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黃凱明後來在漆黑的地下豎井中向上攀爬的時候,他驚恐萬分,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黴的人。
28歲的黃凱明是一名藍領,是省高能物理研究院電工班的電工。這所高能物理研究院當年建造於這座省會城市的邊緣,在十多年來城市不斷膨脹之後,它現在已經處於城市的繁華街區了。這所圍著高牆的高能物理研究院由多幢高樓組成,但它最重要的建築物不是這些高樓,而是高樓地下的一個豎井。這是一個巨大的地下豎井,直徑25米,深度205米,豎井底部是原子測量室。這個隱藏在地下的建築物蔚為壯觀,如果它立於地麵之上,那麼它的高度相當於一座六十多層的高樓,而十多年前這座城市最高的大樓也沒有這麼高。這一工程是當年國家為加速基礎物理研究實施的重點項目,雖然近年來國家在別的省建立了更大的原子測量豎井,但這座地下測量室的科研作用仍然重要。黃凱明每天的工作,就是在早晨8點鐘時,也就是在測量工程師們9點鐘上班之前一小時,乘升降機下到井底,檢查原子測量室的電路情況,保證測量室電路正常。
這天黃凱明像往常一樣,準時乘升降機下井,身邊是他新帶不久的徒弟柴超。
巨大的豎井裏燈光明亮,升降機平穩下行。
柴超今天格外話多,不停地囉嗦:師傅,昨晚球賽看了吧,江蘇總算把廣東那個隊修理了一頓,3比2,解氣吧?師傅,食堂董胖子下月結婚,份子錢還是老數目嗎?師傅,昨晚網上新聞笑死人了,影星阿Ping和男友玩車震,被狗仔隊拍了視頻,整整放了十分鐘。
黃凱明一聲不吭,像沒有聽見柴超說話一樣。
升降機下到井底,他們走進測量實驗室。測量實驗室的上方,是一個厚度5厘米的巨大鉛製穹頂,像一口倒扣的大鍋,罩著測量實驗室。測量實驗室裏排放著許多儀器,儀器上綴有紅紅綠綠的指示燈,有的指示燈亮著不變,有的指示燈有節奏地閃爍。室內響著低低的電器嗡鳴聲。
黃凱明開始檢查電路,柴超一聲低聲驚叫,黃凱明轉臉看柴超。
柴超尷尬扭捏地說:“師傅,不好意思,BH5檢測儀忘帶了。我這就上去拿。”
柴超轉身就走,走進升降機就趕緊按動上升按鈕,他怕再稍遲延就會被師傅罵了。從上班開始,他就發現師傅今天情緒不對,他費心說了好多事情都沒能讓師傅心情好起來。站在徐徐上升的升降機裏,柴超僥幸地想,幸虧溜得快,否則可能不隻是挨罵啦,說不定會吃到師傅的一記拳頭。柴超清楚黃凱明拳頭的分量。
黃凱明拉過一把轉椅坐下。他感到累,什麼都還沒幹呢,他就已經感到很累了。
他今天的心情確實不好,很不好。昨天晚上,他的女朋友楊曉娜正式向他提出分手。
黃凱明的家和楊曉娜的家在同一個街區。黃凱明比楊曉娜大兩歲,黃凱明技校畢業,楊曉娜大專畢業,在一家貿易公司當文員,雖然黃凱明的學曆比楊曉娜低一點,但現在技校生比大專生吃香,工資往往比大專生要高,兩人條件大致相當,也就交為朋友了。不過事情其實並不這樣簡單,當黃凱明還是技校生、楊曉娜還是高中生時,黃凱明就喜歡上了這個在街區常常遇見的女孩子。那時,黃凱明他們那夥技校生傍晚在街頭閑逛時,遇見好看的女孩子就吹口哨起哄,但遇到楊曉娜時,黃凱明卻不敢胡鬧,為此還遭到過同伴們取笑。雖然黃凱明很早就對楊曉娜有心了,但直到楊曉娜大學畢業工作以後黃凱明才托人介紹交了朋友。黃凱明平頭短發,雖然眼睛不大,但鼻梁挺直,下巴方正,很有些男子漢的剛毅模樣,特別是由於黃凱明喜愛鍛煉,身體肌肉結實,肩寬腰直,是那些細瘦的偽娘和虛胖的宅男無法相比的。經朋友介紹見麵的那天,楊曉娜見了黃凱明就笑,用手捂住了嘴,還是止不住地笑。黃凱明問她笑什麼,楊曉娜說,還是上高中的時候我和同學就在街上常見過你,我們說這個男生眼睛小小的,一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樣子傻得好好玩。黃凱明當時十分尷尬,想陪著笑得不止的楊曉娜一塊笑又不敢笑,怕樣子傻了。