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陽是白鷺市的法醫,這晚,他緊緊握著超低溫冰櫃把手,想要推進去卻又沒法完成這個簡單的動作,煞白的冷氣緩緩地飄出來,從掌心蔓延到手臂,穿過胸前再到臉頰,他擰巴的眉毛結了一層淡淡的冰霜。以往的每一次推拉他都能很從容,因為那些受害者對他而言就是受害者,驗屍之後放入冰櫃是最尋常不過的程序了。這一次卻不同,裏麵躺著的涼透了的女孩是河陽的妹妹,二十四歲的河小小,生前是剛入職的空姐。
死因一欄寫著扼死,這是河陽一筆一劃寫的,它是那麼刺眼,餘光掃過就已灼透了河陽的心。她的脖子上交疊著橢圓形和新月形的扼痕,河小小喉骨斷裂前的掙紮模樣在河陽的腦海裏被一千次一萬次地想象著,每一幅畫麵都不相同,河陽願意用這種方式一遍又一遍地折磨自己。
時間在冷氣的蔓延裏似乎變慢了,河陽緊握冰櫃把手,他的手不聽控製地顫動著,他不敢往裏麵多看一眼,卻又很想再多看一眼。安靜的驗屍室裏,活著的隻有他了,擰巴著眉毛的他。
離開法醫鑒定中心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開車經過殯儀館,在那兒踩了急刹。河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殯儀館幽暗的燈光,倚著車門,煙抽了一支又一支,擰巴的眉毛就沒鬆開過。這時候,對麵徑直過來一個人,走到河陽跟前。
“陽哥,早點回去吧,要是……就……”偵查員小張拍了拍河陽肩膀,想說幾句安慰的話,搜腸刮肚又覺得說啥都不合適。
“我沒事。”河陽沉默一會後用鞋底狠狠碾掉沒抽完的煙。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殯儀館幽暗的燈光。
第二天一早,法醫河陽和偵查員小張前往雪陽市追蹤凶手線索,一路上小張不斷用餘光掃過副駕位的河陽,誰遇到這樣的事都難過去,可從事發到現在幾乎一句話不說的河陽怪讓小張擔心的,所以昨晚才特意從公安局跑到法醫鑒定中心看他。
河陽看著窗外,眉毛擰巴著,眼袋浮腫,這讓平時不愛笑的他看上去多了幾分凶相,河陽腦袋裏反複回蕩著河小小最後充滿歡喜的聲音:“說了半年你才同意,太好了!謝謝哥,謝謝親愛的大哥!”
那女孩的聲音猶如風鈴般清脆,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了,在河陽的耳畔永遠消失了。
河陽從河小小的指甲裏提取了皮膚碎屑,又從碎屑裏檢驗到了凶手的DNA,在DNA庫裏找到了對比,凶手名叫王磊,少年時由於自衛導致過失殺人在少管所呆了一年,這才留下記錄。河陽調出當年的案宗,由於年代久遠保存過程又有一些不可控的因素,最後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大概。
根據偵查大隊的排查,王磊近年在白鷺市打工,殺人劫財後蹤跡全無,沒乘坐任何公共交通工具、沒有刷卡,網上追蹤也沒有線索,宿舍和工作單位都沒有他的蹤跡,兩名偵查員在白鷺市繼續摸排。案發後王磊的最後一通電話打到雪陽市,兩個城市距離不遠,警方懷疑凶手有可能搭便車到雪陽去了,偵查員小張負責雪陽市的排查工作,河陽提出申請去雪陽市,局長勸他休個年假,不料河陽火了,這是他入職十二年來第一次發火。
雪陽市公安局局長李局熱情接待了河陽和小張。
“久仰久仰,早就聽說河法醫人稱江湖一把刀,沒有找不到的線索。要是我們局有你這樣的得力幹將就好了,現在倒好,我們的法醫全都要休產假去了。話說回來,這次這個案件我們會全力配合,局裏的資源你們都可以調用,咱們的共同目標是早日將凶手緝拿歸案。”李局臉帶笑意,跟河陽、小張客氣地握手。
