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凱明夢見自己從懸崖上跌落,他拚命地揮動雙手想抓住什麼,但什麼也抓不住,他疾速下墜,驚恐地大喊大叫。
他醒過來了。剛醒來還有點遲鈍,但黃凱明立即想起昨天的情形,難道昨天發生的事情隻是一場噩夢嗎?黃凱明連忙從床墊上爬起來,到窗框口觀看。
昨天黃凱明忙來忙去沒顧得看,而且天也晚了,現在站在9樓的高處觀看,劫難後的城市情形讓黃凱明目瞪口呆。
這是一個百萬人居住的大城市,原先高樓林立,現在高層建築稀疏了,許多高層建築坍塌了,更多的高層建築半坍塌,坍塌的建築垃圾形成高高低低的廢墟,使得城市看上去像似變成了綿延的丘陵。也有的地方變得像平原,那便是像黃凱明家那樣的老舊居民區所在的地方,大片同樣的樓房以同樣的坍塌方式坍塌成大致同樣高度的廢墟,上麵覆蓋著同樣的水泥平頂,從高處望去那樣的廢墟像似平原一般。還有一些地方仍在燃燒,升騰著黑煙。
黃凱明看得膽戰心驚。他驚駭地想,這場地震多大啊,這是多大的一場地震啊,聽都沒有聽說過這麼大的地震,這場地震怎麼這麼大?竟把城市破壞成這個樣子!
黃凱明需要下樓尋找食物和水。這裏是在建樓盤的建築工地,要找到食物和水必須到附近街區。
黃凱明再次被震驚了。黃凱明昨天曾注意到了活下來的人不多,今天在街區廢墟中行走,讓黃凱明發現了一個更可怕的事情:這些不多的幸存者,眼睛都瞎了,都成了雙目失明的盲人。
黃凱明最初沒有發現他們的眼睛瞎了,他隻是奇怪,這些零零散散坐在廢墟上的人,怎麼都動也不動,沉默不言,像一隻隻落在廢墟上發呆的鳥。黃凱明走近問詢他們,才知道他們的眼睛都瞎了。他們沉默,是因為他們昨天呼救過,呼救了一天,知道了周圍的人同樣失明,誰也無法幫助誰。他們坐著不動,是因為他們什麼都看不見,無法走動,隻能坐在那兒等待救援隊到來。黃凱明看了一個人又一個人,問了一個人又一個人,他們的眼睛看上去和正常的眼睛沒有什麼兩樣,但實際上卻失明了,這些在災難中幸免於難的人,竟然全都成了瞎子。黃凱明問他們眼睛是怎麼瞎的,他們告訴他是大爆炸造成的,有的是在大爆炸瞬間瞎的,有的是在大爆炸數秒後瞎的。他們哀求黃凱明幫忙,黃凱明慌忙答應著,但他不知道他能幫多少忙。
這樣的事情無法解釋,太詭異可怕了。有的事情雖然可怕,但可以得到解釋,比如災難中人的死亡。有的可怕的事情卻得不到解釋,這樣的事情因為得不到解釋而顯得詭異,因為詭異而顯得更加可怕,比如這件事情,災難中的所有幸存者全部雙目失明。
黃凱明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詭異可怕的事情。一個念頭突然闖入他的心中:他的眼睛會不會也像他們那樣要瞎呢?會不會雖然暫時沒瞎但是很快就要瞎呢?這個念頭嚇得黃凱明魂飛魄散。黃凱明躊躇著不敢再向前走,他怕萬一自己的眼睛也突然瞎了,就找不著回家的路了,就隻能也像他們那樣動也不動地呆坐在廢墟上了。
突然,黃凱明看見遠處一堆廢墟上坐著一個低頭的女人。女人雖然低著頭,頭發上和衣服上都是塵土,但看著眼熟。
黃凱明渾身一震,忘了恐懼,急忙向那處廢墟走去,走到女人麵前,他試探地叫道:“楊曉娜?”
女人抬起頭來,大眼睛看著他,驚聲叫著:“黃凱明?是你嗎?是黃凱明嗎?”
黃凱明抓住楊曉娜伸出的手,說:“是我。”
楊曉娜放聲大哭,渾身顫抖:“黃凱明,我眼睛瞎了,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黃凱明說:“我知道。”
看楊曉娜哭得那麼傷心,黃凱明也差點落淚。他背起滿麵塵土和淚水的楊曉娜,向他的新家走去。楊曉娜任由黃凱明背著,淚水浸濕了黃凱明的後背。
一直上了那幢樓9樓,黃凱明才放下楊曉娜。
黃凱明對楊曉娜說:“楊曉娜,你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嗎?”