楊曉娜一雙愛直視人的大眼睛,嘴唇飽滿紅潤,身材勻稱豐滿,渾身散發著青春氣息,她的模樣讓黃凱明喜歡。楊曉娜性格爽快,敢作敢為,也讓黃凱明喜歡,當年還是高中生的楊曉娜因為男生欺負她的女同學而與男生在街頭打架,正是那次的目睹讓黃凱明記住了楊曉娜。戀愛的日子是甜蜜的日子,在那些日子裏,黃凱明和楊曉娜一塊看電影,一塊郊遊,一塊品嘗美食。黃凱明很感謝楊曉娜對他的體貼,楊曉娜常說你剛買了按揭房,每月工資一多半要支付買樓按揭,不要亂花錢。他們品嘗的美食,大多是有些新奇意味但花錢不多的食品,如墨西哥烤肉、韓國烤魚、印度咖喱飯、泰國竹筒飯之類,他們常吃日本味仟拉麵,楊曉娜卻從未讓他請吃日本生魚片。外出郊遊時,黃凱明發現如果找到籬笆破損處鑽進景區省下門票錢,楊曉娜比他還要開心。但是後來,事情漸漸起了變化。本來黃凱明每天下班時都會到楊曉娜公司的樓下等候楊曉娜,然後各騎各的電動自行車一起到楊曉娜家的小區門口,後來楊曉娜告訴黃凱明下班時不用來了,她自己騎電動自行車回家沒問題。黃凱明明白楊曉娜的心思,因為連他自己都為騎電動自行車陪楊曉娜下班回家感到寒磣,他知道肯定是楊曉娜受到了朋友和同事的奚落。黃凱明曾經多次想下決心買一輛便宜點的小汽車,但最後總是隻能放棄這樣的想法,因為他實在不可能在支付買樓按揭的同時再支付買車的按揭。再後來,楊曉娜和他約會的次數漸漸少了,約會時也越來越顯得心不在焉,但她的穿著卻越來越時新,還用上了一種讓黃凱明覺得既好聞又難聞的香水。一次約會時,楊曉娜不經意地說到她那天穿的長裙要三千多塊錢,把黃凱明嚇了一跳。黃凱明問她怎麼舍得買這麼貴的衣服,楊曉娜一愣,說是公司發獎金了。黃凱明覺得楊曉娜是在說謊,因為楊曉娜一直抱怨她供職的貿易公司這兩年生意不好,一點獎金都沒有。黃凱明懷疑他有了情敵,有別的男人在追求楊曉娜。黃凱明的懷疑很快得到了證實,一個在海鮮大酒店工作的技校時的同學告訴他,有一個小子在搶他的女友。技校同學說,那個小子,不知道是富二代還是官二代,有錢得不得了,開一輛凱迪拉克,藍色的,漂亮得一塌糊塗,讓人看著就生氣。老同學對黃凱明說,哪天你要找人收拾那小子,別忘了把他也叫上。黃凱明意識到他和楊曉娜的戀情可能將要結束,他將失去楊曉娜,但他又總是抱著幻想,希望這不是真的,或者雖然是真的但楊曉娜會回心轉意。在他知道這件事之後,又和楊曉娜約會過幾次,他每次都不願或者說是不敢核實這件事,他怕一旦核實了,這件事就真的成了真的了,楊曉娜就不會回心轉意了。
在這段時間裏,黃凱明內心備受煎熬,人消瘦了不少。昨天中午黃凱明接到楊曉娜的電話,約他晚上在紫羅蘭咖啡館見麵,晚上黃凱明按時來到紫羅蘭廣場邊的這家咖啡館時,楊曉娜已經等在那裏了。果然,正是黃凱明最擔心的,這次約會是分手約會。楊曉娜向黃凱明訴說了她最近認識了一個男朋友,男朋友對她很好,她也覺得這個男朋友對她更合適,可以讓她未來的日子過得像她希望的那個樣子。楊曉娜說,她不願意日子老是過得緊巴巴的,不願意隻能穿冒牌時裝,隻能用山寨版時尚挎包,不希望這輩子隻能騎電動自行車上班下班。楊曉娜開始訴說時,口氣小心翼翼的,但說著說著漸漸激動起來,特別是當說到如果未來有孩子的時候,她簡直像是在痛斥黃凱明。她說,就算我的那些要求太虛榮,太庸俗,但是你想過沒有,以後有了孩子怎麼辦?沒有錢,孩子上不起名牌學校,受不到優質教育,孩子將輸在起跑線上,將重複沒錢的一生,這是一個惡性循環的過程,想想就叫人害怕!楊曉娜說得那麼氣憤,就好像她曾和黃凱明發生過那種肉體關係、懷了孕、正抱著因為委屈而啼哭的孩子似的。黃凱明坐在楊曉娜對麵,始終低著眼睛,雙手捧著咖啡杯,什麼也沒說。黃凱明一直害怕這一天到來,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連黃凱明都驚訝自己怎麼這麼淡定。他原想當楊曉娜提出分手的時候,他會再三地懇求楊曉娜回心轉意,但是此時,他不想這樣做了。黃凱明想,怎麼懇求?懇求什麼?楊曉娜的那些想法和要求沒有什麼可指責的,現在的城市女孩沒有這樣的想法倒是奇怪的,問題在他,問題在於他沒有錢,他沒有辦法滿足楊曉娜的那些想法和要求。