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三十歲,天空悶得像火爐,那會仿佛永遠是夏天。
我最大的愛好是在村裏隨便轉悠,尤其愛看張寡婦在河邊洗衣服。
她男人死了,一手拉扯倆男娃生活。
常人都說,半大小子的飯量能吃穿房頂的瓦。
那麼,倆男娃加起來就是一個大小子。
由此可得,張寡婦就被徹底吃垮了。
她穿過河流,光腳沾上新泥匆匆向我奔來,活像個新娘子。
“建...建軍啊,能不能接濟我點糧食。”
按道理來講。
我一個光棍漢,她一個寡婦,站在一起成何體統。
可我倆不一樣,別看張寡婦這副慘樣。
她其實是個拋夫棄子的人。
而我,就是當初被她扔掉的人。
隻不過,那些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1.
她之所以能扔下我,主要原因是嫌我智力缺陷。
“你看看,人家老公都辭職經商了,你整天在工廠生產。”
後來她先我一步去了南方,聽說認識了個賣茶葉的。
留下我獨自在農村生活。
次要原因呢,我覺得是她把我這老牛家的情給還清了。
早年間,我爹晚上下地捉蟲。
張寡婦被村霸拖進苞米地裏,差點被糟蹋。
鑒於我爹對她的救命之恩,才嫁給智力有問題的我。
可人往高處走啊,久而久之她的夢想開始放大,最終扔下了我。
那會不比現在,村裏沒燈更沒空調。
夏天,把涼席平鋪在房頂納涼,就這還總是被蚊子叮醒。
我趕忙在她旁邊扇著扇子,驅趕蚊蟲。
這一扇,就是三年。
“你咋不瞅瞅人老郭家?一個人去南方打拚領著全家人跑過去享福。”
作為農村婦女,我承認妻子的出眾。
她的野心不是我能比的,總是喜歡幻想和期待。
村裏人都喊我傻牛,我確實沒辜負這個名號。
但我娘曾經說過:“對媳婦好不在嘴上,要看行動。”
其他的我確實不懂,那就努力幹活吧。
種地、工廠生產、家務我樣樣精通,可始終沒法滿足她的願望。
那天沒有星星,單一個明月杵在頭頂。
下過雨的土路不好走,我背著媳婦往前趕路。
月光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我覺得美極了。
“建軍,等我去南方掙錢,到時候帶全家過好日子。”
這一等,就是兩年,期間沒有任何音訊。
我急忙報案,可那個年頭失蹤的人大把,根本輪不到專門派人尋找。
這天,剛好鄰村同伴也要南下,幹的工地建築。
太久沒見媳婦我也想她,就坐著鐵皮三輪一路崩了過去。
從家裏帶著饢,一個透明的大水壺。
涼水灌進肚子饢這種東西發脹,加上三輪一路顛簸,胃給吃壞了。
醫生告訴我得動手術,可我不信。
摸了摸肚子,除了疼以外好像也沒其他毛病。
就這樣我多了個外號——母牛。
我挺個大肚子跟孕婦似的蹲在車鬥裏,時不時發出上不了台麵的聲音。
“嘶...啊啊啊。”
“建軍啊,確實是開春了。”
“不過你狗日的能不能消停點,老子聽一路都膩了。”
同伴坐在前排往後看我,朝我扔了根煙。
“行了!多抽兩根就好了。”
“不行懟兩口白的,哥請你。”
原本計劃很好,去找媳婦的路上順帶打打零工掙些錢。
可這一口白酒給我喝差了,倒在車上不停吐血。
胃裏像是被人死死拽住不肯鬆手,還時不時擰一下子。
同伴留下我一人在醫院,繼續往更南的地方奔去。
我不怪他們,村裏人沒這麼講究,能給我送醫院就很好了。
就這樣我花光了積蓄,可還是醫不好這胃病。
牙一咬腿一蹬!大不了不治了。
可路費咋辦呢?
我注意到,每天下午有些鄉下來的會在醫院進進出出。
一打聽,人家是來賣血的。
好啊,總算是有個活路了。
2.
就這樣我靠著賣血一路南下,去到妻子的那個城市。
六月,一場大雨從頭上澆了下來,爽極了。
我蹲下朝水坑看去。
“這是我嗎?”
