒,猶如女子的長辮,一不小心就會打成死結。

抬棺人走了,幽池用木板推車,將雲階大師推到山下。

待入夜之後,確認周圍無人,他施法將棺材直接送到半山腰。

施法既畢,幽池肩膀上的火形胎記灼熱起來,像幾百根針在紮他,而待他想要伸手去碰時,那胎記又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就好像剛才那般痛楚隻是他的幻覺。

但幽池深知這不是幻覺。

這種灼熱的疼痛感在近兩年頻頻出現,且出現的頻率似乎越來越多,這個胎記,從他有記憶起便存在了,隨著歲月流逝,已從豆狀般大小慢慢變大,如今大約有三隻手指寬。

似火焰,又似三道流水。

師父說過,降魔道人的法術隻為降魔才可施展,平時他們隻是這芸芸眾生之中微不足道的普通人,隻是這世間塵埃裏的一分子。

而這胎記,也與他失去的七情有所關聯。

七情……

幽池輕輕歎息,他思至此,朝師父所在的方向,跪地長拜道:“是徒兒有愧於您,師父。”

他沒有遵守和師父的約定。也許就是因為他的失信,才久久無法尋回七情。

入夜。

遠處的城內,水岸見魚燈,火光如繁星。

長風輕襲,半山腰的羅漢鬆在暗夜中搖晃擺動,約莫能蓋下兩間屋舍的平地,豎著很多靈碑。待雲階大師的棺材在這裏放上一夜後,隔日便要同他們一樣,刻上名字和年歲,印上往生的記號。

所謂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複。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複命。複明曰常,知常曰明。

說的便是人這一生,宛如草木枯榮。

眾人眾生,循環往複,才可做到生生不息,當死是一種生,便不必介懷肉體的歸於安靜。

幽池在雲階大師的棺材旁以手臂枕著頭,緩緩地合上了眼睛。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等到雲階大師入了他的夢。

夢裏,雲階大師仍舊是初見時的道骨仙風,他白袖風華,姿容出塵,像兒時那樣喚道:“池兒,你師父近來可好?”

幽池恭敬地朝他合拳鞠躬,頷首道“師父很好,隻是他近來不便出門,便要我代他向您問好。”

雲階大師微微點頭,眼中含笑,望著幽池頗為感慨:“池兒啊,你師父在你這個年紀,可不如你沉穩內斂。你將來的成就必定高於你那玩世不恭的師父。”

幽池被如此稱讚,心情是喜悅的,可是卻也不知該如何表現出來,他失去七情後便無法體會自己的心境,甚至連問話都極為直白,隻管直言道:“大師,您究竟是為何而……死呢?”

雲階大師笑而不語。

幽池見他不答,躊躇片刻後,再次開口問道:“大師,我這次來到古月城是想向您請教我的命數之事,還請大師相告。”

雲階大師拂袖側身,輕聲歎氣。

幽池擔心他會離去,趕忙上前攔住其去路。

“預言預禍,善行善之,自以為傲,卻是幹預人事,泄露天機。渡人不能渡己,醫者不能自醫。回首相望,唯有一顆正道之心可勉強自詡,現如今也不過是塵土各歸處,一切渺雲煙。”雲階大師的側臉稍稍轉向幽池,身前出現的白光越發強烈,似一團銀白火焰,要把他半邊身子都給吞噬了。

他凝視著幽池的眼睛,沉聲問道:“池兒,你可願聽一聽我的過往?”幽池自然是點頭,可夢卻在這時醒了過來,他猛然坐起身,手裏竟多了一本竹製書簡。

此色天色大亮,幽池環顧四周,鳥鳴山更幽,天邊的流雲慵懶地穿過密林,幾隻蝴蝶在右手邊不遠處撲翅飛旋。而幽池身旁,是破裂的棺蓋。他一驚,扭頭一看,雲階大師的棺材竟被打開,幽池趕忙起身望去棺內——與夢裏不同,大師的頭發花白,臉皮如枯木,昨晚還完好的身形如今隻剩一層皮包著骨頭,仿佛下一秒就會灰飛煙滅。

