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第一章

三歲而孤,父親於他隻是一團模糊的星雲。從洛陽到長安,波濤如怒,山嶺如訴

事情發生在某年盛夏的一天。

因為事出蹊蹺,便難與外人道。

匪夷所思的是,它卻無端成了一個透明體,時不時盤桓在我思想的出口,阻隔著我思維的豐饒和擴展。它成了我的一塊心病。我覺得很多話該說沒有說,不是言猶未盡,就是詞不達意,或者幹脆就是猶抱琵琶半遮麵,羞澀怯懦,欲言又止。眼看這個透明的東西漸漸發黃變色,我決計將其和盤托出,以解我惑,以紓我憂。

好吧,這就聽我道來。

那天我走進一座墓園。

當時陽光極好,光線刀刃般鋒利,使眼前景物頓時凸顯出一幅黑白木刻畫麵。白的是明朗炫目,黑的是濃蔭沉幕,大墓如丘,巍峨矗立,墓前有三通石碑明明晃晃,白光灼灼,隻中間一通石碑的大字尚能辨識,餘者均隱隱若夢。我端詳著看不見的文字,知道上麵說的都是好話——古代勒石以記者,均是生前勳著、死享哀榮之人,何況還有這半個球場大的墳塋 。

我開始注意修葺甚好的墳墓。

墳塋周圍有青色磚石鑲嵌成半人高的台基,如黛色的飄帶裹著肚腹。墳塋有人工綠化的痕跡。下邊種了一圈劍麻和尖銳的薊屬植物,再往上去,疏落斑駁,袒露著歲月真實的麵貌。墓上茂密處,勃發著酸棗荊棘艾蒿蓍草等,羅織如網,密不透風;稀疏處,但見黃土獾洞,獸蹄印跡,深深淺淺,零亂拋著淒迷的眼神。墓後高處,有大樹遮蔽下逸飛的濃蔭,亂雲如瀑,似長發覆著巨人的麵額。

不知為何,我想攀緣其上,想到墳塋頂上瞭望,想去高處與人交談。

一個人走過來,清爽如風。

他笑笑說道:“你肯定是想驗證一下,站在上邊,是不是能看見西南流來的黃河,看邙山那邊的中條山、華山和驪山,還有長安的雁塔……”

“是的是的。我見過這段史料,想必他既然選中此地安眠,確實獨具慧眼,可能箕臥之上就會與千界交遊。”我笑著與那人搭訕。

那人縱身一躍,上了石牆,回首俯身伸出手來。我一借力,也跳了上去。

他的手綿綿的,涼涼的。

他撥開草叢,向上攀緣,似踏歸途。

我看到了移動的光影,如在雲中漫步,便緊隨其後。

“節彼南山,維石岩岩。赫赫師尹,民具爾瞻。”

這是《詩經》中有關終南山的詩句,我想以詩會意,睹物思人,豐富將要發生的故事。

“駕彼四牡,四牡項領。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

果然,他高吟起來,一道喑啞蒼涼的聲音似從地底發出,迅疾掠過我的耳際,滾雷般隆隆駛向遠方。我回頭張望,墓園的林木搖曳出一道裂縫,現出幾張慌張的窺視人臉,那是陪同前來的朋友,我向他們擺擺手,朋友笑笑才各自隱去。

“好一個‘我瞻四方’!”

我脫口感歎。

他笑起來,侃侃而談道:“雖說隻是四個字,你的韻音卻有些奇怪。我念四方為‘是房’,我瞻是‘吾戰’,你卻念得輕輕濁濁,頗為怪異。”

“時下音有四聲,字有典規,與漢音差了千年,當然有些古怪。不過,我雖少小離鄉,在外漂泊經年,但兒時土語尚能記得,說話仍有鄉韻。我查過你的有關資料,你祖上曾是許都人,幾代之後才落腳河陽,我們算是同鄉。”我的話音裏突然有了輕鬆的語氣,甚或近似調侃。

他停下來,定睛看我,然後遲疑地說:“我的有關資料?是不是蕪雜得很?說來聽聽,裏邊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他似乎很關切自己的名聲。

這句話把我逗樂了:“你都不知道,還算什麼個人資料?也難怪,史料不是檔案,且收集者興趣不同,才智有別,取舍有分,自然與真實差著成色。不過,與你詩文中寫畫自己的信息比對,大致有七八分相像,這就算差不離了。”

“這句‘差不離’應該是許昌話,離念成‘離兒’,就是中州古音。”

他輕快地舞動著舌頭,聲音貼著齒唇蛺蝶般調皮飛出。

“實際上,我欲把酒問天,還有想一睹墓主真顏的意願。那墓頂直達蒼穹,想必雲深處他常出沒,運氣好的話,當能見著。”我悵然說道。

“這很重要嗎?”

“重要。他若有圖像流傳下來,就會增加許多擁躉,何況現在是個讀臉的時代。”

我假裝認真地說。說完我就愣住了,我在與誰說話?此人與墓中人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會混為一談?若是一個人,他的麵目不就是墓主的麵目嗎?何故再費事尋覓?

想到這裏,我便有意看他尊顏。哪知他正爬坡,隻見一個碩大的屁股晃來晃去。想要去他前頭,無奈荊棘密織,容不得上前觀瞻。

“從麵相上看,你似乎具備了見他的可能性。”

他向上攀爬,且吭哧有聲。

我在後麵笑他的“可能性”。

我也邊吭哧邊說話:“你還別說,而今作家中,對他麵相深研者舍我其誰?一是我從紙質材料中見過幾幅他的畫像,包括這次新版高莽先生的畫作,廣州美院一老教授所作《早春》中他的畫像,古今畫作,我均看過;二是去過安徽宣城、廣東、江西、湖南、湖北、河南、河北,甚至循著足跡去過昌黎、遼東,各地凡有其石刻塑像均牢記於心;三是他在詩文裏常寫自己,說自己身寬體胖,夏日怕熱,說自己四十不到卻兩鬢有霜、掉牙豁齒,等等。所以我想象中的他應是個胖子,大臉方頜,高鼻深目,眉穹突出。其骨節粗大,身形甚偉,乃是北方遊牧與深林狩獵中原農耕諸民族融彙相合的饋贈。他的麵目或如電視劇《炊事班的故事》中的大周、《偽裝者》裏的明樓,及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的騰格爾的混合體……

“這我就聽不懂了。”他有些惶惑地說,“中原人的麵貌多半來自北方,自然比南方魁偉,個頭偏大。但不如南人靈秀,除我之外。”

我“嗬嗬”笑了。

“還真是如此。我少小去了南方,喝的是長江水,自然有幾分俊秀之氣,要不為何人叫秀士呢?”說完,他也哈哈大笑起來。

這就到了墓頂。尚未站穩,樹上卻突兀驚起幾隻黑鳥,喳喳鳴叫,卻並不飛遠,隻在我們頭上盤旋,似伺機襲人的樣子。

我撿起一截枯樹枝,在頭頂上呼呼揮動,驅趕它們。

那人樂道:“若有神仙,也被你一並趕跑了。”

我且趕且笑道:“謁前本來要燒燒香的,卻無人售賣,隻得作罷。這又太歲頭上動土,站在人家頭上,蹬鼻子上臉,大不敬也,人家豈能相見?便派神鳥教訓我們,這就是了。”

那人頂著樹瀑,一頭亂葉流雲般裹著,在朗照中金碧閃亮,發散著神秘的輝光。他說:“文人不拘形跡,隻講道德文章,這不算什麼。再說,陰陽兩隔,諸多物事與夢契合,比如適才你我攀緣而上,實則卻是顛倒了:你認為高處接雲霓,我卻覺泥裏見乾坤,看法截然相左。知悉兩界者才得完整。所以高不高,低不低,東不東,西不西,若解其中謎,須得兩相宜。既然夢裏飛花不是花,何不放了墓上鴉?”

那人笑著,抖落一肩斑駁。

我扔了樹枝,拍拍手,弄掉了沾在手上的樹膠,嗅一嗅,手上滿是柏樹的清香味。

“這話老輩人早說過,現在說這樣話的人都不在了。”我回頭向來的方向張望,有些失望地歎道。

“你是許昌什麼地方人?”

“潁川商河鎮,自古乃兵家要衝。”我知道他去過,所以回答得十分響亮。

“我去過的。想當年淮西平叛,那裏是大將李光顏的大營。其時已很繁華,商河兩岸店鋪成雲,南北兩寨已有數千戶人家。”他陷入想象道,“你是說古鎮不古,是不是這樣?”