倒映裏的男人都瘦脫骨了,看著一巴掌就能輪倒。
按照我們村裏人來講就是那事幹多了。
我估計是最近賣血賣多了,不過沒事,多喝點水就補回來了。
“誒老哥,就爺們賣血這麼多次,也總算有點心得了。”
“您呀,可千萬別吃東西,就近的水井裏麵喝水。”
“喝到想吐,這時候再喝兩瓢,吐一瓢,保證您的血被稀釋了。”
老海,是我在這座城市認識的第一個賣血朋友。
後來我才曉得,喝水不能稀釋血漿。
而我的胃病能變成胃癌,大概也是這個原因。
那醫生最煩的就是我們這類人,每次賣血喜歡討價還價。
眼下,她說我的身體太弱,血漿不值錢。
抽了三袋,隻扔給我一周飯錢。
“行了!就瞧不起你這土鄉下的,趕快走吧。”
我被後麵幾個趕出門,迎麵撞上個大老板,懷裏抱著個嬰兒。
之所以這樣形容,是他戴著手表和墨鏡。
於是,臉上挨了幾個巴掌,火辣辣的疼。
“江老板來了,您收的血漿下午就好了。”
那老板進門不像我,非要低頭瞧一瞧門檻怕被絆住。
人家不是,仰著頭竟分毫不差跨過門檻。
他鐵著臉指了指門口的我,就像在指一條野狗。
“什麼破血你們也敢賣我啊?!”
“下次,這種狗東西直接攆走。”
不一會,他的怒火被平息下來。
不為別的,女人燙著時髦的發型從身後趕來。
“老公啊,消消氣,咱小寶的病不是一天能治好的。”
說著從老板手裏接過孩子,那嬰兒渾身發白。
白得嚇人。
隻是這女人的聲音越聽越熟悉,就像我失蹤的妻子。
可這一家都戴著墨鏡,我也不敢抬眼看她。
便低著頭蹲在門口等老海抽血結束。
“他是誰啊?”
“人家裏幹茶葉生意的,這家醫院的血都是他收的。”
盡管我再傻,也能砸摸過味兒來。
“是不是救那個孩子?”
“對啊,都說他兒子被詛咒了,不像咱們能自己產血。”
“你瞧那小臉煞白,每隔一段時間都得換血。”
說著老海偷偷朝我使了個眼色,結果被一旁的助理瞧見了。
隻見他遮住側臉輕輕在那老板耳旁開口。
“不愧是人家老板,助理都那麼優雅。”
“呦嗬老牛,你還知道優雅這個詞啊。”
“我媳婦教我的,她就很優...”
話音未落,我倆再次遭到一頓毒打。
女人蹲下朝我扔了幾張毛票,此時,她還認不清眼前瘦脫骨的丈夫。
“拿著錢給老娘滾蛋!”
這句話越聽越熟悉,我媳婦也總把“老娘”掛在嘴邊。
老海趕忙撿起零錢,抓住我的手朝街胡同跑去。
3.
我如她所願,盡可能少去那家醫院賣血。
可沒想到自己的營生越來越好,老海找到躺在胡同裏的我。
神情激動,興衝衝告訴我新來的消息。
“鐵建啊!你要發了!”
“記不記得上回那個茶葉老板,人家相中你的血了。”
我也不清楚自己的血有什麼魔力,竟幫助那嬰兒染上紅暈。
“人家說了,以後專門請你到家裏抽血,價格是五倍。”
說著他伸出五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那段時間我賣血頻繁,各種消息都得愣一會才能反應過來。
待我明白過來時,已經趟在那冰涼的手術室裏。
耳邊是那對夫妻的交談。
“老公啊,咱小寶的病總算有眉目了。”
她的聲音裏帶著顫抖,一把抓住我的手哀求。
“求你了先生,以後賣血隻賣我們家。”
溫熱感傳來,我虛弱睜眼瞧了瞧。
午後的陽光照射進房間,打在她的背後,那輪廓美極了。
“媳...媳婦兒?”
我終於看清她的臉,可她早已認不清我了。
“叫誰媳婦呢?!要不是你還有點用處,這句話夠你死兩回了!”
