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星綰在城西最破敗的巷尾,尋到了一處無人居住的老宅子。
“也好……”她對著空蕩的庭院呢喃,“省得再咳血嚇到路人。”
牆角有張歪斜的竹榻,積著經年的灰。
薑星綰用袖子拂了拂,和衣躺下時聽見脊椎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
五年前嬌養的身子,如今躺在黴斑裏竟覺得比紀府的硬板床還舒服。
她摸索著取出衣衫胸口處那塊泛黃的紅梅手帕,輕輕貼在臉頰上。
手帕已經沒有了當年的香氣,可她仿佛還能聞到少年身上淡淡的鬆木香。
恍惚間,她好像回到了十五歲那年,紀司珩在梅樹下紅著臉對她說。
“阿綰,我會一生一世對你好。”
那時的陽光真暖啊……
劇痛突然席卷胸腔,薑星綰指節攥得發白。
這次咳出的血浸透了前襟,在靛青粗布上洇開暗色的花。
突然,一聲驚雷炸響,驚得薑星綰猛地撐起身子。
從前,她最害怕這樣的天。
十五歲那年,也是這樣一個雷雨夜。
她獨自躲在閨房的床角,用錦被將自己裹成繭。
那時,爹娘對她不聞不問,偌大的薑府,竟無人記得她怕雷聲。
直到——
“阿綰!阿綰!”
少年清朗的嗓音穿透雨幕。
她驚惶地抬頭,看見紀司珩渾身濕透地站在窗外,發梢滴著水,卻笑得比朝陽還燦爛。
“你、你怎麼......”
不等她說完,少年已利落地翻窗而入,帶進一室風雨。
他懷裏緊緊護著個油紙包,獻寶似的捧到她麵前。
“快看,我帶了杏仁酥!”
油紙被雨水浸濕了大半,可他拆開的動作那樣小心翼翼,仿佛捧著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杏仁酥碎了幾塊,但香甜的氣息依然撲麵而來。
“聽說甜食能壓驚。”
他睫毛上還掛著水珠,在燭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我跑遍了城南的鋪子,就這家還亮著燈。”
話音未落,又一道驚雷炸響。薑星綰下意識抓住他的衣袖,卻摸到滿手冰涼。
她這才發現,少年的外衫早已濕透,手指凍得發青。
“你瘋了嗎?”她聲音發顫,“這樣的天氣……”
紀司珩卻渾不在意,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雨水,拈起一塊完整的杏仁酥遞到她唇邊:“嘗嘗?”
燭光下,他的眼睛亮得驚人。
薑星綰咬了一小口,甜香在舌尖化開。
少年忽然湊近,用指腹輕輕擦去她嘴角的碎屑。
溫熱的觸感讓她心頭一跳,卻見他耳尖通紅地別過臉去。
“慢點吃,又沒人跟你搶。”
回憶如潮水般退去。
薑星綰望著漏雨的屋頂,嘴角泛起苦笑。
如今同樣是雷雨夜,那個為她冒雨送點心的人要娶她的妹妹了。
紀府。
滿殿的大紅綢緞印著燭光,將紀司珩的蟒紋喜服染成流動的赤金。
薑樂正倚在紀司珩的懷裏。
“司珩哥哥,我們該喝合巹酒了。”
紅綢係就的葫蘆盞遞到唇邊時,紀司珩的指尖擦過薑樂塗著丹蔻的手。
合巹酒混著花椒的辛香灌進喉間,嗆得他想起薑星綰咳血後蒼白的唇,總沾著苦藥渣的氣息。
兩盞相碰發出輕響,酒水潑濺在喜服上暈開深色痕跡。
紀司珩仰頭飲盡時,嘗到了薑樂刻意咬碎的紅棗甜意,卻比不過當年杏仁酥碎在齒間的溫軟。
“夫君,你今夜可要溫柔些。”
紅綃帳幔垂落時,薑樂踮腳勾住紀司珩的脖頸。
她的唇帶著龍腦香壓下來,紀司珩卻在恍惚間嘗到杏仁酥的甜膩。
紀司珩任由她解開自己的盤扣。
熱吻落在喉結時,紀司珩閉上眼。
薑樂的手指撫過他心口,他卻想起薑星綰臨終前總愛貼著那塊紅梅帕子,說能聞到鬆木香。
此刻薑樂身上的香氣太過濃烈,嗆得他眼眶發燙。
這一夜,過得無比漫長。
薑星綰隻覺得毒性發作得比想象中溫柔,像有人往四肢灌了溫水,連疼痛都漸漸模糊。
恍惚間她看見林姨端著桂花糕走來,絹帕上還繡著熟悉的纏枝紋。
她想道歉,卻發不出聲音。
原來死亡是這樣的,往事走馬燈般流轉,最後定格在少年執梅的笑顏。
她的手緩緩垂下,手帕飄落在地,像一片凋零的梅瓣。
“紀司珩,希望下輩子,我們不要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