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化遠遠地看見驛館門口的油燈,三步並作兩步,飛奔了過來。一個小小的身影伏在驛館前的石階上,一雙小手還執拗地握著拴馬的石環,驛站的管事的掌著燈和他一起走進館內。
“喊了好幾次,非要等你回來。”管事的為難地說。
元化抱起沉睡的阿禾往屋裏走去,阿禾揉揉惺忪的睡眼:“夫子,你回來了。鍋裏阿禾熱了魚湯,夫子記得……”
元化看著熟睡在自己懷裏的阿禾,抱緊了她,俯身低頭蹭了蹭阿禾的額頭,胸中湧起一股莫名的傷感。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雨夜,那個時候,阿禾站在他身邊,使勁把他拽回茅屋裏。
驛館外有人打更了,子時將至,他小心翼翼地把阿禾放進被窩裏,坐在旁邊守著她,伸手輕撫著她額前的碎發。打更的聲音漸行漸遠,他的麵前倏忽一下,閃過一道純白之光。
一夜無眠,元化的腦海裏浮現的都是那道疤痕,左思右想,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不知自家幼弟為何會變成曹操這樣的人。而當年被擄走時的場景,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還有父親僵硬地死死抓著他衣袖的手指。也許是巧合罷了。他仰頭坐在漆黑的房間裏,等待著初升的朝陽。
翌日清晨,曹丞相派了人來帶他去赴宴,連帶阿禾竟然也在被帶行列。元化心裏打鼓,想著難道自己暴露了?不可能的,就算那是自家幼弟,也隻是他看到了幼弟的疤痕而已,沒有理由他會暴露的,是扶他時說的那句話麼?
人都說曹操疑心多變,詭詐無雙,但……但也不至於如此吧?
宴會設在銅雀台,高牆飛簷,宏偉至極,一路上領頭的兵丁沉默如石。阿禾新奇地仰著頭四處查看,雀躍著。元化牽著他,心事重重,隻是讓阿禾安靜一點。過了金鳳台,中間便是銅雀台,遠遠看見一壯碩的中年人,身襲白色內襯,綁了發髻,留著一把稀稀落落的長髯。
“五禽戲!”阿禾指著那人,驚奇地朝自家夫子喊了一聲。
元化急忙捂住她的嘴:“莫要聲張。”
阿禾不明白。五禽戲是自家夫子每天清晨都會演練的一套戲法,似是夫子的爹爹教給夫子的。阿禾沒有想到除了她和夫子外,還有別的人會。
元化俯首垂立在大殿之外,阿禾則看著頭頂高樓之上的銅雀。不是說宴會嗎?為何卻寥寥數人?元化心裏想著這些自己永遠想不明白的問題,也不知過了多久,沉悶沙啞的聲音打破了大殿裏的安靜,耳邊是曹丞相不怒自威的聲音:“夫子,可知我剛習練的是何戲法?”
阿禾正欲說,元化倒吸一口冷氣,搶在阿禾前頭,故作淡然地道了句:“在下才疏學淺,不知。”
阿禾剛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曹丞相哈哈大笑三聲:“也怪不得夫子,此乃小時得遇高人所教的健身戲法。”
元化驚魂未定,努力控製著自己止不住顫抖的雙掌,用力握著朝麵前的曹操施禮,阿禾也隨著夫子的動作施禮。對方的目光在阿禾的身上掃視了幾眼,隨即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你是何人呐?”
