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沒下過山的尼姑,偶然救了捕獸網裏的知青陸予之。
烈女怕纏郎,耐不住他的熱烈追求,我們扯證結婚。
婚後,卻翻到蕎麥枕頭枕裏和我七分像的照片,他振振有詞:
“你雖像她,她秀外慧中,你們沒有可比性。而且她是我嫂嫂,你別亂想。”我便沒多言。
女兒剛會走,他將嫂子家書揣在胸口連夜返城,三年不見蹤影。
山上多山毛野獸,為求他把女兒接到省城,我走二十裏路去寄信。
回家隻剩一地血跡和一撮狼毛,我找了一整夜昏死在山上。
終於捱到回信,才知道他已兼祧兩房,信上隻字未提女兒,隻叫我去給侄子考試祈福。
“淨真,我是為了你好。你沒技藝,總得有用處,家人才能接納。”
可我替他簽了離婚手續後,他卻發了狂。
1.
從沒出過大山,多虧跟著回鄉探親的村長大兒子,一路驢車轉火車,又走了不知多遠,終於到了地址上的大院。
熱心的嬸子湊上來,問我是誰家閨女?來找誰的?
我一一答話,她想了半天還是領我上了門。
一個有氣質的女人開了門,約摸三四十歲。
“大姐,您好,我找陸予之。”
一旁嬸子拽拽我的胳膊,“什麼大姐,叫媽呀!”
對方鄙夷地上下打量我,扭頭進了門。
“鞋放外頭。”
我光著腳坐在雪白的沙發上不自在,像身上有蟲子爬。
婆婆瞥了我一眼,“鄉下來的就是埋汰。還姑子,呸,淨想著男人。”
不等我開口,冷哼一聲進了屋。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說話聲。
“小俊這次有進步,想要什麼禮物?”女人軟語哄著小孩。
“我想要爸爸媽媽陪我去遊樂場玩可以嗎?我最喜歡遊樂場啦!”
孩子雀躍歡呼透進門裏。
如果門口沒站著我那三年未見的丈夫,我也會覺得是溫馨的一家三口。
陸予之的“好”字剛出口就卡住了,小男孩還在嘰嘰喳喳。
那活泛勁兒讓我忍不住想起女兒,心裏針紮一樣喘不過氣。
陸予之放下牽著男孩的手,神色慌忙快步朝我走來。
“淨真,你怎麼來了,我不是說一個月後嗎?”
“我不該打擾你們,我來是想跟你......”
一旁女人擠進了我們倆中間。
“這就是弟妹吧,予之說你長得有些像我,現在看來也不大像啊。”
“你大老遠來的,快吃點水果,山裏可吃不著這些呢。”
“呦,怎麼還光著腳呀......”說完捂著嘴輕蔑地笑了。
是不像了,我年輕時和她像個七分,這幾年風吹日曬,皮黑肉糙。
而她比著照片半點都沒變。
陸予之臉上有些掛不住,嗬斥我:
“你什麼都不懂,以後多和素雅學著點。”
看著他嫌棄的眼神,我絲毫不躲閃。
“那男孩是你侄子還是你兒子?”
他趕緊回頭看了眼孩子,快速把他送回屋裏。
小心翼翼的樣子,像是怕我吃了孩子。
“他是我大哥的孩子,三年前我大哥走了,隻留下素雅孤兒寡母。我怕鄰裏有小孩嘲笑他沒有爸爸,讓他先這麼喊著,等年紀大點我堅決不讓他叫了,你別鬧,體諒體諒我,好嗎?”
明明和我女兒是差不多年紀的孩子,他怕侄子被嘲笑,卻絲毫不關心女兒被村裏小孩罵野種,還被推進爛泥堆。
可憐我那小小的孩子,被欺負了也不哭,抹了把臉天真的問我。
“媽媽,我有爸爸的,你還說他要帶我去看遊樂場,他們都是錯的對嗎?”