楊曉娜搖頭。黃凱明興奮地大聲告訴她:“這裏是我們的家呀!”
“這幢樓還在?”
“還在,我們的家還在!”
在楊曉娜和黃凱明談戀愛的日子裏,他倆就是這樣稱呼這套房子的。楊曉娜曾多次陪黃凱明來看過建築中的這套房子,黃凱明在牆上寫下記號的那次,就是他倆一起來的。
黃凱明抓著楊曉娜的手,讓她撫摸牆上的字母,好像那字母是凸出的,手摸可以感覺到似的。黃凱明的這個傻傻舉動,讓楊曉娜笑了,說,你總是這麼傻。黃凱明想想也笑了。
意外救了楊曉娜,楊曉娜又和自己在一起了,這讓黃凱明非常激動。黃凱明要好好照顧好楊曉娜,要讓楊曉娜回心轉意,重新和他好。黃凱明讓楊曉娜先休息,他去街區廢墟尋找生活用品。
黃凱明背回來一張席夢思床墊,是給楊曉娜睡的。他看著在他的那張床墊上熟睡的楊曉娜,想起楊曉娜說過她很喜歡日式榻榻米,於是又一趟趟下樓,背回來好多張床墊,把臥室的整個水泥地麵都鋪上了席夢思床墊,他覺得失明的楊曉娜需要這樣滿屋的準榻榻米。他又去尋找食物和水。他記得附近街區有一家供應桶裝水的店,就去尋找。他找到了,從坍塌的店裏扛回來幾桶桶裝水。水店相鄰幾家小雜貨店,有的已經完全被掩埋,有一家還可以爬進去。黃凱明爬進去看到老板和老板娘的屍體倒在收銀台旁,他向他們點點頭表示哀悼,然後拿了麵包、餅幹、火腿腸帶回去。他後來又來了,拿了瓜子、腰果、話梅等小食品,這是他專門找給楊曉娜吃的,他知道楊曉娜愛吃這些。黃凱明一趟又一趟地跑來跑去,因為他不斷地想到還需要找些東西,如臉盆、毛巾、牙刷、牙膏,有的東西找到了,有的東西沒找到。
忙了一天的黃凱明直到傍晚才停歇下來。睡了大半天的楊曉娜也醒了。他們吃了晚飯,又分別在衛生間用臉盆和桶裝水衝了澡,然後並排躺在席夢思床墊上。他們各自裹蓋著羊毛毯。黃凱明在家具店附近扛回來一整箱羊毛毯,那是家具店用作購買家具的抽獎獎品。在這個亞熱帶的南方城市,初春的夜晚蓋著羊毛毯也能對付。
他們交談昨天的各自遭遇。他倆側身相對,彼此看著對方的臉。黃凱明訴說他的地下豎井逃生經曆。他邊說邊注視著楊曉娜的臉龐和眼睛。雖然是夜晚,但不像豎井中那樣絕對漆黑,他能看清楊曉娜的臉,能看清楊曉娜的眼睛。楊曉娜全神貫注地聽他訴說,眼睛盯著他看。那是他熟悉的美麗眼睛,那雙美麗的眼睛看上去和過去完全一樣,以致讓黃凱明懷疑楊曉娜是不是真的不幸失明了。全神貫注聽講的楊曉娜臉上充滿了恐怖和焦急,每當黃凱明說到驚險處時,楊曉娜都張大嘴巴,發出無聲的驚叫。黃凱明看到了楊曉娜對他的深深關心,這讓黃凱明心裏熱乎乎的。
楊曉娜訴說了她的遭遇。昨天早晨,她像往常一樣走出她居住的高樓去上班,突然發生了巨大爆炸。爆炸的巨響無法形容,撼天動地,她在巨響中被托飛起來,然後昏厥了。她在昏厥之前看到的最後情形,是所有的大樓都正在坍塌,塵土四散彌漫,空中飛滿了活人和屍體,像飛滿了鳥兒一樣。
兩個人的意見這時發生了分歧,黃凱明說這場災難是一次超大烈度的大地震,楊曉娜說不是的,這場災難並非來自地下,而是來自天上,大爆炸是在城市上空發生的。黃凱明想到他問過的每一個幸存者好像都是這樣認為的,於是接受了這個判斷。隻是他們都不清楚城市上空為什麼會發生如此巨大的爆炸,他們猜想也許是一次小行星撞擊。
他們繼續談著昨天的災難,談著昨天經曆的一些細碎情節,他們為他們居然活下來了而且碰到一起感到難以思議的幸運。
想到罹難的父母親,楊曉娜又開始哭了。楊曉娜邊哭邊說,說到自己眼睛瞎了,什麼都看不見時,她哭得更加悲傷。
黃凱明安慰楊曉娜,說也許失明隻是暫時性的,過兩天就會恢複,而且救援來了以後醫療隊會治療的,會治好的。黃凱明雖然這樣安慰楊曉娜,但他也感到沒數,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詭異可怕的情形。黃凱明突然想到,他們的眼睛應該是被大爆炸產生的某種輻射損傷的,而他所以沒有失明,是因為大爆炸時他在205米深的井下,而且測量室上方有厚厚的鉛製穹頂,鉛製穹頂擋住了可能致盲的輻射。想到這時,黃凱明目瞪口呆,為自己當時的不幸竟造成如此僥幸的結果而心驚,同時也暗暗為楊曉娜傷心,如果是被輻射損傷,那麼損傷的眼睛可能無法恢複。
想到前天晚上的分手,黃凱明的心裏不免哀傷委屈。看著楊曉娜現在和他並排躺著,他心裏又興奮歡喜。
黃凱明聞到了他熟悉的芬芳。那不是任何香水的味道,是年輕健康的女子身體自然散發出的淡淡芬芳。
黃凱明按捺不住心頭躁動,把手伸進楊曉娜的毯子,撫摸楊曉娜的乳房。
楊曉娜推開他的手,說:“不可以。”
黃凱明說:“摸乳房不是可以的嗎?”