老板惡狠狠甩開她握住我的手,順帶給了我一巴掌。
“管住你拿張臭嘴!我兒子病好了還能給你倆賞錢。”
“媳婦!我是牛鐵建啊,咱爸媽還在等你回家呢。”
此刻的我早已聽不進任何話語,一個勁向妻子求證。
“你不是說要南下發財,接咱一家過好日子嗎?”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我知道,她認出我來了。
可還是立馬恢複往常神色,一個勁往後退去。
“什麼你媳婦?我隻嫁過一次,你別瞎說。”
見我如此,男人徹底冷下臉,抬手示意醫生過來抽血。
銀針刺破皮膚,冰涼感席卷全身,隨後是陣陣頭暈。
“誒,這人咋怎麼虛弱,才一袋就暈了。”
視線的最後,妻子努力撇過頭不肯看我。
再次睜眼已是黃昏,我被扔了出來。
四處張望陌生街道,再尋不到妻子的身影。
我咆哮,我怒吼,我呐喊,路人隻拿我當個傻子。
“快離他遠點。”
兩天肚裏沒下米,加上高強度的抽血,我終究還是沒抗住。
隻是這次,醫生給我判了死刑。
她說我得了胃癌,不肯讓我走。
我一心想找到妻子,根本顧不上身體,我想知道一切。
那男人是誰,她身邊的嬰兒又是誰?
任誰來勸我吃飯都不行,終於她來看我了。
“別給我丟人!你死在醫院誰給你收屍?!”
“家裏倆老人還需要人照顧,你回去吧。”
說完從包裏掏出一遝鈔票塞進我手裏,愈要轉身離去。
我趕忙抓住她的胳膊,一個踉蹌朝懷裏倒去。
“媳婦,你為啥不肯認我,還有那個男人是誰?”
盡管我再傻,可被她背叛還是能感覺出的。
“嫁我也嫁給你了,家我也幫你照顧了。”
水汪汪的眼睛逐漸泛紅,身體微微顫抖,像是在下定某個決心。
“我...我不欠你牛家的了!你就放我走吧!”
說完她摸向我的臉,輕輕擦去淚水。
“你瘦了,趕快回家吧。”
然而,她不知道,我被他的新任丈夫抽幹了血。
甚至不能讓我患病去世。
她自以為把我扔掉就能逃脫那男人的魔爪,實際上我被關進了地下室。
“真不知道我媳婦咋想的,還能把你給放跑了。”
“聽好了,這次我要二十袋!必須把我兒子醫好。”
眼下,已是我第三次昏迷,旁邊整齊碼放我的血漿。
黃裏透黑的燈光打在上麵,挺好看的。
我知道自己快死了,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喊出妻子名字。
“張圓!”
她下來了!她終於看見我了。
“鐵建!快醒醒!!我來了,不用擔心了。”
很遺憾,我還是死了。
她趴在我身上哭,但其實她不用哭的。
我救了她兒子,她還追求到夢寐以求的生活。
對我的不舍,更像是一種憐憫...
“媳婦,找到你我應該開心的。”
“但我感覺孤單了...”
盡可能用她喜歡的詞彙形容當下感受,希望她能懂我。
肢體逐漸僵硬,身體變涼。
那晚我做了個夢,就是我背著媳婦送她去火車站那天。
我舍不得她走,不斷繞著遠路延長時間。
她也看出我的不舍,輕輕在我肩頭咬下。
下一瞬,痛感出現了!
腦子翁的炸開,我不是應該死了嗎?
“鐵建,知道你舍不得我,那我不走了好嗎?”
我趕忙將她從背上放下,往後退了幾步。
“幹嘛,怎麼還躲我?”
不,她一定不是我媳婦,我媳婦不會在乎我的感受。
她的野心很大,不喜歡平淡生活。
“你不是張圓!張圓走了!扔下我走了!”
聞言她上步靠近,抬手摸了摸我的額頭。
“說啥呢,我就是你妻子啊,燒糊塗了吧。”
“不是的,我被抽血抽死了,你在南方嫁給一個賣茶葉的。”
這次她總算微微一怔,像是極力壓製悲傷情緒。
顯然,她也重來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