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勃發/1998 年
又是春天,汪天成說不出為什麼,但是每年春天一到,萬物勃發,自己的身體也會有複蘇之感,心就跟著蠢蠢欲動。太年輕的時候無知無覺,身體和人一樣,都是愣頭愣腦的,過了25歲,汪天成明顯覺察到,自己多了一份對精神和肉體的覺知,這才感受到,春天給自己帶來的異樣,那是一種血氣充盈之感,尤其是在夜色裏,周圍的一切都讓人沉醉,微風、雨絲、姑娘的歡笑聲、她們潔白的牙齒和細巧的玉手,走路時輕扭的腰肢……汪天成很迷戀這種異樣,那是一種生命力強盛的感覺,帶給自己君臨天下的掌控感,有如酒後的微醺,血液在血管裏呼啦啦地流淌,臉上熱熱的,額頭的筋脈突突直跳,心臟有力而衝動,激情伴著荷爾蒙噴薄欲出。
而這種覺知,就發生在,送走此生摯愛肖莉之後,那也是一個春天,24 歲的春天。
1998年9月,那場特大洪水不知讓多少生靈塗炭,但並沒有阻礙汪天成的新生報到之路,隻是讓他在硬座火車上苦捱了50多個小時,才到達江海市工藝美術學院,一下火車,隨著渾身餿腐的人流走到出站口,找到學校派來接新生的大巴車,一位熱情的學姐幫他登記了係別:98級陶瓷學院雕塑專業,然後指著身後的大巴車,讓他上去。汪天成把兩個帆布大包安置在車底的行李艙,上車後,在僻靜的車尾找了個座位坐下來,50多個小時,除了整個人還搖晃在火車的節奏裏之外,除了滿身的酸臭味之外,汪天成竟一點不覺得累,終於離家遠遠的了,終於自由了,告別了家鄉,告別了暴躁的父親和軟弱的母親,告別了內向的小妹,來不及看看車窗外江海市的風景,汪天成已睡得昏天暗地。
大學校園竟然這麼大,這是來自小山村的汪天成,在心底發出的第一聲感慨。新生入學要軍訓,每天早晨,汪天成穿著小一號的軍綠色迷彩服,跟同班十幾個同學站成兩排,沐浴在宿舍樓前的朝陽裏,等著向操場進發,每當此時,學長和學姐們會陸續往教學主樓趕,正好經過他們的隊伍,汪天成會在心底發出第二聲感慨,這些學長學姐們都好有氣質啊,他們朝氣蓬勃、衣冠整潔、眼睛清亮,跟從小看到的鄰裏家人、同學老師都不一樣,原來大城市是這樣的、大學校園是這樣的。
18 歲的汪天成,隻知道從小就想逃離小小的山村和壓抑的家庭,但卻不知道要尋找什麼,現在明白了,原來還有這樣的活法,這樣驕矜而充滿美感地活著,可以穿白色的圓領T恤,配淺藍色的牛仔褲,腳下是白色的係帶球鞋,可以讓頭發每天充滿海飛絲洗發水的香味,一甩頭,黑亮的發絲沙沙作響,原來電視廣告裏的情景是真的,站在隊伍裏的汪天成,覺得自己挺拔了很多,他自豪地挺直瘦瘦的身板,自認為是整個隊伍裏最玉樹臨風的那一個。
半個月後,軍訓結束了,汪天成自覺壯實不少,最初的新鮮和震撼過去了,98 級新生也開始了每日“教室、食堂、宿舍”的三點一線。汪天成是以專業課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來的,專業學習對於他來說不在話下,而對審美的天生優勢,也讓他很快褪去了小門小戶的土味和鄉村的窘迫氣息。他本身頎長幹淨,又不屑於同齡人過於複雜而張揚的、所謂藝術裝扮,他覺得很淺薄,他更喜歡追隨西方人的品味,認為隻有經典的東西才曆久彌新,所以把自己裝扮得很簡潔,當然,簡潔也意味著省錢,畢竟經典是百搭的,隻要有兩三套衣服,穿個一年,都沒有問題。有時候發揮好了,還會多一層這個年齡的男生不具備的優雅氣息,再加上不愛說話的性子,所以很快,汪天成就在整個工藝美院有了一點名聲。算不得校草,但絕對算得上風度翩翩,疊加他的與眾不同、特立獨行,引得很多外係甚至外校的女生都暗戀著他。
