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不起的隨從
夜裏閔汯安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來是因為床太硬,二來是他在琢磨自己怎麼忽然能看見那些東西了。進傘鋪後,他沒有吃任何岑守拙給的東西,岑守拙沒機會下藥。難不成隻要跟岑守拙在一起時間長一點就會有這種能力?
聽見外麵有女人說話的聲音,閔汯安索性起身推門出去查看。
岑守拙光著上身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一個女子正在給他敷藥。
“誰這麼惡毒陰險,竟然在你背後捅刀子?”那女子忿忿罵著。
岑守拙一邊齜牙咧嘴“嘶嘶”倒吸著冷氣一邊回答:“他也不是故意的,任誰第一次見到妖怪都會嚇一跳。”
閔汯安以為岑守拙會借機在背後罵他,沒想到卻在替他說話。
一分神,他原本憋著的氣便破了,輕如鴻毛落地的腳步聲也瞬間沉重下來。
岑守拙驚覺身後的聲響,回頭。
瞥見閔汯安,他立刻冷了臉,朝閔汯安一抬下巴:“喏,你說的那個人就是他!”
那女子也同時回頭。閔汯安才看清楚,原來女子是棺材鋪老板的女兒。
真是冤家路窄!
“你這家夥偷偷摸摸躲在我們身後,莫非又在打什麼鬼主意?”岑守拙憤憤地說。
杜纖纖哼了一聲:“喲,是你啊,除了你也沒有別人這麼陰狠了。”
她瞟了一眼地上的水桶對閔汯安下令:“去換桶水來。”
這個賣棺材出身的野丫頭竟然敢使喚他!閔汯安一眯眼,周身殺氣頓顯。
岑守拙涼涼回望,等著閔汯安掀桌子。
閔汯安卻隻是攥了攥拳頭,然後拎著水桶去打了一桶水來。
“把這堆衣服洗了。”杜纖纖一指地上那些臟衣服。原本在桌上打瞌睡的三文錢一聽,立刻站起來,進去把它窩裏的毯子拖了出來,放在那堆臟衣服上。
閔汯安深呼吸,拿起衣服走了。
岑守拙有些幸災樂禍:“會不會太過分?”
杜纖纖壞笑了一下:“嗬嗬,他嫌過分就走啊,你不是正巴不得趕他走嗎?”所謂舊恨新仇,那天閔汯安差點弄死她爹,今天又劃了岑守拙一刀。她不好好折磨一下閔汯安怎麼能解氣!
閔汯安從小錦衣玉食,即便是行軍之時也自有親兵為他洗衣做飯,何曾做過這些?一時之間他竟不知道如何下手。皺眉想了許久,他才咬牙跺腳:“罷了,終歸是依葫蘆畫瓢,能難到哪裏去。”他找來一根洗衣槌,折騰到天快亮才消停。
岑守拙原本背上傷口痛就睡不安穩,夜裏還被閔汯安打架一般的洗衣服聲吵得頭要裂開一般,真是苦不堪言。隻是話是他自己說出口的,就算是流著淚也隻能任閔汯安折騰完。
日上三竿,岑守拙起床出了屋子,發現滿院子晾著破布條,愣了半晌才意識到那是他昨天交給閔汯安洗的衣服。不但如此,井邊的地上還散布著好多碎成塊的棍子。
“我錯了,我錯了。我就不該把這種活交給他這個武夫。”岑守拙喃喃自語,“娘嘞,他把我用來鎮邪的十幾根桃木棍都給打斷了,到底是用了多大的力氣啊。”
跟在岑守拙身後的三文錢看見自己的毯子已經破得如漁網一般,“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一身酸痛才躺下的閔汯安聽見院子裏鬧騰,便皺眉起來查看。
三文錢一見閔汯安立刻齜牙咧嘴低聲吼叫了一陣才抽抽搭搭地叼起毯子走了。
岑守拙將手中的破布條朝閔汯安一伸,咬牙切齒地問:“你是故意的吧?”
閔汯安也火了,冷笑:“你要我洗衣服,我也洗了,你若再敢囉嗦,我就先殺了你,再一把火燒了你這傘鋪和隔壁的棺材鋪。”
岑守拙被他眼裏的殺氣嚇得打了個冷戰:惹不起,惹不起,要真把閔汯安逼急了,他沒好果子吃。
杜纖纖從門口進來,瞥見滿院子的布條,驚得張嘴結舌:“哇,今日有什麼大法事?掛了這麼多鎮妖幡。”
岑守拙歎氣:“你再看看。”
杜纖纖定睛細看,也氣得咬牙切齒:“你這壞蛋,竟然把守拙哥的衣服全洗壞了。去做飯!我就不信,你自己也要入口的東西,你還能怎麼使壞。”
岑守拙斜眼看著閔汯安:“聽見沒,還愣著幹嗎?”