楊曉娜說:“現在不可以了,現在我們不是那種關係了。”
黃凱明悻悻地縮回手,心裏罵道那個該死的家夥。他突然想到那個該死的家夥這回死定了,這讓他非常解恨。黃凱明得意地說:“哼,那個有錢少爺,還有他的豪車,這回不知道埋在哪堆廢墟下麵呢。”
楊曉娜翻坐起來,氣憤罵道:“黃凱明!你太不像話!太小人了!”
黃凱明轉過身,背朝楊曉娜。
看到楊曉娜這樣護著那個家夥,黃凱明氣憤難當。他想,一個有錢的少爺,就憑著有些臭錢,就為所欲為,就搶人家的女朋友。他哪來的那麼多錢?是他自己掙來的嗎?他自己有掙錢的本事嗎?知道他的錢是他爸給的,但誰又知道他爸是不是貪官、是不是奸商呢?黃凱明越想越氣憤:難道像我們這樣的人,哪怕再勤奮地工作,再節儉地度日,也注定過不上好日子,注定女友被他們想奪走就能奪走嗎?而且,氣人的是還不能不滿,不能罵他們,你的倒黴被認為是你無能,你的憤怒被認為是你嫉妒,你要是揍他們你就犯法,你要是罵他們你就“太不像話”“太小人”了。黃凱明氣得咬牙切齒。
黃凱明感覺到楊曉娜挨著他的後背躺下了。他聽見楊曉娜問他是不是生氣了,他沒有回答。
楊曉娜撫摸著黃凱明的後背和肩頭,輕輕地說:“是我不好,是我傷害了你。”
她細聲地訴說著:“你也知道,我們的事我爸媽一直不大同意,這次的事,是我爸媽要求的,我爸媽求我,我求爸媽,我和爸媽爭吵過許多次。但是,怎麼辦呢,我爸媽辛辛苦苦地把我養這麼大,我是他們唯一的女兒,我不能讓他們傷心啊。”
黃凱明心裏說,哼,誰不是爸媽辛苦養大的孩子,我爸媽到死都以為你是他們的兒媳婦,如果他們知道了你甩了他們的兒子,你知道他們又有多傷心嗎?
楊曉娜扳過黃凱明的身體,讓黃凱明和她挨住躺著。她抓起黃凱明的手,把黃凱明的手放在自己胸前。黃凱明揭掉身上的毯子,鑽進楊曉娜的毯子裏抱住她。楊曉娜一驚,她沒想到隻是想安慰一下黃凱明的舉動會導致他這樣做。她推黃凱明,推不動,推了一會她不推了,也抱住了黃凱明。兩個赤身裸體的人緊緊摟抱在一起接吻和相互撫摸,像他們過去常常有過的那樣。
黃凱明壓在楊曉娜身上緊緊摟著她,用自己的雙腿用力地分開楊曉娜的雙腿,試圖讓自己腿襠間的那個勃起物插入楊曉娜的身體。楊曉娜不幹了,她奮力推開黃凱明,再次坐起身來,氣憤地連聲說:“這是不可以的!這是不可以的!你知道的,這是不可以的!”