當楊曉娜說到想象中的未來孩子的時候,黃凱明想到了他的姐姐即他大姨媽家的女兒,他姐姐到他家串門時,常常就是這樣抱怨她的丈夫即她的姐夫的,說他姐夫掙錢少,小外甥上幼兒園時上不起雙語幼兒園,上小學時又上不起重點小學,想學鋼琴買不起鋼琴隻好買一把吉他,孩子全叫他爸給耽誤了。姐姐說到傷心時痛哭流涕,勸都勸不住。每逢這樣的時候,黃凱明都是既同情姐姐,也同情姐夫,不知道是應該更同情姐姐還是應該更同情姐夫才對。黃凱明覺得此時的楊曉娜和他的姨媽家姐姐特別相像,隻是一個已經結婚落入羈絆,一個在落入羈絆之前決定走開。當楊曉娜站起來和他告別時,黃凱明仍然沉浸在姐姐、姐夫的糾葛和苦楚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隻是仰臉呆呆地看著楊曉娜。黃凱明看到楊曉娜對他說了什麼,但他沒有聽清楊曉娜說了什麼。黃凱明還看見了楊曉娜眼裏的淚光,他在那瞬間沒搞清楚楊曉娜為什麼要哭?楊曉娜轉身走出了咖啡館。透過咖啡館的落地玻璃窗,黃凱明看見楊曉娜走進廣場,一輛藍色的凱迪拉克緩緩駛近楊曉娜,帶上楊曉娜駛離了。夜晚,黃凱明獨自在街上遊逛,走過了一個街區又一個街區,直至深夜。他內心交織翻騰著羞愧、無奈、憤怒和迷茫。在這個早春二月的夜晚街頭,黃凱明知道了什麼叫做心在流淚。
此時,黃凱明坐在地下205米深處的原子測量室的轉椅上,仍然痛苦思索著他昨晚在街頭痛苦思索的那些事情。他痛恨自己沒有錢,如果他有錢,他一定會買輛小汽車接楊曉娜下班的,哪怕是便宜一些的,大眾、現代、起亞,也不至於讓她在朋友同事麵前那麼難堪,他還可以為楊曉娜買一些時尚衣服,請楊曉娜吃更貴一些的好吃的東西,他想那麼楊曉娜是不會就這樣離他而去的。
一個疑問緊緊攥住了黃凱明的心:難道因為沒錢,他就將這樣窩囊地過一輩子嗎?
這個疑問讓黃凱明極其沮喪,因為他在想象中清楚地看到,事情似乎確實是這樣的,他這一輩子似乎注定將窩囊度過。
他每月四千多塊錢工資的大半須支付買房按揭,20年償清。剩下的錢除了日常生活費用,還得積攢,因為購買家電家具,特別是房子裝修都得花很大的一筆錢。然後將是他姐姐和楊曉娜提到的孩子的教育費用,那是一個花錢的無底洞,再多的錢也填不滿,但是沒錢去填是絕對不行的,那等於是對自己孩子犯罪。20年後按揭償清了,是不是日子就好過了?不是的,仍然要過省衣節食的日子,因為自己的孩子又到了需要買房結婚的年齡,你需要積蓄足夠的錢為你的孩子買房提供首付款,就像你的父母為你做的那樣。到人老了,退休了,錢少了,一樣還得省吃儉用,因為要攢錢支付醫療費用中的自費部分。
想到這樣的黯淡前景,黃凱明悲從中來。自己的工資扣除養老保險等四項保險金後有四千多塊,這不算太少,這在這個城市是中等偏上的水平,那些剛畢業的大學生工資隻有兩三千塊,還不一定有保險金。可是我的日子怎麼還是過得這麼糟糕呢?他想,我遵法守紀,除了學生時期的惡作劇沒幹過壞事,我工作勤奮,全年滿勤,我沒有不良嗜好,不抽煙,不喝酒,生活節約,可是為什麼還是過不好呢?還要怎樣才能過好呢?黃凱明想不通,想得心裏更加難受。
黃凱明想到了父母親,他不知道該怎樣向爸媽說楊曉娜分手的事情。黃凱明平時住在單位宿舍,有時周末回家,上個月一個不是周末的晚上,黃凱明因有事路過那個小區就回家了一趟,他已經好久沒回家了。父母的晚餐照例是稀飯饅頭和一兩盤素菜加一碟鹹菜,這些年來父母的晚餐都是這麼簡單,父親曾向他解釋過,說電視上說的,年紀大了多吃稀飯對身體好,母親也這樣說,他知道這種說法是有道理的,但他更知道爸媽這樣做是為了省錢,爸媽的退休金不多。兒子的突然回來,讓父母驚喜,尤其是母親,急切地問這問那,問他的身體,問他的工作,特別是問他和楊曉娜的事情。當聽到他說都好時,母親滿臉笑容,滿足地說,我和你爸現在好好的什麼心事都沒有了,就一件事,就是盼著你和曉娜早點結婚,早點生子,讓我和你爸早點抱上孫子。想到這裏,黃凱明鼻子發酸,他不知道今後該怎樣麵對爸媽,不知道爸媽聽到這件事後會多麼傷心。