說來話長,但我不想說。

我敷衍道:“當初墓地一覽無餘,如今四周都是樹木,遮得嚴嚴實實,怎能看到園外景象?倘若想看看不見,豈不是愁煞人也?”

那人道:“古時墓地,少有院牆房舍加持,偶栽鬆柏,也隻墳前墳後兩三株,視野開闊,一覽無餘,於是就有登高遠望的雅興,現在平添了諸多的遮擋,看不見山河,也看不到遠方,不奇怪的。”

想起他說的陰陽兩隔的話,站在樹的蔭蔽裏,三想兩想,就有了開闊的意思。我若有所思道:“古之聖賢,到底有不同凡響處。”

他馬上領會我要說什麼了。便又笑嗬嗬說道:“不來不知曉,墳上能悟道。”

我點點頭說:“這就是老話說的,凡人有肉眼,哲人有心眼,聖人有天眼。聖哲即使坐在枯井裏,也能觀天窺地,洞察萬物。”

他在枝葉間走動起來,隻覺風來陣陣,樹葉片片掉落。我與他隻隔一層紗的距離,卻還是看不到他的尊容。

他似乎思考了一會兒才慢慢說道:“老子言,‘目迷五色’,人間遮蔽太多,所以才需心眼天眼。用道理訴諸眾生,將真理告白天下,把義理播撒人間,這就是我瞻四方的意義。‘瞻’不僅是看,還有辨識,還有思度,還要有才華,但更重要的還要有憂鬱之心,為江山社稷擔憂,為苦難眾生代言。這是一介文士做人的基本態度,也是我一生孜孜以求的初衷。”

我緊張起來,這不像一個普通人說的話。我有些肯定,眼前隔了一層霧似的人,可能就是墓主。我隻消懇求他一聲,他就會給我一個照麵,隻要我見到了他的尊顏,我就會惟妙惟肖地畫下他真實的麵容,這對中國文學史和思想史來說,毫無疑問就是創造了曆史!

但是我像被人攫住了似的,心怦怦跳,手心直冒汗,卻夢魘般就是說不出話來。

“你似乎有什麼心事,或者說你是個功業心極強的人。”那人幽幽地說。

“被你說中了,不好聽的話叫功利心,我想一睹先生的尊容。要不我不甘心。”

我順水推舟提出要求。

那人嘶嘶笑笑說:“這就是說夢已近尾聲。看過社戲沒有?終場鑼鼓一敲,人一亮相,大幕徐徐落下,這就該散場了。人生如戲亦如夢,曲終人散時大致相同,是不是?”

他這一說,我有些心猿意馬,耳邊依稀聽到人聲,好似朋友說說笑笑向這裏走來。似夢又非,恍而惚之。我想,好像真在做夢。我著急起來,就是做夢也要抓住時機,要不以後再也見不到人了,失之交臂,悔之晚矣。

我靈機一動,故意做出無所謂的樣子說:“其實我已經看過您了,就在剛剛,先生還拉我上牆呢。”

實際情況則相反,當時可能逆光的關係,或是我心不在焉,真的忽略了他的臉。

“是嗎?我都忘了自己長什麼樣了。你說說看,看我認不認得出自己。”他的聲音裏也有了調侃的味道。

真是機鋒處處。這又是一個橋段。人有時候是認不清自己的。事物都是在不斷變化中,所謂日日新是矣,人臉如是,伍子胥一夜白頭,人友不辨,可見確有認不得自己的可能性。

“您是想通過別人的描述來認識自己,是不是?這是不是‘瞻’字的又一解釋,學術上叫反觀或反瞻,是不是這樣?”

站在墳頭上說這句話時,乍一出口,頓覺臉上發燒,這叫關公門前耍大刀,是典型的癡人說夢,令人汗顏。

他似乎沒注意到我的窘迫,饒有興味說了起來:“‘瞻’字有目,這叫先看後言。昔日看人看己看世象,今日反過來世象後人也看你。聖哲立言,何能垂世?不就是能前看八百,後看千年嗎?你說是‘反瞻意識’,大致也不錯的。 ”

我附和說:“是的是的,就像人常說,這人不簡單,就說他是馬王爺三隻眼,多了一隻眼,就大了能耐,便能看透凡塵。”我拍拍額頭, 似乎上麵真長了一隻眼睛。

樹叢後傳來哧哧的笑聲,那人定笑我語無倫次。由此也讓我更加肯定。墓主四十多歲時,門牙右邊就掉了一顆牙,這使他說話跑氣,臉頰也不再豐腴。

此人就是我想拜見的人。

他抖著肩笑道:“我們之間的對話之所以能成立,就是我們之間已經達成默契,我們對這種形式心照不宣,但都承認它的存在。這並非夢境,亦非現實,它是夢境和現實之間的東西。或叫靈犀,或叫走神,或叫恍惚,或叫神遊,但夢都比它們大一號,看來叫淺夢為佳。”

“對對,夢有多種形式,我看過《夢的解析》,是一個外國人寫的。還有研究夢文化的冊子若幹,都說夢非夢,它是現實的投射,夢並非無跡可尋,雪泥鴻爪間勾連人生社會,它是橋,也是船,有水便可浪跡,有雲便可穿越。總之,它可以幫我們認識很多未知的東西。”

我自覺話又多了。

“適才我有‘從麵相上看你’之類的話,並非空穴來風。我也有你的個人資料,也知道你的來意。這也是我們所說的‘反瞻’的一部分。這也證明了我的能力。見你是我能力的一部分。所以我才與你相遇。以後我還會與你不期而遇,會在夢裏或想象中多次出現,與你交集,你不會煩我吧?”他停止了說話,在樹一側靜觀我的反應。

“哪裏哪裏,在下求之不得。”我連忙作揖告白。

“現在我要告訴你的是,倘若思考與想象中出現了我們,即使碰撞再激烈,我也不會糾纏。我要囑咐你的也隻是夢裏相見的紀律:既是夢裏相會,便有夢的規矩,我們之間相處,要更符合夢的發展規律,使它更像是一個夢,無論如何荒謬荒誕滑稽可笑,你都不許發笑,知道嗎?”

聲音有些嚴厲。

我愣住了。不知如何應答。

“因為你一發笑,夢就會醒,知道嗎?”

他循循善誘道。

我連忙說:“一切照辦。但有無標準的夢境示範?我好參照執行,以防逾距。”

“這樣事例何其多也!柳子厚刺柳州時,一天托夢給我,說其將死,死後會化為羅池神。無奈屬下均以為笑談。若能使眾人信以為真,煩兄幫忙則個。蓋為其真,方能換來香火以祈,安我靈魂。我在夢裏信誓旦旦,說事情包在我身上。醒來立就一篇碑文,寫好立時急送柳州官衙,恰是柳子厚駕鶴西去之時。柳府上下無不稱奇。待勒石以成,詳看碑文,其所述情狀與現況絲絲入扣,人情世態躍然紙上,無一不精準對應。於是當地官府百姓誠惶誠恐,很快籌來款銀,建祠立廟,香火祭禱,盛況延綿於今。子厚又駕雲而來,夢裏告白封神情景,激動得老淚橫流。醒來衣袖果然濕了一片……似這樣夢境,有頭有尾,有因有果,完完整整,不是上佳例夢是什麼?”

我聽得手心冒汗,不住點頭稱許。

“對友人,左顧右盼,謂之同瞻,四海之內皆兄弟,情係孝悌。子厚慮及身後事,因人忠良仁厚,回贍時就資源多多,我就成了他的能量。天下事,無不千絲萬縷,乍看煢煢孑立,根下卻九曲百結互相勾連。墓前有棵大柏樹,是下葬時所植,於今已逾千年。時下人稱神樹,你看樹下鐵欄上,密密麻麻,放了幾多求卦問卜的紅綢帶?他們同樣也‘瞻’我,把我當成資源,我身兼數職,搖身一變成了財神、文神、官神、藥神、生娃的神,似乎我是萬能之神。我成了太行山南端最大的求神拜佛的資源大戶。”

我回過頭,看到了滾滾紅塵中的大樹,它周身披紅掛綠,張燈結彩,風一吹動,隱隱傳來叮當作響的金石聲。

“它在求救。”我說。

“一切都在變形,你們的時代我看不懂。”他似乎嘟囔著說,“不問蒼生問鬼神,人間正義到哪裏去了?我負不起這個責任。”

又一個說來話長,我不想說。

停了片刻,我打趣道:“先生違反了做夢的紀律,想惹我大叫,倘若夢醒,該是你的責任。”