閔汯安忍著氣又進了廚房。岑守拙在外麵壞笑著,抽出一張符咒。剛才杜纖纖提醒了他,他這裏多的是稀奇古怪的妖怪,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閔汯安在廚房裏轉了一圈發現廚房裏除了大米,竟然連一個雞蛋都找不到。
坊間說岑守拙一向收費很貴。若是遇見那高門大戶,賺缺德銀子的商人,他更是獅子張大口。為何家中會窮成這樣?
閔汯安想了想:算了,不找了,找到了他也不會做,既然隻有米就熬個白粥吧。
不就是加水攪拌到熟爛,他堂堂一個少將軍,難道這都做不好?
隻是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最近連綿的陰雨天氣,柴都是濕漉漉的,死活點不著。廚房裏不一會就濃煙滾滾。
閔汯安被嗆得直流眼淚,忽然聽見濃煙中有人說:“主人,你是打算不過了,要把這裏燒了嗎?”
這個低沉的聲音好陌生,跟閔汯安在傘鋪裏聽見的任何聲音都不同。
“點個火都點不著,我有時候真的懷疑,你那些本事都是騙人的。”那聲音裏滿是戲謔,笑夠了,才小聲說了句,“著。”
剛才還冒煙的柴火立刻燃起濃濃大火。
閔汯安一挑眉:原來這裏除了岑守拙,還有人會法術。
“收。”那聲音又叫了一聲。
滿屋子的煙像是能聽懂人話一般聚成一條線往那聲音來的方向流去,然後消失不見。
隻一眨眼的工夫,濃煙就散得幹幹淨淨。
閔汯安這才看清楚,是那個叫三文錢的小東西站在門口撅著嘴把濃煙吸到了嘴裏。
也就是說,剛才說話的是它了?閔汯安好驚訝。
三文錢看見閔汯安,嚇得猛吸一口氣,然後被煙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閔汯安靠近,想要細細研究。三文錢忽然朝他撲過來,快得像一陣紅光閃過。他覺得脖子劇烈地痛了一下,便眼前一黑,“噗通”一聲倒在地上。
閔汯安被綁成個粽子一般坐在椅子。
岑守拙、杜纖纖和三文錢圍成一個圈,盯著尚在昏迷中的閔汯安。
“喂,我們總不能綁著他一輩子吧,門外還有他的一百多名親兵守著呢?”岑守拙一臉苦惱。
“當然,他知道了我的秘密,我隻能殺人滅口,等天黑了再把屍體拖出去毀屍滅跡。”三文錢陰森森地伸出一隻小爪子狠狠握成拳。
“你要怎麼殺他?撓死他?”岑守拙哭笑不得,乜斜了三文錢一眼。
三文錢鬱悶了一下,放下爪子問:“那咋辦?他要是把我當成妖怪抓回去,你會救我嗎?”
“不會。”岑守拙回答得很幹脆。
“你還說你是我的主人,竟然袖手旁觀!”
“我這輩子做得最傻的事情,就是把你錯看成狗,花三文錢買了回來。”
“那,要不然我把他打傻?”
“嗯,這個可行。他要是傻了也不糾纏我了。”
“打哪兒能弄傻他又不傷性命?你說吧,我來動手。”三文錢重新把小爪子又伸了出來。
一直在一旁默默研究閔汯安的杜纖纖心有不忍,忙出聲:“我聽龔郡主說過,她有一種能讓人失去部分記憶的法術,叫什麼催眠術。”
三文錢和岑守拙眼睛同時亮了:“哎?這個法子新鮮!”
“不過平日都是她找我,王府牆高院深,現在要怎麼把龔郡主請出來?”
岑守拙搖頭:“不用請,她已經來了。”他說完,猛然把後院的門打開,來不及躲藏的龔芳染便赫然出現在眾人麵前。她忙抬頭假裝望天掩飾著自己的尷尬。
三文錢利索地從閔汯安肩膀上跳下來,乖乖蹲在岑守拙腳邊裝小狗。
“進來吧,你都在門口蹲了一早上了。”岑守拙無奈地說。
“我是來看你有沒有又在裝神弄鬼欺騙百姓。”龔芳染幹咳了一聲,“你怎麼知道我來了?”她從不塗脂抹粉也不熏香,所以身上沒有香氣。
其實從她站在門外的那一刻起,那些未成形的樹妖便開始圍成一圈對她評頭論足。
“哎喲,這打扮,是正常人嗎?”
