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清明,淅淅瀝瀝地下了半個月的春雨,真到了清明時節,天卻放晴了。
清晨,薄霧彌漫在甌江上。
張阿婆淩晨就起來忙乎,天剛擦亮就把攤子擺了出來,占據了華僑酒店門口最佳的位置。
雖是清晨,酒店大堂卻並不安靜,間或有遠道而歸的出租車在大堂停下,下來兩三個風塵仆仆的乘客,卸下三四個塞得鼓鼓囊、用膠帶封得嚴嚴實實的紅白藍編織袋。
張阿婆的兒子兒媳婦都在華僑酒店上班,說這前後半個多月,城裏的酒店全滿了,住的都是從國外趕回來掃墓祭祖的華僑人,小兩口天天忙得腳不著地,加班到半夜才回家。
回來好,回來好啊。
這城裏鄉下的,不都熱鬧起來了嗎,她的蘿卜絲餅攤子不就忙活起來了嗎。
這青田城裏鄉下,一年到頭最熱鬧的,除了過年就是清明,也是她的蘿卜絲餅攤子生意最好的時候。
張阿婆年紀雖大,但耳朵還靈,尤其是聽到手機時不時地響起:“微信到賬XX元”“支付寶到賬XX元”的時候,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
又一輛出租車在酒店大堂前停下,下來兩個女人,像是兩母女。一對等在大堂門口的中年夫妻急忙迎了上去,幫著從出租車上卸下整整五大袋行李,手忙腳亂地往明亮的大堂裏拖去。
年輕的女人穿著一件卡其色的風衣,沒有急著跟進去,反而裹了裹風衣,打量起周圍的環境。目光在街道上逡巡了一圈,最終落在她的蘿卜絲餅攤子上。
遲疑片刻,女人還是裹著風衣過來了。
四月的早晨還涼,劉清寧裹緊了風衣,遲疑地開口:“一個蘿卜絲餅。”
張阿婆麻利地掂起大圓勺子:“蛋要嗎?”
“要。”
乳白色的麵糊倒進油鍋裏炸熱的大鐵勺裏一滾,再放進油鍋略炸幾秒定型,掂起勺子,鋪上蘿卜絲、瘦肉碎,再敲一個雞蛋,壓實後蓋上麵糊,送進油鍋裏炸。
“哪回來的?”張阿婆隨口拉家常。
“馬德裏。”
張阿婆點頭:“哦,馬德裏啊。我小兒子以前也在馬德裏,這幾年去羅馬了。”
說話的功夫,一個炸得焦脆香酥的蘿卜絲餅便出鍋了,放在油鍋上方的鐵絲架子裏涼卻濾油後裝進油紙袋:“八塊。”
小時候才五毛錢一個呢。
剛炸出來的餅,油香,酥脆,一口咬下去,油香裹著蘿卜絲的清甜在嘴裏嚼碎混合,還未冷卻便順著食道落到胃裏,這份熨帖是那些幹巴的歐式麵包給不了她這顆中國胃的。
她裹了裹身上皺巴巴的風衣,捧著燙手的蘿卜絲餅,目光所及之處,濃霧漸漸散去。在飛機上睡了十幾個小時,從上海到青田的這一路,劉清寧卻清醒得很。眼看著車窗外的風景從繁華的上海都市到寂靜的脈脈青山,天上的星光淡下去,天邊透出微弱的曦光,橫亙甌江的太鶴大橋在清晨的江霧裏若隱若現。
此時,太鶴大橋在繚繞的霧氣中逐漸清晰。
陌生又熟悉。她已經有些想不起來這橋從前的樣子,是一貫如此還是重新修整過了?
離開青田的時候她十二歲,如今歸來卻已經二十五了。
十三年前,她坐上飛往馬德裏的飛機時,未曾想過自己離開這麼多年。
前幾年是因為年紀小,沒有父母的陪同無法單獨回國,後來習慣了馬德裏的衣食住行,便漸漸地也沒了念頭。
父母店裏忙走不開,她學業忙走不開。總想著來日方長,以後有的是機會回國,等一等,再等一等,明年吧......但沒料到的是,有的人卻等不了。
外公走的時候,家裏的超市還沒開起來,條件還不好,父母都在華人老板的商店裏打工,請不起假也買不起來回的機票。沒能回來見父親最後一麵,母親王靜在電話裏對著大姨痛哭了一場。
後來攢了點錢,父母開了個小超市,條件便好起來了。
外公走後,外婆的身體便漸漸大不如前,趁著這次清明,王靜下定決心回國一趟,除了給掃墓之外,也是要再在母親麵前盡盡孝。
天邊破曉,天也漸漸亮起來。
劉清寧躺在酒店柔軟的床上,瞪著眼睛看天花板,身體倦困,可意識卻隨著落地窗外逐漸亮起的日光而清醒起來,耳朵裏飄進大姨王美蓮和媽媽王靜的低聲私語。
“吵得厲害,已經回娘家好幾天了。我上了好幾回門,麵都不見。”
“怎麼這樣?那媽現在呢?”
“二哥看著唄,沒辦法。保姆也不好請,老嬢嬢脾氣倔,請了幾個都做不久。”
“那怎麼行,二哥一個男人,怎麼會照顧人?”
“那沒辦法。我讓她到我這住,第二天就把東西收拾起來說要走,住不牢!”
“城裏麵她哪住得牢!”
“那沒辦法呀!”
這說的是劉清寧的二舅和二舅媽。據劉清寧所知,二舅家鬧“家變”已經鬧了小半年了,王美蓮每每跟王靜通視頻電話,都要講到這個事情,唉聲歎氣一番之後,又要把二舅媽一些陳年爛穀子的事情捯出來說一遍,導致那些故事劉清寧已經倒背如流,對二舅媽也沒什麼好印象。
二舅王向遠年逾六十,原本也到了含飴弄孫的年紀,誰知道這兩年國家放開計劃生育,兩個兒子響應國家號召,前後腳懷了二胎。
大兒子一家住在市裏,二兒子一家住在縣城,二舅媽李麗琴照顧兩個兒媳的孕期,原本就是順得哥情失嫂意,焦頭爛額,偏偏不久前劉清寧的外婆又病了一場進了醫院,病床邊上離不開人,二舅在村子裏開著一間小超市,吃穿全靠這點收入,照顧病人的活自然落在李麗琴的頭上,結果兩個兒媳婦又鬧了矛盾,含沙射影地發了幾個朋友圈,李麗琴一氣之下撂挑子跑回了娘家。
手機鈴聲響起,聊天的聲音戛然而止。王美蓮接起電話,才喂了一聲,隨即“啊呀“一聲驚叫起來。在這靜謐的清晨,這驚叫聲像一把利刀子,將劉清寧剛剛襲來的困意瞬間劃破。還不等她聽清楚,房間裏便嘈雜喧嘩起來,三個長輩的聲音此起彼伏,混亂得如同一團亂麻。
王靜匆匆把手機塞進隨身攜帶的小包。
“媽,怎麼了?”劉清寧壓低聲音問。
王靜半秒都沒停留:“你外婆喝藥自殺了!”話音未落,三個人帶著慌亂消失在客房門外。
劉清寧茫然了幾秒,從床上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