他嗬嗬笑起來:“哈,你在這兒等著呢。好吧,我答應你的請求,讓你好好看看我的臉。”

說完,他撥開樹枝,笑嗬嗬立在斜陽中。

逆光裏,一尊黑黢黢的大理石雕像出現在我的視野裏。我驚呆了,大張著口說不出話來。

“嚇壞了吧?給你說吧,我有一千種麵目,讓你看你也記不住。時間長了你就不在乎我的臉麵了,你隻消對你的讀者說,我年輕時很好看,讓他們知道我的來路,我的童年是什麼樣就是了——”

說完,他戲謔般伸出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大叫一聲,後退著翻下墳墓。

醒來時,發現自己仍站在那通寫有“唐韓文公墓”的碑前,倚石凝目。

揉揉睡眼,手上一股好聞的柏香味不絕縷縷,又四散飄飛……

夜色像墨一樣塗抹過來,船上的白帆黑了。有水鳥的翅膀剪著亮,然後又像風一樣跌落不知何處。十歲的韓愈坐在船首,在蒼茫間突然想起《莊子·逍遙遊》裏的語句:“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在北方山野的背景裏去看這部書,思緒總會被厚重的東西所凝滯,而隻有到了這般水天一色的環境,才容易追上作者靈動高遠的思路。已經坐了三天三夜的船。從長安出藍田關,然後從商州至南陽、襄陽,此後乘船於漢水,一路向東以水流的速度漫遊至此。將到武昌地麵了,江麵變得闊大而無際,如果不是天降沉幕,真不知今夕何夕,找不到時間去哪兒了。此時正是大曆十二年(777)的春天,長安城內宰相元載被皇帝誅殺,其餘黨悉數被鞫。韓愈的哥哥——起居舍人韓會雖不是元黨核心人物,但也因之受到牽連被貶,外放為韶州刺史。從小寄養在大哥家的韓愈由是隨哥嫂踏上流徙之路。

韓愈是大曆三年(768)生人。父親韓仲卿官終秘書郎,死在大曆五年(770)。韓愈“三歲而孤”,大他三十歲的大哥韓會自然擔起了撫養小弟的重任。從父親死後到韓會被貶流放,韓愈已在大哥家生活了七年。現在,十歲的韓愈已讀書三載,言出成文,像《莊子·逍遙遊》這樣的文字已能神會出處、思接千載了。

有一瞬間,韓愈恍惚了。他看見天上的星鬥急促地向水麵濺落,炫目的光暈映出大江遼遠的輪廓。他驚駭地看見船頭像如椽大筆倏地劃向虛無,那些畢剝的響聲傳達出紫毫毛筆掠過紙張墨汁洇出天地的畫麵。他睜開眼睛,發現了夢境的邊緣。起風了,大船像條魚,遊向遠方。韓愈覺得自己就騎在魚背上,這是條會延伸擴展的魚,它無際無涯,隻要前行,便是它生長的尺幅,因此莊子才會有“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的喟歎。可見會動的船就是《莊子·逍遙遊》裏鯤鵬的原型。船的能動,非神力可為,實在是人力所致,隻要勤力奮身,它不僅能動,或許還會飛,它既能遊弋北海,又能扶搖萬裏,垂天之雲般的翅膀雖是人的想象,卻更像人勤力作為的印記。韓愈很驚詫自己的發現。記得在老家河陽初讀《莊子》時,念至“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句時,覺得其氣魄之大不可想象,而今一到水世界,人也想跟著澄澈,領會深遠許多,可見水真乃靈物也。

“小叔,風大了,俺娘讓你回艙……”

侄子老成從船艙裏探出腦袋。

“快看,成子,這裏的星星好大呀……”

老成被小叔吸引過來。他是韓愈二哥韓介的兒子。韓介乃一介軍佐,前些年染病去世,兒子老成過繼給大哥韓會。雖說二人年齡相仿,情同手足,卻有叔侄之倫。

老成偎依著小叔,引頸凝望星空。

今夜星光燦爛。

江上泛舟,舟上看星,水天無隔,心爽氣清。

嫂子鄭夫人見叔侄二人不回,也從艙裏出來,手裏拿件白袷衣。

“愈弟披上,當心風涼……”

“嫂子快看,我找到自己的星宿了。”

循著指引,果見一顆星閃閃爍爍,仿佛正與人低語。

鄭夫人笑起來:“憑什麼是你的?我還說是成兒的呢……”

老成笑得厲害,他剛掉了門牙,說話漏風:“就是咧,俺剛才就說,它還是俺的哩……”

韓愈不慌不忙說道:“成兒生在午時,何星之有?嫂子說,俺生時三星在天,月宿南鬥。人說地上一個人,天上一顆星,一切皆有定數。你看月亮初升,三星即位,眼見到了那個時辰,而這顆星不偏不倚,正在南鬥的中央,且似今夜突然顯現,似在暗示我們之間的特殊關係……”

鄭夫人娘家在古滎之地,鐘鳴鼎食,乃公卿之家。河陽韓氏,累代官宦,詩書名世,兩家也算門當戶對。她生性賢淑,視韓愈及老成比己出還親。公爹去世時,愈弟還不足三歲,生母隱去,是死是活難以知曉,她是從奶媽手中接過愈弟的。據奶媽說,老爺在世時曾說愈兒生時三星在天,月宿南鬥,將來或許不同凡響。隻是自己烈士暮年,難以護佑愈兒,少失怙恃,怕愈兒又是苦命之人。眼見公爹已走六七年,愈弟已是翩翩少年,見他又提舊事,心中不禁酸楚,便截住話頭。

“愈弟說得有理。隻是江上起風了,你看浪也湧起,快回艙裏睡吧,聽艄公講,要是白天,已能望見龜蛇二山了……”

“‘雲開遠見漢陽城,猶是孤帆一日程。估客晝眠知浪靜,舟人夜語覺潮生。……’哈,就是看到龜蛇二山,怕也要一日路程呢。”韓愈剛從大哥韓會那裏看到盧綸的詩抄《晚次鄂州》,便不禁賣弄起來。

孩子畢竟才十歲,平時書讀得苦,難得有這樣的閑散行旅,隨他瘋一回吧。想到這裏,鄭夫人把衣服給愈弟披上,自己又複回轉:“你大哥已經睡下,回艙時動靜小點呀……”

早晨醒來,船已泊在黃鶴磯頭。

因是中途停歇,一行人便安步當車,登臨蛇山遊玩。

江風習習,塔影隱隱。

韓愈和老成邊跑邊背誦崔顥的名詩《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

正在興頭,大哥韓會叫住了韓愈:“愈弟,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黃鶴磯頭黃鶴山,黃鶴一去不複返。這是昔日某仙騎鶴小憩之地,故叫黃鶴山,當地人也叫蛇山。”

“還有呢?”

“還有崔顥在黃鶴樓上的題詩,還有李白也來過此地,當地官員慕其詩名向其索詩,他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你知道這個官員是誰嗎?”

韓愈被問住了,搖搖頭。

韓會眼圈紅了,上前抱住韓愈,兀自流下淚來。

鄭氏哭泣著說:“他就是我們的父親呀!”

韓愈、老成被驚住了,張著口立在原地,泥塑般。

韓會從袖中拿出一紙素箋說:“這是父親任武昌令時當地民眾對他的讚譽,現碑刻就在蛇山頭,咱們尋訪祭拜一下,也算不虛此行了。”

黃鶴磯,蛇山頭,因為古渡口和傳說之故,已是商鋪林立遊客如織了。蛇山很小,弓身攀緣,似一鼓作氣就能到頂。黃鶴樓雄踞蛇山之巔,果然氣度不凡。但韓會一行無心登樓飽覽美景,他們四處尋覓,終於在塔的一側看到了一塊石碑。

石碑高若盈丈,通體白色,碑首用篆文寫著《武昌宰韓君去思頌碑並序》,碑文用楷書寫就,琳琅燦然,工整秀美。

韓會剛顫聲念出碑首幾個字,便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家人見狀,一齊環列石碑跪下,鄭夫人拿出備好的香燭紙錢,點香燃紙,全家同聲哭拜起來。

