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第二章

我年十八九,壯氣起胸中。青青水中蒲,下有一雙魚。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我找到了那棵樹。

不是一棵,而是兩棵。

摘一枚柏葉,一嗅,正是手上清香出處。

友人打趣道:“贈人玫瑰,手有餘香,韓公清正,改送柏葉。古人有言: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鬆柏。這是最好的見麵禮,珍惜吧,哥們兒!”

古柏高大巍峨,一棵樹能占半畝地。我想起先生的話,這些除了不是他親手所植,其他皆有可能,也就是說,他很可能生前就參與了自己墓地的設計。

合抱之木有鐵欄圍著,鐵欄上掛有寫著文字說明的牌子:唐柏雙奇。

此說成名於清朝乾隆年間,是韓園的鎮園之寶。它漫曆了唐、宋、元、明、清等朝代,已有一千二百多年的曆史。雖曆經滄桑,幾遭劫難,仍婀娜多姿,風采卓犖,笑迎八方賓朋,挺拔蒼翠,傲然屹立,勇護文公忠魂。

千百年來,它吸納天地之靈氣、日月之光輝、山河之精髓、文公之才智,屢顯神威,惠及鄉裏,已成為人們心目中的神樹。尤其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八方賓朋慕名前來向其祈子求孫者、祈福消災者、祈學選校者、祈年增壽者、祈官晉級者、祈緣擇偶者,絡繹不絕,遍及各方。據說所求之事,事事靈驗;所祈之願,件件遂心。久而久之,還願之物,琳琅滿目,聲名遠播,香火日盛。“唐柏雙奇”越發神奇。

為了證明所言不虛,鐵欄杆上掛滿錦旗旌表,樹上掛滿還願的燈籠,雲蒸霞蔚,滿目輝煌。

我忍俊不禁,轉到樹後僻處掩口竊笑起來。

先生出現了,四下看看,不無揶揄道:“這下你可有話說了,是不是看我笑話?”

“豈敢豈敢!這是個喧賓奪主的時代,拜金為命的時代,這些勞什子權當是先生的兼職,或把它當作一項副業好了。不僅受人香火,還能掙個碎銀零花錢,使自己的腰包鼓起來,何樂而不為?”說完,我捂著肚子笑得蹲在了地上。

想他英雄一世,自命不凡,活著高格清許,撻神鞭佛,正義凜然,死後卻不斷被人錯愛,做違心之事,幹不堪之活,正好與活著的意願相左,任人驅使,好可憐,好無奈。

我同情地說:“大人物都躲不過新時代,不管多大來頭。若去孔廟看一看,讓聖人兼職月老的帖子比求學的還多。想想比你還老的老頭尚且如此,還有什麼不能釋然的呢?”

見我如此說,先生一跳蹲在橫長的樹枝上,盤腿坐了下來。這樣,他可以隱身樹叢,直抵我的胸口,與我零距離交談。外人看到隻是一抹綠雲和一個傻乎乎的人。

他歎氣道:“果然是這樣,你們都錯怪了我。”他張著手臂,袖筒滑到了腋下,如大鳥的雙翼張開做飛翔狀。

“庸俗於我是個中性詞。有人譏我功名勳業心太重,大凡說這類話的人,我向來不屑一顧。”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幽幽看我,似乎我是那個說他壞話的人。

我忙擺手否認說:“我可沒說老爺子的不是。求全責備者是說過,說您進取逞強,發奮功名,當官心切,有失高格……”見他眼中光閃,我便知趣打住。

他憤憤不平道:“有人生來就在高處,自然譏刺泥淖裏掙紮的人。你若有青雲之誌,騰起時自帶飛塵。初時為了活命,僅顧眼前飽腹;繼而掙脫饑饉,便向高處奮勇。你用力越勤,其狀愈伏,庸平無異眾生;升躍越猛,泥沙越沉,更如羅生俗門。你若青雲直上,全是人間值得;你若不做,遂了他們意,成了草芥,他們連看也不會看你一眼。”

我點頭說:“如今亦是。剛在手機上看到一句附和你語境的話:倘若你是一條狗,你的日子不被狗毛覆蓋,你就不懂得生活。”

他以手加額道:“妙,妙哉! ”說完立馬又問:“這是哪位哲人說的?倘有閑,可往拜訪。”

我道:“芸芸眾生而已,常有金句怡情,逗人開心。”

他豎起大拇哥讚道:“這就是我遷就庸俗的意義。那些求我助力、求我助其升學、求我助其發財的人,多是下層人士,與我當年境況相仿,有求於我,也隻是從我這裏汲取精神營養,以獲自信力量。舉手之勞,為何不成人之美?若說人愚,太不厚道。雖說我年少時全賴勤力所成,但亦少不得精神支柱。有幸千年仍享祭祀,作用於千家萬戶,且多是正道滄桑,少有禍人害事,這亦是人之幸事!而受我服務之人眾,得了便宜,人逢喜事精神爽,便會充滿人間愛意,即如爾所言,哪怕對人說一句好話,做一件好事,亦是人間值得。人人如此,就是神州子民盡舜堯了,你說是不是?”

“是的。”我附聲笑答,“子民改為百姓為好。”

“所謂高貴者愚,卑賤者智,就是這個道理。道並非都生長在頂端,有時偏偏在土裏,甚或在溺溷。莊子曰:道在螻蟻瓦礫屎尿。誠矣。”

我立馬掏出手機,高聲讀給他聽:“一日,小兒問:為何說上廁所,不說下廁所?一時語塞。偶翻雜書,言清末李鴻章搞洋務運動,引進西式武器。一幕僚給李講火炮射擊原理,說到拋物線,幾經解釋,李仍一頭霧水。幕僚急中生智道:中堂大人,您入廁撒尿去吧,我在那裏給您老人家示範。李依言而行,當場淋漓,來了一出‘水龍吟 ’。幕僚指著尿道解釋說,瞧,這就是拋物線!李頓悟道:聖人早有遺訓,道在溷廁,誠不欺矣!”

先生眼睛亮道:“甚是貼切!這手機好生了得!從外觀看,就像過去的半截子竹簡,這是不是新式竹簡?在上邊早備好文案若幹,以應不時之需,是也不是?”

老人家把我逗樂了,解釋手機非我專業,隻得敷衍說:“大體如是。因我也有教職,常有授課任務,這上邊多存的是講義講稿及問答解釋等。比如剛才談先生身後兼職諸事,若有學生在課堂上將其現象提出,我就要將其概括、定義當場給予學術解釋。令人無奈的是,今日大學各項規定,統一教材統一教案,花拳繡腿充斥杏壇,同一個問題,給本科生講述叫‘反看’,在研究生那裏就叫‘反瞻’,在博士生那裏就談‘反噬’,意思大體一樣,話多話少有別。給低年級講‘古代’,給高年級講‘現代’,給研究生講‘後現代’。總之是東方不亮西方亮,外國人站在高山上,你若不講拉奧孔,就像沒有穿衣裳。”

先生眼裏的光芒漸漸弱了。

他正色道:“若在大唐,我這個四門博士大學祭酒,定會撤去爾等的校序。我們泱泱大國,五千年文化,何時成了仰人鼻息的末流?”

我忙解嘲道:“不是所有人都如先生那樣自信自愛。您消消氣,您一正襟危坐,突然讓我想起意大利人卡爾維諾。他有一部著名的小說《樹上的男爵》,與您老人家此時的處境十分相像。”

先生垂下了眼瞼,口中嘟囔道:“又糊弄老朽來了,難道此刻他也在樹上嗎?”

“他比先生厲害。先生是偶然在樹上,人家是生活在樹上。”

先生來了興趣,揚眉問道:“如此執拗,倒也可愛。隻是這樣執拗的人,必為大樹所累,他死在樹上沒?”

“沒有。他乘了氣球去了天上。”

“那就是死了。用我們的話說就是活了。他活在人們的銘記中。隻是,他著書立說沒?”