局長旁邊的警員們都朝著河陽投來欽佩的眼光,他的能力和手段,他們早已久聞大名了。河陽隻是垂著頭,擰巴著眉毛。
“多謝李局的大力支持。”小張回應到。
“受害人也姓河,這個姓還真不太常見。我知道的就隻有河陽一個了。”李局繼續笑著說。
小張看了眼河陽。
“她是我妹。”河陽很輕的聲音,每一字都卻磐石般重如千斤,周圍空氣迅速凝結了似的,連緩慢的呼吸聲都聽得到,李局和大夥你看我,我看你,在尷尬中沉默了好一陣子。
“沒事,幹活兒吧。”河陽頭也沒抬,他很清楚別人會投來什麼樣的目光,而這恰是他最不需要的。
順著通話記錄的線索,很快找到了一個叫方晴兒的女子,不得不承認,手機的實名認證提高了警方的追蹤效率。根據定位,方晴兒這個時候正在多瑙河咖啡館,小張和河陽迅速趕到,李局還給他們配了一個女偵查員默默,默默是本地人,雪陽的大街小巷她閉著眼睛都能找到。
默默走到方晴兒麵前,方晴兒從下往上掃了一眼:“姑娘你走錯了吧,我隻相男的,不找女的。”
方晴兒正在這裏等待相親對象。
“你是不是方晴兒?”默默問。
方晴兒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心裏琢磨著難道這次的相親對象是有婦之夫的渣男?
“我們是公安局的,找你了解點情況。”默默說道,這時候河陽和小張從兩個不同方向靠近方晴兒,以防止她逃跑不配合。
方晴兒有點摸不著頭腦,一聽說公安局的渾身不自在,肯定沒好事,呆呆地坐在座位上。
“你和王磊什麼關係?”小張問道。
“王磊?哪個王磊?”方晴兒有點懵圈。
“前幾天剛和你通過電話,你不會這麼快就忘了吧。”小張嚴肅而冷峻地提醒。
“哦,那個王磊啊,他是我的一個相親對象,對我很有感覺,我們家要一房一車外加三十萬彩禮,他一個窮打工的拿不出來,那天忽然打電話說他有錢了,讓我等他。有錢才怪呢,誰信啊。”方晴兒略帶不屑地說,她想盡快擺脫關係,把眼前的人打發走。
“就沒別的了?好好想想。”默默說道。
“沒了,他就掛電話了。”方晴兒回答。
“不要關機、不要離開本市,如果有需要警方會繼續聯係你。”默默說。
方晴兒不情願地點點頭。
小張一直盯著方晴兒,通過她麵部的微表情和肢體的小動作來初步判斷真假,對於沒有經過特殊訓練的普通人來說,若是說謊,他們不經意間一些舉動會出賣自己,但這些往往逃不過專業人士的眼睛。
方晴兒的話基本是可信的,小張朝河陽、默默點點頭,準備離開,河陽卻一直盯著方晴兒脖子看,看得方晴兒不自在地用衣領遮擋了一下。男人的目光她見的多了,但河陽的目光犀利中透著一種說不出的陰森,讓方晴兒覺得後背發涼。
“你說謊。”河陽聲音低沉卻充滿震懾力。默默和小張都皺著眉疑惑地看向河陽。而方晴兒眼神開始遊移不定,她所有隱瞞,卻被河陽看穿了。
“這條項鏈是王磊給你的。”河陽肯定地說。河陽毋庸置疑又咄咄逼人的語氣讓方晴兒整個身子有點發抖,不由得向後傾斜。
“方晴兒你聽好了,王磊犯事了,人命關天的大事!你要是不說實話,你就是幫凶,等著坐牢吧!等你出來就是‘齊天大剩’了,還想釣到金龜婿?”小張盯著對方的眼睛說。
剛才就覺得她有所隱瞞,本想放線釣魚,沒想到被河陽直接捅破了。
方晴兒聽完一下子憋不住哭了:“他,他打完電話,半夜就來我家樓下,把,把項鏈給我了,跟我說他要有錢了讓我等他,然後就走了。真的,沒別的了。”
“那你剛才怎麼不交代?”小張嚴厲地問。
“你們是公安局的,我害怕,不想跟他扯上啥關係。”方晴兒一邊說一邊捂著自己的脖子,舍不得那真金白銀。
“舍不得項鏈吧。”小張一句話直指重點。
這時候河陽拿出一個密封袋,冷冷地伸到方晴兒麵前:“摘下來吧。”方晴兒感到極強烈的壓迫感,隻能極不情願地摘了下來。
“記住,王磊要是和你聯係,第一時間通知我們。”小張遞過一張寫著手機號的卡片。
方晴兒局促地接過來,不斷點頭。
回去的路上,默默忍不住問:“陽哥,你怎麼知道項鏈是王磊給方晴兒的?”