等家人情緒稍微平複,韓會拿出紙箋,告訴韓愈,當年父親從武昌卸任之後,百姓稱頌,多有不舍。一個叫胡思泰的鄉賢邀集當地十五名各界代表出麵請來大詩人李白為其作傳,勒石立碑,以表彰其聖賢之德、愛民之風。李白一向高標潔靜,從不寫違心之作,因他早知武昌令政聲遠播,且又以文名世,加上也曾受其邀遊索詩,心中早把他當友人看待,因此便爽然應約,寫了這篇文情並茂的人物傳記。功德碑既成,堪為一時盛事。李白大筆,盛讚韓父曰:“仲尼,大聖也,宰中都而四方取則;子賤,大賢也,宰單父,人到於今而思之。乃知德之休明,不在位之高下,其或繼之者,得非韓君乎?”一句“德之休明,不在位之高下”,其深識洞見,便可穿越千年,而此睿思是從韓氏身踐力行始得,猶如寒夜之火,光被史冊。於是韓君碑不脛而走,名聞遐邇,吸引諸多士人名流甚至庶人販夫也前來觀瞻膜拜,成為蛇山一景。此抄件是吏部考功司員外郎蘇大人考課武昌時收集的民聲,因碑文既是名家美文,又是治下百姓心聲,這正是考功司課考官員的具報內容,便從碑上抄寫下來,回京向朝廷報告彙入吏部檔館後,便把草稿贈給了傳主後代、同朝為官的起居舍人韓會。

韓會在朝職官為起居舍人,官秩五品。官雖不大,但位置重要。起居舍人主要負責皇帝起居製度、百官對皇帝的朝拜覲見以及禮儀規範和皇室祭祀活動等,因常周旋於皇帝身邊,接近權力中心,可謂朝內矚目。“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幹。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正如岑參寫百官早朝詩中言,那在“玉階仙仗擁千官”隊伍前統一朝拜口令者就應是起居舍人。因了這樣的關係,起居舍人肯定要有“鳳凰池上客”般的儀容,還要有“《陽春》一曲和皆難”的學養才是。而韓會正是這樣的人。史料上說,韓會不僅長相俊秀,且“以道德文章伏一世”。當吏部考功司外考蘇大人將李白之文帶回朝中,立時引起滿朝熱讚,而代宗朝剛經安史之亂,亟須地方官忠君愛民之典範,以對四方施以影響,再圖振興。韓仲卿若不是不久謝世,或會受到朝廷大用。但這件事對韓家來說,畢竟是光耀門庭的事情,因此韓會幾番向蘇大人謝恩,終得這一紙饋贈。雖是流放之路,他也沒忘帶在身邊,思忖途中若能找到黃鶴磯頭韓君碑,追思一番,也是對自己人生坐標的一次光照和對韓氏一門清正賢明的表彰。

現在,這個時機終於來了。

於是,他拿出起居舍人在大明宮統令早朝的姿態,在蛇山之巔,對著滾滾長江,朗聲念起李白撰寫的《武昌宰韓君去思頌碑並序》來:

仲尼,大聖也,宰中都而四方取則;子賤,大賢也,宰單父,人到於今而思之。乃知德之休明,不在位之高下,其或繼之者,得非韓君乎?君名仲卿,南陽人也。昔延陵知晉國之政,必分於韓。獻子雖不能遏屠岸之誅,存孤嗣趙,太史公稱天下陰德也。其賢才羅生,列侯十世,不亦宜哉!七代祖茂,後魏尚書令、安定王。五代祖鈞,金部尚書。曾祖晙,銀青光祿大夫、雅州刺史。祖泰,曹州司馬。考睿素,朝散大夫、桂州都督府長史。分茅納言,剖符佐郡,奕葉明德,休有烈光。君乃長史之元子也。妣有吳錢氏。及長史即世,夫人早孀,弘聖善之規,成名四子,文伯、孟軻二母之儔歟!少卿,當塗縣丞,感慨重諾,死節於義。雲卿,文章冠世,拜監察禦史,朝廷呼為子房。紳卿,尉高郵,才名振耀,幼負美譽。

君自潞州銅鞮尉調補武昌令,未下車,人懼之;既下車,人悅之。惠如春風,三月大化。奸吏束手,豪宗側目。有爨玉者,三江之巨橫。白額且去,清琴高張。兼操刀永興,二邑同化。時鑿齒磨牙而兩京,宋城易子而炊骨。吳楚轉輸,蒼生熬然,而此邦晏如,繈負雲集。居未二載,戶口三倍其初。銅鐵曾青,未擇地而出。大冶鼓鑄,如天降神。既烹且爍,數盈萬億,公私其賴之。官絕請托之求,吏無絲毫之犯。

本道采訪大使皇甫公侁聞而賢之,擢佐軒,多所弘益。尚書右丞崔公禹,稱之於朝。相國崔公渙,特奏授鄱陽令,兼攝數縣。所謂投刃而皆虛,為其政而則理成,去若始至,人多懷恩。新宰王公名庭璘,岩然太華,浼然洪河。含章可貞,幹蠱有立。接武比德,弦歌連聲。……

韓會高亢激越的誦頌聲蓋過了江水奔流的滾滾濤音……

其不凡的儀態和風姿吸引了許多遊人駐足。

聽說十幾年前韓武昌的後人來了,當地士紳鄉民紛紛前來慰問,有的捉來雞鴨,有的挑來米酒,路邊小販則送來魚丸豆皮糯米麻團……

從沒見過這等江南小吃的韓愈和老成立時現出孩童本相,斯文不在,手抓懷揣,當即你一口我一口吃將起來……

由於有了糯米麻團,對於韓愈來說,此後的旅程就變得豐盈和飽滿起來。

這種卵狀的食物,握在手裏,有一種充足的質感。在焦黃潤澤的表麵,芝麻星星點點散落其上,宛若山水的布局。麵相的可人自不必說,單說內裏的層疊曲折,五味雜陳,總有讓人始料不及的好:剛以為是玫瑰絲桂花糖餡兒料,下一個咬下去,或就是臘汁雞豚味了。從小生長在北方的韓愈,對於五穀雜糧特別是對麥菽大豆類飯食的敬意已經完成,它們表達直接,內容和形式一目了然,即便官宦人家的飯食也是如此,隻不過相比普通人家,稍顯精細而已。這種地域變遷帶來的係列衝擊,除了水,就是食物了,而且南方食物的多姿多彩,讓小韓愈喜不自勝,他有些喜歡江南了。

他把書卷放在一邊了。

手裏的麻團晶瑩閃亮。

船舷外,是洞庭。“夏水欲滿君山青。山為樽,水為沼”,我為大魚任逍遙。那些紙上的洞庭和現實的洞庭無法重合,韓愈不管它了。他想起大哥韓會在父親碑前的模樣,又一次陷入沉醉般的遐想。第一次以雙膝跪地的姿態去膜拜一塊石頭時,韓愈並沒有將之和父親聯係在一起。三歲而孤,父親於他隻是一團模糊的星雲,或曾孺慕以愛,但迅刻以往,了無印痕,有至親之感,卻遙不可及。而與大哥韓會的親,則是朝夕相處觸手可摸。但在那一刻,當“武昌宰韓君去思頌——”幾個字從大哥口中朗聲誦出時,首先最受震撼的是距大哥一步之遙的韓愈。韓愈當時正被石碑上的篆字所吸引,這種飄逸樸茂的線條如此豐贍優美,它怎會牽動人的慟哭和歡笑呢?透明的蝶羽和黃鸝的足痕放到紙上為什麼會失去林木而成就人的夢境呢?然而,大哥的聲音改變了遐想的方向。大哥的語調是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像彈撥樂器奏出來的。大哥聲情並茂,大哥字正腔圓。韓愈驚愕地發現,這個身著素色長衣麵形瘦削的人因為進入角色而變得不複相同,或者說正在變形。武昌的陽光像橙色塗料爬向他寬闊的額頭,像塵埃一樣的顆粒堆集成另外的色相。除了他們韓氏特有的大腦門兒外,他的臉、鼻子、嘴巴、三綹長髯,都因他的激情和儀式感而重新排列組合,成了一個陌生的人。韓愈不由得想起披著曙色在大明宮主持早朝的另一個韓會。文化會改變一個人,職業也會改變一個人。如果不是由父親的光榮引發激情,被罷黜的起居舍人,絕不會給家人提供這樣的機會。大哥仰起下巴對著太陽,用聲音和美文喚醒著雲空中永在的父親,他的聲音高亢明亮,充滿感情,讓人著迷。就這樣,父親從石碑上走下來了。

但隻有韓愈一個人看見了。

許多年後,韓愈繪聲繪色地給家人談起父親,談他的行止、嗜好、形象,甚至一些不為人知的細微動作,比如不經意間的鼻翼抽動,喉嚨裏總有噝噝的聲音,間或從鼻腔裏發出“吭”的一聲響亮,等等,讓聽的人為之色變。鄭夫人知道公爹有多年的咽喉症,她曾服侍他吃過多服草藥。問題是,他活著時,不到三歲的弟弟如何能對父親有這樣細微的觀察和了解?每當弟弟談到這些時,她都會心驚肉跳地問:你怎麼知道的?爹走時,你才三歲呀……韓愈正色道:不對,是十歲,是大哥讓我十歲時又見到了父親……