是的,黃凱明知道這是不可以的,在他和楊曉娜的這些年裏,楊曉娜在這一界限上從不讓步,從不允許黃凱明越過這一界限。何況,像楊曉娜說的,他們現在不是那種關係了。
黃凱明自覺理虧,一聲不吭地把楊曉娜的毯子還給楊曉娜,重新鑽回自己的毯子裏。他很快就睡著了,響起了呼嚕。
人的性格行為有時很難說的清楚,再謹小慎微的人也可能對某種事情癡迷狂熱而不顧後果,再爽快的人也會在某種事情上謹慎固執得不得了。楊曉娜是一個性格爽快的人,對人對己都很隨意,但偏偏對那條界限卻非常認真。在和黃凱明戀愛的這些年裏,她可以和黃凱明接吻、撫摸,可以有更親密的行為,當黃凱明實在難忍的時候她也可以用手幫黃凱明泄欲,但是她決不允許他的勃起物進入她的下身。她對黃凱明說過,那樣的事情隻有在結婚之夜才能發生。這種忌諱是母親從小教育的結果,但是話說回來,哪一個女兒的母親不是這樣教育女兒的呢?可是現在又有多少女兒還把這樣的忌諱當真呢?不過楊曉娜是固執堅守這一界限的女兒。
此時,楊曉娜身披羊毛毯坐在那裏想,男人真不是東西,親嘴、摟抱、任意亂摸,不是已經很快樂了嗎,為什麼非要把自己的那個東西插進人家身體裏呢?楊曉娜想到了她的新男友。前不久兩人在賓館裏親熱,新男友也是要這樣做,她說不行,說隻有結婚時才能這樣做,他不聽,強行要做,她拚命抗拒,急得哭了起來,邊哭邊與新男友廝打。新男友生氣了,說,這是什麼時代了呀,結婚時女孩子能保證第一胎是丈夫的就不錯啦,還有保證第一次的?搞沒搞錯啊?新男友最終沒有得逞,但是楊曉娜感到受到了極大羞辱。此時,聽著黃凱明呼呼酣睡的聲音,楊曉娜對黃凱明默不作聲地服從她的拒絕是感激的,黃凱明從來都是服從她的,黃凱明從未嘲笑過她的這種固守,她想黃凱明這一點比新男友好。
早晨,從沒有門窗的窗框門框向外看去,天空晴朗,前兩天的漫天塵土已經散盡。
和楊曉娜一塊吃過早餐的麵包、餅幹和礦泉水後,黃凱明走下9樓向遠處街區廢墟走去,去看看情況,找些生活用品。
這是災後的第三天。看到的情景讓黃凱明大吃一驚,那些昨天還零散坐在廢墟上的人已經大多倒斃。這些人死亡的原因除了饑渴,還因為晚上的低溫消耗了他們身體的最後能量。
黃凱明拚命地在廢墟中尋找食物和水,送給躺在亂磚碎瓦上的人,但需要這些東西的人已經不多了。讓黃凱明特別痛心的是,有的屍體近旁就有爆炸後散落的食物,但他們因為看不見而餓死渴死。黃凱明把水倒進那些奄奄一息的人嘴裏,那些人的嘴像魚兒似地嚅動,水流進去了,但放進他們嘴裏的食物,他們卻咀嚼不了了。黃凱明跑來跑去忙了大半天,當他汗流浹背地坐下來休息時,他想到這些人可能活不過今天晚上了。
黃凱明氣憤地對著天空放聲大喊:“政府救援怎麼還不來呀!軍隊怎麼還不來呀!都三天了!人都要死光了!”
黃凱明聽見好像有人在呼救,他轉臉看去,看到不遠處的廢墟上有一個人在動彈,他連忙拿上礦泉水和半包餅幹跑過去。
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看上去狀況還好,還能夠撐起身體。她在喊:“救救我!救救我!”
黃凱明連忙把水和餅幹遞到女孩手中,女孩抓住後拚命吞食,被水嗆得連連咳嗽。黃凱明又慌忙拍打女孩後背,叫她不要急。
這是一個身材嬌小、麵容姣好的女孩,她急切吃東西的樣子讓黃凱明看著心疼。她把半包餅幹和一瓶礦泉水吃掉了,又癱倒在地。她向黃凱明道謝,問黃凱明是不是救援部隊的。黃凱明說不是,說他也是幸存者。
女孩說:“先生,救救我好嗎?我眼睛看不見了,我會死在這裏的。我才23歲,我不想死,我怕死。”女孩說著就哭起來了。
黃凱明說:“我會救你的。來,我背你回去。”
黃凱明背起女孩,他覺得這個女孩真輕,輕得像什麼似的。他背著女孩向家走去。
黃凱明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說:“我叫丹丹,葉丹丹,樹葉的葉。”
黃凱明笑了,他覺得這個叫葉丹丹的女孩就像一片葉子一樣輕。
女孩問黃凱明叫什麼名字。黃凱明說了自己的名字。
葉丹丹說:“那我以後叫你明哥,可以嗎?”
