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參果兒
過了幾日,洪天酒樓來了兩個客人。高的那個黑皮粗須,眼大如銅鈴;矮的那個彎腰駝背,齙牙凸目。總之,兩個人都相貌醜陋,粗鄙不堪。
掌櫃一見,心裏十分不喜,就連客套的笑都懶得堆出來了,隻涼涼地問:“二位客官想要點什麼?”
那駝背的那個先出聲,聲音好像鍋鏟刮著鍋底,聽得人心裏直發毛:“我們是來對詩的。”
掌櫃打了個寒戰,雖然越發厭惡他們卻再不敢輕慢:“仙人攬六箸,對博太山隅。”
洪天酒樓的暗號由老板親自發出,每日都不同。
駝背的那個對道:“晝短苦夜長,何不……”然後就翻著白眼對不出來了。
高的那個忙接了一句,聲如洪鐘:“何不秉燭遊!平時讓你看會書,你就知道吃喝嫖賭。”
掌櫃暗笑,卻沒動。
駝背一挑眉:“預約號,天字一號。”
原來這洪天酒樓吃沒在菜單上的菜,還要預約號。光知道知道暗號,沒有預約也沒有用。
那日岑守拙和閔汯安沒有預約,自然是吃不到。
“人不可貌相,這兩人來頭還挺大。”掌櫃查到竟然是王爺府的人來預定的,心裏暗暗一驚,態度越發恭順:“您二位這邊請。”
他沒有領著這兩人去雅座,卻一掀簾子示意他們往後院走。
駝背和高個飛快地交換了個眼神,才一先一後進去了。
原來這兩人正是閔汯安和岑守拙。
岑守拙給閔汯安和自己一人貼了一帖易容跟變聲的符咒,然後兩個人就變成這副模樣了。
岑守拙從家裏出來的時候,岑苟生正好回來。岑苟生難得清醒,卻硬是跟岑守拙擦肩而過,沒認出他來。
果然是連親爹都不認識了!閔汯安暗自苦笑。
從後院走出去,岑守拙發現門口有個馬車等著。趕車的夥計看著比那日端蘿卜上來那個順眼多了。
閔汯安和岑守上去之後,簾子就放下來了。
岑守拙想要悄悄掀開簾子看,卻被閔汯安按住了手。
閔汯安翕動嘴唇無聲地說:“不要因小失大。”
也是,反正三文錢一路跟來,隻要回去問一問,不用看也能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岑守拙便打消了念頭,老老實實坐好了。
馬車不知走了多久,才好不容易停了。
岑守拙他們下車發現自己來到一個湖邊。
透過湖麵上輕紗一樣的薄霧,隱約可見中心有一個小島。
岑守拙回頭看了看,沒有看見三文錢的身影,心裏忽然覺得不安起來。隻是此刻他們已經不能後退了。難得的機會,錯過就不會再有。再危險,他們也隻能硬著頭皮上。反正凡人是拿他沒辦法的,大不了就用法術逃走,空手而歸。
車夫打了個呼哨,便有一葉小烏篷船離了島,向這邊開過來。
“二位請。”夥計彎腰鞠躬,笑容可掬。
劃船的是個鶴發童顏、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讓人莫名覺得自己是去赴神仙宴會。
船離了岸,老人劃得很穩當,岑守拙幾乎感覺不到船晃動。
碧綠的湖水在老人家的漿下發出“唰唰”的聲音,撥動了湖麵上漸濃的霧氣,美得讓人恍若身在仙境。
岑守拙剛才還浮躁緊張的心,一下就靜了。
“可惜了,這麼好的地方,竟然被那些滿是銅臭味的混蛋們拿來作惡。”他暗暗歎息。
船輕輕抖了一下,岑守拙才意識到已經靠了岸。
岸上已經有夥計在候著了。那夥計身上穿著的竹青色雲錦袍和腰間係著的綠翡翠腰帶一看都不是尋常物件,雖然華貴卻絲毫不顯張揚。難得的是夥計氣質如竹,眉清目秀,一點也沒有辜負這身衣服,不說萬裏挑一也是千裏挑一了。
這應該就是真正的雅座了。岑守拙跟閔汯安迅速交換了個若有所思的眼神。
小島上種滿翠竹,幾間小屋在薄霧彌漫的竹林間時隱時現。
夥計領著岑守拙他們往最裏麵的一棟竹屋走去。
岑守拙發現雖然走在竹林間,卻看不見路過的小屋裏麵是否有人,更看不清是什麼人。這就是所謂的通而不透。可見設計的人心思巧妙,且花了點工夫來做。
屋子內的布置更是與那日截然不同。紫檀木的桌子、茶幾就已經價值不菲更別說在這萬物凋零的深秋,桌上還擺著一盆怒放的牡丹。
“兩位喝點什麼茶?”夥計態度恭敬卻沒有絲毫低聲下氣的意思,讓人十分舒服。
這個問題把岑守拙問住了。
他不知道有錢人喝什麼,萬一說錯了就麻煩了。
閔汯安卻淡淡地問:“去年衡山梅花上采的雪,你們有嗎?”