突然,就在這個時候,大地發生了強烈震動,伴發著沉悶聲響。黃凱明屁股下的轉椅向後滑去,他跌坐在地上。所有的燈光瞬時熄滅,整個豎井裏一下子變得絕對漆黑。
這是怎麼了?豎井上麵發生了爆炸還是地震了?黃凱明驚慌失措,在黑暗中趴在地上摸索尋找他的電工包。他接連撞上好幾張轉椅和好幾台儀器,甚至撞翻了一台儀器,終於找到了電工包,拿出電工包裏的手電筒撳亮。
圓形的原子測量室裏一片狼藉,所有的儀器都已移位,還有幾台翻倒了,地上到處是摔碎的儀器玻璃屏幕碎片,碎片在手電筒的光照下閃閃發亮。
黃凱明用手電筒照著掛在牆壁上的專用電話撥號,與地上調度室聯係,電話不通,連續撥了十幾次都不通,他後來每隔一段時間再撥打,依然始終不通。黃凱明沒有帶手機,按規定下井是不允許帶手機的,以避免手機輻射影響測量,其實帶了也沒用,在這麼深的地下豎井裏根本接收不到手機信號。明知停電後升降機不能啟動,黃凱明還是幾次去了升降機前撳按鈕。
當黃凱明意識到他與外界失去了全部聯係,隻有他一個孤零零地呆在地下205米深的豎井裏時,他毛骨悚然,內心恐懼極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該怎麼辦?黃凱明緊張地思考著。他想,也許最好的做法就是什麼也不做,耐心等待電力恢複?但是,如果電力遲遲不能恢複,甚至一整天都不能恢複呢?不會吧,研究院的設施搶修能力是很強的,不會那麼長時間修複不了吧?可是,今天的情況顯然不一樣,誰又能保證很快修好呢?在這麼翻來覆去地思索時,一個極其可怕的念頭衝進了黃凱明心裏:剛剛發生的很可能是一次地震,而且說不定是一場大地震前的預震,也許很快就會發生第二次、第三次更大的地震,豎井將可能在地震中垮塌,自己將可能被埋葬在這地下深處!恐怖的想象讓黃凱明驚跳起來,他決定立即逃生。
他有逃生的可能。測量室有一條金屬梯通向鉛製穹頂的上方,越過5厘米厚的鉛製穹頂之後,貼著豎井牆壁的是一條盤旋上升的救生鐵梯,沿著鐵梯上行可以到達地麵。
黃凱明迅速爬上了鉛製穹頂。黃凱明站在鉛製穹頂上,用手電筒向豎井上方照去,看到的情形讓他大吃一驚,那螺旋盤升的鐵質梯板在手電筒光照中變得陌生,像一排排獠牙,陰森猙獰。但黃凱明知道,真正恐怖的是這條救生通道的長度。205米的豎井,高度相當於60層高樓,救生鐵梯又是沿著豎井牆壁盤旋上升的,總長度比垂直長度要多出數倍。而且,鐵梯的梯板之間的高差比一般樓梯大,走著吃力。黃凱明在研究院當電工的這些年裏,這條通道也僅僅上下過兩次,每次接下來的幾天裏小腿都酸疼不止。
黃凱明一手拿著撳亮的手電筒,一手扶著鐵梯欄杆向上攀登,腳步踩在鐵梯板上的聲音很沉悶卻又很響。
黃凱明發現,隨著向上攀登,救生鐵梯漸漸出現了鬆動情況。當黃凱明又一次遇到鐵梯明顯晃動的時候,他一慌,手電筒從手中掉落。
眼前頓時漆黑,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一會兒後,黃凱明聽到了手電筒落到下麵鉛製穹頂後傳上來的聲音。聲音在封閉的豎井中久久地彌漫不散。
突然降臨的絕對黑暗和久久不絕的不祥回音讓黃凱明心驚膽戰。是不是繼續向上走?向上走顯然麵臨危險,萬一鐵梯鬆垮斷裂,自己將會摔落,摔得粉身碎骨。但是不向上走又怎麼辦呢,萬一再發生更大的地震,不是同樣萬劫不複嗎?向上走畢竟還有生的可能,而停下來就等於等死。黃凱明決定繼續向上走。他改變向上行走方式,後背緊貼著豎井的牆壁,右腿踏上一級梯板後,左腿跟著踏上同一級梯板,然後右腿再踏上一級梯板,左腿再跟著踏上同一級梯板,就這樣側身靠牆一步步地向上挪動。這樣走相當吃力,而且速度也慢,但是這樣走可以減輕人對鐵梯的壓力,安全係數大一點。黃凱明就這樣吃力緩慢地向上挪動。
黃凱明不知道自己這樣走了多久,隻知道右小腿開始發抖。他堅持走著,他知道隻能堅持走。突然,他感覺不對,右小腿剛登上一級鐵梯,左腿卻跟不上了,然後是他整個身體歪斜。他驚恐地意識到,鐵梯正在脫離豎井牆壁向內側傾倒!