父親還以文名世。他的文名和他的政聲就像兩隻翅膀,迎風振展,勢若長雲。柳子厚曾有文《龍成錄》,就記述了一則愈父韓仲卿的文學故事:韓仲卿走在洛水之濱,見柳絮如披,河水渙渙,心甚驚奇。莫不是進入了一位詩人曾描述過的詩意之中?詩人是誰呢?感覺極熟,然卻怎麼也憶不起來。正蹙眉思考間,忽見一烏帽少年,目若朗星,唇紅齒白,仿若天外飛來。少年向他躬身叩拜說:吾有文集在建鄴李氏處,聞韓公文名,特求專找此書並恭請為之作序。仲卿見少年誠懇,便一口應諾。就在這時,他突然想起了此人就是《洛神賦》的作者。那人見狀稱謝而去,走不幾步,又複轉身說:對了,吾乃曹子建是也,吾在陰間謝公!仲卿大驚,醒來原是一夢。不幾日,韓仲卿果然在建鄴得子建文集十卷,甚覺大異,立踐諾為該書作序,如錦上添花,世人皆讚。

由是,足見父親知行並舉文武雙修,乃人中之龍。

而大哥也如是。他與當時名士盧東美、張正則、崔造交友,世稱“四夔”,且是“四夔”之首。古書上說,夔為樂官,龍為諫官,所謂夔龍,乃朝官之謂也。而《新唐書》中《崔造傳》和李肇《唐國史補》中談起“四夔”,均言韓會與三人交友,為之夔頭,居上元,好言當世事,皆自謂王佐才,“韓會與名輩號為四夔,會為夔頭,而善歌妙絕”。在沉悶肅穆的朝儀氛圍裏,韓會等不隻會諫言抨擊時政,間或還能高歌一曲博來眾人歡顏。不僅如此,韓會還善古文,與多位名家遊,曾被蕭穎士、李華所重,所作《文衡》,可謂名揚天下。柳子厚在《先君石表陰先友記》中記述:“韓會,昌黎人,善清言,有文章,名最高。然以故多謗。至起居郎,貶官……”

自武昌祭碑後,對父親和大哥的認知,似如登臨高山,愈高愈顯其偉其妙其美。

韓愈的視線再次回到麻團身上時,船艙內已有些溽熱。韓愈對南方的認識隻限於書冊,但是身體發膚尚未經驗。與同齡的孩童比較,相對成熟自不必說,就是身架也顯得高些壯些。他長就一副北方人的身架,於是他的皮囊就對炎熱氣候格外敏感,雖有江風撲麵,但仍汗水涔涔,頃刻間濕透了青色綢衣。大哥又在艙裏躺下了。從襄陽上船他就總是睡覺,要不就是沉默。沮喪寫在他的臉上揮之不去。武昌祭碑,仿佛耗盡了他的全部能量,父親的光焰似乎並沒照亮他的心境,他躺在燃燒過的灰燼裏,比死灰更像死灰。

口誦碑文的後程,韓會似乎是向天呼喊的,韓愈清晰無比地看到大哥眼裏含著淚水,他像是在向天申辯,又像是據理抗爭,他似乎陷入一團怨恨之中。元載案構罪的大臣不知凡幾,多是貪占弄權,罪狀昭著,獨有韓會含糊混沌,列在案尾。故對韓會被貶,史料多有“以故多謗”之說。韓愈從大哥的眼睛深處看到了他對家族榮譽的向往,對個人道德名聲修為的看重。他雖然伶牙俐齒藝文雙全,但他正直坦蕩,不會曲意陰附,因之總被人妒,加上他愛抨擊時政諫刺朝廷,也可能引上不快,或許因言獲罪。依照唐律,韓會當以罪臣的身份在規定的時間即刻上路,而不能像通常外放官員那樣有“裝束假”。唐代《假寧令》規定,外授職官,將視距離遠近給以相應裝束假,“其一千裏內者四十日,二千裏內者五十日,三千裏內者六十日,四千裏內者七十日,過八千裏者八十日”,而韶州以唐律正在嶺南流放地以內,當在八千裏以外,正常外放須享受八十天的裝束假日。然而,韓會前一天還在大明宮對著檀板與金樽,後一天就突然獲罪外放,而且在極短的時間就令其攜家離京。這種天上地下的落差,對韓愈和老成這樣的孩子來說體會不深,但對韓會那樣的“鳳凰池上客”來說——常沐春風裏,突加罪臣身,狀如喪家犬,流徙千萬裏——其精神和身體的打擊之大可想而知!

多年之後,當韓愈也以罪臣之身在流刑路上輾轉複輾轉時,關於兒時的這段經曆,常常嵌入他的腦際,他才真正明了大哥當年之痛,可謂徹入心骨。

在船過汨羅的時候,大哥的歎息聲衝淡了韓愈吃糯米麻團的興趣,他吃不下去了,隨手給了老成。老成不喜吃,又給了家丁秦兒,秦兒是個壯小夥子,似乎看也沒看就把糯米麻團扔下水去。

兩個孩子愣住了。

“還是兩個讀書人呢,知道這是什麼地界嗎?”

“是湘江嗎?不對,咪淶江?曲江?”老成快言快語瞎猜一通。

“呀,是汨羅江,屈原的汨羅江!”韓愈跳了起來,把布袋裏的糯米團子悉數傾出,撒於江中。然後,雙膝跪下,大聲喊道: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於盂陬兮,唯庚寅吾以降。

……

喊聲驚起了韓會,他疾步出艙,惺忪的眼睛現出光彩,他受到了感染。“屈原放逐,乃賦《離騷》”,不屈不撓,始有《天問》。他問韓愈和老成道:“屈原怎麼死的,你們知曉嗎?”

“自沉而死。”韓愈想,史料有記,豈能有錯?

“就是自殺。”老成快人快語。

韓會蹙眉沉吟道:“我看不見得。”

老成仰臉看著爹爹說:“何以見得呢?”

韓會順口誦道:“‘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飲餘馬於鹹池兮,總餘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此段何解?”

韓愈認真答道:“屈子說人生之意義在求索與追尋也。”

韓會頷首:“甚是。此乃《離騷》之要義。但若求索無成,追尋無果,人生無奈又該如何呢?”

“那就一死了之唄!”老成笑道。

韓會彈了他腦門兒一指頭:“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養於天地,焉敢輕死?”

韓愈受到觸動,靜等哥哥教誨。

韓會又誦:“靈氛既告餘以吉占兮,曆吉日乎吾將行。折瓊枝以為羞兮,精瓊爢以為。為餘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

老成急切問道:“何意耶?”

“屈子說,此處不與,我將遠離。自疏的風景同樣壯美而且迷人。這是《離騷》的又一意義。進亦可喜,退無騷心,屈子豈能自投汨羅?再說又無遺書傳世,落水時又無人證,怎能斷定他就是自沉?”

“那他是怎麼死的?”老成蒙了。

“或許是不小心失足而死吧!”韓會笑道。

船上一幹人也都笑起來。

韓會從愈弟手中接過僅剩的幾個麻團,向最遠最深的江中擲去。

起來吧!屈老夫子,左徒大人,學生有禮了!