“寫了一部關於建在樹上的國家憲法草案。更多的是關於脫離地麵後的觀察心得。比如說‘誰想看清塵世就應當同它保持必要的距離’,於是他就總待在樹上;比如說‘隻有在樹上,才會更熱愛大地 ’……”我見他半天沒睜眼睛,就悄悄緘了口。

他閉目笑道:“說下去。用我們的話與之對應,閉眼就是睜眼,樹上就是樹下,這是我們的陰陽說。”

我接著說:“這背後反映著一種精神追求,他想用智力重新建構一種秩序,以一種特立獨行的生活方式去顛覆以往的生活經驗……”

“我曉得。這是似中國古代隱士生活的一種類型,但西方這些人更有野心和危險。古代隱士歸隱山水,有人生活在雲崖,有人生活在林泉,有人采薇而食,有人打魚為生,多是特立獨行,絕少重複別人經驗,尤其重要的是,他們無一例外是妙處難與君說,個個諱莫如深。有人食蒼蟲,有人飲鹿血,有人禦風行,五花八門,不一而足,但都是打死也不外說。鉤沉者均是他者——徒兒呀親友呀,徒喚奈何。而外國人則正相反,把想象的生活寫出來惑人,自己不做卻想法讓別人做。這個卡爾維什麼諾就是這樣,我相信他自己不會在樹上超過一天!他把自己的想法記錄下來,用自己的智慧賣錢,假言以智慧掌控生活。這在某一點上或有可取之處,也有不落俗套之機巧。可這些勞什子在西方是沒什麼人聽的,他隻能利用西方的高位優勢加於東方,這叫‘己所不欲,專施於人’,這就是侵略性。聖哲有言,管己者為聖,管他者為魔。魔害人眾,自然比淫巧奇技危害更大。爾言用智取勝,以利人類,怎不想人類原本就在樹上,曾茹毛飲血,好不容易下到地麵,刀耕火種,自始方開創文明紀元。而卡氏卻又讓人回歸樹上,這不是赤裸裸的反人類文明是什麼?這不是開智,而是反智,是一種愚蠢到家的倒退文化。這狀況恰如西醫治病,假若患者頭痛,他們隻考慮頸上人頭,片麵而不得要領。而中醫卻全身考量,由表及裏,由上到下。兩相比較,中國文化自然豐盈而厚重。”

老頭當年在皇家學院當過院長,又在高教部當過長官,授課教徒規化學科是他的強項。即便如此,我還是被他嚇到了。

“老夫子英雄不減當年,隻是我不明白,您的書袋裏,何以有西方文化的資料?是不是您的‘瞻’裏過去就有這方麵的經曆?”我誠懇問道。

“哪有什麼經曆?如今前來求神者什麼人沒有?不光有學生、家長,還有專家教授,連哭訴都用英語,還是十足的倫敦腔。話題無所不有,連論文的題目都要找我商量,煩死了!”

一席話說得我啞口無言。

受西方思想影響的人都愛追索“身後”,他的“身後”是什麼?

我的學生盧冶在北大讀博時寫了一本書《倒視鏡》。所謂倒視鏡直義就是汽車為觀察身後所裝的反光鏡。發現倒視鏡意義的就是卡爾維諾。他在讀意大利詩人蒙塔萊的一首詩時指出,生物體前端的眼睛,將世界等同於“前視野”,而相應的一個未知的領域,一個非世界的虛空領域,位於觀察者的背後,亦可假稱之為“後視野”。生物在移動和靜止時,會超驗虛構出類似圓形球體的鏡像,一望即知是否安全。因為安全是生物們活著的根本前提。這個球體視鏡究竟存在不存在,在動物那裏很難得到實證。而人類擁有了倒視鏡,就從理論上給出了這種假想的證據:倒視鏡會分享這種球體鏡像的全部好處。觀視者作為運動主體,他並不在鏡中尋找自我鏡像,他關注更多的則是“身後”。他雖然注視前方,而倒視鏡則會提供背後視野,他隻消眄視就能全方位感知,如安了複眼般那樣會“我贍四方”。

卡爾維諾是這一現象的發現者,雖然僅限於汽車時代——暗喻工業社會,但作為這一時代的文學家,或者是實驗理論的探索先驅,他的智慧和創新精神令人欽佩。

而眼前的這個人,則是思想和文化領域從理論到實踐的超級實驗家。

生前,他在“前視野”裏叱吒風雲,死後,又在“後視野”的未知世界裏,持續在各個曆史階段發揮著自己的作用——

一個封建文人能對現代西方思想說三道四,且雄辯滔滔,這種情狀誰敢說他文化落後?誰能說他缺少文化自信?

思考讓我們緘默。

暮色裏,我們倆相對無言。

從魏晉始,中原士人南渡的過往就像一封封書簡安放在史書裏。現在,韓愈正逆水而上,把西去長安的水路回溯溫習,從詩文裏覓得路徑,成就了一次水上壯遊。

從宣城北上,經當塗,在月夜裏打撈李白遺留在這裏的詩篇,那時詩人的後代還沒脫去江油帶來的素衣,濃重的四川口音在誦詩中不時閃爍太白的遺韻。吃著江邊的烤魚,喝著土酒,十九歲的韓愈陡然覺得太白如執其手,呼出的氣息芝蘭般包圍著自己,成長的感覺像植物般拔節,他聽到了哢吧哢吧的聲音。船過揚州,不見楊花,隻見秋蓬。往北打望,岸邊灘塗,蒹蒿互生,蘆花放白,蓬狀如騰。因此,韓愈以詩記之:“我年十八九,壯氣起胸中。作書獻雲闕,辭家逐秋蓬。……”從泗水向西北而去,逆水的船隻宛如一聲晚唱滑落在水的慢板之中,星光月色印在船帆槳櫓之上,漢家故事一幕幕在雲空中上演。過了徐州,徑直向西,就是汴河黃河,韓愈能從水流的音律中辨認出故鄉的景色,他的夢開始變得安靜和舒展,中原大地的遼闊給了他難以言說的歸屬感。從汴河西去,有多條河流縱橫,渦河濟河潁河伊河黃河,龐大的水係織成網絡,可以供客船多重選擇。船到中牟境內,有渡口曰“官渡”,此乃曹孟德大破袁紹軍之地。韓愈自幼喜歡軍事,對兵書戰史多有涉獵,下船小憩,隻見紅日浮水,蓼白葦黃,茫茫四野,地老天荒。韓愈站在古渡口,竟有些悵然,這平淡無奇的麵貌,曹孟德竟能書寫出如此闊大的戰爭奇觀,韓愈不得不慨歎一番。從鄭縣境內穿越向北,走過傳說中的楚河漢界,這道從黃河引出的一抹細流,在東南與通惠河相遇,也是從鄭到古滎的便捷通道。船過古滎不久,著名的汜水關就出現在麵前。從南岸到北岸,駛向孟津渡口,直線距離似可目視,便是韓愈的河陽老家。

河陽人一直認為孟津有兩處:一處在河之南,一處在河之北。而河之北的孟津才是真正的“孟津”,其正確的解釋應為“盟津”,謂周武王在此會諸侯盟誓伐紂故。此處還是北魏史上著名的“河陰之變”發生地。南北朝北魏武泰元年(528)春天,悍將爾朱榮以“清君側”為名,舉兵進逼洛陽,虜胡太後與幼主及百官於此地,先將胡太後與幼主元釗在這裏沉入河中,繼而又縱兵大開殺戒,使丞相、司空及王公貴族三千餘人同時遇難。遭此巨禍,北魏王朝的氣數消失殆盡。河陽正處黃河古渡,曆來為兵家縱橫之地,它就像天然的跳板,從塞外或幽州冀州青州相州的南下之旅翻越太行後,多在這裏集結休整再躍馬黃河,或覬覦洛陽,或虎視關中。

韓愈的返鄉之旅有些傷感。他那由諸多往事滋養的鄉情受到現實的無情狙擊:由於多年戰亂,河陽已不複舊識。

在故裏僅幾日,韓愈便告別族人,踏上西去長安的路徑。

河陽之西,有山曰中條山。黃河自北而南,從晉陝兩地間穿過,在華山山脈遇阻,始向東去。中條山位於黃河左岸,東西綿延三百餘裏,南北百裏,翻越中條山,方能問津晉陝。韓愈帶著新找的書童,騎著毛驢,衣囊裏多了一些剛湊的盤纏,荊筐裏裝著食物和水,青衣秀巾,芒鞋竹杖,雖然是風餐露宿,卻一路昂揚,以求學的意態跋涉在大山的凹凸裏。山中有高士,高士名陽城,韓愈的數肩風雨幾番勞頓實為他而來。