就在黃凱明以為完蛋的時候,聽見咣當一聲巨響,傾倒的鐵梯碰到了什麼東西,被碰到的東西擋住了,不再傾倒了。
鐵梯碰到的是豎井升降機的立柱。豎井的升降機有兩根垂直的立柱。盤旋上升的救生鐵梯每隔10米左右,與直立的升降機立柱有一次距離較近的交會,相距僅50厘米。這次救生鐵梯的傾倒恰好是在這一較近距離發生的,升降機立柱擋住了傾倒的鐵梯。
鐵梯靠著立柱不動了,但鐵梯與立柱撞擊時發生的聲響卻如隆隆雷聲在豎井中來回滾動,震耳欲聾。
黃凱明感激地撫摸升降機立柱,慶幸升降機立柱救了自己一命。不一會兒,他在撫摸中欣喜地發現,升降機的站廂居然正好也停在這裏。升降機站廂是開放式的,半人高的圍欄上方是空著的。黃凱明決定爬進站廂休息一會兒。
黃凱明摸索著爬進站廂。他踩到了什麼又軟又硬的東西,他用手一摸,是一個沒有動靜的人。黃凱明連忙扶起那人搖晃並招呼,那人卻毫無反應。黃凱明緊張地想,這人是誰?死了嗎?莫不是柴超?黃凱明被這些想法嚇了一跳,他連忙再用手摸索,摸到了那人左耳垂有一顆鬆果形耳釘。黃凱明頓時放聲大哭。真的是自己的徒弟柴超。
黃凱明把柴超抱在懷中搖晃呼喊,心中充滿悲傷。黃凱明平時很喜歡這個跟了自己還不滿一年的徒弟。柴超才21歲,是一個很陽光的大男孩,單純快樂,肯學技術肯幹活,非常尊重師傅,而且他對師傅的尊重不是那種表現低卑畏懼的尊重,而是快樂的尊重,像弟弟對哥哥的尊重,像球隊的隊員對隊長的尊重,這讓黃凱明喜歡。
黃凱明感覺到柴超的身體漸漸變硬,明白這個平時愛笑的大男孩真的死了,他抱著徒弟的屍體哭了很久。
黃凱明想,接下來自己該怎麼辦。再順著救生鐵梯向上走已經不可能了,已經脫離豎井牆壁的鐵梯無法再承負他繼續向上走。他若要逃離絕境,唯一的辦法,就是順著升降機立柱向上爬,像爬樹一樣地向上爬。
這樣做風險極大,最大的風險就是他的體力是否足夠他爬到井口。升降機立柱外側每隔10米處有一根與豎井牆壁連接的固定支架,在這裏可以踩住支架歇息,也就是說,在上爬的過程中每隔10米才有一次歇息的機會,而在爬每個10米的時候,隻能一直向上爬,直到爬上上麵的支架才能歇息。危險在於爬兩個支架之間的那個10米的時候,這時隻能完全憑借體力不停地向上爬,萬一力竭,將會迅速滑下去,滑下去時可能會被下麵的支架擋住,但也可能因為下落時的加速度而擋不住,如果擋不住,那麼結局將是死亡的自由落體,將是摔得稀巴爛。
黃凱明決定順著升降機立柱向上爬。柴超的死使他明白,地麵上發生了可怕的災難,他無法獲得救援,要想活下去,隻有自救,隻能拚命一搏。黃凱明有很好的體力。他從小就喜歡體育活動,工作以後仍然如此。由於他必須節約用錢,因而不泡酒吧,很少飯局,也不喜歡逛街,於是有許多空閑時間。因為喜歡,也為了打發空閑,他平時用很多時間鍛煉身體,跑步、舉重、拉擴胸彈簧器等等,身體很棒。
在爬第一個和第二個10米時,黃凱明雙手扒住立柱,兩隻腳的腳心蹬住立柱,然後一躥一躥地向上爬,這樣的攀爬姿勢速度快。但需要有充沛的體力保證動作的協調性。在爬第三個10米時,由於體力下降,黃凱明在爬了一半之後改為雙手抱住立柱、小腿纏住立柱挪動著向上爬,這樣的攀爬姿勢很安全,可以防止失手跌落,還可以雙腿纏住立柱稍事休息,但是速度要慢得多。黃凱明用這樣的姿勢攀爬了幾個10米。
雖然黃凱明急於逃離險境,但他在爬上每個10米的支架時歇息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因為他越來越累,越來越力不能支。
每當黃凱明坐在支架上暫時歇息的時候,身體的疲勞得到緩解,心情卻是更為緊張的時候。眼前是什麼都看不見的絕對漆黑,每當這個時候,他都不能不在漆黑中猜想他現在所在的高度,猜想他離井底已經多高,猜想井口離他還有多高,他隻知道自己已經爬了很高,但不知道究竟爬了多高。每當想到井口離自己還有幾十層樓高的高度時,黃凱明都感到絕望的痛苦,感到咽喉發緊並沁出血的腥味,害怕自己沒有足夠的力氣爬上豎井。每當想到他離井底已經有幾十層樓高的高度時,黃凱明又渾身顫抖,恐懼地想象著自己不慎摔落下去的情形,想象著自己變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每當這時,坐在支架上的他都神經質地緊緊抱住身邊的立柱,仿佛稍一鬆手,那些恐怖的事情就會立刻發生。
黃凱明沒有別的選擇,隻能在一次次歇息之後繼續向上爬。在絕對的漆黑中,黃凱明產生了幻覺。他懷疑自己是否在向上爬,懷疑自己是否隻是在想象中做著上爬的動作而實際上沒有爬。他想鬆開手試試看證實自己的懷疑,當他剛想鬆手時,立即驚出一身冷汗,慌忙雙手緊緊抱住立柱,雙腿緊緊纏住立柱。
