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親/2017/2013 年

雙年展為期四個月，從2017年11月開幕以來，兩個多月了，骨瓷花瓶的熱度還在持續，花瓶所在的展位，成為整個美術館圍觀群眾最多的地方。人群中有一位老者，每隔幾天，就來到花瓶前，好像在祭奠什麼，又好像在苦苦思索什麼。他雖身軀高大，卻已不再強壯，瘦削的肩胛骨向外頂著深色的棉服，花白的絡腮胡子和頭發，將一張晦暗的瘦臉覆蓋住了一半，固執和沉痛的表情就掛在這張臉上。

展位旁的小液晶屏上，正滾動播出藝術家汪天成的采訪。老者連續看了很多遍，這個健談的男子讓他感到陌生，他以往總是嫌女婿太過沉默寡言，但是一心沉浸在愛情中的女兒，隻快樂地回他一句“沉默是金，一個男的，絮絮叨叨多輕浮呀！”

38 歲的女婿，依然瘦削頎長，筋骨遒勁，一身合體的黑色正裝，讓他迷人的魅力呼之欲出，可是自己那美麗嬌憨的女兒，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至今已將近五年。喬山站在花瓶的展位前，一時百感交集，雙腿仿佛撐不住身子一樣，連帶著全身都哆嗦起來，他踉踉蹌蹌走到洗手間，閃進一個隔間，無聲地宣泄自己的痛楚。

妻子生下女兒喬芮，便死於產褥熱。留下這個精靈一般的瓷娃娃，她忽閃的大眼睛和稚嫩的小聲音，拯救了自己，女兒讓整個世界亮得耀眼，她就是一個小天使，不費吹灰之力，將喬山從喪妻之痛中解救出來，一個人撫養女兒，對他來說，不是負擔而是一種幸福。與這個精靈小天使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柔軟得像雲朵，甜蜜得像糖罐，把他一顆大男人的心，融化得水淋淋的，他把女兒疼得跟什麼似的，他從來不吝惜對女兒表達愛，可以說，女兒是在全然的愛和保護中長大的，他堅信自己給了健康而完整的愛，也堅信自己給了強有力的保護，因此也相信長大後的女兒，會依然像天使一樣，快樂而健康。女兒長大後，也的確如他所願，單純快樂、善良大方。

然而，女兒生得非常漂亮，這是他最擔心的地方，他寧願女兒長相平庸，再找一個善良平凡的男人，繼續嗬護她的下半輩子。女兒25歲生日的時候，自己送的禮物是一條精心挑選的、剛出生不久的小狗，說精心挑選是因為，這條狗必須有血性能保護女兒，但又不能太有血性，女兒會駕馭不了，而且太凶猛的狗隻能關在家裏，不能時刻保護女兒，所以最後，他發動老友們，找到一條血統不純的小藏獒，肉乎乎的很可愛，女兒果然一見到這個小東西就日夜摟著不撒手。這讓喬山感到安心，女兒大了，自己不便時刻保護了，有這個小狗陪伴著，兩全其美。

太過美麗的女兒，因被自己日日灌輸，要小心男人，直到27歲才初戀，而且不管不顧一頭紮進去，對象還是自己最不看好的“搞藝術的”。女兒一戀愛就搬去郊區，遠離自己的保護範圍，他為此很久都放不下，不過看女兒的微博，她每天幸福得像在雲朵裏打滾，這不就行了嗎？也許自己真的是老頑固了。

好容易把自己修煉成女兒眼中豁達的老爸，貌似可以放手讓女兒幸福，結果，心肝寶貝忽然失蹤了，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通常一兩個星期，女兒就會回來跟自己過周末，有時候天成也會一起跟來。但是五年前的那個春天，有一個多月，女兒都沒有回來，隻在微信上告訴自己，在泰國找靈感呢，沒辦法，隻能天天看女兒的微博了解動態，除了發一發泰國的食物飲料，風景鮮花的，女兒還是像往常一樣，曬得最多的就是女婿，看這個傻女兒愛得這麼失心瘋，喬山雖然感覺心裏少了點什麼，但仍然為女兒可以嫁給愛情而高興。

從泰國回來不久，女兒和女婿還約了接下來的周末來看自己，可是，女兒的麵還沒見到，女婿忽然急三火四開車跑過來找女兒，可是女兒沒有回來啊，女婿說，怎麼會這樣呢，芮芮手機留在家裏，但是人卻一晚上沒有回來了。

喬山覺得腦子“嗡”的一聲，頓時渾身發麻、耳鳴大作，女婿扶他坐下來，緩了好一會兒，他才費力地說了一句：“趕緊走！”

兩個人開車找遍了市裏所有可能的地方，打電話問了女兒所有的朋友和前同事，都毫無結果，喬山隻覺得天旋地轉，嗓子眼一下子就腫起來了，疼得咽不下吐沫。

“報警！”喬山低吼了一句，艱難地坐上副駕駛，雖然腦袋裏麵嗡嗡作響，但無法停止思考、無法停止問自己，“為什麼”、“怎麼回事”，然後這才想起問問女婿來龍去脈。

本來就少言寡語的汪天成，眼淚都快流下來了，說怪自己，晚飯跟芮芮拌了幾句嘴，她說出去透口氣，自己就賭氣去睡覺，結果第二天醒來發現芮芮還是不在，當時也沒多想，回娘家了唄，就找過來了。

喬山一向覺得自己強壯如山，可以保護女兒直到自己走的那一天，此時卻渾身篩糠，心臟猛烈打鼓，像要從腔子裏蹦出來。“你可真夠放心的啊，媳婦在外麵，你就能安心睡一晚上？啊？！”喬山用盡力氣向女婿吼，他握著一個大拳頭，真想一拳把眼前這個廢物的鼻子打爆。

公安局立案後，馬上派了警力去失蹤者的居住地周邊搜索。對啊，女兒住在山坡上，是不是跑到山上迷路了，還是遇到壞人了，女兒出去怎麼不帶著角龍呢……喬山不敢想下去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一旦遇到關於女兒的事，就變成天底下最熊的膽小鬼，就變成信仰世界上所有宗教的虔誠信徒。

警方帶著警犬，地毯式梳理了周邊可能的範圍，一無所獲，連女兒的頭發絲都沒有一根，喬山感到心越來越涼、血越流越慢，最後，整個心都在滴血。他的嗓子已經腫脹得完全說不出話，滿嘴都是燎泡，一天一夜沒吃沒喝，連民警都看不下去了，把他送到醫院掛水、消炎。而那個不爭氣的女婿，還在配合警方尋找著。

在醫院的床上，葡萄糖和電解質靜靜流入自己的軀體，但是，有沒有什麼液體，可以輸進來，好讓自己不再那麼痛，喬山不敢閉上眼睛，一閉上，就全是女兒幼時奶聲奶氣的小模樣，他怕自己隨時會像野獸一樣發作出來，他急急問醫生要安眠藥，他不想要一秒鐘的過渡，他需要馬上進入睡眠，不然他會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