黃凱明說:“可以。”
“明哥,謝謝你救了我!”
“不用謝,救人是應該的。”
“明哥,你真好!”葉丹丹伏在黃凱明的背後,雙手摟著黃凱明的脖頸,像一個乖乖的小妹妹。
黃凱明告訴她,家裏還有一個女孩,比她大,叫楊曉娜,她可以叫她娜姐。
“娜姐,”葉丹丹試著叫了一聲,想了想,又問黃凱明:“娜姐是你的女朋友嗎?”
黃凱明說:“算是的吧。不過好像又不是了。不過好像又是了。”
葉丹丹說:“明哥,我糊塗了,到底是不是呢?”
黃凱明說:“我也說不清楚。”
黃凱明背著葉丹丹一路走著。他覺得葉丹丹的臉貼著他的腦後輕輕磨蹭著,他說:“葉丹丹,別用臉蹭我後腦勺,有點癢癢的。”
“明哥。”葉丹丹輕聲叫道。
黃凱明問:“怎麼啦?”
“我在想,如果不是你救了我,我今天晚上就死了。”
“不要那樣想。”
“明哥,你真好!”葉丹丹雙手更緊地摟著黃凱明的脖頸,她的臉更緊地貼著他的後腦勺,輕輕磨蹭著。
楊曉娜很喜歡黃凱明救回來的這個葉丹丹。
葉丹丹一進房間就叫她娜姐,聲音柔柔甜甜的,楊曉娜伸手要和她握手時,葉丹丹也伸手,但由於眼睛看不見,個子又矮,葉丹丹的手碰到了楊曉娜的腰,楊曉娜以為葉丹丹是要和她摟抱,於是高興地就勢與葉丹丹摟抱了。楊曉娜摟抱時感覺到葉丹丹那麼嬌小單薄,更讓她心生憐意。而葉丹丹為楊曉娜見了她就親熱摟抱而非常感動。兩個人的第一次見麵就彼此產生了深深好感。葉丹丹哭了,楊曉娜也哭了,兩個人摟在一起哭,像一對失散重逢的親姐妹。
三個人一塊吃了晚餐,葉丹丹又在楊曉娜的幫助下衝了澡。三個人說了一會話,葉丹丹疲憊不堪,大家就早早睡了。在滿臥室的席夢思床墊上,楊曉娜和葉丹丹分別睡在南北兩頭。黃凱明睡在中間,但靠著楊曉娜。
第二天黃凱明出去了,房間裏剩下楊曉娜和葉丹丹,兩個人坐在一起說話。楊曉娜了解到葉丹丹的家在一個縣城,葉丹丹大學畢業後來到這個城市找工作,在一家建築設計公司當繪圖員。大爆炸的那天早晨,她像往常一樣背著雙肩包上班,大爆炸時也被衝擊波衝得飛起來,醒來時已經落在廢墟上了。全靠雙肩包裏當作那天早餐的一罐薯片和一瓶礦泉水,她堅持到了第三天,但薯片和礦泉水都已經吃完了。當葉丹丹訴說坐在廢墟上等待救援的情形,尤其是說到夜裏又冷又餓又絕望的情形,楊曉娜也有同樣痛苦的經曆,兩個人又大哭一場。
她們說著說著說到了黃凱明。葉丹丹說,娜姐,明哥怎麼又說你是他的女朋友又說不是他的女朋友呢。楊曉娜說他們談過幾年戀愛,但前幾天分手了。葉丹丹問為什麼分手,是不是明哥長得不好看。楊曉娜說不是,他雖然眼睛小一點,但整個人長得挺精神。葉丹丹問是不是明哥脾氣不好。楊曉娜說他的優點就是脾氣好。葉丹丹問是明哥提出分手的嗎。楊曉娜說不是,是她。葉丹丹說,娜姐,明哥這麼好,你為什麼不和他談了呢。楊曉娜沒有作聲。葉丹丹問,是不是娜姐找到了更好的男朋友,長得比明哥還要英俊。楊曉娜說那人相貌比不上黃凱明。葉丹丹說,我明白了,那一定是他家比明哥家有錢,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對嗎。聽到楊曉娜半天沒有作聲,葉丹丹怯生生地問,娜姐,你不高興了嗎,是不是我不該問這些,我不問了。楊曉娜說,沒關係,兩人一起說說話挺好的,不然太憋悶了。葉丹丹卻不敢再問什麼了。
兩個人默默坐著,各自想著心事。
