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妻子和女兒失望離開後,秀才終於急了。
他向衙門報了失蹤,在城裏張貼尋人啟事。
可是一個月過去了,一無所獲。
直到那天林遠生病,請的大夫上門。
他才知曉,原來自己的妻女都已經自賣自身,南下為仆了。
他看著大夫那嘲諷的眼神。
“林秀才,您夫人和女兒病重時您又在哪,現在這副深情的樣子又是做給誰看?”
林硯沒有回答,隻是轉頭泣不成聲。
他終於意識到,柳清和林貞是真的不要他了。
甚至連隻言片語都不曾留給他。
那個曾經滿心滿眼是自己的妻女,被自己傷到遍體鱗傷。
他真的失去她們了。
女兒有天生的喘疾,生病時很是費錢。
秀才老公的束脩卻從未給過我。
他說。
嫂嫂中年喪夫,侄兒幼年喪父,他這個作為叔父的不能不幫襯。
這一幫襯就是五年。
他陪著寡嫂回娘家,陪著侄兒去私塾。
而身為他妻子的我沒有丈夫,女兒沒有爹爹。
女兒再一次發病時,我當掉最後一件嫁妝。
換來的救命錢卻被丈夫拿去給侄兒拜師。
他說:“貞兒的病什麼時候都可以治,遠兒的前程可不能耽擱了。”
當天,我把自己賣了十兩銀子,和主家約定好五天後南下。
五年相伴換來五天告別,足夠了。
01
將賣身契送到主家後,我急忙跑回來為貞兒熬藥。
主家是江南那邊出了名的仁善之家,見我女兒病重二話不說就給了銀子。
我也信守承諾,將貞兒送回家後便將賣身契送了過去。
大夫已經施過針了,隻要再喝上幾貼藥,貞兒的命算是保住了。
我端著藥進屋時,林硯已經回來了。
他興致衝衝和貞兒說話,完全沒注意到貞兒的喘疾還未痊愈。
看見我進來,林硯衝著我笑。
“清清,你知道嗎?今天馮舉子將遠兒收為徒弟,我就說遠兒天資聰慧,未來必勝於我啊!”
林硯一臉驕傲,臉色紅潤,和身後因病臉色蒼白的女兒形成鮮明對比。
可憐我的貞兒剛從鬼門關走出來,大夫說過施針後病人幾個時辰都心肺不適。
看著女兒虛弱的臉龐,我不禁心裏發酸,她明明如此不適卻還要強行陪著林硯說話。
林硯滿心滿眼都是林遠母子,哪裏看的到貞兒!
我沒有搭理林硯,輕柔地將貞兒抱在懷裏一口口喂藥。
眼淚不禁滑落。
藥很苦,連我這個大人都覺得,小小的貞兒卻乖巧地一口口喝下去。
“貞兒苦了你!是娘沒有用,害的我可憐的貞兒小小年紀遭了大罪!”
貞兒濡慕地看著我和林硯,一隻手牽著我一隻手牽著林硯。
“隻要爹爹娘親都在,貞兒不怕苦!”
說完,貞兒小心翼翼看著林硯。
“爹爹,今晚可以留在家裏陪貞兒嗎?”
林硯麵龐有些許猶豫。
“貞兒,這個爹爹盡量回家好不好?”
說來也是可笑,明明我和貞兒才是他的妻女,他卻心心念念寡嫂和侄兒。
連貞兒出生那天,林硯都不在家裏。
他說,嫂嫂和侄兒孤兒寡母在家害怕,便丟下即將臨盆的我去照顧嫂嫂侄兒。
好像我和女兒不是孤兒寡母一般。
我拚死生下了貞兒,林硯隻是看了一眼便急匆匆回去照顧生病的侄兒。
好似林遠才是他的親身孩子。
我冷笑一聲,林硯訕訕解釋道。
“貞兒,清清,你們也知道,我林硯能有今天的地位,都是當年我哥將上私塾的名額讓給了我......”
見他又要滔滔不絕講起過往,我打斷了他。
這話我已經聽了好幾年,往年我還會覺得感動,可現在卻隻剩下冷漠。
林硯的地位我和貞兒沒有沾到一分一毫。
這些年林硯從未拿回過束脩,全都給了嫂嫂家。
我靠著給他人漿洗衣物,繡花,典當嫁妝度日。
當年母親為我準備嫁妝時,應該不曾想到有一天,這份嫁妝會是外孫女的救命錢。
如今,嫁妝典當完了,我也該走了。
我輕柔道:“沒事就回去吧,貞兒喝完藥要睡了。”
林硯看著我,臉上難得顯露出一絲愧疚。
“清清,今天拿走的十兩銀子,下個月束脩到了就還給你。”
“今天給貞兒治病的錢你是問誰借的?”