漫江飄蕩著他詠誦《離騷》的聲音——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

大曆十四年(779)春天,韓會在韶州任上病逝,時年四十二歲。是年秋,經朝廷恩準,歸葬河陽故裏。

韓愈已經十二歲了。

秋天的時候,大哥韓會歸葬於老家河陽古尹村(今河南孟州市趙和鄉蘇莊村)北山坡上。從此,這裏就成了韓愈的又一個“家”。從韓府到墓地,大約有半裏許,漸次向上,如臨如登。墓北眺望,但窺太行,向南逡巡,可見黃河。北靠大山,南臨大河,這樣闊大的氣象走進書頁,就成了風水學裏的上佳之地。而實際情形如是。據典籍言,韓氏先祖世居潁川(今許昌一帶),早在漢代便襲任官職,到七代祖韓茂一代,更為後魏尚書令安定桓王。從七代祖韓茂起,韓氏一門便遷居河陽,葉落歸根時,便將魂魄安放這裏。當韓會入土時,其家族亡人生前多是袞袞錦官名士賢達,半山之上,柏檜森森,墓園已是蔚為大觀了。

天氣晴好的時候,韓愈愛在這裏讀書或者玩耍。

他愛坐在大哥墓邊,學著他的腔調吟詠詩經辭章。

從出生到死亡,這就是一生。韓愈無法揣度大哥蒼茫深邃的一生,但大哥晚近的歲月,韓愈卻點滴入心,時常縈懷。大哥死前還在喝藥,那種深褐色的汁液緩緩流入他的口腔,全家人都為之輕舒一口氣的時候,那些藥汁卻呈扇麵噴灑在潔白的帷帳上,深深淺淺的絳褐畫麵裏,一簇怒放的梅花逆勢而來。大哥驚詫地看著自己的作品,直到眼中的光焰漸漸熄滅。扶柩北上的時候,韓愈眼裏盡是大哥的鮮血梅花。

萬裏衡陽雁,今年又北歸。

雙雙瞻客上,一一背人飛。

雲裏相呼疾,沙邊自宿稀。

係書元浪語,愁寂故山薇。

這首杜甫的《歸雁》,就是這次泣血之旅的真實寫照。

現在,大哥的墓地開遍殷紅色的花朵,韓愈叫不出名字,但他知道,這是大哥魂魄的底色。

從墓園向西南遙望,目光泅過黃河,翻越黛色的山巒,山那邊,就是東都洛陽。從洛陽出發,沿著黃河逆流而上,再翻一些大山,再過一些土塬,就到了大唐的京都長安了。

從洛陽到長安,波濤如怒,山嶺如訴,此間是帝國舞台的中心。特別是長安,更是天下聚精會神處。韓愈或許是長大的緣故,盡管日日讀書忙,卻會不期然放下書卷,時時憶長安了。

或許是出生地的關係,對長安的親近,於韓愈來說似乎是與生俱來。三歲之後,韓愈隨兄嫂輾轉於河陽和洛陽之間,六歲後又隨兄嫂來到長安,直到十歲離開。這段時光,長安於他已是絲縷銘心了。韓愈清楚地記得兄嫂的府邸在長安城內的東門附近,向西一箭之地就是集市,商鋪酒肆,市聲喧嘩。趴在後院的大棗樹上,往北瞭望,可以看見大明宮巍峨的身影,長安城內最大的鴿群總在它的上空盤旋,從進貢的鴿哨中傳來異域的梵唱,仿佛有十萬佛徒在雲中吟誦佛經。每有佳節,城內街道上的樹木便披上錦緞流蘇,夜晚插上火把,人們通宵達旦日夜笙歌。那些街道上的樹木一邊就有四排,通常最後兩排為榆樹和槐樹,前麵兩排為櫻桃和石榴。四月和八月,櫻桃和石榴成熟的時候,不知何故,東區這段路上的果子總不見人采擷。一次,韓愈大著膽子摘了一隻碩大的石榴,回來和成兒分享,鄭夫人見了說,這是老家滎陽有名的河陰石榴,是地方作為貢品移植京城的。長安乃首善之區,皇上既用天下嘉木裝點市容,又憑此威儀讓四海臣服,因此隻能觀賞,不能采摘。你們沒看到街上巡遊的金吾衛嗎?

如今,那些石榴樹也老了嗎?

韓愈知道,書讀得越多,距長安就越近。書卷如磚石,隻能靠它來鋪就去長安的路。於是,韓愈稚嫩的聲音再次在墓園響亮起來……

然而,事與願違。

現實中,韓愈距長安的路不但沒有縮短,反而越來越漫長了。

大曆十四年(779)五月,代宗李豫病死,是年太子李適即位,史稱唐德宗。建中二年(781),成德節度使隴西郡王李寶臣卒,其子李惟嶽請襲父職,未獲允準,遂與魏博節度使田悅、淄青節度使李正義聯結起兵犯上。三人相繼被名將馬燧平定後,又有朱滔、王武俊、田悅、李納、李希烈相繼叛反,世稱“五王”之亂。

你方唱罷我登場,唯有百姓遭禍殃。

河陽三年,猶如魚潛水底,鳥入深林。韓愈雖說三歲而孤,命所不辰,但畢竟從父至兄,均是朝廷命官,在官宦人家輾轉,雖說不是錦衣玉食,但衣食總是無憂的。然兄長一死,家裏再沒有佑護福蔭,隻靠嫂子鄭夫人支撐門庭,落難的色彩總是揮之不去。按照唐律,五品以上的官員,應有隨從五人,其俸祿由國家支付。而大哥一死,隨從抽去,回鄉隻有秦兒自願跟隨。但到了河陽,經此戰亂,竟也被官府強行征去。家中佃戶累世力田,但經數次兵災,精壯多“他鄉複行役,駐馬別孤墳”,也隻剩老弱婦孺,“近淚無幹土,低空有斷雲”。偌大的韓府,連一個看家護院的丁男也沒有,眼看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了。此時,韓愈已是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夥,家裏的諸多事務嫂子已跟他商議,甚至需要他出頭辦理了。就像生活在水底的魚,因為接近底層,不知不覺就被苦水漸漸泡大了。

已是建中三年(782),局勢仍不明晰。討伐叛軍的旗幟和叛軍的旗幟在河陽不斷變換,久而久之,在百姓心中竟沒有了向背。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不管是朝廷的軍隊還是叛軍的軍隊,來了都是一樣抓丁、搶糧、放火、殺人。鄭夫人領著韓愈和成兒,還有一幹家仆,隻得三天二晌去往北邊的大山裏躲兵,有時一去就是好多天。

韓愈雖然年紀小,看法卻與眾不同。他是堅定的正統派。對待“五王”,他認為均是亂臣賊子,勢必除惡務盡。而官軍的每一個勝利,都會使他手舞足蹈。

但是,因為一個人的歸來,使韓愈全家不得不離開河陽,走上了逃難之路。

一天夜裏,已過子時,一串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韓愈和家人。韓愈披衣掌燈,發現來人竟是一年前被征的秦兒。

秦兒是逃回來的。

秦兒原是作為拱衛皇室的士兵被征召的。到了長安,被編在神策軍的宿衛營裏。正是戰爭時期,神策軍的主力已被調到東線,新征的士兵多數沒有戰鬥力,隻能執行巡邏和警衛的任務。聽說叛軍李希烈的軍隊已經攻陷了汝州,東都洛陽眼看不保,德宗皇帝急召涇原節度使姚令言率軍東進馳援。正值初冬,偏偏趕上第一場雪,因為行色匆匆,將士們走時僅穿單衣。鐵甲長戟,雪馬冰河,食不果腹。涇原子弟路過京城長安,原以為德宗皇帝會殺豬宰羊犒賞三軍,誰知德宗皇帝竟不讓涇原兵入城。大隊人馬冒雪繞過長安,走到城東十裏許時,德宗才派大臣前來犒賞將士們,抬來的飯食菜肴竟是發了黴的小米和寡淡的菜湯。涇原兵士大怒,紛紛將飯菜傾倒於地,士兵們指天斥道:“吾輩棄父母妻子,將死於難,而食不得飽,安能以草命捍白刃耶!國家瓊林、大盈,寶貨堆積,不取此以自活,何往耶?”

眾人激憤,勢若雷火。有兵士複回京城,竟一擁而隨,連節度使姚令言也勸阻不了。德宗聞知涇原兵變,急令從內庫取出二十車金銀珠寶賞賜涇兵,哪知此時已遲。本來應該勤王的兵士,此刻成了比“五王”還恐怖的顛覆者,其目標直指皇宮,而且比預料的危機更迅猛,更可怕。

德宗急令神策軍前去接敵,哪知根本沒有戰鬥力的新兵們一戰即潰。站在大明宮含元殿的德宗已經聽到叛軍們喧囂的聲音,知道局麵已經無法挽救,隻得率太子、安樂公主和少數嬪妃從宮門北麵倉皇出逃。

涇原亂兵占據了大明宮,兵們大呼:“天子已出,宜入自求富!”亂兵和城中百姓一同衝進宮中,搶掠珍寶,通宵達旦。

這就是史上所說的“涇師之變”。

秦兒就是被亂軍擊潰時逃出城的。他自小孤兒,沒有去處,感念韓家對他至親,因此又一路尋來。秦兒說,皇帝出逃,京城淪陷,時局動蕩,不知何時方能安定,請主家早早備荒為善。