黃凱明又向上爬了幾個10米。但他的情況已經很糟糕了,他的雙腿早已磨破流血,他的雙臂漸漸麻木僵硬。黃凱明氣喘籲籲,滿臉是汗,汗水刺痛了他的眼睛。
當黃凱明稍事歇息後再爬一個10米時,情況更加糟糕了,他的小腿開始抽筋,無法用力,他隻能用雙手像做引體向上動作一樣拖著身體向上攀爬。這樣的攀爬方式極度消耗體力,是不可持續的,當他的雙臂突然差點沒有抱住升降機立柱時,他驚恐地發現他的雙臂也開始抽筋。
此時的黃凱明,雙手抱住立柱、雙腿纏住立柱,但雙手和雙腿都在顫抖,他覺得自己還在緊緊地抱纏著立柱,實際上人卻在下滑,而且下滑速度越來越快。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黃凱明知道自己的最後一線生機,就是滑至支架時蹬住或抱住支架阻止繼續墜落。
然而,當黃凱明滑到支架時,他抽筋顫抖的雙腿根本蹬不住支架,抽筋顫抖的雙手也沒能抱住支架,他繼續墜落。黃凱明絕望地失聲大叫,知道自己完了。
奇跡再次出現。黃凱明雖然沒能蹬住和抱住支架,但他的努力改變了他墜落的方向,他偏向豎井牆壁的方向墜落,結果他竟然墜落到豎井牆壁邊的救生鐵梯中。這裏恰好是直立的升降機立柱與盤旋上升的救生鐵梯之間又一處距離最近的交彙點,黃凱明再次奇跡般地撿回了性命。
墜落時與支架、鐵梯的碰撞,把黃凱明碰撞得渾身劇痛。黃凱明爬起來在鐵梯的梯板上坐好時,依然驚恐萬分。坐在絕對的黑暗之中,黃凱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坐在這裏,不知道真的自己是不是已經摔下去摔死了。黃凱明嚇傻了。
這裏的救生鐵梯依然固定在豎井牆壁上,雖然也晃動,但沒有脫落。
黃凱明呆呆地坐了很久,然後起身沿著旋轉的救生鐵梯向上走。鐵梯有的地方晃動,有的地方牢固,但黃凱明不管鐵梯晃動還是牢固都一樣不緊不慢地走著,好像不再顧及危險不危險了,好像是死是活都不管不顧了。黃凱明神情呆滯,像一個夢遊症患者一樣隻是無意識地向上走著。
當黃凱明照常抬腿落下卻一腳踏空跌倒在地時,他趴在地上一時沒有明白怎麼回事。突然,黃凱明清醒過來了,明白這是跌倒在井口大廳的地麵上啊!黃凱明頓時眼淚迸流放聲大哭,他知道他走上來了,從205米深的地下豎井中走上來了,他活過來了!
豎井平台所在的大廳和大廳外的走廊中,灰土彌漫,走廊兩側的所有辦公室的門都大開著,有的連門都沒有了。走廊中有從辦公室裏衝出來的破損桌椅,還有紛亂飄落的紙張,破桌椅和亂紙中躺臥著幾具屍體。
這樣的情形讓黃凱明驚恐不已,然而當他繞過雜物和屍體走到大樓大門口時,眼前的景象更讓黃凱明目瞪口呆,他看到的竟然是隻有在二戰紀錄片和好萊塢災難片中才能看到的慘烈場景。
彌漫的塵土遮天蔽日,馬路對麵那些熟悉的大樓有的坍塌不見了,有的隻剩下半截斷牆殘壁。黃凱明回頭再看高能物理研究院時,不禁倒吸一口冷氣:研究院的四座樓房,一座完全坍塌了,兩座坍塌一半,隻有地下豎井上方的樓房由於較矮沒有坍塌,但所有的窗戶全部不翼而飛,空空的窗框像一排排洞窟。
黃凱明此時的唯一的念頭,就是趕緊回家,趕緊去救父母親。
黃凱明家離高能物理研究院四五個街區,他根據研究院的位置向西南方向走去。
街道已經被倒塌建築物的破碎構件填埋,未倒的和半倒殘存的樓房依然夾道顯示著街道輪廓。到處是彌漫的塵土,空氣中有濃鬱的燃燒物的焦糊味,雖然是中午時分,但眼前卻像傍晚一樣昏暗。昏暗中,有淒厲的呼救聲,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廢墟中爬動。
一路上不斷有建築物倒塌。街道阻塞,黃凱明必須手腳並用才能爬過由破碎建築構件形成的堆積物,手腳多處被裸露的鋼筋和尖銳的水泥構件劃破流血,但黃凱明顧不上這些。又遇到了一處高高的堆積物,黃凱明費力地爬了過去,這處堆積物是街道左邊的一座建築物倒塌造成的。就在黃凱明剛剛爬過這處堆積物後,街道右邊的一座高大建築物的殘牆也轟然倒塌,就倒在黃凱明剛剛爬過的地方,發出沉悶的巨響並揚起彌漫的塵土。黃凱明沒有回頭看,他一心隻想著盡快回家。
在一個十字路口,黃凱明發現自己迷路了,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了,不知道家的方位了。黃凱明無法相信自己竟會迷路。這裏距離高能物理研究院不過隻有幾個街區,這裏是他從小生活的地方,這些街道他走過無數次,應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可是怎麼竟會迷路?竟會喪失了方向感?
