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東頭的那口井,是我一直以來夢裏最常出現的地方。
小時候我夢見自己被人推進去,井壁上長滿了濕苔,底下黑得沒有底。夢裏我一直喊“媽媽”,但沒人來。
我媽活著的時候,從不許我靠近這兒。她說井裏有毒氣,還說淹死過人。
可今晚我還是來了。
——鑰匙在井邊。
風很冷,我踩著邊上的田梗走過去,鐵絲網已經斷了一半,邊緣的柱子鏽得發紅,像是有人用錘子砸過。
井口上蒙著一塊板子,歪歪地搭著,井圈被誰用紅油漆畫了一圈圈的印子,像圖騰。
我蹲下來,把手機燈打亮,光束照進去,隻能照到一半——井壁潮濕,泥水印發黑,有水流幹後的紋路。
井裏的水幾乎幹涸,隻有很淺的一層底。
手電照得太久,會看到一張臉似的水跡貼在井內,一眨不眨地對著我。
我屏住呼吸,手慢慢伸到井裏。
縫隙裏,有什麼東西被布包著。繩子打得結早就散了,我用指甲勾了一下,包布裂開。
裏麵是一把鑰匙。
鑰匙已經生鏽,綁著一根紅繩。紅繩結成一個結,邊角寫著幾個小字:“丁·女·申時生”。
那是我。那是我的生辰八字。
我手一鬆,鑰匙差點滑下去。下一秒,井底傳來一聲“咕咚”,有什麼沉在水底的東西動了一下。
我立刻後退,踉蹌地坐在地上,手機差點摔出去。井裏忽然傳來一陣風,風裏夾著一聲模模糊糊的輕喚:
“小滿......鑰匙拿到了嗎?”
那聲音像是水裏冒出來的,不大,卻分外清晰,像是貼著我的耳朵說的。
我僵住了。
那是我媽。
她叫我小滿的語氣,從小就這樣。哄我吃飯,哄我睡覺,哄我在發燒的時候別亂動——都是這種聲音。
“快點......小滿......再晚就來不及了......”
我捂住耳朵,整個人開始發抖。腳底的井圈似乎在微微震動,我低頭看,光束下,那井壁上多了一道血紅的手印——印在我剛才碰過的地方。
我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想跑。
可剛回頭,我看見鐵絲網外站著一個人影。
矮矮的個子,穿著花布衣裳,是我五歲那年穿的那身小裙子,裙擺肮臟、破了口,領口上有個我媽繡的小紅花。
五歲的小滿站在那兒,渾身濕乎乎的,低著頭,手裏也握著一把鑰匙。
“快點回去。”她說,“再晚,他們就要來找你了。”
我不敢回頭,隻是飛快地跑了回去。夜風像刀一樣刮過脖子,我頭皮發緊,總覺得背後有什麼在跟著。
穿過村口的時候,我看見村長家的狗趴在門檻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一動不動。
門是虛掩的,屋裏一點燈光都沒有,但我看到窗簾後頭有人——不躲,也不動,像一塊影子。
我回到家,把門反鎖上三道,坐在床邊喘了好一會兒氣。
鑰匙握在掌心裏,像一塊滾燙的鐵,不知道是井邊傳來的那句“小滿”太真,還是我手抖得太厲害,連門都差點打不開。
我洗完鑰匙,把紅繩剪下來藏進抽屜。
剛藏好,就聽見有人在敲門。
“咚、咚、咚。”
我過去打開門,王嬸站在門口,懷裏抱著一碗熱湯。
“回來了啊。”她笑得眼角皺成一團,“給你熬了雞蛋湯,你媽最愛喝的那種,你小時候也喝得歡。”
我接過來,說了句“謝謝”,她卻不走,站在門口歪著頭看我。
看著湯麵上漂著一塊熟得發黃的薑片,心裏升起一股難以言說的膩味。
“節哀啊。”她拍了拍我手背,“人死不能複生,活人總得往前看。”
“你媽走的時候最放不下的就是你。我們都說她命苦,自己都顧不過來還牽掛你。你這孩子啊,從小讓她操心。”
我抬頭看她,她笑得跟以前一樣,以前我媽在的時候她也是這樣的和氣。
她走之前又回頭說了句:“小滿是聰明人,不要亂想。你媽要是知道你想跳井,她心裏該多難受。”
王嬸以為我去井邊想跳井。
送走王嬸之後,我把門反鎖,把那碗湯倒進了水槽。
裏麵除了雞蛋,還有半塊紅棗,和一粒——我一眼就認出來的——碎掉的安眠藥。
我沒敢睡。
我坐在我媽的房間裏,手裏捏著鑰匙。
淩晨兩點,外頭又有人敲門。
這次沒有人聲。
隻是“咚、咚、咚”,敲得比王嬸更重、更慢。
我沒開門。
門縫下麵,有人塞進來一張紙。
我走過去撿起來。
紙上寫著一行字:
別查了。你媽是自願的。
我站在原地,冷意竄上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