鄭夫人兀自流淚說,看來中原已無寧日了。

韓愈聽秦兒這般說,心中也一片茫然。

慮之良久,鄭夫人決意南下。“五王”之亂,禍及江北;“涇師之變”,殃及兩京,看來河陽再也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愈弟和成兒正值讀書求學年齡,遭此兵亂,倘學書不成,稍有差池,那將有負亡夫。韓會臨死前曾對她說,若有不測,請速北歸。韓家清正,無產無財,隻有剛拓好的《武昌宰韓君去思頌碑並序》可傳家。愈弟不凡,日後必能如父輩所願,光耀門庭。事關韓門希望,所囑甚重。韓家為官,多在江南流連,兄父曾在任上置有房產幾處,不如借此躲避,南下江左。

建中四年(783)冬天,臨近春節的時候,十六歲的韓愈隨著鄭夫人和另外的幾戶官宦人家來到江南宣城。

韓愈與成兒是在爆竹聲中坐在書桌前的。這是貞元元年(785)的春節。劈裏啪啦的爆竹帶著一種富足和驕人的底氣在宣城四處炸響,與烽火驚心的中原形成鮮明的反差。

據《隋書·地理誌》記載,西晉之後,由於連年戰亂和自然災害,黃河流域一帶的人曾大量南遷到長江流域,十年間流亡人口就有一百多萬。而之後,又有多次呈潮汐狀般遷徙活動,特別是唐“安史之亂”,曾引發中原大批富豪士紳移民江淮。而韓愈家的南遷江左,由於韓愈後來不斷在詩書中反複記述,就成了那個時期南北融彙分合的曆史佐證。

韓愈在讀《左傳》,成兒背誦《詩經》,他們在享受著南方安定環境下讀書郎的幸福時光。成兒不想讀書,至少不願讀官家規定應考的書目。他的生父曾是軍佐,他也有著武人的剽悍遺風。他說走科舉的路子太難了,而武舉的路數特別對他的心思。他說著便放下書卷,在不大的鬥室裏做騎射狀,“射”了一箭,又“射”了一箭。韓愈亦放下書,響應著他的虛構——他“抓”住了成兒射來的箭鏃,說,自從武則天皇帝創立武舉考試之後,韓家男兒應該出個武狀元的。

“那好,你去和俺娘說說,俺改練武好了。”成兒認真了。

“咱祖上後魏安定王就武功蓋世。在隨太武帝輕襲夏都統萬城時,激戰中,太武帝突然墮馬,夏王赫連昌率兵殺來,先祖一人斬殺十餘人,逼退敵兵,將太武帝扶上自己的坐騎,徒步斷後,直到聖上脫離危險。此戰勝後,太武帝讚祖上曰:將軍者,神勇也!咱韓氏一門,不僅能文,且累有武將勇士,族譜上多有記載,我以為和郡望有關。”

“什麼郡望?”成兒不解,“聽大人們說祖上不是來自潁川嗎?”

“之前呢?”

“之前不是韓國新鄭嗎?聽說韓王信也是同族?”

“再往前呢?”

成兒搖搖頭。

“我從書上找到了線索。我們來自燕國,郡望來自昌黎,我們是燕國的貴族,說不定有王室血統。我們身上有驍勇善戰的血,或許因為我們的先祖身上有鮮卑的成分。”韓愈說得有板有眼。

成兒聽傻了。他忘了剛才要當武舉的事兒。

“但是,你要棄文從武,也非易事。”韓愈又回到先前的話題,“首先,你應該通曉武考的內容:你要拉得動硬弓,你要射穿一百零五步遠的目標,其力量相當於單手把一個壯漢舉過頭頂。二是騎射。你騎在奔跑如飛的馬上,挽弓射擊兩個活動目標,通常是兩隻小鹿或野兔,距離在五十步遠。三是步射。就是邊走邊射擊固定靶標,距離五十步遠。四是槍術。在校場設兩個木柱,柱上各放一件甚小的器物,你手握長槍,這支槍有約兩丈長,十多斤重,你騎馬飛馳而來,用槍準確將其刺落。五是舉重。先是要舉起一段約兩丈長木桶般粗細的木頭各十次,然後再背起幾百斤重的東西走二十步。六是身高麵貌。身高六尺以上為佳,麵貌端正為上。七是能言。說話要聲若洪鐘,口齒清楚,能令行禁止……”

“哎喲喲,別的還都罷了,隻這身高須六尺,誰能管得了?”成兒有些沮喪地說,“還有騎射,在河陽還可以到黃河灘塗練馬,而來宣城,全是水田山地,如何施展拳腳?看來隻能讀我的書了……”

韓愈見成兒又拿書卷,複又逗他:“如果咱讀書不成,可去鄉間學做筆做紙之法。當年秦將蒙恬發明了毛筆,江南多有效法,作坊林立,宣城產紙,天下有名。咱叔侄不妨我做筆你做紙,日後有了名堂,把生意做到河陽洛陽,或許到京城長安也未可知……”

一提到長安二字,成兒倒沒什麼,韓愈卻被自己描摹的未來刺傷了。

他的心隱隱疼痛起來。

韓愈呀韓愈,何為愈?進取超越勝出也。字退之,何意也?《論語·先進》曰:“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這是孔子對後退和前進兩種姿態的拿捏和把握,也是中庸之道之一種。但目的並不真是“退之”,而是以退為進,進退有據,互為表裏,穩中求勝。

可是,眼下一退再退,已經“去京三千裏”了,何時回長安呢?

韓愈陷入深深的焦慮中……

冬去春來,桃花開了。

江南士紳名流有遊春的習俗。韓愈老成讓秦兒跟著,各騎一匹小毛驢,背上幹糧臘肉水具,布袋裏備好便於旅行的筆墨紙硯,先去敬亭山,再去五泉洞,最後又去桃花潭看桃花。這個時候,李白早已見過汪倫,喝過他家釀的老酒,賞過了他說的十裏桃花。在桃花渡口,李白的詩句被人抄在酒肆茶樓有回廊的牆壁上,引來婦孺吟誦: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韓愈看遍了此地的桃花後,才覺得天下桃花一樣紅。他順著花瓣深深淺淺的脈絡,最終看到的是自己年輕的眼睛。要找的桃花是不存在的。他承認在看宣州桃花之前,開放於心的是李白的桃花,是紙質的桃花,那種濃烈的燦爛,像精靈一樣會跳躍,會舞蹈。而眼前的桃花,厚大肥胖,太老實,與李白的桃花相比,難為桃花。

成兒的眼睛充滿天真。實際上,文化也是一種毒。但成兒天生對這種毒有排斥反應。他的眼睛澄澈明亮,他眼中的桃花沒有汙染。他數著桃花瓣兒,口中喃喃,如風拂蒹葭,宛如禪語。好大一棵桃,好紅一朵花,好綠一片葉,好美一幅畫。這是老成凝視一株桃花後的如是說,簡潔,質樸,直達事物的中心。自有文字以來,最早的詩歌裏多如老成這樣的直接狀物。《桃夭》就寫:“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苕之華》也言“苕之華,芸其黃矣”“苕之華,其葉青青”。這些不施脂粉的鄉間小調,透見物理的紋路,顯現出自然的光澤。

韓愈注視著入禪的成兒,成兒注視著桃花,桃花映紅著兩個年輕人的笑靨,桃花渡口響起優美的古歌,岸上一些少男少女踏歌而來。唐代多節假。官方公布的節日就有二十八個,平均半個月就會遇到一個節日。韓愈和老成今天遇上的是三月三,上巳節。於是桃花渡口成了一個炫目的亮點。

韓愈當即拿出紙筆文具,就著桃花水,提筆把成兒的口占抄錄下來:

桃之夭夭,灼灼其霞。

其霞燦燦,紅白相間。

桃之雲雲,灼灼其蓁。

其蓁浩浩,丹青若引。

……

甫一落筆,竟被一白衣人奪去,跳上一家泊在水邊的大船上吟唱起來——

桃之夭夭咿呀呀,

灼灼其霞嗨啦啦……

渡口在桃花潭西南的位置。岸與水的距離有兩丈多的落差,那些船參差臥在水邊,從高處往下看,宛若舞台在水中央。

幾個書生模樣的人旋轉起舞,把白衣人圍住。似乎沒有特別的動作,隻是用足踩出節奏,腳步時而向前或者向後,每每有規定的步履,並且可以左右位移,不斷變換隊形。上身前傾或者後仰,晃動或搖擺,用手掌在關鍵處擊出相應的節拍。而那個被圍在中間的人,此時是真正的中心,他大聲詠唱的詩文,牽動關聯舞者昂揚或低回的表情。由於他延長的音節和聲調的裝飾,把原本直白的文本處理得風生水起,引起喝彩連連。