“我是阿禾呀!”阿禾鼓著碩大的腮幫子,笑嘻嘻地說。
元化大氣不敢出,隻盼著阿禾別說出什麼錯話來。
“那你認識他嗎?”隨著沙啞的聲音,從大殿內徐徐步出一個披散著長發、身著麻布衣裳的道人,那道人慵懶地斜睨了一眼阿禾,阿禾頓時刺溜一下鑽到了元化身後。
元化艱難地抬起頭,看著麵前佇立的道人,思緒瞬間百轉千回,驚得額上沁出一層細汗。他想要說點什麼,張了張嘴唇,喉嚨幹涸,他閉了嘴,繼而低了頭,努力保持著俯首的姿態。
沉默發酵般在大殿裏翻滾出層層密不透風的壓抑。
曹丞相大笑三聲,隨即拍了兩下巴掌,清脆的掌聲回蕩在空蕩蕩的殿內,兩行太監立刻從殿外魚貫而入,每一個人手裏都端著精致的碗碟,青銅器皿,是天子的宴製。
不時群臣徐至,大殿內一時人滿為患,仿佛從天而降。曹丞相端坐上座,推杯換盞,鷹一樣的目光始終盯視著坐在最末尾的元化。
殿上忽然一陣吵鬧聲,元化再抬起頭時,看見全副兵甲的武士拖著一個文臣朝殿外疾走,那文臣破口大罵,吐沫橫飛,衣帶淩亂,帽子滾落在元化腳邊。元化呆呆地看著那頂帽子,時間不知道過去多久,一道高大的陰影遮蔽了他眼前的光。
沙啞的聲音清晰地回響在他的耳邊:“那是北海孔融,我治他的罪是不孝,夫子以為如何?”
孔融?元化是聽說過的,天下文人之首,孔子第二十世孫,孝名滿天下,就這樣死了嗎?以不孝的罪名嗎?
“他總是覺得我不敢殺他,其實不是不敢,隻是時候未到而已。”一道劍光閃過,那頂帽子被劍身貫穿,“寧教我負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負我!”陰冷的聲音戛然而止,那把劍被狠狠擲在元化麵前,“夫子,縱是如此,還是沒有想要向我說的嗎?”
元化緊緊盯著麵前的寶劍,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搖頭。身邊的阿禾發出滿足的呼嚕聲,宴會舉辦了一天,外麵已快子時,元化不敢想象過了子時,萬一阿禾……
“夫子,我想尿尿。”
元化如魚得水,急忙朝背過身去的曹丞相拜伏:“丞相所言,在下銘記在心,隻是時間已晚,小女內急……”
“不準走。”那道人的聲音自殿後的屏幛內傳出,原來他一直未走。
元化一直記得當年在山澗,那道人再三叮囑爹爹,子時一過,真身畢現,切記切記。他當時不懂,現在懂了,可他多麼希望自己還是當年的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一切自有爹爹張羅。可是爹爹呢?爹爹很早就不在了。不論他怎麼努力,怎麼尋找,怎麼低聲下氣,爹爹都不會再出現了,因為他離開了這個世界。他自己也已經不是當年的孩童了,他像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大人那樣,明白離開意味著什麼。
那意味著,你所能依靠的人,再也不能讓你依靠了,盡管那個人也不想這樣。在天冷時讓你加衣的叨擾,成了世間最珍貴的奢望。而那些快樂的舊時光,永遠永遠,不會再讓你感覺到了,一刻,一秒也是不能的。
元化沉默著,等待著,站在他麵前的人也沉默著,等待著。
“夫子……”阿禾呢喃。外麵傳出打更的聲音。
已是子時了。隨時……隨時都會……
元化猛地深吸一口氣,忽然抬頭盯著麵前高大的身影:“聽聞長安城裏,木鳥精致好玩,丞相昔日去長安接皇帝歸許都,可否賞玩?”
那道高大的背影也是忽地一愣,陰冷的臉頰頓時緩和下來,許久,像是想起了往事般感慨:“我去之時,舉城皆焚,木鳥已化灰,化灰了。”
元化再也沒有說話,拉著睡眼蒙矓的阿禾齊齊跪在了他麵前。那高大的身影仿佛也在元化低垂的眸子裏晃了晃,歎息一聲,拂袖步入殿內,留給元化一聲沙啞的話語。
“哎,你想要說的,我已經聽到了。你走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