葉丹丹在想著心事。葉丹丹對黃凱明充滿感激和崇拜之情。在黃凱明在廢墟上找到她之前,她已經完全絕望了,她聽到周邊本來還有動靜的人在這幾天裏先後沒了動靜,她知道接著該是她了。當黃凱明來到她跟前時,她還以為是幻覺,這樣的類似幻覺她已經出現好幾次了,直到她吃了喝了黃凱明給他的食物和水,被黃凱明因她噎食拍打她的後背時,她才真正意識到她獲救了。當她伏在黃凱明的背上由他背回來的時候,她覺得黃凱明寬厚後背和托著她的雙手構成的地方,是世界上最安全、最溫暖和最幸福的地方,就像童年的搖籃。當時她用臉在黃凱明的後腦上磨蹭,她就是在尋找那溫馨的氣味。但她聞到的是年輕男人的氣味,是年輕男人身上健康好聞的氣味,這氣味讓她心醉神迷。葉丹丹想著她要報答黃凱明的救命之恩,隻是她還不知道該怎樣報答。此時,葉丹丹想到,既然娜姐不再做明哥的女朋友了,那就讓自己做明哥的女朋友吧,就這樣報答他,愛他,當他的妻子。在這個城市裏找一個丈夫,是來自縣城的葉丹丹的夢想,她此時想,黃凱明人好心好,有穩定的工作,有房子,這不正是她心目中理想的丈夫嗎?而且他還救了她,她應該報答他。葉丹丹滿臉緋紅,她知道娜姐看不見她臉紅,但她怕娜姐聽見她的心跳,她覺得她的心跳得太響了。突然,葉丹丹呆住了,她突然想到自己的眼睛瞎了呀,她已經是一個盲人了,又怎麼能夠配得上明哥呢,明哥怎麼會娶她呢?她想明哥不會要她的,沒有男人會要她了。想到這裏,葉丹丹傷心地哭了。
楊曉娜也在想著心事。剛才葉丹丹的追問,讓楊曉娜突然看清了一個簡單不過的事實,那就是她的新男友的相貌、身體、心地、脾氣等各個方麵都不如黃凱明,唯一的長處僅僅是他家有錢。楊曉娜想,有錢就真的什麼都好嗎?就真的可以保證一輩子過得快樂嗎?楊曉娜細細回憶著,在她和新男友交往的日子裏,她有時快樂,有時不快樂,有時很快樂,有時很不快樂。昂貴的時裝、昂貴的香水、豪華酒店大餐、豪車兜風,這些都是快樂的。不快樂的是她常常感到壓抑,感到危機四伏。她在和新男友的交往中,必須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什麼話說錯了,什麼事做錯了,惹得新男友生氣。她總是得揣測,總是在迎合,這讓性格爽快的她感到十分難受,惹得她時常自己對自己生氣。因為新男友家有錢,很多女孩想嫁給他,在誘惑他,而這些女孩中有的很漂亮,比她漂亮,這讓她時時有危機感。自從那次賓館拒絕了新男友的那個要求後,楊曉娜的危機感更強了,她分明在他嘲笑的話中聽出了他同時還有著不拒絕他的那種要求的女伴,那使她在後來的許多天裏暗自落淚。楊曉娜知道他是為她花了很多錢,但她也知道這並不意味著新男友真的一心對她好,更不意味著他將一直一心地對她好,因為這些錢對他來說不算多少錢,他為他曾經拋棄的多個女孩也曾花過這麼多錢。楊曉娜知道新男友曾經有過多個女孩,她暗中打聽過這方麵的事情。她常常痛苦地想,自己會不會或者什麼時候會成為下一個被他拋棄的女友呢?她不願發生那樣的事情,害怕發生那樣的事情,但她又清楚地知道,一旦他決意拋棄她,她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她想,和新男友的交往,快樂的事情和不快樂的事情都有,但問題是快樂的事情無法取代不快樂的事情,而不快樂的事情一旦發生卻可以就毀掉所有曾經快樂的事情。楊曉娜回想她與黃凱明戀愛的時候,那時不是這樣,那時除了缺錢的憂慮之外,沒有不快樂的事情,那時有太多快樂的事情。而且,就算是坐電動自行車上下班,又差到哪裏呢,坐過凱迪拉克之後被人拋棄,還不如一直坐電動自行車哩。楊曉娜在想,我是不是應該恢複和黃凱明的關係重新做他的女友呢?但是,即便我願意,黃凱明會原諒我嗎?楊曉娜後悔愧疚,她想她已經太傷著黃凱明了。
葉丹丹在哭,楊曉娜的心裏也在哭。
一件事情徹底改變了他們三個人的關係,這件事情發生在劫難後的第六天夜晚。
這天下午,黃凱明扛回來幾桶桶裝水後就歇工了。