古之遊學,一記山川形勝自然地理,二寫民情風俗手工百科,三述曆史故事人物傳記,四錄實地對比田野調查。學問的獲得並不僅僅在庠序學校或紙質的文字堆裏。從中條山西去不遠的韓城人司馬遷,就是遊學治史的榜樣。他曾遊曆考察漢治諸地凡十八年,凡進入他筆端的史料人物,他都要到現場比對核考幾番,因此才有《史記》之萬丈光焰。韓愈學習有心,他是那種勤奮又心靈的人。前番坐船回鄉,是典型的“遊習”,輕舟側畔,名勝曆曆,真如馬上觀花,隻是勾連所學,拿出來晾曬一番。情狀猶如書法之行草,瀟灑有餘,而用心不足。而此番徒步行走,腳踏實地,可用目泳手感碑闕塔叢,用心撫摸河山細節,如書法之楷書。學者隻有把二者結合,才能廣益銳進學業豐沛。韓愈正是如此,他手記目拾,一刻不閑,把個中條山當成了大課堂。而韓愈訪陽城,主要緣於陽城的盛名,這是一個名冠朝野的人物,一是他學問深厚博學多才,二是他的隱者之名。這兩點韓愈都極感興趣。一個將要去長安以謀功名的學子,卻無端訪問一個歸隱之人,就像一個人尚未進取就考慮末路,這對一個隻有十九歲的後生來說多少有些怪異,但也足見韓愈見識的與眾不同。

陽城已經五十多歲了,從外貌看隻是一個瘦小枯幹的老叟,一把花白的胡子,總用手對人梳理成銳利的中鋒,或淩空飛舞,或沉鬱低嘯。在草廬黃泥的背景下,一棵逆勢而來的古鬆盤旋成他的座椅,腳下碧草如絲,耳邊飛泉淙淙。前來就學的人絡繹成隊,他打坐在樹蔭裏,宛若坐診看病的老郎中。

一番答問自此開始:

足下何人?

河陽韓退之是也。

你退之,我隱之。

理相近,人相親。

何煩足下勞頓,相問於相仿之人?

敢問先生,生雖愚昧,然“少小尚奇偉,平生足悲吒。猶嫌子夏儒,肯學樊遲稼。事業窺皋稷,文章蔑曹謝”。此番進取意,先生超晚生。何故退結網,不去江上行?

人生如書,有人蓄勢為鋒利,有人蓄勢為內斂,撇捺點畫,隨心所書,美醜自許,世評莫顧,這就是了。

毫無疑問,陽城先生有一顆強大的心。當地官員李泌慕其賢名,數薦朝廷,陽城堅辭不受。後來,李泌官拜宰相,言之德宗,再召拜其為右諫議大夫。不久,陽城又辭官歸隱。中條山,因有陽城,才顯得巍峨不群。

訪問歸去,站在中條山上,十九歲的韓愈麵西而立,朗聲吟誦著新寫的詩作《條山蒼》:

條山蒼,河水黃。

浪波沄沄去,鬆柏在高岡。

這就到了長安。

在西大街貢院附近挑了一家客棧住下,和書童在街上吃了一頓羊肉泡饃,便就此作別,讓小子牽著毛驢回河陽複命。見書童消失在長安東街的拐彎處,韓愈有些悵然若失。他去了一趟兒時住過的東街,在自家的門前徘徊許久。德宗一朝,曆經兵亂,幾次累及長安,因之破敗的委頓之氣也沾染了新換主人的門庭。緊閉的朱漆大門斑駁成條狀長縷,用手一摸,竟撲簌簌掉下粉末。從門縫裏張望,院落裏長滿荒草,殘陽斜照,白白黃黃,有一種末日氣象。韓愈不敢探問,回身來到大街,想起兒時偷摘石榴的趣事,便又手指口念,在一排樹叢裏,找到了那棵石榴樹。

石榴樹枝丫光禿,根部皴裂,虯髯披飛,昏暗的背景裏,宛若一位老者蹲伏在歲月裏。韓愈快步上前,親撫其幹,口中喃喃,不禁濕了雙眼。偌大的長安,和他有關聯的也就這株老石榴樹了。

臨別宣州,嫂母曾交給韓愈一幅親友圖,以備不時之需。在親友圖的終端,可資憑仗的最大依靠,能支持他考取功名並給予生活保障者,就是堂兄韓弇。韓愈祖父有四子,長子仲卿,次子少卿,三子雲卿,四子紳卿。韓弇就是三叔雲卿的次子。韓弇官拜朔方節度掌書記、秘書省校書郎、監察禦史。韓愈去中條山訪陽城時,也曾想順道拜訪時在河中馬燧府上任職的堂兄,誰知不巧,偏遇馬燧換防西移,韓弇也隨大軍到了與吐蕃軍對壘的前線。

投親不遇,無友可訪,韓愈倍感孤單。想想自己的漂萍身世,能與自己有點兒關係的唯一念想就是這株老石榴樹了。所幸的是,老石榴樹還在,到了春天,它仍會一樹蔥蘢,榴花似火。想起火紅的石榴花,韓愈心裏有些溫暖了。石榴樹乃西亞樹種,由張騫出使西域時帶回。石榴原來叫安石榴,西晉潘嶽曾作《安石榴賦》而名揚天下。《齊民要術》雲:“凡植榴者,須安僵石枯骨於根下,即花實繁茂。則安石榴名義或取於此。”如此想來,初來乍到的韓愈,即使舉目無親,能有安石榴尚在守望著他稚嫩的記憶,這就是溫暖和希望。單從字麵上理解,安石榴三個字也無比吉祥和妥帖,它似乎給了韓愈一個暗示:你大可放心安適地留在長安……

回到客棧,韓愈有感而發,遂作詩《出門》以記:

長安百萬家,出門無所之。

豈敢尚幽獨,與世實參差。

古人雖已死,書上有遺辭。

開卷讀且想,千載若相期。

出門各有道,我道方未夷。

且於此中息,天命不吾欺。

天命不欺,希望不失。困頓著又祈望著,苦讀著又瞻望著,這就是貞元二年(786)冬天韓愈的大致情狀。

大試臨近,考生們漸漸坐不住了。

唐代自高宗一朝,科舉製度已基本定型並得以完善。但這種開科取士的方略從來也沒有斷絕帝國另一門蔭入仕的路徑。按大唐律令,皇親、國戚、尚主、爵位、散品、職事品、勳品,都享有門蔭特權,並以親疏、品級、類別分成若幹層次,酌情分享其特權。門閥士族子弟經過銓選和簡試,會輕易獲得一官半職,這與科舉取士以血汗為代價的競爭形成鮮明對比。另外,唐代尚有薦舉製度,文武百官有向上級乃至中央薦舉人才的義務,這是曆朝搜羅人才選拔官吏的一種重要方式,唐朝如是。但門蔭入仕的官員起點很低,名聲又沒開科取士那樣響亮,於是一些高門子弟寧可放棄門蔭入仕的路線而紛紛擠向科舉之路。他們會把祖輩累積的種種資源和人際關係引進科場,更有可能把貪腐之風刮向科場。

由於製度上的罅隙,唐代科舉的人為因素仍起很大作用,公開薦舉、私相囑請、社會輿論、權貴幹預等都會影響甚至決定著科場取向。它是隋唐以來在科考製度下湧動的潛流,它如此強大,以至幾乎沒人會無視它的存在。許多士子會在考試前通過溫卷、幹謁的方式,向有決定性影響的朝臣權貴獻納自己的作品,以求獲得賞識而被推重。這是一個即使皇帝在場也可以從容不迫的時刻,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有人如伯樂與馬,有人會借此貪墨。

韓愈生在官宦人家,當然知道被人推舉的重要性。但他仍不為所動。因為他無力去托人溫卷和幹謁。從未獨立生活過的韓愈,雖然命運多舛,但仍生在富貴人家,在嫂母鄭夫人的操持料理下,他並沒遭過多大的生活磨難。隻是長兄逝世經年,又幾經遷徙,家底漸漸耗盡,到了他踏上西來之路,所帶的錢已為數不多。而更多的指望則寄托在族人和叔兄的周濟上。在後兩處全然落空的情況下,韓愈的生活品質頓時下降,而且飛快地陷於落魄的境況。