韓愈在岸上看得真切,依稀記得眾人之舞似是古書上說的堯步舞。但此舞因年代久遠,似已失傳,今在江左之地發現,真讓人大開眼界。看來比桃花潭深的不僅僅是汪倫情,還有當地深藏的人文底蘊。另外,韓愈還有一個重大發現,歌者和舞者好像同出一門,他們配合默契,俯仰皆是,似這樣的活動,可能經常為之。想到這裏,韓愈突然覺得自己和這些人好像有所關聯。這個念頭頗為奇怪,韓愈細想了想,還是在白衣人身上找到了緣由。他剛才詠唱時的助詞“咿呀呀”“嗨啦啦”裏似有中原鄉音,沒準兒此人也從中原來,而且聽口音,距河陽很近。他斷定。

岸上人學起了堯步舞,唱著桃花歌。有一些俊俏男女把蘭花插在發際,把花束扔在河裏,開始用蘭花蘸水向身上潑灑。自從王羲之的蘭亭會乘著他的書法不翼而飛君臨天下後,像他那樣飲酒作詩分曹射覆的遊戲玩樂便走進宮廷和民間,這個節日似乎成了文人墨客士紳名流的狂歡節。用蘭花和桃花水洗浴掉經冬積鬱的穢氣和黴頭,以此希冀好運,重新書寫新的一年,似乎也成了上巳節的主題段落。這個像春天一樣的理由鼓噪著人們,下河的人被歡樂裹挾著,紛紛跳下水裏。

韓愈正看得出神,似覺有人推搡,腳下一滑,竟也跌跌撞撞跑入水中。成兒大喜,立即跟著跳下,從水裏撈起一把蘭花,就著水甩向韓愈。

叔侄二人立時混戰起來。

“呼呼嘿嘿嗚嗚呀呀……”

不知不覺,韓愈靠近了水邊的大船。船上眾人也哄笑著趴在船頭觀賞。

正玩得盡興,忽有人在背後用鄉音大喊:“二位可是懷州人氏?”

韓愈回頭,發現說話者正是那個白衣人。

懷州(今河南濟源)在太行山南側,正是韓愈在河陽為韓會守喪時北望之地。因相距不遠,所以口音相近。韓愈有文《送李願歸盤穀序》,開篇說:“太行之陽有盤穀。盤穀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叢茂,居民鮮少。或曰:‘謂其環兩山之間,故曰盤。’或曰:‘是穀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友人李願居之。”這個李願,就是韓愈在桃花渡口相識的白衣人。

李願正在此地求學。憑著他的導引,韓愈投師古文大家梁肅、李華及竇牟門下,開始讀書著文,孜孜以求。“仆始年十六七時,未知人事,讀聖人之書”,“學之二十餘年也,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誌不敢存”。對於這段讀書經曆,韓愈在《祭竇司業文》中追憶道:“我之獲見,實自童蒙。既愛既勸,在麻之蓬。自視雛,望君飛鴻。四十餘年,事如夢中。”

韓愈求學,留下諸多佳話。

之一:詩書為肴。

吃飯時,韓愈也是手不釋卷的。飯菜端上來了,擺在書案上,因為早有各種版本的線裝書和硯墨筆紙占了位置,於是那些飯菜便隻能見縫插針了。韓愈的食欲應該是不錯的,從各種留存下來的圖像資料看,他骨骼發達、體態豐腴,十六七歲時,正是狼吞虎咽的時候。但似乎常有引人入勝的詩文,讓他不能專心吃飯。於是他總幹些讓老成笑掉大牙的事情:一次吃飯時,他把墨嚼掉了一塊,說,江南春天有佳肴,墨魚新韭豆豉燒,為何隻有墨魚而獨少韭菜耶?往往是飯吃完了,詩文當菜吃了,那些真正的菜肴卻完好如初。

老成愛吃農家送來的鹹鴨蛋,準確說愛吃裏邊油亮通紅的蛋黃,每次他先揀了吃,而把蛋清留下來。埋頭書本的韓愈並不留意,每次仍隻吃蛋清。一次,鄭夫人來了,老成不好意思專挑蛋黃,便把蛋清吃了,獨留蛋黃給了小叔。到韓愈吃時,他驚呼:蛋黃何其香也!弄得老成一臉通紅。

老成將小叔以詩書為肴的種種行狀記以錄之,常在家中發表,逗得家人一片歡讚。

其有《馬鞭子》以錄。

在韶州時,一段時間,韓愈讀書懈怠了,總愛溜出去上山,且一玩就是一天。一次,韓會騎馬公幹,正好路遇韓愈。韓會讓韓愈上馬,揚鞭一抽,隻聽兩耳風聲,馬立時疾馳如飛。韓會問:馬為何迅跑?韓愈想了想說:怕馬鞭子!韓會說,人若馬,鞭若命,遲緩懈怠落伍者總挨打……韓愈聰慧,知道兄長用心,羞愧不已。他認真辨視著馬鞭子,見它結實精巧,編織經心,是綜合擰勁、纏勁、韌勁、心勁而成。此乃命的外部具象。求學如是,須用諸種心力才能達成,才能掌握運命。韓愈自此發憤,以期改變自己的命運。他在《縣齋有懷》詩裏寫自己求學時的進取姿態:“少小尚奇偉,平生足悲吒。猶嫌子夏儒,肯學樊遲稼。事業窺皋稷,文章蔑曹謝。”《舊唐書》卷一六〇《韓愈傳》說他:“愈自以孤子,幼刻苦學儒,不俟獎勵。”而之後他在《進學解》裏的名言“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正是他自己學習態度的總結。學生讚他曰:“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業可謂勤矣。”

這一天,韓愈和李願、李觀等學友同遊一處叫晉公山的地方。此地群山環抱,泉溪星羅,幽林茂竹。秀木掩映處,竟有數處廟宇樓榭在雲深處。據說這是前朝一個位列公卿的顯貴人物的退隱之地,後來又梵唱鶴唳,為讓心更加清靜,就有了佛道之人在此地修建廟觀。

李願左右環視後,興趣盎然。他立在古鬆下粲然笑道:此地太像我的老家了,如果是一篇文章,我就要告它抄襲懷州盤穀也。

大家哄笑不止。

這時,隻見山下騰起塵埃,林間傳來鳴鑼。不知又是何地官宦人家要來進香了。

李觀說: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現在改成,朝問如來佛,暮來三清觀了,所向不同,卻路徑一樣,都是求榮華富貴罷了。

李願說:我們讀書何為也?

李觀笑道:聖人言,學而優則仕。仕則如山下客,同為逐名追利是也,可謂一丘之貉也!

李願正色道:此吾所鄙也!

韓愈說:我年十八九,壯氣起胸中。金榜題名時,光宗耀祖日。所來何卑耶?

李願說:求仕光明坦途,天下皆知也。達者利澤施人,名傳當世,坐於朝中,可輔佐皇帝令行天下;出則旌旗飄飄,弓箭在腰,武夫開道,從者成群。喜有賞賜,福祿多多,錯或不糾,風險不致。有妻妾成群,美女若雲,長袖善舞,粉白黛綠,爭妍取憐。若這樣,何樂不為耶?問題是,為了求仕,要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晉身之途,有時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汙穢而不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沒有人形,失去人格,若這樣做官,寧肯不為,吾回盤穀做隱士去也……

諸友被李願的話深深觸動,紛紛稱是。

李願又說:人各有誌,各不相擾,或說人生有命,富貴在天。我不願如此失格,所以就難做官人。我向往在野生活,窮居而野處,無事可以攀山越岩,登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起居無時,自然醒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求有樂,但求無憂。可以置禮不顧,無拘無束,理亂不知,國事不問,我行我素。諸位可以選擇做官,且愈大愈好,而我,卻想做各位治下的天下第一逸民也……

又是一片笑聲。

幾個書生,不燒香火不拜佛,悠哉樂哉閑如鶴。玩玩鬧鬧,辰光就飄過去了。

晉公山回來,韓愈很受觸動。李願,高士也。他的一番話,韓愈似乎從來沒想過。這是人生的另一個版本。他從小就受家庭學而優則仕的思想影響,大哥韓會臨死前還指著思頌碑期望他光宗耀祖。嫂子鄭夫人也常撫其背哭泣著說,我們韓家一門就剩你們叔侄二人了,你們是韓家的希望呀,一定要刻苦讀書,將來以求聞達!盡管李願的話對韓愈有所吸引,但他還是知道,自己的未來在長安。

唐德宗貞元二年(786)秋天,韓愈告別家人,西去長安,以求功名。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