這幾天黃凱明都是出去的晚,歇工的早,回來後話也越來越少,隻是獨自衝澡的時間越來越長。楊曉娜和葉丹丹都感覺到了黃凱明這幾天情緒低落,她們以為是黃凱明太疲勞,黃凱明自己也這樣說,她們就沒太在意。
這天晚上睡覺前,她們像往常一樣,想聽黃凱明說說這天外麵的情形,但黃凱明不想多說,隻是說外麵的人都死了,情形很慘,說起來讓人難受。黃凱明像似很累的樣子,倒在床墊上就睡,楊曉娜和葉丹丹也就不問了。
黃凱明睡在床墊上卻睡不著。這幾天來黃凱明就是這樣,成天覺著困乏,想睡覺,但是躺下之後卻又偏偏睡不著,腦袋脹得難受。不僅睡不著覺,黃凱明渾身都不舒服,心情煩躁,胃部不適,總是感覺累,什麼不幹也感到累。他隻要一閉上眼睛,廢墟上的那些屍體就會來到他眼前。這些天裏,不論是白天清醒的時候,還是夜裏半睡半醒的時候,一些亂糟糟的念頭都緊緊糾纏著他:人,原來這麼容易死,人的死原來這麼殘酷、醜陋和肮臟;人總是要死的,人都是要死的,既然如此,人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活著不過隻是意味著人暫時還沒有死,還要再晚一點才死,但是活的時間長一點和活的時間短一點又有多大差別呢,就是活著和不活著又有多大差別呢?……這些念頭讓黃凱明煩亂頹傷,筋疲力盡,他不知道自己患上了精神抑鬱症。
此時,黃凱明處在半睡半醒的煩亂混沌中,他也不知道自己此時是睡著的還是醒著的。
突然,黃凱明揭掉自己身上的毯子爬起來,鑽進楊曉娜的毯子裏,緊緊地抱住楊曉娜溫熱芬香的身體。
楊曉娜醒了,驚喜地抱住黃凱明,兩個人緊緊地抱著接吻。楊曉娜有太多的話要告訴黃凱明,她要告訴黃凱明她要重新成為他的女友,她要告訴黃凱明她死去的父母已經不會再幹涉他們的事了,她要告訴黃凱明即便她的新男友沒死,她也將當麵對他說她要回到前男友的身邊。這些天裏,楊曉娜天天想著這些話,想著怎麼對黃凱明說這些話,現在她要把這些話全都告訴黃凱明。但是此時,他們在接吻,緊緊地接吻,還顧不上說和沒法說。突然,楊曉娜感覺到黃凱明正在扳開她的雙腿,正試圖讓他的那個勃起物插入她的身體。楊曉娜頓時感到驚慌。這些天裏她想過那麼多要對黃凱明說的話,卻從未想過這樣的事情,當這樣的事情突如其來時,她不知所措,本能地抗拒。她撥開黃凱明的手,她緊緊地夾住自己的雙腿,她推他的身體。楊曉娜感覺到黃凱明這次的情形不同於以往的情形,以前隻要她嗬斥或者激烈反抗,黃凱明就會終止,但這次不行了;以前黃凱明就是強行動作時也會注意不弄痛她,但這次不一樣了,黃凱明的動作毫不顧忌,用力很大,把她的手和腿都弄得很痛,楊曉娜哭了。楊曉娜哭著抗拒掙紮,兩個人在席夢思床墊上翻滾撕扯,當黃凱明就要得逞的時候,楊曉娜情急之下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黃凱明一聲低叫,所有的動作頓時停止。
黃凱明慢慢站起身,又慢慢向葉丹丹走去。
走到葉丹丹身邊,黃凱明俯身問:“葉丹丹,你醒著嗎?”
“明哥,我醒著。”葉丹丹連忙回答說。
葉丹丹早就被他們翻滾撕扯的聲音驚醒了,聽見了楊曉娜的哭聲,聽見了黃凱明急促粗重的喘息聲。葉丹丹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她感到緊張害怕,又隱隱地感到某種興奮和期待。當聽到他們停止時,聽到黃凱明向她這邊過來時,當黃凱明向她詢問時,葉丹丹緊張興奮得幾乎窒息。
黃凱明問:“葉丹丹,你願意和我做愛嗎?”
“我願意,明哥,我願意!”葉丹丹立即答道,這正是她興奮期待的。
黃凱明跪下身體,剛爬到葉丹丹身上,葉丹丹就雙手抱住了他的脖頸。
兩個人接吻,久久地接吻。
葉丹丹問:“明哥,你會一直對我好嗎?”