如果一個人到了落魄的地步,首先是物質生活的絕望。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會平白給你一枚銅錢,因為缺了這枚錢,你就會少了一碗溫熱的白米飯。因為沒有這碗白米飯下肚,饑餓就會像小老鼠一樣咬噬著你的心。如果是一頓飯沒吃,或許會忍,但你想起日子比樹葉還稠這句話,在比樹葉還稠的日子裏,你每天都在挨餓,讓小老鼠無時無刻不在咬噬你的心,難道你不絕望?唐代冬天的長安最難熬,家家房簷下掛著尺把長的冰淩,凍裂的瓦當成片墜落,積雪盈尺鋪在街心,上麵印滿凍死的飛鳥和真正的老鼠屍體。你無錢去買南山的木炭,隻能蜷縮在被窩兒裏。到了不得不出門的日子,你穿著南方過冬的棉袍,而在北方人看來卻像夾衣那樣單薄,朔風吹徹,你會渾身戰栗哆嗦,就像一個胸無點墨的人那樣語無倫次。你的自尊心又是一個小老鼠在咬噬你——物質生活的絕望必定影響一個人的精神層麵,氣宇軒昂的人必定是吃飽肚子的人;而一個饑腸轆轆的人,怎樣從容地正確表達自己的思想?你是一個連吃飯穿衣都成問題的人,你怎樣去托人溫卷?你怎樣去幹謁?

因此韓愈不為所動。

韓愈不為所動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強大的自信。他想起“天命不吾欺”這句話,仍然如陽春在懷。十九歲的韓愈還有少不更事的一麵,雖然囊中羞澀,但自認胸有成竹。他不信邪。十三年的苦讀將會換來金玉滿堂十萬蓮花。他想。

唐貞元三年(787)秋天,時隔五年的科場考試在長安西街貢院如期舉行。來年春天,韓愈在貢院金榜名單上沒有發現自己的名字。

唐貞元四年(788)春天,在韓愈的記憶裏,無疑是最暗淡的季節。科場失利之後,韓愈以為就是世界的末日。等他好不容易從末日裏走出,已是春天的末尾時節。而在這個末尾的晚些時候,一個噩耗傳來:堂兄韓弇於平涼會盟時被吐蕃殺害。

德宗一朝,可謂內憂外患。內地幾經戰亂,到韓愈走出宣州時,硝煙才剛剛消散。馬燧的平叛大軍最後消滅了盤踞在河中府的李懷光部,於是就原地駐紮下來。韓愈的堂兄韓弇作為朝廷的派員隨軍出使,也一直跟隨在馬燧的帳下。但到貞元二年(786)八月,西部吐蕃又連連犯境,德宗急令馬燧大軍火速馳援,這才有了韓愈在河中府訪堂兄不遇的一幕。

德宗上一朝是代宗。代宗朝宦官亂政,曾給德宗留下極壞的印象。到了德宗時代,他初始是抑宦重臣的,但經過藩鎮之亂和涇師之變之後,他又對掌握兵權的將領產生疑懼和不信任的心理,於是便不斷向各路大軍派駐朝官以做監軍和督察,實際上是做他的耳目。韓弇官至監察禦史,因早期曾做馬燧的幕僚,加上德宗對馬燧在平叛時的忠誠特別激賞,於是就讓韓弇再次跟隨舊主,也是一種讓馬燧放心的表示。

李懷光本來是涇師之變中的有功之臣,他在德宗皇帝被朱泚叛軍圍城時率部救援,理應受到皇帝的召見和旌表,由於奸相盧杞的挑撥和德宗的猜忌,反而把他推到了叛軍的一方。貞元元年(785)八月,德宗命馬燧、渾瑊、駱元光三路大軍討伐李懷光,李懷光擊敗了渾瑊等部,卻被馬燧打得大敗。馬燧接連收複了絳州、聞喜、萬泉、虞鄉、永樂、猗氏、陶城等地,將李懷光的主力消滅大部,使其龜縮在河中府一帶。此役相持近一年,春夏又遇旱災和蝗災,穀價上漲,鬥米數千,朝臣多數主張赦免李懷光,雙方罷戰。隻有大將李晟和馬燧堅決主張殲滅頑敵,馬燧還向德宗立下軍令狀,保證一個月內拿下河中府。是役,馬燧單騎徒手來到河中府的前沿長春宮,勸說守將保持中立,然後又率軍繞過長春宮直撲河中府,攻破西城,李懷光看大勢已去,自縊而死,叛軍紛紛投降。此戰使馬燧名揚天下,成為德宗朝的名將之花。

貞元二年(786)八月,吐蕃犯境,於是馬燧部緊急馳援,與李晟兵合而擊之,將吐蕃攻陷的石州、河曲等六州悉數收複。吐蕃主帥尚結讚便使大將論頰熱禮謁馬燧,請兩國結盟和好,言之懇切,尤為感深。馬燧便薦論頰熱入朝,盛言請盟,可以保信。於是德宗允準會盟於平涼。貞元三年(787)五月,唐以侍中渾瑊為會盟使,兵部尚書崔漢衡為副使,領判官韓弇等六十餘人,率兵兩萬赴平涼與吐蕃會盟。對於會盟,李晟的意見與馬燧相左,言戎狄無信,不如擊之。見德宗允準會盟,特使行前乃告誡說務必防範不可大意。而德宗求和心切,言勿自我猜疑而阻礙戎狄熱情,於是會盟隊伍全然以禮儀為上不加兵備。會盟之日,尚結讚與渾瑊約定,各以甲士三千列於盟壇左右,餘之著常服隨各自使者到壇下就座。渾瑊乃唐名將,勇力過人,其按約進入盟壇幕內,剛解下甲胄,換上盟會禮服,就聽見吐蕃戰鼓齊鳴,數萬大軍漫山而至,知道大事不好,急忙從幕後倉皇而出,見一吐蕃騎兵呼嘯而至,便劈手將其拽於馬下,然後上馬疾奔,伏鬃入其銜,馳十餘裏銜方及馬口,背後追兵雲合,敵矢如雨,竟未傷及,直到入唐營乃免。而餘之會盟唐軍則被殺或擒,無人幸免,韓弇就是在這次的平涼劫盟事件中被吐蕃殺害的。

此次平涼劫盟,實乃吐蕃專為除掉李晟、渾瑊和馬燧而設的一項計謀。吐蕃主帥尚結讚曾言,唐之良將,僅李晟、渾瑊、馬燧而已,以計去之,唐可取矣。他們利用德宗怕起戰端求和心切的心理,先從馬燧下手,以會盟為由,使其作保,先離間李晟與馬燧,待會盟時誅殺渾瑊,使馬燧獲罪,丟其兵權。這個計謀雖然因渾瑊的逃出而打了折扣,但卻大部實現了尚結讚的目的,唐軍損失慘重,邊境多州又重陷敵手,馬燧因此被罷兵權,奉詔回京晏居。

盼了多日的堂兄竟如此結局,這對韓愈可謂晴天霹靂!

韓氏一門,多忠良賢臣。父輩已作古,至愈一代,諸兄相繼故去,至親者僅有韓弇而已。韓愈實望堂兄會在京城掖助自己,沒想堂兄卻又拋家舍業遠使平涼,且馬革裹屍為國捐軀。在某種意義上,隻身京城的韓愈,曾把堂兄韓弇當成自己的精神支柱。如今支柱頓失,大廈頓傾,韓愈痛不欲生,悲憤不已。

一首《烽火》映照了他此時的心情:

登高望烽火,誰謂塞塵飛?

王城富且樂,曷不事光輝?