我不由覺得諷刺,剛想開口就被鐘婉打斷。
鐘婉穿著一襲華美的裙子,發間插著一枚銀簪,看上去像一顆成熟的水蜜桃。
而我穿著打了十幾個補丁的布衣,頭發濕噠噠掛在額間,看上去好不狼狽。
鐘婉笑吟吟開口:“今日真是多謝硯弟的慷慨解囊,嫂嫂今日在慶華樓擺了一桌宴席,剛好慶祝遠兒拜得名師。”
說完好像才看見我,她上上下下打量著我,眼裏閃過一絲譏笑。
林硯似是想要帶上我一同赴宴。
鐘婉故作為難道:“這,硯弟,嫂嫂想著一家三口聚聚,隻訂了三個位置,是嫂嫂思慮不周,要不下次在帶弟媳?”
我不由覺得好笑,一家三口,林硯身為讀書人,卻絲毫沒覺得這句話有什麼不對。
“不了,我還要照顧貞兒,你們去吧!”
我輕輕擺脫了林硯握著我的手,那雙手和年輕時別無二致。
寬大,溫暖,可卻再也溫暖不了我的心。
02
當晚,林硯沒有回來。
貞兒失落的望向門口,企圖等來一個不會回來的人。
我將她抱在懷裏,輕輕哼著搖籃曲。
這樣的日子我過了五年,從滿懷期待到心如死灰。
貞兒難掩失落,“娘親,爹爹說過會回來的。”
我溫柔看著她,“貞兒,爹爹有更重要的人要陪伴。”
貞兒不解地看著我。
“我和娘不是爹爹最重要的人嗎?為什麼爹爹整日陪在大伯母和哥哥家?”
我不知道要如何向稚子解釋,她的爹爹更在意其他人。
貞兒見我麵露苦澀,懂事地沒有多問。
“貞兒,如果有天爹爹和娘親要分開,你會跟誰啊?”
貞兒一把抓住我的手,眼裏是死不放手地固執。
“娘要離開嗎?我要娘,我不要爹。”
我淚眼盈盈看著她,“可是娘沒有爹爹的身份地位,跟著爹爹貞兒是秀才之女,跟著娘隻是一個普通農女,以後嫁人都是農戶,一輩子在田裏打轉。”
“貞兒,這樣的身份落差你能接受嗎?
貞兒眼神堅定:“娘,我選你,貞兒可以沒有爹爹,但是不能沒有娘親。”
我那早已被世俗打磨的冰涼的心逐漸變得溫暖。
“好,以後,貞兒和娘相依為命,一輩子在一起。”
貞兒依偎著我,我像她描繪去了江南後的日子。
多麼美好幸福啊!
接下來的三天,林硯不曾回來過。
我和貞兒也全當他不存在。
第四天一大早,我便起床。
用繡好的帕子問鄰居換了幾個雞蛋。
今天是貞兒的生辰,一出生就被醫生斷定活不過五歲的貞兒,艱難地和我一起長大了。
我將做好的長壽麵放在桌上,便起身去大夫那拿藥。
畢竟需要七日船運才能抵達江南。
大夫說過,南邊多水,有利於喘疾的恢複。
等我回來時,卻看見貞兒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手上滿是水泡。
而一旁肥頭大耳,正得意洋洋吃著長壽麵的,是我的侄兒林遠。
“娘,哥哥搶走了我的長壽麵,還把熱水撒到我手上,我好疼啊!”
我連忙抱起貞兒,一腳將林遠踹倒,滾燙的麵湯澆了林遠一臉。
他嚎得像死豬一樣,“你們兩個賤女人,居然敢打我,我可是以後的狀元郎!我要去找爹爹,去找娘親,你們死定了!”
我冷眼旁觀著他出去,關上大門。
心疼地為貞兒處理傷口。
剛剛替她包紮好,大門被人踢得震天響。
門外傳來女子哭嚎聲。
“我知道弟媳一向看不慣我們孤兒寡母,連硯弟來幫我們都要挨弟媳辱罵,可是為什麼要害我兒麵容啊,我兒未來可是做官的!”
“我相公要是在世,我已不至於如此看弟媳臉色啊!”