一切都在往美好的方向走,而在汪天成看來,唯一有缺憾的是,與8個男生同住的宿舍裏,實在是汙穢不堪:連綿不斷的腳臭味,被汗漬得發黃的被罩,每晚睡前對女生的討論,時不時在破電腦上聚眾看個盜版毛片,種種情境都讓汪天成覺得不能融入,卻也不能表現得格格不入,否則一定會被恥笑不像男人之類的。
汪天成索性沒事就待在圖書館和雕塑室裏,埋頭在藝術和專業裏,倒也是挺享受的,廢寢忘食忙活到睡覺的時候才回宿舍,草草洗一洗睡覺。
大學隻上了兩個月,家裏就來信說父親去世了,車禍,他操縱著拖拉機,在鄉間土路上,被對麵酒駕的卡車撞翻,傷了頭。拖拉機上,還有父親的情人,李寡婦,李紅。李紅倒是沒事,就是細白的臉上被撕了一條口子,從此再要勾三搭四時,也少了許多本錢,她倒是潑婦,硬鬧著讓肇事司機賠了不少錢,隻是大部分都進了她的口袋,窩囊的母親和年幼的小妹,拿的賠償金,在給父親操辦了葬禮之後,也所剩無幾。
信拿到手的時候,父親的頭七剛過,小妹在信裏說,媽囑咐他不要回去了,回去也趕不上什麼了,來回的路途又遠,路費又貴。
汪天成看完信,並沒有五雷轟頂的感覺,隻感到一種中年人般的麻木,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處境,隻怕上這個學,以後更加要靠自己賺學費了。帶著家信,騎著從偷車賊那裏買來的低價二手自行車,汪天成到了圖書館閱覽室,像平時一樣,把家信擺在左邊,信紙擺在右邊,開始對照著家信的內容,給母親和小妹回信,除了寬慰她們,他寫道:“媽以後不用操心我的學費和生活費了,學校裏勤工儉學的機會挺多的,我肯定能養活自己,你們把自己照顧好就行了。”
那個男人就這樣死了,那個讓自己從小怕到大、讓母親從年輕怕到老的男人,從此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了。信上的字變得模糊,一眨眼睛,淚珠掉在大腿上,汪天成知道他不是為了死去的男人而哭,而是為了幼小的自己和壓抑的母親而哭。
小時候的夜晚,常常伴著父親的吼叫和責打、伴著母親不敢哭出聲的抽泣,尤其是每次燒窯的時候,他常常跟前來幫工的男人們,通宵喝酒看窯,結果燒出來的多是廢品,他就理直氣壯地把氣撒在自己和母親身上,不記得多少次,那個年幼的小男孩,被父親拎起來,要扔進窯爐燒掉,每次都是母親苦苦哀求,暴力便順理成章轉移到瘦小的母親身上。
幼小的汪天成不知道,為何母親的身子如此韌性十足,每一次被暴打後,趁著父親熟睡過去,母親像忘了疼痛一樣,把兩人收拾幹淨之後,就在黑暗裏,把小小的汪天成抱在懷裏,用她細弱的手,一遍一遍撫摸他的頭和後背,直到他忘記惶恐,安然睡著。
後來小妹出生了,被母親送到城裏的遠親家養著,她家不能生育,喜歡有個乖巧的女孩在跟前,小妹也因此躲過父親的暴力。生完小妹,母親越加枯瘦憔悴,父親這時已經到了連打人時,都不願意碰母親一下了,他公然與李寡婦姘居在一起,偶爾帶些錢回家也一臉嫌棄,把母親呼來喝去的,嘴裏還常常責罵母親又老又醜,別來他麵前礙眼。
不過,母親和自己,卻因此過了一陣清淨日子,靠著父親偶然拿回來的一點錢,再加上母親種地養雞、偶爾也把窯口租給別人用,母子兩個默默掙命,日子過得雖沉默寡言,卻也感恩不盡,隻要那個可怕的男人少在家裏出現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