勿言日已暮,相見恐行稀。

願君熟念此,秉燭夜中歸。

我歌寧自感?乃獨淚沾衣。

即使悲號泣喊,堂兄也再不會秉燭夜歸了。長安照樣東風夜放花千樹,寶馬雕車香滿路,人們會很快忘掉這件事。而堂兄家裏撇下的弱妻幼女,還在無望地為他留著一盞殘燈。親人們對他的思念,如一首挽歌在天地間回響著為他招魂。每每念此,韓愈總不禁“乃獨淚沾衣”,很長一段時間,韓愈不敢登高西顧,不敢凝眸烽火,堂兄之死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痛。

韓愈已滿二十歲。之前,他是一介書生,對社會的認知,從文字世界獲得的居多。進京科選,韓愈對之的預想多是金榜題名時,衣錦還鄉中。高頭大馬,胸綴花紅,戴冠飾冕,這些傳說中的盛譽,有時會閃過他的句讀間隙,或在段落裏跳躍。但他對名落孫山後的考量,卻微乎其微,甚至沒有。到長安後,他結交一些士子文友,如李平、孟郊、李觀、陳羽、歐陽詹、薛公達、馮宿、侯繼、李絳、崔群、裴度等,每個士子都向他展示了自己的生活畫麵和生命奇觀,他們與自己以往的生活如此不同。比如:薛公達,官宦世家,其性直剛簡質,與世不常。薛公達武藝高強,長於騎射。某日,校場比賽射箭,賞金多多,但因靶比平常遠出,滿場將校竟無人射中。薛公達見狀請射,允準後連射三箭,箭箭中的。射完擲弓大笑,如入無人之境。此景惹惱軍帥,竟賞金不與。韓愈喜其服仁食義,便與之交厚。李觀文筆秀麗優雅,韓愈慕之,常與之研為文之道。李觀年十八歲來長安,春試未取,然誓不返鄉,決心窮居京師,讀書著文,以求後成。也有性格敦厚內外雙修,韓愈不及者,如崔群。韓愈脾性偏躁,喜怒形於色,有失沉穩,便向崔群學。另有陳羽等人,已是多年在京漂泊,誌在科場,別無所求,韓愈識其人時,他已三敗科選,仍矢誌不移。他們多是寒門子弟,通過科選致仕是他們的唯一出路。他們以出色的稟賦和過人的才華出現在韓愈的文章中,呈獻出不朽的青銅般的光澤。而韓愈正是在與之交往中,才洞悉了以往幻想煙雲下生活的本來麵目,看清了社會底層的質地,也知曉了人生的艱難。這些經曆對他日後的為人為官為文都產生了重大影響。滯留長安十年,也是韓愈人生的又一個大學。而與諸友的交往,也為韓愈後科場時代提供了一個可資借鑒的範本,那就是“混”在長安,和諸友抱團取暖,過“西漂”生活,讀書研文,蓄勢待發,迎接下一個開科取士的日子,爭取榜上有名!

初夏時節,長安城滿眼青蔥。韓愈的臉也有些青蔥了。每天與李觀崔群薛公達窮約陋巷,食之粥湯且過午不食,夜半書餘還能觀賞簞食瓢飲帶給大家的生理變化,窮極無悲,反生樂事,可謂樂天知命也。然畢竟生活無著,肚裏空空,臉上就呈現出植物的表情。李觀笑韓愈說,兄長臉都綠了,不似我,卻如藍。便把案上硯台拂拭幾淨,揣其懷中言,此乃名硯,可去宮市易手,那裏有達官貴者知其價格,待換得銀兩,你我去酒肆飽餐一頓,把顏色換回來如何?韓愈不允,說文房四寶乃文人之命,須臾不得離身,如軍士手中之戈,離則死。李觀說,弟用兄之硯是矣,或你白晝,或我夜談,硯非血肉軀,日夜皆可用也。韓愈堅不允準。韓愈說,我有佩玉,實為家傳,尚可換得幾日食用,且等我去。

於是就在市中疾走。

正待進一家當鋪,忽聽大街人聲鼓噪,有兵甲喊:北平王爺回府,行人回避!當街人流立時分為兩脈。韓愈忙把佩玉重新係好,也探看究竟。剛探頭,就見有甲兵執械當街林立,東邊馬蹄聲緊,一彪人馬簇擁著一位全身披掛的老將軍向這方緩緩走來,兩廂人流中有人向來者拊掌致禮,有人折柳擲花,表達敬意。韓愈立時眼睛一亮,這不是日思夜想的馬燧將軍嗎?自從堂兄死後,堂嫂曾告訴韓愈,韓家世代與馬府交厚,若有急可投其門下。韓愈曾去馬府兩次,均被門人擋下。今天將軍猶如天降,真如上天賜予,機會豈能錯過?便分開眾人,用足力氣,硬是從甲兵身後衝出,叩拜於馬燧馬下。兵士見狀,急忙驅趕韓愈,卻被將軍製止。

“韓弇稚弟韓愈叩見大將軍!”

“可是仲卿幼子韓愈?”

“正是。”

這就來到了馬燧府上。

馬燧對韓愈說,他早年在潞州節度使李抱玉門下時,曾與韓父相知甚深。那時韓父也在此地任職,雖然僅有幾年時間,但因是潁川老鄉,且又常在一起吟詩唱和,切磋文章,故情如手足。潞州一別,馬燧去趙城任縣尉,韓仲卿去武昌當縣宰。之後,在韓父引薦下,馬燧又結識了韓雲卿……韓弇後來就做了他的幕僚。

說到韓弇,老將軍神情黯然,就把話打住。

用膳前,馬燧特意給夫人介紹說,這位就是當年常到家來的仲卿兄的幼子韓愈。並喚來兩位公子與韓愈相見。長子馬彙,次子馬暢,皆有功名。

午飯時,馬燧說,科場如戰場,九死一生。我如你年紀,也是熟讀經史子集,本應走進科場,但當時邊地正是胡馬暗雪山時,便想大丈夫當建功於時代,以濟四海,安能區區為一儒哉!於是就棄文從武了。現在想來,也是人各有命罷了。但我打仗凡四十年,戰陣上百餘,每仗之前,卻總以飲酒詠詩為能。比如,我在範陽事光祿卿賈循,安祿山反,我們欲斷安賊後路,這時就有駱賓王詩閃現:“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賈循被殺,我脫身走西山,這時口念“不學燕丹客,空歌易水寒”,我早晚要興兵擊殺叛賊。執戈西北行,就有“倚劍對風塵,慨然思衛霍”句,即使身陷重圍,也能平靜低吟太白詩:“百戰沙場碎鐵衣,城南已合數重圍。突營射殺呼延將,獨領殘兵千騎歸。”鎮守北疆,獨對瀚漠,有時也不期然懷疑自己,岑參的詩便油然而出:“萬事不可料,歎君在軍中。讀書破萬卷,何事來從戎?……十年隻一命,萬裏如飄蓬。容鬢老胡塵,衣裘脆邊風。……”大曆十年(775)始,從河陽三城兵亂始,至“五王”“二帝”之亂,我如李白詩所寫:“試借君王玉馬鞭,指揮戎虜坐瓊筵。南風一掃胡塵淨,西入長安到日邊。”偏愛邊塞詩戰地詩,而諸邊塞詩人中又獨愛王昌齡《出塞》詩:“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我認為這詩也是寫馬某的,它概括了我此生的使命和價值。王昌齡早年去過潞州和並州,並在此地開始了他的邊塞之行。幾十年後,我又步其後塵來到潞州,似乎是為了觸探他目光的深度。在潞州,有一段時間,我懷疑自己是否改錯了行,我那樣迷戀詩文,我的從軍之路如王昌齡般對戰爭生活的積累,但等有朝一日還如詩人般一鳴驚人。就在這時我偶然遇到了你的父親,他的文名我早有耳聞,他對我的詩作評價甚高,他勸我不必懊惱,大丈夫當以社稷為重,能一戰功成留青史,不必為三年偶一得、一吟淚花流歎惜。但詩文是我的底色,儒將是我的特點,不要丟掉這個愛好而已。作為一身兼二事者,我又對岑參和高適的詩進行過係統研究和整輯。這二人年齡不同出身各異,經曆卻出奇一致,都是二十歲時求仕不致,然後從軍,在幕府任掌書記,因為熟悉軍旅,我能從他們的詩作中找到治軍勝戰的路徑,比如岑參詩:“……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萬裏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高適詩:“漢家能用武,開拓窮異域。戍卒厭糠核,降胡飽衣食。關亭試一望,吾欲涕沾臆。……”不去漠北,不入朔方,焉知碎石如刃馬蹄崩血?大軍轉戰,輜重糧秣全憑馬匹,我就令部下給馬穿上“鞋套”,因之戰事從不延誤;將軍多思君,兵士認衣食,階層不一,想法各異。因為我深知士兵,所以我的將官從不虧待士兵,絕沒有克扣軍餉打罵士兵者,他們既然豐衣足食,何苦去降胡呢?我的兵士有逃跑者,絕沒有降胡者,多戰死者,少被虜者。此乃馬家軍的獲勝秘籍。這就是我從詠戰詩篇中得來的好處!你的兄長韓弇其實就是為了我這個愛好而一直跟著我,當年他投奔我門下,我喜其才華,便為他申署了掌書記一職。多年來,他還負責文案及整理我寫的詩文。我曾讓他將我的百首拙詩輯為一冊,可惜的是,從河中移師西北,幕府全部搬遷,在平涼劫盟時,你兄被殺,大營被襲,馬某平生所作不知所終,大概是隨你兄長而去了……