“這是被自身功力反噬的模樣……”幽池想到雲階大師在夢裏曾說,他被預言所成就亦被預言所耽誤的一生。幽池忙把書簡打開,迫切地想要看看雲階大師在書簡上留了什麼給自己。

書簡繩結打開的刹那,雲階大師的屍身隨即化為齏粉。

風吹過,齏粉起,像一縷青煙不留下一簇煙塵。

雲階大師存在過這個世上唯一的痕跡,也沒有了。

幽池默默地低下頭,看向書簡,這上麵寫的是一個陣法。

由四十九顆牙齒布置而成。牙齒的磨損程度各有不同,分屬於四十九個主人。關於他們的生平皆有記錄,每個人的人生自然是各有不同,不過相同之處則是他們的生辰八字原本都是長壽之人,卻都陸續死在了上個月。

如若他們的所困不按照雲階大師給的解除之法,或許都能如自帶的福氣平穩安逸地度過這一生。隻不過……他們都沒有抵抗得過人性的惡。

幽池沒想到,自己所敬仰的、師父口中為蒼生謀福祉的雲階大師,這最後的秘密竟是如此——他竟用了這四十九個人做換命之術。

正幽池還沉浸在對雲階大師的錯愕裏,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略顯倉皇的少女的聲音:“喂,我說……喂!”

他循聲看去,隻見一個綁著兩個長辮的少女正擋在他麵前,她姑娘,身著紅衫,肩上背簍,手裏拿著一把鐵鍬,正眼神不善地瞪著自己,漆黑的雙瞳毫不掩飾慍怒之意。

見幽池麵露困惑,這少女更氣不打一處來,指著他高聲道:“你個缺德鬼,居然挖人家墳、開人家棺!你簡直不是人!”

“姑娘,你誤會了。”幽池站起身來,試圖解釋。

“你別過來!不然,就吃我一記鐵鍬!”少女雖生得一張嬌俏靈動的臉,但眼神凶惡,語氣也不善,壓根就不聽幽池的解釋。

可幽池還是朝她走了過去,少女瞪大了眼睛,竟沒想到自己碰到了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硬骨頭,又擔心他會傷害自己,真就舉起手裏的鐵鍬往他頭上砸去!

幽池靈巧一閃,又順勢一個橫掃,將她欲踢來的左腿攔了回去。

“嗬,還是個練家子。”少女怒極反笑,雙手叉腰,隻見幽池把一旁的棺材蓋拿起來,回到棺木身邊把它蓋好,然後又慢慢走到一旁單膝跪地捧起一撮土,用衣服兜起,再打了一個結扣。

幽池轉過身,見那少女還不依不饒地瞪著自己,便出聲道:“姑娘,想必你是誤會了,他是我的叔叔,我怎會對他不敬?至於你看到的……我自是無法同你解釋,或許有朝一日你會明白。”

“你這是什麼鬼話?”少女嗤之以鼻,“你這愣頭青,當我傻的嗎?告訴你,我鹿靈可不是在深閨裏長大的姑娘,斷然不會被你這種假話糊弄到!我在古月城裏這麼久,什麼牛鬼神蛇沒見過?像你這樣來損陰德的真是少見!還有,你身上的劍,你手裏的書簡哪兒來的?你腰間掛的那什麼,是不是都從人家棺木裏偷來的?!”

幽池隻覺自己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

鹿靈見他不言語,還板著一張臉孔,順勢提議道:“那既然你說我誤會,好啊,你願意跟我去見官,我就相信你是清白的!”