夥計點頭:“有,您喜歡紅梅還是白梅?”
“給我來一杯白梅雪水,給他一杯紅梅雪水,茶葉就用衡山道觀茶。”
那夥計一聽閔汯安的話越發恭敬了:“知道了馬上為您上。”
等夥計下去,岑守拙才問:“衡山道觀茶有什麼說法?”
“其實就是衡山那幾個道士自己采摘炒製的。龔王爺喜歡,每年都會叫人去弄一些回來,然後送一些給我家。”
“好喝嗎?”
“還好。”
從窗口看著夥計端著茶從小路上過來,然後還沒等夥計推門,岑守拙就聞到茶香了。
“有錢人真會享受。”他不由得暗暗嘀咕了一句。
“這是幾樣小吃。”那夥計放下東西,鞠了一躬,然後退下了。
所謂的小吃也不簡單,鮮紅的荔枝、褐色的鹿肉鋪、雪白的雪蓮果,金黃的西域蜜瓜。
岑守拙咂著嘴:光這幾樣小吃,都夠尋常百姓家一年吃穿用度了,也不知道那“人參果”是什麼稀罕東西。
“這麼有品位的人,不至於做那麼齷齪的事情吧?”岑守拙對閔汯安說。
閔汯安搖了搖頭:“衣冠禽獸比比皆是,越是有錢越是空虛,尋常的東西玩膩了,自然就會想出變態法子來。”
沒等多久,一群人魚貫而入。他們手裏捧著各種精致純銀碗碟。
最後一個端著蓋著蓋子的銅盆子。
有人在桌上加了架子點上了火,看上去卻是要煮火鍋。
看來這就是真正的“人參果兒”。岑守拙暗暗深吸了一口氣。
“今天天寒,我家主人特地交代給二位準備火鍋,這些都是配菜,在湯裏涮涮就能吃。”那夥計指著先前拿進來的純銀碟子裏的東西。
那配菜自然也都不是尋常東西,而是竹蓀,靈芝,魚翅、鮑魚之類的山珍海味。
岑守拙卻沒有心思去探究,隻盯著那大銅盆。
夥計把蓋子揭開,香氣飄了出來。
岑守拙伸頭一看裏麵,雪白的湯汁中漂浮著深紅色的薄薄肉塊。那肉塊牛肉不像牛肉,豬肉不像豬肉,看著十分詭異。
“這是什麼?”
“人參燉胎盤。人參強壯滋補。胎盤強身健體,祝二位吃了之後,永葆青春。”夥計微笑著拱手。
岑守拙胃裏一陣翻騰,又氣又怕,忍著怒火,假意周旋:“我隻聽說把胎盤曬幹了作藥,也就是紫河車,這樣的……如何能吃?”
“二位放心,人參用的是百年山參,一根須子都沒斷。胎盤也是剛生下來的健康活嬰的,絕對安全,死的不能吃。”
“胎盤哪裏來的,幹不幹淨?”閔汯安也忍著惡心插了一句。
“幹淨的,不幹淨哪裏敢拿來招待貴客。”夥計依舊保持著微笑。
岑守拙假裝好奇:“你們如何能得到這麼多新鮮胎盤?莫非守在生孩子的人家中?”
那夥計卻忽然冷了臉:“二位不是來吃飯的吧?”
他話音剛落,立刻有許多大漢從竹林暗處慢慢顯出身形,往這邊看。
閔汯安皺起眉:“聽說你這裏有什麼延年益壽的東西,原本以為是龍肝鳳髓,沒想到竟是這種惡心玩意兒。爺不吃了,錢也不用退了,就當是辛苦費送給你們了。”
那夥計卻冷笑:“對不住,本店的規矩原本就是不退飯錢。而且,今兒你們不吃就別想走。”
那些大漢慢慢靠了過來。
“該用你的法術了。”閔汯安提醒岑守拙。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他不想跟這裏的老板撕破臉。
“用不了。”岑守拙苦著臉。
“嗯?關鍵時候你說不行?”閔汯安一副要瘋的模樣,卻驚悚地發現,岑守拙已經恢複了原本俊朗少年郎的模樣。
岑守拙也發現閔汯安的臉變回來了,忙掏出一塊布扔在閔汯安臉上。
閔汯安聞到一股酸臭,皺眉一臉嫌棄地問:“這是什麼東西?”