韓愈傾聽,欽敬複欽敬。

初時,韓愈見午膳如此豐盛,還惦記著饑腸轆轆的李觀兄弟。但漸漸他忘了為何而來。馬燧將韓愈引領到了一處勝境,巍然如嵩嶽,浩然如河洛,柔美如杏花春雨。北平王府本來就是一處仙苑所在,馬燧更是人中之龍,他的文武兼修,他的儒雅風度,更是讓韓愈折服。聽他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飯後,馬燧說,我和你韓氏一門也算世交,把你安頓好是我的責任。你就在此住下。我食邑三千戶,這樣一個家,足供你衣食無憂。你盡管好好讀書,閑時也可與小兒馬暢相談一下藝文,他善弄絲管,通音律,也愛詩賦,或許你倆會成為好友。

便把韓愈托於馬暢,讓他帶韓愈在府內轉轉,之後在西院擇一靜處住下。

北平王府原是一位國公的府邸,闊蓄煙霞,遠可走馬,雕梁畫棟自不必說,單有一座杏林,可謂占盡風光。其杏據說從波斯傳來,早於別的花期,怒放時連天擁雪,逶迤成天山遠景,唐太宗時,曾吸引長孫皇後來此觀賞。待麥熟季節,杏兒隨風熏出腮紅,宛若美人敷丹,層染枝頭。當新麥既成,場光地淨時,正是杏兒的成熟期。此杏又酸又甜,長相若梅,故曰梅杏,因太宗和長孫皇後每每光顧,臨幸於此,也稱禦杏。如今,斯人已去,杏林尚在,由於傳說的浸潤,這片已長百餘年的杏林宛若仙界寶典,成為當朝的一道盛譽。德宗鑒於馬燧對於本朝的巨大貢獻,親贈馬燧《宸扆》《台衡》二銘,加之府上這片禦林,被人稱之為“三生有幸”。

近距離觀看杏林,韓愈想,長孫皇後竟迷戀如此,這種又酸又甜的東西,它的魔力究竟在哪兒呢?

晚上,韓愈抽空回了一趟西郊的黃泥胡同,給李觀帶去了一盒美食,算是對他午飯延誤的補償,也算是給諸友的一個告別。

已是貞元六年(790),韓愈才品嘗到了愛情的滋味。

清明時節,韓愈回河陽祭掃韓家老墳,回京路過洛陽時,遵馬燧之命去拜見一位叫唐充的官人。馬燧說,唐充是緱城主簿,過去我在懷州、鄭州任上曾跟隨過我。人很篤正誠厚,可以信賴。他的嶽父是河南府法曹參軍盧貽大人,乃範陽盧氏,五姓七家之旺族。我在範陽時就知道盧貽的大名。前些時收到唐充一封信函,言及家遭變故,其說甚悲,你代我去他府上慰問一下,將事情原委了解清楚,若有不公之事,我好出麵幹預。說著把一封信交給韓愈。

循址找去,就在城東祿米巷,唐充早候在門前。唐充見王爺特差人慰問,不禁大慟。韓愈慌忙問其緣故,原來盧貽已經故去多日。說其因由,隻為府尹公幹為私,嶽父強諫,便被府尹去職。哪知嶽父剛烈,回來數日不食,竟嘔血而卒。韓愈聽得心驚,世上竟有如此不折之人,好生敬慕,便備下恤禮若幹,與唐充夫婦同到盧府祭奠。

盧府悲戚哀甚,聽說王府來人,全家重孝喪服出麵相迎。盧夫人姓苗,上黨人氏,其叔乃代宗朝韓國公。長女嫁於唐充,家中尚有一子一女。韓愈拜於堂前牌位,竟悲切失聲。路上草就悼言,雖無紙墨,然銘刻於心。韓愈有感而發,情意至深。一個與上司並無私恨之人,卻為官事民生,嘔心瀝膽,寧折不屈,誓不苟生,實為奇偉之人。初悲為之道,後念韓家如故人,就有了心痛至極的聯係,就像失去了至親,便全然不是禮節性的吊孝,而是如失考妣的哀慟。

見韓愈如此痛徹,盧家又哭作一團,像一家人般無間。還是唐充勸住韓愈,扶起坐於堂前。韓愈仍涕淚交流,抽泣不已。盧夫人見狀,忙吩咐小女拿來巾帕伺於韓愈左右。韓愈接過,三拂三疊,與小女淚眼相視,恍若認識經年。

小女年方十六,窈窕淑美,見韓愈風度翩翩感情真摯,手措往返間便有了些許柔情。待後來,即使轉入正常客敘,小女仍願立在韓愈身後端茶換盞不離左右。

茶敘間韓愈說:“王爺讓晚生將令尊事原委厘清,沒想餘陷太深,隻顧宣泄,失禮了,請多包涵。”說完便向大家躬身施禮。

盧夫人忙還禮說:“多謝韓生撫慰,也深知斯人之痛。”

又問:“足下雙親尚在否?”

唐充忙說:“還未給嶽母稟陳,退之弟雙親早已故去,目下孑然一身。”

盧夫人合掌歎息。

唐充看了一眼小妹說:“王爺信上囑餘為退之、小妹提親一事,因當下正在忌日,本不便說起。隻是想想女大當嫁,亦是盧家一喜。不妨先把此事點題,如果退之、小妹願意,也好之後擇日成婚。”

韓愈吃驚,王爺並未當麵提及此事。但以老人的行事風格,他是持重謹慎之人,示人以親也如春風徐來,讓人心內溫暖。又見小妹美好,且出身名門,便立時向盧夫人跪拜:“小生遵從王爺吩咐,熱望夫人成全。”

小妹也紅臉相允。

盧夫人看看韓愈和小女,也端的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便連忙示意唐充拉起韓愈,口中忙不迭地說:“好,好……”

韓愈大喜,解下佩玉雙手遞給小妹說:“退之匆忙,但不能少禮。這佩玉乃祖上傳下的物什,送給小姐,權當定情之物吧。”

小妹羞怯接過,竟不知說什麼。韓愈從小妹手裏抽出剛才為他揩麵的絲帕說:“這就算你的還禮了。”說著收入袖內,做寶貝狀。

一家人這才眉目間有了生氣,氣氛活躍了起來。

韓愈在盧府住了三日方走。去京之日,小妹一直送韓愈到東花壇驛站,見他騎上王爺家將特意為他準備的快馬,直到馬隊騰起蔽天煙塵,神龍不見首尾時,方灑淚回府。

兩個月後,韓愈和盧小妹在洛陽完婚。北平王府特派馬暢參加婚禮,除帶了一份重禮外,又挑選了九九八十一隻禦杏,作為特別禮物送到了喜筵上,為婚禮增色不少。洞房花燭夜,韓愈親手挑了一枚又大又鮮的梅杏送入小妹口中,小妹乖巧,驚呼:“好酸好酸。”便把半枚杏肉送入韓愈口中。韓愈匆忙接住,直覺甜香綿軟,口中囁嚅道:“哪酸哪酸?”便又把餘杏複還小妹口中辨識。兩人相擁良久,小妹才道:“這回甜了……”