她心中暗暗想著:這家夥看上去白白淨淨,眉眼和善,但武功不俗,那麼大一個棺材蓋說拿起來就拿起來,還絲毫不費吹灰之力。

硬碰硬不占優勢,那還不如用激將法。

幽池遲疑了一下,終於點了點頭。

鹿靈反而有些怔然,她原本是隨口說說,竟沒想到這家夥真的會答應。莫非是想半路逃跑?還是真的不懂人情世故?

接下來,幽池便帶著雲階大師的骨灰跟著這位姓鹿的姑娘下山去了。

幽池注意到她的背簍裏都是草藥,有紫蘇、大青葉、車前草,甚至還有靈芝。看樣子是一個醫女,又或者是家中從事醫藥館。

但剛才她揮過來的鐵鍬和踢腿,那力道又不像是醫女……

鹿靈時不時地要打量著他,是防止他逃跑,這一次,恰好對上他視線,便作勢揚了揚手裏的鐵鍬,高聲質問:“你看什麼?不許看!”

該不會除了缺德,還是個色鬼吧?!

鹿靈黑如瑪瑙般的大眼睛充滿戒備,她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幽池卻是一臉的平靜無波,他既不惱,也不氣,倒是有一些不知所措。隻因他感受不到鹿靈的情緒,他尚且不知七情是什麼滋味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下山行路,身形高挑的幽池自然顯得更加高大,四肢纖長體態輕盈的鹿靈在他的襯托下則顯得格外嬌小。

鹿靈心道:老爹說過,這種偽善的壞人比凶神惡煞的壞人更恐怖!

“換位置,你走前邊,我走後邊!”為了避免幽池偷襲她,鹿靈要求他走前邊。

她都計劃好了,若幽池真想逃跑,她就從後邊一個飛撲過去,死死地擒住他的脖子,總之,休想從她眼皮底下逃走。

而為了盡快下山,幽池乖乖地按鹿靈說的走在前邊。

就這樣從不名山下來,折返回了城裏。一路上,幽池的腳步都保持勻速,鹿靈盯著他的背影觀察許久,覺得這人好像沒有人情味兒似的。

做了壞事的人這麼淡定?是仗著衙門裏有人?

莫非真如他所說,一切都是誤會?

鹿靈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開始向他打聽起來:“對了,你叫什麼名字?聽你的口音可不像是本地的。”

“我叫幽池,昨天剛到古月城。”

“哦,就說你是外鄉人。那你是從哪頭來的呀?”

“四海為家,白露做被。”

“你來古月城幹嗎來了?尋親探友還是定居?”

“尋故人。”

“那你……哎喲!”

鹿靈光顧著問幽池,根本沒注意到腳底的石頭,這一腳踩空不說,還崴了腳踝,痛呼出聲。

走在前邊的幽池轉過頭,不動聲色道:“多看腳下,少說些話。”

鹿靈氣呼呼地瞪著他,無話反駁。

她懷疑自己會摔倒是幽池所為,但委實沒有證據,隻好先算在他頭上,找機會算賬。

鹿靈押著幽池來到衙門,正巧有一道長從衙門裏走出,險些與幽池迎麵相撞。

待到幽池定睛一看,他身上沒有半分道長的裝扮,更像是一個簡樸的老人家,素淡的麻衣裹身,腰間黑色束腰上掛著一對銀環,麵目和善,花白夾灰的頭發梳盤成髻用一根木箸固定,腳下的一雙黑色布鞋沾滿塵土,看著約莫六十有餘。

幽池感應到他身上的修為氣息,斷定他是個修道者。

短臾擦身之際,幽池與那道長互望彼此,雖匆匆一眼,卻各懷心思。

“你磨蹭什麼,快進去!”鹿靈推幽池入衙,又攔住一名衙役同他說明了幽池在不名山上做的缺德之事,本想著那差哥可以接管,她就可以回鐵鋪。

然而衙役聽後,隻是對鹿靈擺手道:“鹿姑娘,你趕緊回你鐵鋪去吧,別來我們這兒搗亂了,城裏已經死了十二個人了,這殺人凶手還沒抓著我們正心急如焚呢,剛才又有瘋老頭跑來胡言亂語……唉,您就別再給我們添亂了!”