我眼眶幹澀,摟著她瘦小的肩膀,嗓子像堵了濕棉花。
我隻能告訴她,爸爸在努力工作,以後有一天,會把媽媽和丫丫都接到城裏,住大房子,吃好多好吃的。
她高興得手舞足蹈,像野地裏搖晃的狗尾巴草。
現在她真成了狗尾巴草了。
我的丫丫,再也回不來了。
我感覺眼睛像被人打了一拳,反胃的感覺又上來了,忍不住跑到了衛生間。
2.
五臟六腑像被攪勻了,又吐不出,索性癱坐在地上望著房頂。
無意瞥見了梳妝台上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
其中一瓶貼著陸予之的字——
“少貪辣,過敏盡早塗。”
不苟言笑的他還畫了個笑臉。
他的字化成灰我都認得,那是我識字五年的字帖。
我的一撇一捺都仿著他,我的前半生也依著他。
雖然早做好了心裏準備,還是模糊了雙眼。
我咬牙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被鏡子角夾著的合照吸引了去。
侄子乖巧的依偎在陸予之懷裏,可男人眼裏滿是身邊的女人——
算不得清白。
對著鏡子,我不禁撫摸起自己有些枯黃的臉。
記得我和陸予之最相愛的時候,他最愛撫摸我這張臉,不惜把黑市的高價雪花膏一瓶瓶的往家拿。
村口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坐在一堆,羨慕的眼裏直冒星星。
“看了沒,甭管什麼性質身份的,嫁人還得找會疼人的!”
“可不咋滴,他李嬸子,不像我家那口子......”
我羞得滿臉通紅縮在陸予之懷裏。
我認為甜蜜的過往,現在看來諷刺極了,他喜歡的到底是我這個人,還是這張臉?
“你怎麼把她叫來了,給我搬這麼個祖宗來,我看你怎麼送走?”
門外婆婆聲音尖銳刻薄,絲毫不怕我聽到似的。
陸予之則壓低了聲音,道:“還是為了素雅工作的事,我們倆不離婚,學院隻能給配偶安排工作,素雅就辦不了轉正手續。”
婆婆聞言鬆了口氣,緊接著又問。
“那她能願意離婚嗎?”
“要我說,素雅都給我們家生了大寶了,是功臣。”
“你哥哥去了,你得擔起他的責任,和她成個家,省得她改嫁了,我老陸家的血脈流落在外,再跟了別人姓。”
陸予之急切地打斷婆婆的話。
“媽,這話以後別再提了。我是無所謂,萬一毀了素雅的名聲怎麼辦?人多口雜的,我不能和她結婚。”
“而且,丫丫那孩子機靈,像素雅,你肯定喜歡......”
我眼睛瞪得幹澀,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被陸予之一把扯去了陽台。
他緊緊攥著我的手,心虛地推了把眼鏡。
我了解他,那是他撒謊常做的小動作。
“淨真,這次來了就安頓下來吧。”
“你修過佛法,是善良的好女人,我哥去得早,留下素雅帶個兒子無依無靠。我學院給了個家屬工作名額,我們假離婚,先讓給素雅好不好?”
“你還有我,我會好好照顧你們母女的。”
離婚是我想的,可苦澀得是,我對陸予之這三年的事一概不知。
我還是過不了心裏那道坎,忍不住問他。
“好好照顧我們?陸予之,你這三年沒捎過一封信,也沒遞過一句話,你心裏還有我們母女嗎?”
他神情錯愕,我順勢抽出了手。
他呆呆地問:“你沒收到我寄的信嗎?我每月都拜托素雅寄信給你......”
我把頭別到一邊,心裏有了幾分答案。
很快他咳了兩聲,找補道:“許是忘記了,我一會問問她。對了,你出門怎麼沒帶丫丫?”
我冷笑,他終於想起了女兒,張口想把女兒不在人世的事告訴他。
3.
陸予之三步跨作兩步,閃身到了女人和男孩麵前。
“大寶,什麼臟東西都往嘴裏塞,媽媽沒教你嗎?”
