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寧沒能追上王靜一起去,等到表姐吳楚楚過來接她趕到醫院的時候,外婆王永梅已經從急救室出來了。
醫院的慘白色燈光永遠讓人心底茫然。
去醫院的路上,劉清寧想起從前和外婆相處的點滴,大部分記憶都已經模糊,隻記得外婆對她和表姐這兩個外孫女分外疼愛,每年秋天,老屋後門的兩顆板栗樹成熟,收下來的板栗,總會仔細挑最好的,藏起來留給她們。老屋周邊還有幾棵柿子樹,柿子不耐儲存,就曬成柿餅,收起來等她們放了寒假來吃。
還有五月的枇杷,六月的楊梅,一別十三年,再沒有吃到過外婆特意留給她的果子。
“外婆為什麼要喝藥?”她想不明白。
吳楚楚一臉凝重,沒有直接回答:“還不就是一些家長裏短的事情,老嬢嬢一時想不開。唉,說來話長,不過都是長輩的事,我們別摻和。”
劉清寧想了想:“跟二舅家的事有關?”
吳楚楚沉默了片刻,“嗯”了一聲。
兩人同時沉默了下來,耳邊隻有呼呼的晨風卷進車裏的聲音。
親戚們聞訊而來,已經把王永梅的病床周圍圍了個水泄不通,王向遠根本擠不進去,耷拉著腦袋,蹲在病房外不說話。
這個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在老家村子裏生活了大半輩子的男人,年逾六十,頭發花白,臉上、粗糲的手上,都布滿與其年齡並不相符的皺紋,整個等待的過程中,沉默木訥。
醫生出來的時候,兩個妹妹和弟弟都呼啦一聲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問東問西,他卻始終站在外麵,豎著耳朵凝神仔細聽醫生的話,雙眼卻是迷茫渙散的,顯然,他並聽不太懂醫生在說什麼。
弟弟王向高,年輕時候就攜家帶口去了深圳做生意,見過一些世麵,隻比王向遠小三歲,卻是截然不同的模樣,雖也雙鬢發白,但穿著西裝褲,polo衫,蹬著一雙皮鞋,頭發、皮膚都散發著一種油潤的光亮。
王美蓮站在稍遠的地方,在跟遠在國外的大哥通電話。老大王向鬆在南美,小日子過得也不錯。幾個近親都到了,隻是徒勞地或站或坐,時不時地搭上一兩句話。
此刻誰也不能做什麼。
劉清寧一到,就被一堆親戚塞到了病床前,王靜的身邊:“快看,寧寧來了。”
王靜因為遠道而來,又是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回國,得到了病床邊最核心的位置。
床上虛弱的老人睜著混濁濕潤的眼睛,茫然地朝著清甜看來,目光久久地定著,布滿皺紋的臉上沒什麼神情,隻有嘴角微微地顫動著。
劉清寧沒想到一別十三年,再見外婆竟然是這樣的場景。
記憶裏的外婆,穿著藍布衣衫,半花白的短發總是梳得很整齊,用兩個黑色夾子別在耳後,精神矍鑠,每天一大早去村口的老人活動中心搓麻將,非得搓到外公板著臉找來,才邁著小步子急急忙忙回家做飯。
而此時,年過八旬的老太太頭發已經全白了,也稀疏了,此時因為一番折騰,已淩亂不堪。醫院的病床不過一米寬,年邁的老人陷在發黃的被褥裏卻還空餘,她瘦得仿佛隻剩了一把骨頭。
劉清寧的鼻子一下就酸了。
有人在背後推她:“叫外婆呀。”
可她張張嘴,曾經熟悉的兩個字卻卡在了喉嚨裏,嘴巴緊緊地閉住,仿佛塗了膠水一般。
好在並沒有人堅持為難她,話題馬上就轉回到了王永梅身上。她在無人留意的情況下,退出了病床邊的核心區。
一個和外婆年紀相若的老太太站在床對麵,拍著外婆的肩膀,扯著嗓子中氣十足:“兒女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麵都沒見著就走了?”
這一問把老人蓄在眼眶裏的淚全拱了出來。
劉清寧真怕她手勁太大,一下子把外婆給拍散了。
病房裏人多,劉清寧退到走廊裏。她目光張望,瞧見吳楚楚正站在護士站前,跟護士說著什麼。她的身邊站著一個男人,挺拔,清瘦。
“姐!”劉清寧走過去。
兩人同時回過頭來。
“見到外婆了?”吳楚楚問,將身邊的咖啡遞過來,“喝杯咖啡提提神,我朋友買的。”她指了指身邊的男人。
對方朝她一笑,點頭招呼,正要說話,手機響了,接著電話匆匆離開。
吳楚楚望著那背影,半開玩笑:“大領導,就是忙。”
四月的清晨,還有些冷。劉清寧坐在凳子上慢慢將一杯熱咖啡喝完,精神才略略振作一些,醫院裏的腳步聲也漸漸多起來。
一場令人期待的團聚以這種猝不及防的方式被提前了,但氣氛並不愉快。
喧鬧了一個上午,親戚們來了一撥又一撥,流程大致相同,先看望了閻羅殿走一遭回來的老人,講了一些大同小異勸慰的話,然後又拉住王靜寒暄幾句,輪到劉清寧的時候,一律都以“都長這麼大了”開場,然後說一些她小時候的事,以“你還記得嗎”結尾。
這些事,劉清寧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印象,但眼前的人,是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但她也隻能說:“哦,記得記得!”
也不管她是真記得還是假記得,得到這個答複之後,對麵的人便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就此放過她。
末了,再約定王靜什麼時候上他們家裏吃飯,回過去再勸慰老人幾句,便正式結束了一次探視。
到了中午,兩母女實在撐不住了,王美蓮就讓吳楚楚先送她們兩個回酒店休息。
等她們走了,王美蓮又安排王向遠:“哥,等晚上楚楚下班,我讓她去接阿靜兩女去我家,吃了晚飯,再讓她送你回村裏,媽這裏晚上我看著就行。”
王向遠“哎”了一聲答應了。他平常就沒什麼主意,雖是哥哥,但對這個妹妹的話言聽計從,在他的眼裏,自己隻是個沒見過世麵的農村人,一輩子在村子裏,連市裏都沒去過幾次,兄弟姐妹幾個,都比他有出息,走得遠見得多,他們懂的肯定比自己多。
探病的親戚走了一波又一波,但似乎誰都沒留意到王向遠,雖然是他第一個發現老人家尋短見喝了藥,是他把老人家送到了城裏來。
怎麼發現老人家服藥,怎麼敲開了駐村幹部的門,怎麼灌肥皂水催吐,把老人家一路送到醫院......都以王美蓮作為“發言人”,一一向親戚們講述交代。
沒人注意到這個如木頭一般坐在門口的“當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