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戰爭的真諦

中國功夫的訓練進行了一星期後，逐鹿族人的表現再次讓衛央大吃一驚：這些鐵憨憨簡直就是為中國功夫而生的。

那些技擊動作，似乎就是專為這些人量身定做，用在他們身上毫無違和感，查拳“快”的特點被他們發揮得淋漓盡致，個個手法迅捷，人人腿法剛猛。

那個叫林武的小哥哥，剛練了三天就能用他親傳的技巧將他撩翻在地了，那身法和神態甚至打出了李小龍的味道（盡管人家耍的是詠春）。他進步之神速，表現之卓越，一度讓衛央懷疑他就是傳說中萬中無一的絕世高手，已經掌握了一套從天而降的掌法。

當訓練到半個月時，衛央就已經清楚，他幾乎不是這些勇士中任何一位的對手了，跟這些生來就跟野獸搏鬥、終其一生都在跟死神賽跑的人相比，他們這些浸泡在現代文明溫暖糖水裏的人，無論是反應力、爆發力還是氣力，都望塵莫及。

因此，他也就聰明地不再參與手把手教學，以免一而再、再而三被自己的學生撩翻，損害他在族人心中的神聖形象，影響發號施令的權威性。他選擇躲進華屋觀看他們訓練，隻是偶爾動動嘴皮子，讓那個注意抬腿，叫這個學會提臀。

而在這種祖先、族長和長老均未提及的訓練中，逐鹿族人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這力量，跟他們世代傳承的東西截然不同，這些簡單而複有章法的動作，新鮮而神奇，似乎在哪裏見過，卻又那麼陌生。

一些沉迷在訓練中無法自拔的族人，比如林武，在長期的重複動作訓練中，隱隱覺察一種曾感覺到卻沒有意識到的能量，一度讓他內心深處湧起一陣陣連綿不絕的喜悅。

三十天後，當一百零八名勇士整齊劃一地演練了一遍基本套路後，衛央激動地堅信：他的“軍隊”已經所向無敵。

而接下來的事，他早已迫不及待。

次日一早，在集體用過一頓豐盛的大餐後，在他的帶領下，逐鹿族人帶上了一天的食物，信心滿滿地向狂豬部落進發。

之所以隻帶一天的食物，是因為衛央堅信：他們將於獲勝後在狂豬族的村社用享用大餐。

一場戰爭就這樣開始了。

早在功夫訓練剛開始時，衛央已從石太白口中得知，狂豬族現在的領地中心，即他們的村社，位於東北方距此一天路程的地方，那裏曾是逐鹿族的草場，於一年半前被狂豬族奪去。

村社附近有一處水潭，那簡直是諸神的饋贈、祖先的福澤，即便旱季也有清水從潭底的泉眼湧出，吸引無數鳥獸前來聚集飲水，所以伏擊獵物十分方便，尤其是在旱季，這處清涼的水潭，就像蜜糖不斷吸引著群蜂，招來無數口渴難耐的野獸，以至於那時節的獵捕，簡直像拉屎放屁一樣簡單。

所以，他們十分渴望奪回這“自古以來便是逐鹿族神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至某種程度上已成為逐鹿族的一種政治正確。

石太白還告訴他，水潭附近四百步之地有處高地，高地的頂部開闊而平坦，可容納一百多人。

因此，衛央製定了這樣的作戰計劃：行軍一天到達敵方領地，在高地上進行休整，那樣即便是被敵方發現，他們也可以占據地利，居高臨下進行防禦或者發起進攻；如果沒被發現，次日一早，他將會派遣一部分兵力前去襲擾，將敵人吸引至高地下，而後再進行突襲。

他看過一些軍事類書籍和戰爭片，知道“高地”對戰爭局勢至關重要的作用，當然不會浪費這麼好的地形優勢。

在跟逐鹿族人宣布自己了的作戰計劃後，飛鳥小心地建議他，可以在黎明時分衝進狂豬族的村社，因為曆來所有的部落戰爭都是這麼打的。

在此之前衛央已了解到，與逐鹿族相比，人口眾多且更喜歡建造房屋的狂豬族，其村社的布局更加錯綜複雜，如果貿然進入，可能會因環境陌生而讓戰鬥力大打折扣，甚至陷入被動不利的境地，因此對於飛鳥族長的提議，他幹脆地一口否決了。

而後，他率族人快速行軍，到達目的地後，悄悄地進行休整和休息，次日清晨醒後再靜靜進食……一切都按照計劃順利進行。

接著，在第一縷陽光照射叢林時，他讓精選的十名擅長奔跑的族人去敵方村社進行襲擾，以將他們吸引至此，而本部主力則如捕食的豹一樣伏在高地的灌木叢中。

自從上次突襲逐鹿族失利，狂豬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惶恐。男人們狼狽地逃回部落，向長老、女人和孩子聲情並茂地描繪了他們的所見所聞。