叫素雅的女人一把奪過男孩手上的東西,扔到一邊的茶幾上。
陸予之撿起了茶幾上的竹蜻蜓,眼裏露出疑惑,但隨手扔進了垃圾桶裏。
我目眥欲裂,連忙衝過去,撿起來捧在懷裏。
素雅在旁邊輕笑了一聲,“什麼不值錢的東西,弟妹要是喜歡,滿大街都是,我帶你多逛逛。予之可是教授,你可要多多維護他的體麵。害,瞧我說這些幹嘛,你又不明白。”
陸予之也在一旁附和,“你初來乍到,需要學的多,鄉下的習氣得改改,小家子氣像什麼話?”
我瞪著他,眼淚像山裏發的大水,怎麼也收不回去。
那竹蜻蜓是女兒最愛的遺物,白天隨身帶,晚上放枕邊。
三年來,杆子都磨花了,扇片也被她摸得黑乎乎的,依然成天抱著不肯撒手。
隻因為那是她早就沒印象的爹,給她留下的唯一一件東西。
有了這個,她還能哄自己不是沒爹被拋棄的。
竹蜻蜓一直都妥帖放在包袱裏麵,此刻包袱大敞著亂七八糟,我生氣地質問男孩:
“誰讓你亂動別人的東西?”
他滿不在乎地衝我吐舌頭,“你憑什麼說我!我不許你在我家待著!滾出去!”
素雅看著孩子撒潑耍賴,把頭別去了一邊。
陸予之見狀把孩子抱到一邊哄了一會,男孩竟然開始哭鬧起來,大喊著“讓她滾出我家”。
他隻好一臉歉疚地看向我,“對不起呀,淨真,大寶耍小孩子脾氣,要不我給你先在外麵找個地方住,等我教育好大寶,你再回來。”
“我都行,我們盡快去離婚吧。”
素雅聞言眼睛都亮了,看著陸予之的眼神多了幾分熱切。
陸予之輕微地皺了下眉,隨即又放鬆了下來。
“不急,你先住著。”
餘光裏我看到素雅輕輕碰了碰陸予之身側的手。
他又張口補了一句:“明天吧,正好我休息,再帶你出去好好轉轉。你衣服都舊了。”
見我不說話,他歎了口氣,帶我去了最近的招待所。
一路我無心張口,隻盼著快些離婚,他心裏根本就沒有我們母女,女兒的事他又怎麼會在乎呢?
剛辦好入住,他就急匆匆要走,說是該給大寶輔導功課了。
我一個人來在陌生的大街上,看著路上蹦蹦跳跳的小女孩,漂亮的頭花,蓬蓬的裙子,不禁為我的丫丫難過,眼淚奪眶而出。
“躲開——”
一陣天旋地轉,我倒在了馬路上。
同樣坐在地上的男人扒開身上的自行車,慌忙來扶起我。
“你沒事吧,你別哭,是摔壞了嗎,我帶你去衛生院瞧瞧。”
他頭上還戳著樹葉,滑稽極了,我擺了擺手。
“那你是遇上事了?我有時間,你不介意和我說說吧。”
獨在異鄉的惶恐,讓我忍不住和他傾訴自己的事。
“還有那種人?這陳世美是幹什麼的?”
我被他的語氣逗笑了:“我什麼都不知道,他現在好像是教授。”
他一拍大腿,滿臉的誌在必得。
“你放心吧,我幫你討回公道!”
萍水相逢,願意聽我傾訴已經很感激了,我不奢求太多,還是和他道了謝。
4.
我騰地坐起,夢裏全是丫丫哭著說自己好疼。
抹了把臉上的淚,我渾渾噩噩起身,穿戴整齊,準備赴這最後一次約。
離民政局門口老遠,就看到陸予之和素雅並肩站著,有說有笑的,引來了路人的紛紛觀望。
“這對新人長得周正漂亮,真是相配。”
“好一對璧人啊!”
路人的感歎傳進我的耳朵,引不起我心裏半點波瀾。
我目不斜視,快步進了門,陸予之和素雅也追了上來。
“弟妹,我就不和你們去了,學院裏還有不少事等著我呢,真羨慕你,有予之在,享福就好了。”
陸予之罕見皺了皺眉,沒有順著她說:“先別說這些。淨真,你帶結婚證了嗎?我打聽了,沒帶結婚證辦不了離婚,沒帶的話就先等......”