幽池一聽這話,上前道:“那老者說了什麼?”

衙役一愣,打量一番幽池,極其敗壞地斥責道:“有你什麼事啊!去去去!”

鹿靈還在和衙役喋喋不休:“衙差大哥,這殺人凶手要抓,這刨人棺材的也要抓啊——”話未說完,就感到耳畔一陣冷風拂過,鹿靈朝著那身影消失的方向大喊道:“喂!你去哪兒?!”

彼時的幽池早已運用內功瞬移離開,鹿靈的聲音甩到幾丈後。

而他重新出現的地方,叫無界閣。

這裏是人界和魔界交錯之地,在這個猶如巨大的天井下麵,陡峭岩壁,黃土深深,圈著無數秘密,如同遊走在人間之外的另一世界。此處人魔混雜,水流無聲,仰頭望去,那不到十方的天猶如一道戒尺,戒尺之外是規則框死的人間,魔道之人不可亂來,在這戒尺之內則沒有規則,天下任何想象得到想象不到的交易皆可在此發生。時間在這裏有新的算法,交易不分白晝地進行著。

幽池站在山澗入口,無界河端,不遠處,一泛小舟嫋嫋而來,它的船頭無法劈開水流,宛如滑行在水流之上。劃槳的瞎眼壁虎衝幽池抬了一下尾巴,招呼道:“幽道長,你好久沒來了。”

上次幽池來的時候,他是上身為人,下身壁虎,這次則是上身壁虎,下身為人。

他乃撐船渡人,迎來送往這無界閣裏的每一個進來和出去的人。

“近日可曾有人來交換內丹?”幽池自是不懂寒暄,隻管開門見山的說。渡人悠悠然地說:“不多不少,正好十二顆。”

壁虎眨了眨另一隻沒有瞎的眼睛,隨後便一言不發。

幽池順勢跳上船,看穿壁虎的心思,道“老規矩,情報換煉丹。”

船身悠悠,壁虎嘿嘿一笑:“好說好說,幽池道長坐穩些!”便載幽池往無界閣深處而去。

衙役說已死了十二個人,百姓又道每隔七日便死一人。如若他沒有猜錯,這乃是執念加深的妖祟欲拿人做內丹大法,褪去魔氣顯化人形的缺德之事。殺人取心,化為內丹隻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要到這裏來換可換之人的皮囊。

因為人間皆登記在冊,若她憑空多出一個人,很快就會被發現身份作假。

唯有來這裏換本來就存在的皮囊和名冊,才是最穩妥的。

無界河的水流流而不漾,倒映著幽池的身影,也倒映著上方的十二彎拱形橋墩。橋墩上走的是妖魔鬼怪,橋墩下送的是人。

陽關道,獨木橋,各行其道,各得其命。

壁虎帶幽池找到閣內藏書,跟值班的小花妖眉來眼去了一番,緊接著給幽池調出了畫像:“喏,便是她了,柔伽。”

畫像上,紅狐極為美豔,一雙丹鳳眼猶如人眼,藏滿悲傷,嘴角帶血,身姿羸弱,特別醒目的是她的三條斷尾。尾根有三條,可以想象她若是沒有斷,三條又大又長的尾巴該有多美。

畫像之下是她的名字、生辰,以及記錄了來無界閣交易的次數。

幽池不禁蹙了眉,嘀咕道:“她來這裏交易了三次?三次都是交易內丹……”

壁虎吸弄著鼻子:“是啊,一看便是為情所困,執迷不悟。也不知這情愛到底有什麼好的,哼,來這兒的狐狸多半如此。”