“因為這是我妹妹的項鏈。”河陽握著項鏈,上麵的溫度和氣息已經不是河小小的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在發汗,手在抖。
這是證物,也是妹妹的遺物。
一年前河小小被航空公司錄取的時候,河陽訂做了這條pt999鉑金項鏈送給她,內側還刻了XX兩個很小的字母,那時小小在陽光下歡天喜地地跳起來,頭發和裙擺一起飛在風裏,陽光般明豔,看到她快樂的模樣,就是河陽最大的享受,心裏洋溢著最深的幸福與滿足,他永遠記得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
如今再看到那兩個字母時,河陽隻覺得刺痛。物是人非,轉眼之間,讓人措手不及,而心,就這樣突兀地空了。
河陽去一邊抽煙了。默默和小張在快餐店裏吃飯。
“他平時也抽這麼多煙?”默默看著門外河陽的身影,邊吃邊問。
“說來你可能不信,這件事之前陽哥從不抽煙。”小張回答。
“不吃不喝鐵打的人也受不了啊。”默默說。
“陽哥爸媽死的早,妹妹是他唯一的親人,現在這個人也沒了。”小張歎了口氣,放下筷子,自己也吃不下去了,“他在這個世界上所有有血緣關係的人都不存在了。”小張很難想象如果這種遭遇發生在自己身上會是怎樣的一種心境。
“親戚啊。”默默說。
“從未聽他說過有親戚。”小張看著河陽的背影,那裏藏著的悲涼他隻能盡量地去想象了。
回到局裏,方晴兒這條線索隻能暫時擱置了,但也確定了王磊就藏在雪陽市。網上監控已經布設好了,隻要王磊有銀行卡取款、手機開機、微信支付等動作技術部門就會第一時間收到通知,隻可惜方晴兒家裏那一片沒有被監控攝像頭覆蓋,但已經派去人手蹲點。
下午,河陽、小張、默默三人又去追蹤另一條線索,王磊的身份證地址在雪陽市巷口路老廟街七弄18號。
“這一代是雪陽的老城區,拆的拆、建的建,原址很難找到了。”默默看著地址努了努嘴。大家來到了老廟街附近,原來的街巷變成了幾棟三十層高的洋房,大部分居民已經回遷住進去了。三個人打聽了一個下午才得到點消息。
王磊這幾年在外麵打工,很少回來,拆遷後他們家分到一套兩居室六十七點五平米的房子,戶主是王磊的父親王三強,王三強是個下崗工,腿有點殘疾,平時靠著低保加上撿點破爛過活,這房子弄好後,他壓根沒住進來,而是直接賣了,後來就不知道去哪了,反正這一帶都沒人見過。河陽等人找到後來的新房主,也證實了這種說法。
李局又派了幾個偵查員在雪陽市不同的地方打探這王氏父子的行蹤。
當晚,河陽回到招待所,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浮腫的眼圈、呆滯的瞳孔,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然後蹲在角落裏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把冰箱裏的一打啤酒都喝光了,又讓服務員送過來一打。
等小張開門進來的時候,看到河陽躺在酒瓶子和易拉罐中間,蓬頭垢麵,旁邊是吐了一地的嘔吐物,衣服上、手上亂七八糟地沾了不少,他瘦骨嶙峋地堆在那像一個陳舊的、毫無生氣的雕像。