雖然這些男人的詞彙量相當匱乏，但配合著僵硬的肢體動作和臉上的驚恐神色，足以讓女人和孩子們完全相信他們的見聞，並感同身受地膽戰心驚了。

然後，他們開始開會，而且是一場連續幾天的漫長會議。

會議主題有兩個：一，“那個人”究竟是不是逐鹿族的氏族神；二，我們該怎麼辦？

討論了兩天，在男人們精彩描述、長老們縝密分析和女人們參考性意見的基礎上，他們就“那個人”就是逐鹿族的氏族神這一認知達成了共識。

而關於“怎麼辦”的問題，他們討論了更長時間。

絕大多數族人，尤其女人們，提議將草場歸還給逐鹿族，平息逐鹿族氏族神的憤怒，以換取他們全族性命無憂。

一部分人不置可否，因為他們曆來是沒啥主意的，別人嚷嚷他閉嘴，一問搖頭三不知。

剩下的以族長豬矛為代表，表示堅決不放棄一棵樹、一寸土。他們是氏族中的青壯主力，在奪取這些草場時，他們作戰勇猛，流血流汗，出力最多，辛苦得來的東西，自然不肯隨隨便便丟棄。

於是，多數派和少數派有了矛盾。說白了，這就是一部分男人和女人的矛盾。可豬矛又做不到以理服人，畢竟，他們的語言十分不發達，不足以讓他們編出那麼多騙（女）人的鬼話。

女人們紛紛抱著她們的孩子，圍在族長和長老的身邊，在喋喋不休地勸說無果後，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拍打大腿、扯開嗓子嚎啕大哭，創造性地研發出一項將會傳承數千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而她們的哭聲又引起孩子的附和，一時亂得跟明星粉絲見麵會似的，鬧得附近鳥獸胡亂飛竄。

有頭腦的女人清楚：哭聲是她們的武器，是她們的利劍長矛。

但是，並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吃這套，對豬矛來說，他有盾。麵對女人們無休無止的哭泣，他的表現可謂是一位真聾天子，臉上就像幽深的潭水，毫無波瀾。

於是，幾個女人又開始攛掇豬矛的老母親。身負重大使命的老母親顫巍巍來到豬矛跟前，眼裏燃滿怒火，這個一輩子生育了十七個兒女的英雄母親，憤怒地拍打著這個最優秀的兒子的臉頰，歇斯底裏地大喊大叫：“你這是要讓我們的屍體被人丟在地上發臭生蛆啊！”

並且，女人們也開始左右她們的男人的思想，勸說他們跟自己一個主意，而男人們禁不住連續不斷的狂轟濫炸，想法開始鬆動……整個部落幾乎就要掀起一場公開反叛族長豬矛的暴動了。

豬矛族長見此情形，不再爭辯，不再勸說，隻是安靜地下令遷回舊址。

然而，回到舊址後的十多天裏，他們的狩獵數量驟然減少，甚至有一天竟是空手而歸的，男人們一個個提著沉甸甸的木杵和矛，耷拉著老長的臉，一言不發，肚子叫得歡了，就猛灌一肚子涼水充饑。

孩子們圍著母親大哭著喊餓，女人們卻束手無策，而且她們自己也饑餓難耐。

最終，她們隻能硬著頭皮央求豬矛想辦法。

豬矛冷冷地說：隻能回去。

比神的懲罰更可怕的是餓肚子。女人們屈服了，同意再回到潭邊之地。

路上，豬矛不失時機地授意長老跟族人們說：神從天降來，必須被束縛在肉體內，大能會大大削減，神並沒你們想的那麼可怕。何況我們也有我們的氏族神，隻是暫時沒有降來而已。

但是，豬矛族長也因此而多了幾分疑慮和機警，暫時放下了消滅逐鹿族並奪取他們全部領地的念頭。他很清楚，在族人們從那次驚嚇中走出來之前，所有的冒險都隻能將部落置於更危險的境地。

當熬過了漫長的等待，確信逐鹿族和他們的神不會對他們進行報複後，豬矛族長終於認定了逐鹿一族和他們的神都是吃草的懦夫，並準備當族人士氣恢複，或者說，對逐鹿氏族神的恐懼逐漸淡忘後，就對他們發起新的攻侵。

而逐鹿族忽然主動發起進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這天清晨，他先是聽到一陣喊叫聲，然後伴隨著女人的驚呼，一個族人闖進他的大屋，著急地大喊大叫：“外族人！外族人！外族人入侵——”

他像猿一樣彈跳而起，抄起木杵衝出去，大聲呼喊召集族人，命令他們作戰。

他和他的族人看到了村社邊緣處的一小隊人，通過他們手中的標槍，認出他們竟然是逐鹿族！

狂豬族中有人想起那天的種種神跡，眼神畏畏縮縮，明顯開始打退堂鼓了。

豬矛見狀，忙低聲撫慰並鼓勵族人：別怕！不許撤退！

他一個手勢，率族人追上前去。豬矛知道，他必須追上他們，打敗他們，捉住他們，將他們折磨致死，吃進肚子！隻有這樣，才能徹底打消族人們對逐鹿族的畏懼之心！

那一小隊人看到他們追來，轉身就逃，顯然是被他們的氣勢嚇到了。狂族族人見此情形，心下稍安，勇氣愈增，隨即揮動木杵，發出興奮的呼號，一如每次他們主動進攻逐鹿族的村社。