結婚後,韓愈偕新娘專程回了一趟宣城,拜見嫂母鄭夫人和乳母李氏。小妹甚得鄭夫人和乳母喜愛,見到鄭夫人,她幹脆把嫂字去掉,直呼母親,而喊乳母則叫娘親。這兩位非凡的女性,在她們辛勞悲苦的一生中,隻有韓愈夫婦的出現,算是給予過她們短暫的慰藉和為人母的幸福。隻是佳期如夢,僅僅一個月後,因要備考功名,韓愈和小妹不得不告別二老,再次返京。

回京時,再次從水路西進,路過鄭州,想起當朝淳德長者,時任滑州刺史、義成軍節度使的著名地理學家賈耽,便投書一封,向他披露了自己守儒傳道行古尚文的誌向:

上賈滑州書

愈儒服者,不敢用他術幹進。又惟古執贄之禮,竊整頓舊所著文一十五章,以為贄,而喻所以然之意於此曰:豐山上有鐘焉,人所不可至,霜既降,則鏗然鳴。蓋氣之感,非自鳴也。

愈年二十有三,讀書學文十五年,言行不敢戾於古人,愚固泯泯不能自計。周流四方,無所適歸。伏惟閣下昭融古之典義,含和發英,作唐德元;簡棄詭說,保任皇極。是宜小子刻心悚慕,又焉得不感而鳴哉!徒以獻策闕下,方勤行役,且有負薪之疾,不得稽首軒階,遂拜書家仆,待命於鄭之逆旅。伏以小子之文,可見於十五章之內;小子之誌,可見於此書。與之進,敢不勉;與之退,敢不從。進退之際,實惟閣下裁之。

賈耽字敦詩,滄州南皮(今河北南皮)人,明經出身。雖說明經不如進士顯赫,但這並不妨礙賈耽的擢升,從貝州臨清縣尉幹起,到出任汾州刺史,又召回京師任鴻臚卿,其速度要比別的官員快許多,不僅“政績茂異”,且“檢身厲行”,受人稱許。韓愈投書時,賈已名聲遠播,且已是五秩左右的地方軍政長官。韓愈投書,顯然有推薦自己的本意,也有引其關注的因素。還有一種可能,韓愈對名臣大儒的追慕心理。他羨慕如馬燧賈耽樣的經國治世之人傑,一如今日的追風少年。

或是因韓愈沒有功名,或是這封經人傳達的信劄根本沒有送到賈耽的案頭,總之,在現有的曆史資料中,關於此次投書,竟沒得到賈耽的任何回響。即使投書不久,賈耽升任宰相,前後長達十三年,這樣長的時段,也從沒見其提起過韓愈投書的隻言片語。

把小妹送到洛陽盧府後,韓愈回到長安,繼續他的求仕之路。

難耐相思之苦,韓愈寫了《青青水中蒲》三首。這種角色互換或視角換位的寫法,給他平素鐵岩冷山般的個人形象平添了一筆動人的玫瑰色譜:

青青水中蒲,下有一雙魚。

君今上隴去,我在與誰居?

青青水中蒲,長在水中居。

寄語浮萍草,相隨我不如。

青青水中蒲,葉短不出水。

婦人不下堂,行子在萬裏。

轉眼到了貞元七年(791)秋天,西京長安又一次雲蒸霞蔚,士子雲集,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科舉大考。

這一天,韓愈約李觀、李絳、崔群、陳羽等人去拜見昔日的老師,現已晉京任補闕的梁肅。眾人將近年所寫的詩文抄寫輯錄成卷,送老師點評。梁肅名如其人,平時不苟言笑,肅然靜穆,令人敬畏。見眾人尺牘堆積,便信手拈來展讀,甫幾頁,便頷首,又幾頁,眼含笑。又抽別冊,凝神處,則笑逐顏開。

梁肅說道:“諸位麵目各異,卻神色相合。這幾年,退之無退,與往昔比,進之何止百尺?且又常常把梁某的蠡言四處流布,影響各位君子,老生得罪了!”

說完向各位拱手施禮,又一一點評眾人的詩文。

看得出,梁肅十分欣賞這些風華正茂的才俊。

自魏晉南北朝以來,駢文充斥文壇,偶言儷句,排比鋪陳,極盡浮華之事。先秦兩漢那種古樸厚重和淳直率真的文風漸漸淡遠。自唐以來,一些有識之士已經以自己的文學實踐自覺或不自覺地進行了抵製,如傅奕寫作力圖繞過典故成語,盡量接近口語;而陳子昂則以自然生命為師,以創新為美,提倡回到古文寫作的原旨和原點。肅代兩朝,有元德秀、元結、蕭穎士、獨狐及、李華等力倡古文;德宗朝又有韓會、蕭存、梁肅倡寫古文最力。但文壇沿襲風盛,且形成慣性,墨守舊例就可換來錦衣玉食,文壇絕大多數士子還是一成不變,僅僅零星人物實難改變文壇氣候。因此,梁肅們的內心是孤獨和憤懣的。今有韓愈來,如風徐徐吹。梁肅一下子感覺到後生可畏,後生可敬!這是一支大有可為的生力軍,或許依靠他們,將來能一洗百年的文壇舊塵,讓縷縷新風吹進來!

除了韓愈外,梁肅還詳細詢問了李觀等人的籍貫、家庭、就學及文學主張,並且一一在他們的書卷上進行了標注。之後,梁肅又笑眯眯地告訴大家,今年科考,知貢舉大人是兵部侍郎陸贄,而另兩個助考官就是郎中王礎和他本人。

陸贄史稱“中唐名相”,據《舊唐書》本傳載:“年十八登進士第,以博學宏詞登科,先授華州鄭縣尉……又以書判拔萃,選授渭南縣主簿,遷監察禦史。”德宗在東宮時就素知其名,曾召為翰林學士,在貞元八年(792),被召為中書侍郎、門下同平章事,登上相位。陸贄創造了唐史上諸多“傑出獎”。唐代科選,分目繁多,一般分製科和常科,製科不分時段,多為天子所設,或戰或急,不拘一格,時間難以固定。而士子們多選常科。常科又分進士和明經兩考。明經被人鄙視,進士被人擁戴。《唐摭言》上說:“進士科始於隋大業中,盛於貞觀、永徽之際。縉紳雖位極人臣,不由進士者,終不為美,以致歲貢常不減八九百人。其推重謂之‘白衣公卿’,又曰‘一品白衫’;其艱難謂之‘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可見進士考之難,難於上青天,但陸贄十八歲即考取進士,這是其傑出一。考取進士,若不考取吏部的“博學宏詞”科,依然處於待業狀態,就像今日之大學畢業生,雖然有了文憑,但隻是獲得了名號,若不考公務員或進就業單位,因沒落在實處,仍是社會的閑散人員。雖有名卻無事,無事幹則無功,無功則無祿。祿,《詩經·大雅·假樂》說“受祿於天”,《詩經·小雅·瞻彼洛矣》鄭玄箋:“爵命為福,賞賜為祿。”《周禮·天官·大宰》說:“祿,若今月俸也。”一如今天之工資。若無工資,何以養己養家?但“博學宏詞”比進士還難考,然而,陸贄再一次力拔頭籌,這是傑出之二。吏部還有書判拔萃科,難度更高,但陸贄仍一鼓而就,照樣拿下,這是傑出之三。建中四年(783),德宗召之為翰林學士,是年二十九歲,可謂唐史上該任的年輕之最,這是傑出之四。三十九歲拜相,更列全唐年輕宰相之冠,這是傑出之五。而曆史上的陸贄為官清明頗有政聲,史稱名相。由他擔綱取仕,貞元七年(791)的秋天似乎格外明媚。

韓愈謹記馬燧的話:科場如戰場。雖然有梁肅的欣賞,但韓愈不敢大意,從二十歲考到二十五歲,已經三試不中,如今,他已經沒有勇氣再不中了。對之前的求仕之路,他總結道:“仆始年十六七時,未知人事,讀聖人之書,以為人之仕者,皆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時,苦家貧,衣食不足,謀於所親,然後知仕之不唯為人耳。及來京師,見有舉進士者,人多貴之,仆誠樂之,就求其術,或出禮部所試賦詩策等以相示,仆以為可無學而能,因詣州縣求舉。有司者好惡出於其心,四舉而後有成,亦未即得仕。”吃一塹,長一智,韓愈不得不改弦更張,重新規劃自己的科選之路。《雲麓漫鈔》寫道:“唐之舉人,先借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後以所業投獻。逾數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也。蓋此等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至進士多以詩為贄,今有唐詩數百種行於世者,是也。”由此可見,行卷和幹謁已默然成規。於是韓愈就不遺餘力地將自己的詩文抄寫輯卷、輯冊,不僅送給陸贄和王礎,還送給諸多當朝顯要,以求引薦——