他在這裏待了有數不清的年歲,修為也講究一個緣分,修煉總修不到可以出閣那天,他索性不強求了。於是在這無界河上成為旁觀之人,看盡交易中的人性妖性,倒有自己的一番不屑和見解。

“男女和合,天地法則。萬物歸一,無揀擇好惡,萬般抉擇,隻隨其心。”幽池合上畫像,遞還給壁虎:“再說,也不見得便是為情所困,多謝。”

壁虎又吸了吸鼻子,不與幽池爭辯,攤開右手示意給自己的煉丹。

幽池從腰間拿出一顆放到他手心,著急要出無界閣。

壁虎提醒幽池道:“幽道長,她已殺了十二人,內丹已換。不會再殺人了,你著急什麼?”

“我得盡快找到她,勸她放下執念。”幽池坐在小舟上,看著船身破洞,無界河水卻不會滲洞入內。河水尚懂不會流入不該去的地方,往往人和魔卻要做著不該之事。

無界閣可以幫他找到她的前身,但不能找到她現在的蹤跡。

此時的柔伽已修煉成了一真正的凡人,她雖隱匿在人間,可其罪孽卻並不會隱匿。

回到天井之上,幽池望著熱鬧的市井,想出一法子,茫茫人海主動去找一個用脫胎丹隱匿了的人,不如讓她主動來找自己。

脫胎丹的特效是服下後十二個時辰內魔氣尚存,而柔伽去無界閣的時間正好是昨晚的子時。

幽池做法,布了一個幻陣罩住整個古月城,今晚子時柔伽發現自己不能真正成人,一定會回到無界閣質問脫胎丹為何會有問題。

“幽池!”

幽池剛念完咒語,肩頭一記掌力重落,嚇了他一跳。

他轉過身去看,竟是鹿靈。

“怎麼?看到我很驚訝嗎?我問你,你方才跑去哪裏了?”鹿靈質問起幽池,抬起手指著他連聲數落:“是不是覺得除了你之外沒人會輕功啊?我告訴你,不管你去到哪兒我都能追到你,我可不是在和你吹牛!”她那雙漆黑的杏眼再如何凶惡,也還是掩飾不住嬌俏。

幽池若無其事般地掃她一眼,隻道:“衙差不是說了不抓我嗎?你還跟著我作甚?”

“你——”鹿靈突然湊近幽池,嗅了嗅,驚呼道:“你身上有妖氣!”

幽池睜了睜眼,似有一抹驚色。

鹿靈自顧自地繼續道:“還是和那麼多脂粉味混在一起的妖氣,看來你不僅缺德,還很好色啊。”

幽池也趕忙嗅了嗅自己的身子。

鹿靈則是雙手抱臂,更加確定自己的看法,她那混蛋老爹的身上時常出現這不檢點的氣味,她再了解不過了!

可幽池像是懶得同她辯駁,轉身間丟下一句:“隨你如何說,你若能跟上我,跟跟看便是了。”說罷,幽池便再度踏風離去,快到子時的時候,幽池再次折返無界閣。不想鹿靈這次竟也真的跟著他一同到了無界閣。

當幽池看到跳下天井,旁邊的尾巴依然還在時,臉上的錯愕倒是極為明顯了。

接下來,他故意用了幻步,這可不是鹿靈極好的輕功便能追上的。

但鹿靈飛快地跑起來去跟,想來幽池那張無喜無怒的臉總是令鹿靈覺得有趣,恨不得多幾次捉弄他,也想看一看他究竟是不是真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

二人你追我趕地博弈了一陣子,幽池終於停下身,略有嫌惡地問她:“還不走?別怪我沒提醒你,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會後悔的。”

鹿靈大言不慚道:“我鹿靈不識字,不懂後悔兩個字長啥樣。”