我沒說話,在他驚訝的眼神裏,一下子從包裏掏了出來。
“你,你怎麼帶著這個?”
“我就是想為了這個來的。你還離不離?”
素雅也顧不上旁人探究的目光,從背後推了推呆愣的陸予之。
陸予之回過了神,和我一起坐在了櫃台前。
“你別鬧了,淨真,大不了等素雅工作穩定下來,我們重新來領證就好。”
看著工作人員收走了我們倆最後的一絲牽絆,我心裏既輕鬆又複雜。
這結婚證是陸予之求爺爺告奶奶辦出來的。
他的戶口在省城,應該是費了不少力,那陣子他一直愁眉不展,還不顧知青所的紀律,偷偷往城裏跑了好幾趟。
一旁的素雅倒是露出笑容,扭頭輕快地走了。
“兩位同誌,現在還差你們最後一個簽字,就可以領取離婚證明。”
我率先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回頭,沒了陸予之的人影。
我心裏突然慌亂起來,起身找他,卻看見他和村長的兒子成才站在一起。
看著他的表情震驚又變得憤怒,我擔心夜長夢多。
“同誌,他見著老鄉了,我去找他簽字,別耽誤了你們的工作。”
對方答應後,我趕緊跑到走廊,在表格上簽了“陸予之”三個字。
和上麵他的簽名沒半點區別。
快速提交了表格,工作人員遞來了離婚證明。
我拿了自己的那份,馬上就離開了。
出門前聽到裏麵吵吵鬧鬧,夾雜著男人的怒吼和撞擊聲。
街上的人都圍了過來,湊在門口看熱鬧,隻有我背道遠去,再不回頭。
沒走多遠,背後一隻有力的胳膊拽住了我。
5.
“淨真,你怎麼跑這麼快呀,我一直喊你,你都沒聽到。”
是那天的撞到我男人,蔡自和。
他看著我慌張的樣子,二話沒說,把我拉上自行車後座,騎走了。
自行車停在了河堤邊上,我們一同坐著,他率先開了口。
“有什麼打算?”
“回村裏,我得守著丫丫,哪怕花一輩子找她。”
他歎了口氣,試探地開口:“我這有個工作缺人,就當是幫幫我,你先來做幾天好嗎?而且,我答應你幫你討回公道。”
麵對他懇求的語氣,我也不好拒絕這麼一個好心人,於是答應了他。
我知道他是想讓我走出陰影,但我終究還是要回到村裏。
當晚蔡自和就帶著我到了廠區,站在門口,我驚得說不出話。
是個門頭很氣派的食品廠。
我們鎮上隻有一個灰撲撲的小紡織廠,饒是這樣,想進去做工的人都數不過來,找村書記都說不上話呢。
我忐忑地跟在他身後,填了登記表,領取了被褥和生活用品。
他走時,我不好意思地捏著衣角,不知道怎麼感謝他。
他像是看透了一樣,大手一揮讓我加油幹,等過兩天再來找我。
從沒在廠子幹過活,倒也得心應手起來。
而且我幹活麻利,車間主任也誇我是個好苗子。
隻是看著工廠生產的各種糖果,鹹味奶油糖、小孩酥......我還是會難過,我的丫丫還沒吃過這些好吃的。
我才工作了兩天,蔡自和就騎著自行車來了,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
停在博雅學院門口,我有些恍惚,疑惑地看向他。
他認真地看著我:“我帶你去找院長,有必要向他彙報陸予之的作風問題,這種人怎麼能為人師表。”
隨後又貼在我耳邊,用我倆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別擔心,院長是我父親。”
我震驚地看著他,換來他嘿嘿一笑。
誰料剛走了不久,前麵一陣吵吵鬧鬧,聽到熟悉的聲音,我鬼使神差地湊上前。
6.
“你憑什麼取消我的轉正資格,陸予之,你摸著良心說,本來就是你自己打申請把工作崗位給我的!”
素雅指著陸予之的鼻子,氣得直跺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