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化背著在路上迷迷糊糊睡過去的阿禾,一路跑回驛館,匆忙地收拾東西。丞相那幾句話猶在耳後,他保不準對方會後悔。這樣想著,他更加焦慮,匆忙之間,一本醫書從懷裏掉了出來,他怔怔地看著跌落在地上的醫書。記憶潮水般湧上心頭,他渾身一軟頹然地跌坐在了地上。
“元化啊,你答應……答應爹爹,找到……找到你弟弟,治好他的眼疾……”
元化伸出手抓住了自己的小臂,爹爹臨死前也是這麼抓著他的,不忠不孝,是為羞恥,死後如何有臉麵見爹爹,更何況,他答應過的,他答應了爹爹的!
漆黑的屋內,響起阿禾的清脆的聲音:“夫子還沒有睡麼?”
元化起身,走過去坐在阿禾的枕邊。
“夫子好像不開心呢。”
元化強作笑意。
“夫子不要不開心啦!夫子不開心阿禾也不會開心!阿禾希望夫子永遠開心!”
永遠開心?大概隻能是一個美好的願景吧。
元化摸摸她的頭:“你怎麼還不睡?”
“阿禾做了一個夢……”阿禾睜著無辜的大眼睛。
“哦?”
“阿禾夢見了一輪紅彤彤的大太陽,像是車輪一樣的大太陽!”阿禾興奮地從被窩裏伸出手,揮舞著掄出一個大大的圓。
元化拍拍她的臉蛋,沒有說話。
“夫子,今天那個人會五禽戲欸。”
“我知道。”
“可夫子卻騙了那個人。”
“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阿禾大概永遠不會長大了,都二十年了,阿禾還是這麼一丁點大。”阿禾委屈地嘟著嘴。
“永遠也不會老,豈不是很好嗎?”
“可是夫子會老啊。”
“阿禾為什麼怕夫子老啊?”
阿禾鼓了鼓腮幫子:“因為夫子還沒有帶阿禾去看日出呢!”
元化愣愣地看著阿禾:“那麼想要和夫子一起去看日出嗎?”
“嗯!”阿禾重重地點頭。
“就算是,就算看了日出第二天會消失掉,也要看嗎?”
“消失?”阿禾疑惑起來,“嘿嘿,不怕啦!反正夫子會一直找到阿禾的對不對?”
元化沉默了良久,點了點頭:“嗯,夫子會找到你的。”
“好耶!”阿禾鼓掌,“那夫子是答應帶阿禾去看日出了嗎?”
元化怔在原地,窗外夜色深沉,已快要亥時,日出之時,阿禾渾身散發著純白之光,隨時會真身畢現。
“夫子帶我去吧。”阿禾把自己的小手放在了元化的手心。
元化認真地看著麵前的阿禾,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在自家屋後看見她時,那時,她也是把自己的小手放在他的手心裏,對他鼓起大大的腮幫子,嘿嘿笑著問他:“咦,夫子呢?”
“好,好吧,夫子帶你去看日出。”元化握緊了雙拳,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沁出的血水順著指縫溢出。
驛館的房頂涼風徐徐,東方已經是魚肚白。元化坐在屋頂,涼風偶爾掀起他的衣衫,烏黑的發絲在身側徐徐飄拂。阿禾依偎著他,腦袋靠在他的臂彎裏,遙望著東方的魚肚白。
此後很多年,元化依然想不明白,當時的阿禾是否已經洞悉了自己的命運,總之,在那個月朗風清的夜晚,阿禾顯得那麼安靜。
阿禾遙望著天邊,他望著阿禾,他多想時間就定格在這一刻,再也沒有那些沉重的背負與苛刻的逼迫。天地間就他們兩個人就好,也許就會永遠快樂下去了。
思緒千絲萬縷,他想著這些年和阿禾走過的路,阿禾的歡聲笑語,阿禾的一切一切。其實說起來,他這條命,也是當年阿禾用魚湯救回來的呢。
那些沉睡在他記憶深處的畫麵接踵而來。
那個在下雨的時候,笨拙地用小手拉著他去屋簷下躲雨的阿禾。
那個在他搗藥累壞了的時候,打著哈欠給他捶打肩膀的阿禾。
還有那個每次跟在他的屁股後麵,不論風餐露宿,還是刮風下雨,都一臉開心的笑容的阿禾。
還有很多很多,多到讓他的眼睛酸澀,豆大的淚珠在眼眶裏瘋狂地打轉。他偷偷別過頭去,不想讓阿禾看到這樣的他。不然的話,阿禾是會比他還要快哭出來的吧。
她總是那樣,擔心著他的一切,也把他當作她生命裏的一切。
“夫子,你會永遠開心嗎?”阿禾靠在他的身邊,小聲問。
元化想要說點什麼,可是喉嚨幹澀,什麼也說不出來。
東方的雲層開始明亮,元化緊張地看著懷裏越發虛弱的阿禾。她的周身散發著銀光,身體緩慢地縮小著,在他的身後,是元化提前放在那裏的玉一樣的蚌殼。
“夫子會一直一直去找阿禾的吧?”阿禾虛弱的聲音消散在夜風裏。
元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哭出聲來的,他一個大男人,此刻卻潸然淚下。
阿禾想要伸出手去替他抹掉眼淚,銀光一閃,她卻消失了。元化低頭看著蚌殼裏銀色的河蚌:“會的!會的!夫子會一直開心下去,會一直開心地尋找阿禾,直到夫子找到阿禾,所以阿禾,也要開心地等著夫子……”
這時東方的雲層開始散開。
他的身後傳來一聲漠然的話語:“你終究是想通了,你完成了父親的遺願,你弟弟的眼疾也有救了。”
元化回頭看著那道人。
“現在隻等那一刻了。”道人嘴角難得地浮上一抹妖異的媚笑。
元化愣愣地望著蚌殼出神,東方越發明亮,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揮灑進他的眼眸裏。
霎時,陽光照射進蚌殼裏的明珠上,一道青煙隨著明珠的緩慢軟化徐徐升騰。他愣怔了片刻,迅速地抄起蚌殼,閉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扔進了驛館外的護城河裏。
“阿禾,等我。”他望著護城河激起的水花,輕輕呢喃著。
年輕的道人眼中閃過一絲不可置信的錯愕,隨即大怒,抽出身後的雷公鞭,狠狠地抽打在元化的身上。
他的身體自屋頂跌落,那一刻,他的嘴角卻是帶著一抹笑意。
是啊,他終於還是遵從內心,做了選擇。就像阿禾說的那樣,他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