待看到渡船的壁虎時,幽池慢悠悠地看向鹿靈,師父總說他過於憨厚,想象貧瘠,如今他倒是覺得的確如此,因為他試圖想象出下一秒某人驚恐萬分的模樣。

“哇……這地方,好有意思。”鹿靈望見壁虎的瞬間呆住,直到豎著貓耳的人從一旁經過,抱著腦袋的無頭人、多手多腳的蜈蚣……她歪歪腦袋,震驚過後是猶如發現異世界般的新奇。

幽池抿唇,一臉淡漠。

鹿靈笑他總是板著一張臉,像是沒有七情六欲的木頭人。

幽池順勢說道:“我的確沒有七情。”

鹿靈眨眨眼,沒再說話,隻怕自己再說多傷了人。

好在幽池也不將她的話放在心上,隻是告訴鹿靈,他在等一個人,準確地說是在等一個入魔的妖祟。

鹿靈興奮地同他一起等待。

初見她時,幽池從她身上並無尋到其他身份,也未發現她有何特別。可是她卻能跟他下來無界閣,又能對這些魔怪之事毫不生懼。

於是,幽池忍不住問起她的事來,她說她自小和打鐵的老爹相依為命,從沒出過古月城,也從沒接觸過妖魔修道之事。

“所以才會覺得異常有趣……不過話說回來,你竟是個修道之人啊?那看來今天早上不名山的事全是誤會嘍?”鹿靈笑嘻嘻地抬起手掌,捶了他一拳。

不想下來無界閣,倒是讓她褪去了對他的誤會和偏見。

幽池繼續同她道:“準確來說,我是降魔道人。”

“哦?降魔道人又是做什麼的?”

幽池想了想,平淡地回答她說:“降魔,修心。維護人間秩序。”

鹿靈依然是一頭霧水,眼神裏也滿是困惑。

幽池微微歎息,心中暗道:若是師父在,定會當頭賞他一頓棍棒,畢竟他老人家降魔一輩子也未曾給出一個準確答案,哪裏輪得到他這晚輩發言呢?

子時一到。

柔伽現身。

她猶如畫像中幽池看到的那般,全身傷痕,卻美麗無比。

在藏書閣外,她嚷嚷著要見今日跟她交易的人,待她憤怒地質問脫胎丹是怎麼回事時,幽池終於現身道:“脫胎丹沒有問題,你殺了那麼多人換來的脫胎丹,怎會有問題?”

柔伽警惕地打量著幽池,她從未見過他,立即問道:“你是何人?”

幽池雙手交叉相握,於天道行禮:“我是來解你執念之人。”

“你……你是降魔道人?”柔伽看到了他背上的長劍,連連退後,竟是想逃。

幽池見狀,拔劍而出。

騰空而起間,柔伽的斷尾之處用念力化身虛尾向幽池甩過來,說時遲那時快,幽池揮劍抵擋。

柔伽轉身之際,露出尖牙利爪,撲過來徑直朝他的脖頸咬去。

一旁的鹿靈驚呼:“小心!”

幽池猛一瞥頭,執劍在空中畫了一道咒符,符光乍現,把柔伽重重地彈開摔地。

“唔!”本就受傷頗重的柔伽,痛苦地呻吟出聲,再也動不了了。

可她眼裏的恨意與不甘,還是在抬眸間清晰可見,那是再多咒符都無法澆滅彈壓的。

美如春水遇梨花的眸子,泛著紅光,透著傷痛。

她決絕地對幽池說道:“你殺了我吧,不然,我一定不會收手。即便是罪孽深重,即便是執念成魔,我也要這麼做!”

幽池走到她麵前,輕聲喟歎:“可否同我說一說你的過往?”

柔伽聞言,眼底紅光交錯,沁了濕潤,一滴淚落。無界閣琥珀色的井壁,無界河的水流在她的回憶裏逐漸褪色,換成了她回憶最初最美的地方。幽池看到她執念最開始的地方,是一片碧天綠林。

“你可曾知道,一百二十年前我若沒有遇到他,也就根本不會有現在的柔伽……”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