“陽哥,來,起來,到床上去。”小張把他把從垃圾中扶起來,踢開酒瓶子,脫了他的衣裳,弄到床上,又擦去他身上沾著的嘔吐物。
“小張啊。”河陽微睜著眼睛。
“你再糟蹋自己,人也回不來了!”小張狠狠地說。他不想也不忍看到河陽頹廢的樣子。
“是我殺了她。如果我早點給她買車,她就不用坐網約車了,就不會出事了。”河陽望著天花板,眼珠動也不動,恨不得死的人是自己。
“你這是幸存者的內疚。”小張說道。雖然聽到這話後心裏還是有點震驚,但還是用上了心理輔導老師的話來回應他。更不敢把他往細節上引,但河陽自己卻開口了。
“她說了半年要買車,我都沒答應,真是我害了她。”河陽恨不能把天花板看穿,“她才二十四歲,二十四啊,連男朋友都沒有,她怎麼就能死了呢……”
“哭吧,陽哥,哭出來就好過點了。咱們會找到凶手的。不是車的問題,這是意外,是我們沒法預料的意外。你別找個借口啥都往自己身上背,這不是你的錯。”小張拍著河陽後背,自己心裏也不好受。
河陽把喝進去的酒全吐出來了,胃裏空空的,原本就沒吃啥,吐到最後隻剩下酸水和黏液了,小張給他打了一個炸醬麵上來算是填填肚子,後半夜的時候,河陽終於睡著了,眼角都是幹涸的淚。
河陽心裏清楚,小張說得對,買車這件事隻是自己想沉溺在痛苦中的媒介,是自己對刻薄命運的無力妥協,他沒法在河小小冰冷的屍體前指責她為什麼不小心些,為什麼不謹慎些。
“唉。”小張心疼地給他蓋上被子,洗個澡自己也睡去了。
憔悴的河陽,這個男人正用自己的方式傷害自己、折磨自己,而這又是他減少痛苦的唯一途徑。悲傷的四個階段每個人的表現各有不同,但終究會過去的,小張隻希望河陽這一遭快些過去,想著想著他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小張被剃須刀震動的聲音吵醒,眯縫著眼睛看到河陽正對著鏡子認真地刮胡子,純白的襯衫領口打著藏青色領帶,像昨晚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似的,地也打掃幹淨了。
河陽腦海中反複回蕩著小張昨晚說過的一句話:咱們會找到凶手的。這句話支撐著他,至少現在,河陽知道自己沒有悲傷的權力,時間越久,逃犯越可能潛逃,法醫學證據也會流失得越多。
“陽哥你醒這麼早啊?”小張還在納悶。
還沒等河陽回話,電話響了,河陽接起電話,原來是李局長。
“昨晚睡得好麼?”李局客氣的開場白讓河陽覺得話裏有話,果然不出所料。
“有個事需要幫忙一下,是這樣的,我們局的幾個法醫都休產假去了,新調來的遇到點特殊情況還沒有到位,今天早上有個突發案件,技術中隊那邊已經去現場了,河陽你能不能以法醫身份過去看看?我把定位發到你手機上了。”李局長盡量控製自己不打哈欠,但是大清早被幾個電話吵醒,還是發生了自然反應。
河陽察覺到了,自然也不會拆穿。
“好,我現在過去。”河陽沒有猶豫。
“太好了,太好了,我代表全局感謝河法醫大力相助,專業人士的道德素養就是不一樣,有你出手,我就放心了!”李局長喜出望外,原本準備的說詞都用不著了。
“你確定不用休息一下麼?”小張問,“咱們不一定非得接手。”
“走吧。”河陽招招手。小張還不知道,工作已經成了河陽生命裏僅剩的唯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