我將貞兒放在床上,囑咐她不要出去。
轉身開了大門,鐘婉摔了個狗吃屎。
一旁林遠腫著個豬頭臉憤恨地看著我。
“怎麼,你兒子林遠偷吃我女兒的長壽麵,你還有理了?”
“一碗麵而已,為什麼要害我兒麵容!”
我冷笑著看她,“那你兒子為什麼要把熱水潑在貞兒手上,她現在一手的水泡!”
“他林遠身為哥哥,不愛護幼妹還要傷害她,我看是天生壞種!”
鐘婉目眥欲裂盯著我,下一刻就要撲上來打我。
眼光卻掃到一旁白袍男子停下了。
她一把撲到林硯懷裏。
“硯弟,我知道弟媳一貫看不慣我,可她連遠兒也害,這是你大哥唯一的骨血啊!”
林硯皺眉看了林遠一眼,轉頭看向我,眉宇間滿是不讚成。
“一碗麵而已,清清,你這次做的過了!”
可那是貞兒生日的長壽麵
是我對貞兒長命百歲的祝願
一碗麵,他林遠為什麼非要和貞兒搶?
我看著他熟悉的臉龐,卻又覺得如此陌生。
我一字一句道:“今天是你女兒的生辰,林遠不禁搶了你女兒的長壽麵,還用熱水故意燙傷她,林硯,你捫心自問,到底誰做的過了!”
林硯皺眉看著林遠,林遠唯唯諾諾地躲在鐘婉懷裏。
鐘婉不死心道:“一碗長壽麵我兒想吃就吃了,林貞那個病秧子配吃嗎!”
“那也不能毀了遠兒麵容,遠兒以後是要科舉的,他犯錯你這個做叔母的好好教便是,何必動手?”
我無比認真看著林硯,忽然大笑起來。
“林硯,你現在因為你侄兒一個小小燙傷質問我,可當初山賊襲村,鐘婉和林遠將我一個孕婦推出去,你為何不質問他們!”
“不然我的貞兒何至於早產,以至於喘疾伴隨終身,五歲了看上去還如此瘦弱!”
林硯解釋道:“嫂嫂不是有意的,她向我解釋過了,你一個孕婦山賊不敢如何,嫂嫂她一介女流,一旦有個萬一的清白可就沒了。”
“她的清白比你妻女的命還重要嗎?”
“所以你覺得她做的對嗎?”
我死死盯著林硯,想要從他口中問到一個答案。
林硯眼神躲閃:“清清,事情都過去了,你不是沒事嗎!”
他的話讓我徹底死心。
我望著林硯抱著林遠,牽著鐘婉離去的背影。
那些過往美好的回憶在我眼前一一劃過。
終究是過往雲煙。
03
下午,林硯急匆匆回到家,衝我伸手要地契。
“清清,快把房子地契拿出來,遠兒臉上的燙傷要用上好的藥材,大夫說要幾十兩銀子。”
我在一旁繡著貞兒的衣裳,抬起頭看著麵容焦急的他。
林硯臉上的焦急我從未見過,我生產時未見過,貞兒病危時未見過。
隻是一個燙傷,他就能急道如此地步。
我輕輕開口。
“林硯,這棟房子是我們最後的家當了,一旦賣了,以後貞兒有個頭疼腦熱,是真的治不起了。”
林硯不耐煩道。
“等房子賣了,你和貞兒回村裏茅草屋住著,村裏花費比城裏便宜。”
我忍不住質問他,語氣顫抖。
“林硯!你知不知道那些茅草裏的飛絮會讓貞兒病情加重,她受不了那些!”
“我不同意賣房子!”
林硯卻看向我,滿臉失望。
“柳清,你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你為什麼容不下嫂嫂和遠兒,你的善良寬容大方呢!”
我含著淚眼看他,是啊,什麼時候我變成這樣了。
“是我容不下鐘婉和林遠嗎?是你林硯滿眼都是他們,容不下我和貞兒!”