黃凱明肯定地說:“我會對你一直好的,隻要我活著,我就會對你好的。”
葉丹丹哭了,哭得渾身顫抖,說:“明哥,你真好。”她更緊地抱住了黃凱明的脖頸。當黃凱明撥她的腿時,她順從地分開雙腿。
就在這個時候,楊曉娜大哭著爬了過來,她瘋狂地扯開他們兩人,她又哭又叫:“你們不能這樣!不許你們這樣!葉丹丹你滾開!你不滾開我就揍你!黃凱明,你是我的!你得和我做愛!我要和你做愛!”楊曉娜把黃凱明從葉丹丹的身上拽下來,按著他,緊緊摟著他。
被楊曉娜緊緊按在身下的黃凱明茫然不知所措。
葉丹丹坐起身來,對黃凱明說:“明哥,你和娜姐做吧,娜姐和你好了那麼多年,娜姐是愛你的,這我知道。明哥,你就和娜姐先做吧,我等著。”
這天晚上,黃凱明先後和楊曉娜、葉丹丹做愛。
兩個女人都是流著眼淚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黃凱明,一個是因為悔恨傷心而流淚,一個是因為喜悅歡欣而流淚。
這天晚上黃凱明和楊曉娜、葉丹丹多次做愛,一直做到天亮。第二天黃凱明沒有出去,仍然做愛,做愛累了就睡一會,睡覺醒了就再做愛,再累了就再睡,再醒了就再做。黃凱明不顧她們的擔心,不聽她們的勸告,強行要求做愛。黃凱明像是在拚命地摧殘自己,像是用這種方式自殺。直到午後,黃凱明徹底癱垮了,倒在床墊上沉睡不醒。
楊曉娜和葉丹丹坐在旁邊說話。
葉丹丹膽怯地說:“娜姐,你要責怪我吧?”
楊曉娜說:“不責怪你,要責怪應該責怪黃凱明那個狗東西。”
楊曉娜恨恨地說:“哼,就算便宜黃凱明了,就算讓那個狗東西過上了舊社會地主老財過的一妻一妾的糜爛生活了!”
葉丹丹聽著笑了,楊曉娜也笑了。
楊曉娜說:“不過丹丹你記住,要算一妻一妾的話,我算正妻,你算小妾。”
葉丹丹點頭說:“娜姐,我記住了。”
楊曉娜說:“還有,今後做愛的事情,正妻優先。”
葉丹丹點頭說:“娜姐,我知道了。”
翌日早晨,黃凱明醒了。經過一夜加半日的瘋狂做愛,經過半日加一夜的深度睡眠,黃凱明的抑鬱症不治而愈。
黃凱明重新精神飽滿,渾身是勁,在接下來的幾天裏他好好整理了他們的生活環境。大樓原先還處於施工階段,同層樓麵的所有房子是連通的,黃凱明把距離最遠的那套房子的衛生間作為廁所,扛來一個抽水馬桶安放好,沒有水可以抽,他把馬桶下部打通,讓排泄物直接落到下層。雖然很不像樣子,沒有水泥固定的抽水馬桶也不太穩,但畢竟使女士如廁方便許多。黃凱明還扛回來一些腳手架上的竹籬笆片,把可能使人失足跌落的門檔處、樓道口遮擋好。
還有一件事讓楊曉娜和葉丹丹非常開心,黃凱明在廢墟中找到了一個可以鑽進去的商場,日用品問題全都解決了,食物更是豐富得不得了。這些天裏,她們天天吃黃凱明帶回來的各種各樣的餅幹糕點、各種各樣的零食小吃、各種各樣真空包裝的鹵製肉食品,喝各種各樣的飲料。黃凱明還在一間房間裏用鋼管鋼筋做了鐵架子,用鐵絲做成彎鉤,掛上水壺、鋼精鍋,點上碎竹片後可以燒開水,煮餃子和煮湯圓。三個人的日子過得很滋潤。
經曆了第一次之後的楊曉娜愛上了做愛,這些日子裏她每天晚上都要和黃凱明纏綿。
葉丹丹倒不這樣,黃凱明要她了,她很開心,黃凱明沒要她,她也沒有什麼不開心。雖然算是小妾吧,葉丹丹一點也不後悔,她覺得她報答了救命恩人的救命之恩。她想,一個眼睛瞎了的女人,有這樣好的男人願意要她,對她好,這不是已經很好很好了嗎?葉丹丹常常盤腿坐在那兒獨自遐想,對旁邊那對激情親熱的響動置若罔聞,她仿佛沉浸在遙遠往事的甜蜜回憶中,臉上浮現著迷離恬靜的微笑。
這些日子裏他們天天注意聽天上有沒有直升機飛來的聲音,他們困惑不解怎麼政府救援遲遲不到。他們想,就算所有的道路都堵住了、所有的橋梁都斷掉了,救援隊伍一時來不了,那也應該先派直升飛機來巡查災情吧,可是他們始終沒有聽到直升飛機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