“我的汗巾。”
“混賬,這個能給我遮臉嗎?惡心死了。”
“這會兒臉都不要了,你還有心思管幹不幹淨?”
兩人一邊吵,一邊跟撲進來的人纏鬥。
這些打手明顯都不是普通人,個個身手不凡。岑守拙才擋了兩招,就抵擋不住,被揍得很慘。
“嗷,好痛,能不能不打臉。”他一邊左躲右閃一邊叫著。
“沒用東西!”閔汯安嘴裏嫌棄地罵著岑守拙,手裏卻護著他往湖邊靠。因為人太多,就連閔汯安也挨了好幾下。
從沒有這麼憋屈過,等他出去了就把這裏平了,管它是誰開的!!
可是從這幫人的狠勁上來看,壓根就不打算讓他們活著離開。
閔汯安心裏飛快地思索著退路,看了一眼岸邊,發現剛才停泊的小船早不知去向,便問岑守拙:“有沒有什麼避水訣?快點使出來。”
岑守拙被人猛擊了一下肚子,痛得蹲了下來,呻吟著說:“這島上有人專門布了陣,我現在什麼符咒口訣什麼都用不上……”
“那就找到陣眼,破了陣,騰雲駕霧直接飛過去更好。”
“你想多了,壓根沒有騰雲駕霧那種玩意兒,所以就算沒有陣,我也沒法帶你飛過去。”
“那你會什麼?”
“跑。劃船。”
“廢話,說了等於沒說。”
人沒完沒了地從林子裏湧出來,閔汯安也漸漸沒了力氣。他看了一眼對岸,忽然對岑守拙說:“吸氣。”
岑守拙轉頭茫然瞪著閔汯安:“嗯?”
閔汯安不解釋,直接拎著他的領子往空中一拋。
“啊!!!老子不會遊泳。你這個混蛋!”岑守拙怪叫著在空中劃了一道美麗的弧線,然後濺起巨大水花落入水裏。
被冰冷的湖水一激,岑守拙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就喝了一肚子的水。刺骨的水從身上各個毛孔滲入他的身體,帶走了他所有的能量。岑守拙的意識有點模糊了,慢慢向湖底沉了下去。
原來母親淹死的時候是這種感覺。無助,絕望,冰冷。母親,你好可憐。岑守拙望著漸漸變暗遠去的水麵想。
一個身影劃過水麵,帶著氣泡朝他遊而來。
岑守拙茫然看著他,許久才意識到,那是閔汯安。
閔汯安揪著岑守拙的領子,把他拉出了水麵。
新鮮空氣夾雜著水珠湧入肺部,岑守拙劇烈地咳嗽起來,咆哮:“你想弄死我啊?”
“蹬腿,混蛋,連遊泳都不會,你好意思叫?你倒是自己也用點力啊,像個秤砣一樣沉。再囉嗦,我就鬆開你,讓你淹死算了。”閔汯安也氣得語無倫次了。剛才他還以為岑守拙開玩笑,結果岑守拙一沉下去就不上來了。害得精疲力竭的他還要浪費力氣潛水撈岑守拙上來。
岑守拙閉上了嘴。
剛才欣賞著美景不覺得,現在要自己在冰冷的水裏遊過去才發現這個湖真是太大了。更別說才經曆過一場惡鬥,閔汯安覺得自己力氣眼看要耗盡,也在不停往下沉。
湖麵上依舊很安靜,霧氣越發濃了,就好像全世界隻剩下他們兩個在掙紮。
“嘩嘩嘩”的聲音跟剛才劃船的聲音一樣,卻再也不悅耳。
“喂,我說,你假裝遊泳也要動一下啊。”閔汯安好無奈,回頭一看,岑守拙原來已經暈了。
岑守拙整個人都已經泡在水裏不知道多久了,難怪一直不說話。
閔汯安如今也沒力氣查看他了,隻能咬著牙努力把他托高些,終於在兩個人都要沉下去之前抓到了岸邊的草。
還好他的力氣和耐力比尋常人好許多,不然兩個人真的要死在水裏了。
閔汯安定了定,深吸一口氣,用盡全力把岑守拙推上了岸,自己也爬了上來。
躺在岸上喘息了片刻,閔汯安稍稍恢複了一點力氣,便靠過去查看岑守拙:“喂醒醒,別裝死了,我們已經到岸了。”
岑守拙沒有絲毫反應。
閔汯安扇了岑守拙一耳光。
岑守拙依舊雙目緊閉。
閔汯安試了試岑守拙的鼻息,發現他根本沒有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