“還偷窺,變不變態啊?可惜了這張臉蛋。”
它們嘰嘰咕咕囉哩囉嗦,說了一堆。
所以岑守拙想不知道龔芳染在門外都不行。
隻是作為凡人的其他人包括龔芳染和杜纖纖都看不見也聽不見。
“龔郡主總是跟著我不煩嗎?你就沒有一點別的嗜好嗎?”岑守拙不答反問。
“成為我的研究對象,你應該覺得榮幸。”龔芳染哼了一聲。
杜纖纖怕他們倆又吵起來,忙攔住岑守拙:“先說正事。”
岑守拙隻能向龔芳染簡短解釋了一下,說閔汯安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所以需要讓他忘了從現在起往回一個時辰的事情。
可是,龔芳染根本沒有那麼好糊弄,立刻發現了岑守拙話裏的關鍵問題,皺眉問:“他看見了什麼不該看見的東西?”
“三文錢勾引將軍府的純種哈巴狗,被閔少將軍當場抓住。閔少將軍一怒之下要殺了三文錢,我們為了救三文錢,隻能把他打暈綁了回來。”岑守拙指著三文錢,說得極其溜。
杜纖纖一本正經點頭:“是的。”
“老子堂堂神獸……”三文錢原本想掀桌子,見龔芳染朝它看過來,也隻能裝出一副傻樣朝龔芳染吐舌頭,“汪汪汪。”
龔芳染信了,皺眉:“我倒是可以讓他忘掉一些事情,不過恐怕沒有你們要求得那麼精準。”
“忘掉一些也行。”岑守拙作揖,“就勞煩龔郡主了。”
“你們先把他弄醒。”龔芳染用下巴指了指閔汯安,一臉肅穆地對岑守拙和杜纖纖說,“不過你們要答應我等下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許出聲。”
岑守拙和杜纖纖交換了個眼神:“難不成還會有什麼鬼怪蹦出來?她可是口口聲聲說不信鬼神的。”
三文錢跳上了閔汯安的肩膀,尾巴在閔汯安的鼻子下一掃。
閔汯安眼皮子動了動,醒了過來。
“你們偷襲本將軍意欲何為?”閔汯安發現到自己的處境後,臉色冷得嚇人,“莫非你們覺得這麼根小繩子就能困住本將軍?”
他眯眼一用力,那繩子便發出“哢哢哢”的怪異響聲,眼看就要斷開。
“快快快!”岑守拙攔住伸出爪子又要打暈閔汯安的三文錢催促龔芳染。
龔芳染掏出一個用繩子吊著的玉扣,伸到閔汯安的麵前:“看著它,集中精神看著它。”
閔汯安盯著玉扣,安靜下來,眼神漸漸呆滯起來。
“此刻,你覺得很困,所以安心睡吧。”龔芳染清冷的聲音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岑守拙都覺得眼皮發沉。牆外遠遠傳來女人嬉笑的聲音,別人聽不見,可是聽力異於常人的岑守拙卻聽得十分清晰。他不由自主回頭看了一下,剛才灌滿了漿糊一般的腦子瞬間就醒了。
噗,有什麼東西悶聲落在地上。岑守拙轉回頭,發現三文錢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從閔汯安肩膀上倒頭栽到了地上。
不僅僅是三文錢,閔汯安和杜纖纖也睡著了。
岑守拙意識到,閔汯安他們都中了龔芳染的催眠術,就連他剛才也差一點中招。他驚訝地望向龔芳染:“你是用了什麼辦法?”若是符咒和普通的迷藥,他早就應該察覺,也根本不可能中招。
“催眠術,也就是心理暗示。”龔芳染卻一臉不滿意,“我的功力尚淺,總是牽連到旁人,所以不敢輕易用。”
“就這樣?”岑守拙很懷疑,衝龔芳染一挑眉。若讓人睡著就能失憶,剛才三文錢已經讓閔汯安睡了一覺了。
龔芳染知道岑守拙不信她,涼涼看了一眼岑守拙,對閔汯安說:“在我數到三聲,擊掌之後,你會從沉睡中醒來然後忘記從現在開始往回一個時辰的事情。”
就憑這樣一句話肯定不行?看來真的要想別的辦法了。岑守拙暗自無奈扶額。
龔芳染卻自顧自地倒數著:“三,二,一。”
“啪”。
她的掌聲不大卻讓人精神一振。
閔汯安和杜纖纖他們不約而同睜開了眼。
“發生了什麼事?”閔汯安迷茫地看著岑守拙。
杜纖纖也說:“龔郡主你什麼時候來的?”