黃凱明迷茫地站在十字路口,漸漸想明白了,他所熟悉的街道樣子,是街道兩邊每一座建築物平常的樣子,但是現在街道兩旁的建築物遭到了破壞,有的坍塌了,沒有坍塌的也變了樣子,於是街道變得麵目全非,變成了看上去完全陌生的地方,自然會產生迷路的感覺。
黃凱明疑惑地仔細打量路口對麵的一座高樓,他認出了那是他每次回家都要經過的一家銀行。這家銀行原先的裝潢華麗氣派,但是現在幕牆玻璃全部沒了,貼牆的花崗岩石板基本掉落,原先粗大的門前圓柱在包裹的石材脫落之後隻剩下不粗的水泥柱子。黃凱明所以認出了那家銀行,是因為看到了他熟悉的那對銀行門前的銅獅,那對標誌性的銅獅沒有被建築物外牆掉落的裝飾碎材完全埋沒,腦袋還露在亂七八糟的碎物上麵。
黃凱明重新獲得了方位感,很快趕到了自己家所在的小區。
當黃凱明趕到自家小區時,慘烈的情形讓他驚呆了。黃凱明家所在的小區是一個規模相當大的居民小區,有著四十多幢6層住宅樓。這個小區是八十年代末建造的,那個年代建房質量標準很低,這些6層的樓房沒有打樁的地基,地基是挖了一米多深的溝後用磚砌成的,然後在這樣的磚砌基礎上逐層向上砌。樓房沒有鋼筋水泥澆鑄的框架結構,完全是用磚頭一塊一塊地砌上去的。樓板也不是整體澆鑄的,而是用一塊塊預製的樓板搭在房間兩邊牆上拚合起來的。那個年代的居民樓基本上都是按照這樣的標準建築的,沒有誰有什麼異議,那個年代住房是分配的,能夠分到一套住房已經是幸運得不得了的事情。幾十年過去了,小區很多最初的居民搬遷了,有能力改善住房條件的都買了新房,或是按揭買了新房。不過盡管這樣,小區裏仍然住得滿滿當當,因為這裏和相似的小區雖然房子老舊,戶型小,條件差,但作為二手房價格便宜,許多來到這個城市經商打工的新城市人在掙到了一些錢後,便買了這類小區的房子。
此時,眼前的慘況讓黃凱明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區裏的樓房全部坍塌,四十多幢居民樓一座不剩地全部坍塌了。
這個居民小區樓房坍塌的情形與街道兩旁建築物的坍塌情形不同,這裏沒有依然沒倒的樓房,沒有半倒樓房形成的斷壁殘垣,這裏的樓房齊整整地全部坍塌,仿佛街道兩邊的樓房是搖搖晃晃後先後摔倒坍塌的,而這裏的全部樓房卻是一塊兒一屁股坐下來坍塌的。這個小區以及這類小區低劣的建築質量,在這場災難中以這種坍塌方式展示出來。
沒有鋼筋水泥框架結構的樓房坍塌後的情形極其殘酷,原先二十多米高的6層樓房,現在全都坍塌壓縮成隻有三米多高的廢墟。一層層樓板擠壓在一起,樓板之間的家具家電都被壓扁壓碎,而樓板之間的人,則都被壓扁壓爛,絕無存活的可能。樓板間隙的邊緣,擠壓出破碎的家具和血肉模糊的屍體。
黃凱明瘋了一般地在廢墟之間奔跑,他要找到自己家,要救自己的父母。然而,他再次喪失了方位感,在四十多堆模樣相似並相互挨擠的廢墟中,他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黃凱明徒勞地跑來跑去,他突然想到,如果樓房坍塌時他爸媽正在家中,那麼肯定已經遇難;爸媽還活著的希望,是當時爸媽正好在樓外。於是,黃凱明把注意力集中在廢墟間還活著的人,查看活著的人當中有沒有自己的父母。
黃凱明發現活著的人不多,廢墟周圍包括離廢墟挺遠的地方,散落著一些屍體,這讓他感到奇怪,這些死去的人顯然沒有被坍塌的樓房砸到,又怎麼死了呢?但他顧不上多想,隻是忙著查看那些還活著的人的身影。
黃凱明在他覺得應該是自己家的那幾堆廢墟周圍轉了一遍又一遍。
黃凱明筋疲力盡,走路跌跌撞撞。當他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時,他沒有爬起來,而是趴在地上放聲大哭。他徹底絕望了,他知道他救不了爸媽了,知道爸媽已經慘死在廢墟中了。
黃凱明哭了很久。哭累了,他坐起來,怔怔地發呆。當黃凱明從呆滯的狀態中漸漸脫離出來後,他看到了前方的一處在建樓盤。那是黃凱明非常熟悉的在建樓盤,他買的按揭房就在那裏。
那處在建樓盤由十多幢十幾層的高樓組成,那些樓房有的已經封頂,有的建成大半,還有的剛剛建到三分之一的高度。此時的在建樓盤已不是黃凱明熟悉的樣子,包圍樓房的腳手架和遮蔽腳手架的綠色網罩全部沒了,樓房裸露著灰白色的水泥樓體。工地上高聳的起重機也不見了身影,顯然是坍倒地上了。
黃凱明看到,那些裸露的樓房有的坍塌了,有的傾斜了,有幾幢依然完好。他著急地想,有我房子的那幢樓還好嗎?我的房子還在嗎?