為人求薦書

某聞木在山,馬在肆,遇之而不顧者,雖日累千萬人,未為不材與下乘也。及至匠石過之而不睨,伯樂遇之而不顧,然後知其非棟梁之材、超逸之足也。以某在公之宇下非一日,而又辱居姻婭之後,是生於匠石之園,長於伯樂之廄者也。於是而不得知,假有見知者千萬人,亦何足雲。今幸賴天子每歲詔公卿大夫貢士,若某等比鹹得以薦聞,是以冒進其說,以累於執事,亦不自量已。然執事其知某如何哉?昔人有鬻馬不售於市者,知伯樂之善相也,從而求之,伯樂一顧,價增三倍。某與其事頗相類,是故終始言之耳。某再拜。

應科目時與人書

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濱,大江之,曰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彙匹儔也。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於天不難也;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間耳。無高山大陵、曠途、絕險為之關隔也。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獺之笑者,蓋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然是物也,負其異於眾也,且曰:爛死於沙泥,吾寧樂之;若俯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誌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實有類於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閣下其亦憐察之。

韓愈自比怪物,雖匍匐在地,求“有力者”翻轉扶攜,以改變爛在泥沙灘塗的命運,然言之切而聲不悲,雖是池中物,卻有淩雲誌,且充滿自信,不卑不亢。

諸事完備,韓愈走進了貞元七年(791)秋日的貢院考場。這一次韓愈如願以償,在貞元八年(792)春天的金榜裏,榮登進士第。

唐初詩人宋之問詩曰:

芙蓉秦地沼,盧橘漢家園。

穀轉斜盤徑,川回曲抱原。

風來花自舞,春入鳥能言。

侍宴瑤池夕,歸途笳吹繁。

曲江侍宴,也稱“杏園宴”,是自太宗朝沿襲下來的成製。這一天,貞元八年(792)的新科進士應製來到曲江池畔,接受德宗皇帝的酺請。

秦漢時期,曲江一帶就被皇家看中,幾道黃土梁如側峰逸筆,在幾代人的目光中浸潤,漸成格調,從終南山散逸的古柯奇木,深深淺淺環繞著曲江和皇室的想象力,形成了漢家的宜春宮和隋代的芙蓉園。有唐一代,太宗在芙蓉園的基礎上加以修葺,成為長安重要的遊樂場所。此後數代皇帝都在此地傾盡心力,先後興建了慈恩寺、青龍寺、樂遊園,等等,還從南山引來義峪水注入曲江,疏浚了漢武泉,擴大了曲江水麵,在芙蓉園內興建了紫雲樓、彩霞亭、臨水亭、蓬萊山,等等。

大酺前,進士們先到慈恩寺前的大雁塔下題名,由工匠勒石刻於碑上,以流芳百世。

芙蓉園是皇家禦園,非皇室人員禁入其內。園內的芙蓉池,時人亦稱“鳳凰池”,岑參所寫“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就指此處。民間把“魚躍龍門”喻為科考成功,而真正的龍門實際上就是鳳凰池邊的紫雲樓。曆代皇帝宴請進士們的禦宴都在紫雲樓進行。登上紫雲樓,這就是說,一介士子自此可以平步青雲了。安史之亂,紫雲樓毀於戰火,於是禦宴便改在蓬萊山進行。

德宗皇帝是個和善的人,說話時的神情像是要詢問對方什麼問題。他聽完禮官“唱籍”宣新科進士們晉拜後,就把進士的名單拿在手上,一一對號入座。新科進士有賈棱、陳羽、歐陽詹、李觀、馮宿、王涯、張季友、齊孝若、劉遵古、許季同、侯繼、穆贄、韓愈、李絳、溫商、庾承宣、員結、胡諒、崔群、邢冊、裴光輔、萬璫、李博共二十三人。陸贄、梁肅和王礎等環侍高宗兩側,隨時應答皇上的問話。

看起來,德宗對陸贄主持的春試大考是比較滿意的。他眉毛稀疏,像兩縷輕煙飄過鬢角;眉穹深陷,鼻翼的輪廓硬朗而分明。

輪到韓愈了,德宗放下名狀,眯著眼打量著跪拜的韓愈說:“你就是河陽的韓愈嗎?”說著從梁肅手裏接過他的試卷。

“正是。”

“……始漠漠而霜積,漸微微而浪生。豈不以德協於坎,同類則感,形藏在空,氣應則通。鶴鳴在陰之理不謬,虎嘯於穀之義可崇。足以驗聖賢之無黨,知天地之至公。……”德宗拈起三綹長髯,朗聲誦來,不禁頷首連連。見德宗稱道,陸贄趨前說:“韓愈實為梁肅大人之功。梁肅舉薦八人,全部高中。”

梁肅忙深揖施禮:“豈敢掠美,陸大人和微臣同是韓愈的座主。這二十三人都經陸大人一一細作深耕,乃有今天之大觀,實為我大唐之幸事,陛下聖德所輝映……”

德宗聞之大喜:“好,今天是鶴鳴於天,虎嘯於穀,風雲際會,諸位請開懷暢飲吧……”

韓愈的腦袋有些暈。蓬萊山一側龐大的皇家樂團正在演奏《高昌樂》,胡琴剛被引進不久,這種像人用鼻腔共鳴的聲音奇怪地奔突在絲竹之上,就像一個女人在歌唱。舞女們穿著西域女裝,蠻腰長袖,翩翩若仙。韓愈搖搖頭,樂聲並不亂耳,隻是恍如踏夢。高昌被滅,然而樂曲卻流傳到敵國,並在宮廷演奏,且被命名為“高昌樂”。而樂手幾經更新,早已不知曲義,隻能平添些金石的轟鳴而已。德宗朝剛從戰亂中恢複過來,欽點此曲,實為激勵大唐帝國的自信。宴會上,共上了五十八道菜,杏園宴據說襲於宮內燒尾宴的菜單,其中不常見的有:白龍月霍、鳳凰胎、乳釀魚、雪嬰兒、仙人臠、蒸臘熊、雲夢肉,等等,當然,韓愈印象最深的還是燒尾魚。此魚乃龍門鯉,據史料載:洛陽龍門附近有一條澗,叫鯉魚澗,澗內多鯉魚。鯉魚每年在固定的時間逆流而上來到龍門,然後爭相跳躍,以躍過龍門為勝,勝者為龍,敗者仍為魚。而魚化龍者,盡管身首皆似真龍,然尾部仍呈魚狀,於是天帝會在魚躍龍門的瞬間降雲施雨,迎接魚龍,使雲彩在其尾部燃起天火,熊熊天火會把魚龍的尾巴燒掉,與真龍毫無二致,這時它就可以駕雲而去。李白詩曰:“黃河三尺鯉,本在孟津居。點額不成龍,歸來伴凡魚。……”說的似乎就是龍門鯉的故事。而所謂燒尾宴,多為金榜題名官階晉升者而設,寓意為從此便可告別昨天化龍升天。

這道菜上來時,韓愈果然看見魚的尾巴不見了。

新科進士中,韓愈與多半人相熟,有的已成莫逆之交。等燒尾魚上來時,禦宴已近尾聲,德宗和一些大臣已經離席,到鳳凰池邊觀看焰火去了。場麵頓時活躍起來。陳羽夾起一塊魚肉給韓愈說:“此魚孟津居,燒尾化為龍。退之兄,快吃下去,看看你的尾巴掉了沒有?”韓愈一口吃下去,突然驚呼:“原本無有尾,瞬間初長成。哎呀,魚尾巴長我身上啦!”

眾人大笑。

焰火升起來了,映紅了曲江夜空,也映紅了一群青年才俊的臉。

貞元八年(792)的進士考,成為唐代科考史上的一次經典範例。二十三名進士,多數成為朝中幹臣和地方官吏,崔群、李絳曾膺宰相位,李觀、韓愈叱吒文壇。這一屆之選,時稱“龍虎榜”。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