岑守拙張大了嘴:“你們真的忘了?”
閔汯安眯眼:“忘了什麼?岑守拙,你又對我做了什麼?為什麼綁著我?”
她的催眠術還真的起效了。岑守拙驚訝地回頭看了一眼有些得意的龔芳染。
“快放開我。”閔汯安又要掙脫繩索。
岑守拙忙為他鬆綁:“我為了破案才綁著你做個實驗。”
“休想糊弄我。”閔汯安冷笑,“你倒是說說看,綁著我發現了什麼?”
岑守拙把繩子扔到一旁:“我知道李家少奶奶和張小姐所說的為什麼和她們家人不一致了。”
這件事困擾了他們許久,閔汯安理應很好奇,可是臉上卻依舊古井無波,隻冷冷等著岑守拙繼續說。
岑守拙知道閔汯安不信,指著龔芳染:“凶手就是用了龔郡主的這種催眠術,把除了死者以外的人都催眠了,所以隻有死者自己記得白霧的事情。”
閔汯安似笑非笑挑眉說:“難不成你認為龔郡主是凶手?”
且不說龔芳染有沒有這個本事,就算她真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人,又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龔芳染沒想到自己好心幫忙竟然還惹上嫌疑了,氣得攥緊了拳,打算拂袖而去,不再浪費時間聽岑守拙胡言亂語。
岑守拙搖頭:“不,龔郡主跟這件事一點關係都沒有。”
龔芳染鬆了拳頭,看了一眼岑守拙。
“因為龔郡主沒有殺人動機,從龔郡主那日跟我去張家的情形來看,她跟張家之前完全沒有打過交道,不可能有仇。就算真有仇,以龔郡主的身份,也不需要親自動手。所以,我認為龔郡主不是凶手。”
竟然是這個原因,她還以為他要說通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相信她的為人之類的話。龔芳染心裏湧起一陣淡淡的失望。
“我認為凶手是同樣會催眠術的人。”岑守拙問龔芳染,“龔郡主的師傅在哪裏?”
“師傅前不久回國了,已經不在潭州。”龔芳染沒好氣地回答。
“你可有師兄弟姐妹在潭州?”岑守拙不甘心。
“沒有,師傅就收了我一個徒弟。”
“你師傅可有師兄弟姐妹在潭州?”
“沒有。”
“你師傅的師傅可在潭州?”
“不在,死了。”
“你師傅的師傅可有師兄弟姐妹在潭州?”
“沒有!”龔芳染提高了音量,“就算有,也老得不能動了,怎麼殺人?”
“那一定是你師傅瞞著你收了別的徒弟。”岑守拙一臉肯定。
龔芳染不耐煩了,冷笑:“我來告訴你,你的這個推測哪裏錯了。”
“嗯?”岑守拙被激起了興趣。
龔芳染又掏出玉扣。
岑守拙立刻跳開:“你休想又催眠我們,讓我們忘了這件事。”
龔芳染無奈地說:“不是,我想讓你看看,我這個玉環有多小。”
岑守拙遮住眼睛:“不看,別想騙我上當。”
龔芳染隻能垂下手,收了玉墜墜:“我這催眠術雖然厲害,但是必須要靠近別人才能施法。剛才是因為你們都集中精神盯著我,所以一下都中了招。”
岑守拙放下手,皺眉思索龔芳染的話。
“產房裏那麼多人,我要想同時催眠所有人幾乎不可能。”
閔汯安沉思了片刻,問:“有沒有可能是凶手的催眠術極其厲害,所以能瞬間將屋子裏的人全部催眠?”
“不可能,隻要是跟我用一樣的辦法,就必須要對方看著手中的道具才能施法。況且,就算是催眠術運用到極致把屋子裏的人一下全部催眠,總不可能把屋子外麵的人一起催眠吧?如果做不到,我要怎麼在眾目睽睽之下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也就是說,凶手應該是用了別的辦法。”閔汯安輕輕點頭。
岑守拙輕輕歎了一口氣:“原以為有所突破了,結果還是個死胡同。”
“你到底是想要讓我忘了什麼?才叫龔郡主過來用催眠術。”閔汯安轉眼涼涼盯著岑守拙。
“啊哈啊哈啊哈哈哈。”岑守拙打著哈哈岔開,“那個,剛才叫你做飯,你做的飯呢?”
“糟了,粥!”閔汯安一下站了起來,看了一眼廚房。
廚房裏的水早熬幹了,此刻青煙滾滾而出。剛才點不著的柴也被灶上跳出來的火星全部點燃,燃起熊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