黃凱明連忙站起來,向那處建築工地走去,他要去看看他的房子。
找不到平時走的路,黃凱明也顧不上找,他徑直向著那處在建樓盤走去,手腳並用地翻過一座座擋路的廢墟。
終於來到了建築工地。黃凱明覺得一幢基本完好的樓房像是有他房子的那幢樓,他吃不準,不過他想隻要上去看看就知道了,他的房子是903室,房間牆壁上有他寫的字。
黃凱明順著沒有扶梯的水泥台階一層層地向上走。大樓是一個空蕩蕩的空殼,所有的門窗都是空的,每一層的所有套間都相互連通。當黃凱明走上9樓,找到應該是903的那套房間時,他看到了客廳的水泥牆壁上那兩個字母:“HY”,那是一次他看房時用撿到的記號筆寫上去的,那是他和楊曉娜兩個人姓名的第一個字母。
黃凱明狂喜得大叫一聲,他在這天裏第一次笑了。這裏是黃凱明在災後見到的唯一未變的地方,而且是他的按揭房。黃凱明喜不自勝。黃凱明想應該安置一下,他想到來路上有一處地方散落著許多席夢思床墊,那是從一家已被半埋的家具店裏衝出來的,黃凱明下樓去那裏扛回一張來。他剛在床墊上坐下沒一會兒,又急忙站起來匆匆下樓,他得趁天黑之前尋找食物。他在外麵廢墟中找到了幾瓶礦泉水和幾包餅幹。
天黑了,黃凱明坐在903室的席夢思床墊上,吃著餅幹喝礦泉水。黃凱明總算鬆弛下來了。黃凱明感到肩部和腰部的疼痛,發現手臂和腿都在微微顫抖,他知道這是上午在豎井中攀爬時摔的和累的。黃凱明感到了後怕,同時又強烈意識到自己竟是多麼幸運,於是心情很好。他再三感歎道,真不容易啊,太不容易啦,總算是撿回了自己的命!他滿意地想,接下來就是安心等候政府救援了,在救援到來之前,就在這裏過日子了,這裏是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新房子!
黃凱明想到了父母親。這套房子十幾萬元的首付是他爸媽支付的,首付花光了他爸媽一生的積蓄,以後每月三千元的按揭由他繳付。除了他和楊曉娜的事情之外,這套房子是他爸媽最關心的事情,幾乎每天傍晚他爸媽都要散步來這裏查看大樓的建築進度。每次黃凱明回家,都會聽到爸媽興奮地告訴他大樓蓋到第幾層了。有段時間房產商資金緊張工程停頓,他爸媽急得不得了,好像比房產商還要焦急。他爸媽最自豪的事情,就是每次站在建築工地圍欄外看蓋房子時,對認識的或不認識的其他也在看房的人指著那幢樓說,我兒子的房子就在那上麵,9樓,903。
想到了爸媽的笑臉,黃凱明又想到了爸媽的飯食。爸媽這些年很少吃肉了,基本吃素,爸媽說這樣對身體好,降血壓降血脂,但他知道爸媽實際上是嫌肉貴,吃蔬菜便宜。但是這兩年蔬菜也貴起來了,爸媽除了蔬菜,又開始吃鹹菜和豆腐乳了。
此時的黃凱明一陣心酸,想跟父母親說說話,卻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想了想,覺得要說就應該說一些讓爸媽聽了高興的話,於是心裏說道:爸,媽,咱家的新房子還在,兒子現在住到咱家的新房子裏,住得挺好的。
黃凱明說著說著,張著嘴哭了,眼淚和嘴裏的餅幹渣一起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