那一小隊人顯然是慌亂得沒了頭腦，竟然往那處高坡上跑，一上坡，速度就明顯慢了下來。豬矛暗暗興奮，那心情就像自己苦苦追逐的小獸掉進他的陷阱。

當他們爬到高坡的一半時，那一小隊人卻忽然在坡頂站定，回頭冷冷地望著他們。

他正為敵人的怪異舉動感到納罕，忽然，殺聲四起，剛才還寂靜如常的灌木叢，忽然從中冒出來許多張牙舞爪的人，從高處直奔他們殺來！

而且，讓他更為摸不著頭腦的是，敵人個個赤手空拳，手裏沒有一塊石頭，沒有一根木頭！

逐鹿族人就像一道傾倒的牆，居高臨下推向狂豬氏族的隊伍，整齊劃一且迅疾有力的動作，讓他們看上去就像大型糧食作物收割機，將敵人齊刷刷放倒在地，乍一交手就將他們打得七零八落，手中的木杵紛紛落地。

衛央站在坡頂，將戰況盡收眼底，得意洋洋地看了一眼身邊目瞪口呆的石太白。

“對付這群野蠻人，探囊取物耳！”他忽然說了一句石太白並不是十分明白的話。

然而，帥不過三秒，戰況的發展很快就超出了他的預期。

隨著戰鬥的進行，戰線也在不斷發生變化，他們漸漸從半坡打到了坡下，進入了開闊的平地。

可衛央在製定這個作戰計劃時，隻考慮到了“居高臨下”的打法兒，並沒考慮下坡之後的環節怎麼進行，而在坡上和在平地上，完全是兩種不同的作戰形態。

很快，狂豬族在豬矛身先士卒的搏鬥下，使得戰況出現了對他們有利的轉機——畢竟人多勢眾，畢竟主場作戰，畢竟生性狂野。

在高處的衛央和石太白同時注意到了這一點，不禁倒吸涼氣。

在豬矛的聲嘶力竭的呼喚聲中，狂豬族人受到鼓舞，隻要是還在喘氣的，就重新撿起木杵，加入戰鬥，他們齊心協力，劈頭蓋臉一通暴擊，打得逐鹿族人連連後退，竟然又將戰線推回了坡上。

衛央一看，差點撒丫子跑路，情急中一個趔趄趴在地上，也顧不得狼狽，匆匆忙忙爬起來，踮著腳呐喊助威：“衝！衝！給我衝——”

逐鹿族人聽到他的呐喊，備受鼓舞，一直身先士卒的林武猛然間彈跳而起，拳腳並用，接連放倒三人，帶著族人，一鼓作氣，再次將狂豬族人打下了坡。

衛央稍稍鬆了口氣。

然而就在這時，石太白卻又忽然一臉驚恐，伸手指著不遠處，張著嘴，卻不知用什麼語言表達自己的驚恐。

原來，狂豬氏族的女人們，正揮舞木杵直奔戰場而來。

衛央隨即吐出一句國罵。他罵的是自己。在他精心製定的整個作戰計劃裏，沒有女人！——他竟然忘了女人的存在！

事實證明，任何時候，忽略女人的後果都是致命的。

如果這些女人也加入戰鬥，戰況將迅速逆轉，壓倒性的勝利將完全屬於狂豬族！他和逐鹿族人會全部死在這些夫妻檔的棍棒之下，心肝脾肺都被砸出來，成為名副其實的夫妻肺片。

他深呼吸，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女人們越來越近。

鎮定！

女人們即將進入戰場。

鎮定！

女人們來到她們男人的身後。

鎮定！

就在狂豬族女人加入戰鬥的前一秒，情急的他將雙手捧成喇叭放在嘴邊，氣聚丹田，整出這麼一句：“刮風啦！打雷啦！下雨收衣服啦——”

嘹亮而未知其義的聲音在林中回蕩，竟然成功地讓戰鬥雙方停止了戰鬥。

即將加入戰鬥的狂豬族女人們，也因此停止了進擊的步伐。

這一瞬間，衛央知道，自己這條小命算是又續上了。

同時在這一刻，他也意識到了“戰爭”跟“鬥毆”的區別：不是身強體壯、武功高強就能取得戰爭的勝利，不然曆史上的軍事家們所推崇的就不是《孫子兵法》而是《格鬥技巧一百招》了。戰力固然重要，可如果忽略了天時地利人和，忽略了虛實正奇，那就是流氓混混打群架，早晚要崴泥的。

他暗罵自己太輕率、太大意了。

在場所有人，齊刷刷地用能望出社交恐懼症的目光望向他。真是能殺人的目光。他清楚，自己必須說點什麼，不然剛才那一嗓子就白喊了，而這，也意味著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