我忽然覺得沒意思透了。
我的一切都在這段姻緣中消散殆盡,現在連唯一的愛也磨沒了。
貞兒推開門走了出來,“爹爹,娘親,你們不要吵架了。”
我才想起今天是貞兒生日,我擦幹淨臉上的淚珠。
強撐著笑意道:“爹爹娘親沒有吵架,隻是因為一點小事商量一下。”
看著貞兒濡慕得眼神,我轉頭看向林硯。
目光中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愛戀。
“好,我同意了,條件是你今天陪我和貞兒過生辰。”
林硯拿著房契答應了。
多麼可笑,連為女兒過生日都被林硯當成和我談判的籌碼。
我摸著貞兒那稚嫩的小臉,低下頭看著她。
“貞兒,今晚好好和爹爹告別好不好,我們後日便出發江南了。”
貞兒乖巧點頭。
我看著林硯離開的背影,說來也奇怪。
從成婚後,我不斷看著他的背影。
再也沒有婚前的舉案齊眉。
或許應了書上說的。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04
貞兒是在花朝節那天出生的,當天晚上有熱鬧的花燈節。
我替她梳好發髻,換上我為她繡了小半個月的紅色襦裙。
“真漂亮,我的貞兒是天上的仙女!”
我毫不掩飾誇讚,林硯也在一旁,遞給了貞兒一塊飴糖。
飴糖小小的,甚至上麵還有牙印。
貞兒卻吃的滿臉幸福。
這也算是林硯第一次給貞兒東西,第一次給貞兒過生日。
花燈節外出的人格外的多,林硯將矮小的貞兒抱在懷裏。
一隻手牽著我,讓我一時有些許恍惚,仿佛回到了我和他剛認識那年。
那年也是這樣一個花燈節,我被流氓調戲。
林硯也是這樣護住我,當時我便發誓,此生非他不嫁。
可時光流轉,萬物依舊,心境卻不複從前。
許是今夜月色太好,人越積越多。
很快,長長的街道便被塞滿,我和林硯漸漸覺得不對,打算找個地方躲避一會。
片刻後,傳來女子孩童尖叫聲。
林硯麵色一陣蒼白,將貞兒放進我懷裏。
“貞兒,清清,剛剛那是遠兒的聲音,你們照顧好自己。”
不顧我的伸手阻攔和貞兒的大聲呼喚。
林硯離去的如此決絕,像以前無數次那樣。
我則被身後的人流推搡在地,死死用胸脯護住身下的貞兒。
被踩道吐血也沒有彎下腰。
貞兒小小的手不停擦拭著我嘴角留下的血。
她哭的泣不成聲。
“娘,你不要死,你還沒看著貞兒長大,都怪貞兒不好,貞兒再也不要爹爹了!”
她用盡全身力氣呼喊,“爹爹,你回頭啊,你回頭看娘親一眼!看貞兒一眼啊!”
她的聲音淹沒在哭喊聲中。
我意識漸漸模糊,閉上眼前還是死死護著貞兒不放手。
眼前閃過無數林硯離開的背影。
我等在他身後那麼多年,渴望他看我一眼。
可這次,我終於放棄了。
我累了,我不想等了,我也不再愛他了。
05
我再次睜開眼時,映入眼簾的是華麗的床罩。
身下是絲滑的綢緞。
我剛要起身,貞兒被一個婦人牽手走了進來。
那婦人我認識,正是當初看我在醫館自賣自身,將我買下的主家夫人。
我想要起身行禮,被她一把拉住。
貞兒欣喜地看著我,撲到我懷裏撒嬌。
我問著貞兒為何在此。
那婦人笑著看我,“也算是咱們有緣,前幾日我遇見你,昨天又遇見你女兒在醫館自賣自身,說要救活她娘,她幹什麼都可以。”
我看著貞兒,眼淚止不住地流。
“傻孩子,何必為了娘如此。”
貞兒堅定看著我,“無論重來多少次,我還是會這樣做,娘以前自賣自身救了貞兒,貞兒這條命都是娘給的。”
那婦人眼眶含淚,將手裏的身契遞給了我。
“這賣身契你們拿去吧,我本也隻是想救人。”
我連忙跪地磕頭,那婦人扶起我。
“當日見你便知道你是個有骨氣的,怕你不收錢才出此下策,這錢就當我借你的,往後你可要還給我。”
當天下午,我便起身回家,短短半日,林家那幾間小屋已經易主。
林硯還真是等不了一點。
好在主人家仁善,允許我們收拾東西。
我將東西收拾好,其實也沒多少,大多是衣裳瑣碎。
回頭看了一眼,隨即拉著貞兒上了宋家回江南的大船。
那婦人問我。
“你和女兒想好了,真的不要你們的丈夫和爹爹?”
我和貞兒堅定地點頭。
此後,吾心安處既是家。
06
林硯在書房握著林遠的雙手,一筆一劃教他如何書寫。
心卻猛然一痛,像是失去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