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淹博、才學蓋世的錢鍾書先生讀西方古典,用的是婁卜古典叢書(Loeb Classical Library)的本子——這話說起來原沒什麼特別的意味。婁卜古典叢書是英美古典學術界的一個重要叢書,近百年已經出版了不少於六七百冊(雖然從編號上看,目前隻有500出頭,但其中有一大部分是把舊版本淘汰掉的新編號),專收中古以前最重要的希臘、拉丁古典文獻,以原文和英譯對照的方式排印而成。說起來,婁卜主要貢獻在於翻譯,其校勘、注疏方麵都非其重點,因而這一叢書往往不能算是專家研究所依據的權威文獻。劉小楓先生“編修”的《凱若斯:古希臘語文教程》裏,已經將英法德意各國主要的古典叢書情況給予了簡要評價,其中對於婁卜叢書便說“業內人士多認為徒有虛名”。也有人談到了《管錐編》引用英譯文,而不是拉丁希臘原文,其語氣之不屑,好比是看到了西方漢學家引中文古籍,用的不是中華書局、上海古籍出的書,而是來自地方小社的白話全譯本一樣。《聽楊絳談往事》裏,吳學昭女士“好心”畢錄其所聞,遂出現了錢先生謂西洋古典書籍最好的本子即婁卜叢書這樣的話,我相信這應該不是錢先生的原意。
西學部分的《管錐編》未能成書,終究是一大遺憾。若謂錢鍾書讀西洋古典而不深究文獻版本,就有點兒“無理取鬧”的意思。就算是沒見識過Les Belles Lettres或Bibliotheca Teubneriana,至少錢先生把婁卜叢書裏能找來的西學古籍基本上都讀遍了,這從《談藝錄》和《管錐編》裏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從已出版的《容安館劄記》裏能有更深刻的體會。而《手稿集》才出版了不過廿分之一,剩下的有一半是西文筆記,據說其中涉及拉丁、希臘文獻(見商務印書館《錢鍾書手稿集》的《出版說明》)。我們趁著現在還沒見到錢先生讀書筆記的全貌,忍不住先從《談藝錄》《管錐編》和《容安館劄記》三者入手,來對錢先生讀西學古典的思想、誌趣做一番考察,也算是對那部並未問世的《西學管錐編》進行一次幻想式的閱讀和妄想式的評點吧。
《容安館劄記》第一百四十條,開篇對於第歐根尼·拉爾修(Diogenes Laertius)的這部《名哲言行錄》(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R. D. Hicks譯)做了整體的閱讀判斷,即認為是“掌故之書,辨章學術非所思存也”:“其利病則Hicks:‘a Dryasdust, vain & credulous, of multifarious reading, amazing industry, & insatiable curiosity(I, xiv)’及M. Zevort:‘Rhéteur sans got et sans style, epigrammatiste sans esprit, érudit sans profondeur’(R. Hope, The Book of Diogenes Laertius: its spirit & its method, p.31引)可以盡之”。【試譯:(讀者必謂此作者乃)一冬烘先生,自負且輕信,他讀書雜亂,勤學成癡,篤好秘聞】;【無鑒識與風格的辭術家,無立意主腦的雋語詩人,無深知的學者】。按,這可參看汪子嵩等著《希臘哲學史》第一卷第120頁的介紹,然哲學史家唯見其文獻資料的可靠性(可用性),此處所引的兩段批評更著重於作者的才學與風格。《劄記》複從尼采的書中摘引了一段轉述他人(Patrizzi,當即Franciscus Patricius,16世紀意大利學者)的文字(拉丁文:ut haberet quo loco elegantia illa sua vel Epigrammata vel Epitaphia insereret),謂第歐根尼·拉爾修不過是詠吊先哲成篇,無處安置,撰寫此書來保存自己的詩章。錢先生說,此“尤異聞也”,但與其說是從秘籍中搜來的“異聞”,不如說是後人無根據而出於主觀判斷的“異說”。
這條劄記摘引並論述此書內容數十節,但是《談藝錄》引述《名哲言行錄》僅有一處,即第31則之“補訂一”,言畢達哥拉斯以圓形及球體為美,卻未見於《劄記》。《管錐編》有7處《名哲言行錄》引文未見於《劄記》,還有一處,見於舊本未載的論《高唐賦》一節中(第歐根尼·拉爾修言“愛情乃閑人之忙事”,見三聯版第三冊第31頁),則可以合計為8處(其中第867頁,謂斯多噶派論想象用比類之法,注出自VI. 53,當是卷VII之誤)。這8處的言語,與劄記的範圍略有交錯,當極可能是錢先生一遍讀書就記下來的。除去這些,《管錐編》隻有3處《名哲言行錄》的引文見於《劄記》該條中。
第13頁,言古哲人有鑒於詞之害意也,或乃以言破言,即用文字消除文字之執,每下一語,輒反其語以破之。“古希臘懷疑派亦謂反言破正,還複自破,‘譬如瀉藥,腹中物除,藥亦泄盡’(like a purge which drives the substance out and then in its turn is itself eliminated)。”注雲見於IX 76,係記皮浪(Pyrrho)(生活於前4至前3世紀)之“言行錄”。《劄記》稱此論“譬喻甚妙”,補白處引述了19世紀天主教的大思想家Newman對懷疑的定義。按,καθαρτικ一語(C. D. Yonge譯本作cathartic medicines),原指淨化、滌罪,與亞裏士多德《詩學》中的Catharsis一詞同源。希波克拉底的《論古代藥物》並不見此名,唯在他處用以指稱清洗傷口,真正成為藥學名詞,當在羅馬時期,現在最早的詞例見於蓋倫著作,此人之生平略早於第歐根尼·拉爾修。如此說來,“瀉藥”之喻顯然不是皮浪的發明。另外,καθαρτικ不見得就是瀉藥,在此譯作“催吐劑”也許更合適。
第43頁,論“聖人”無哀樂之情感,謂“古希臘哲人言有道之士,契合自然(Life in agreement with Nature),心如木石,無喜怒哀樂之情(Apathy)”,蓋與何晏“聖人無喜怒哀樂”、王衍“聖人忘情”說無異。注出自VII. 87, 117,係記芝諾之《言行錄》。《言行錄》在“Life in agreement with Nature”之後引述了大量附同此說的文獻,並以芝諾為最早者,蓋與魏晉時“聖人無情”為“當時之常談”相類(參看《管錐編》第1105頁)。《劄記》中摘錄芝諾此條時,錢先生下按語,謂赫拉克利特亦有此說,見於H.Diels的《前蘇格拉底哲學殘篇》,22B,當是誤記,《管錐編》遂不複言此。Apathy一語,來自原文之παθ,即英譯本“the wise man is passionless”的“passionless”一詞。《劄記》此處另引西方近代著作四種,俱不見用於《管錐編》中無哀樂論的部分。筆記中還插入一段錢先生的議論:“蓋以人出於天,於是人定之勝天,人為之逆天,莫不為天運。囫圇吞棗,爛糊煮麵,而不知天之與人,自然之與當然,仍有別也。”(按,汲古閣《南宋群賢六十家小集》本的劉過《龍洲道人詩集》卷一《襄陽歌》:“人定兮勝天,半壁久無胡日月”,“人定”謂人之謀定,可與《亢倉子》“人強勝天”、《史記》“人眾勝天”的用法相對照,錢先生有意在其後加一“之”字斷開,避免與一度時興的“人定勝天”成語將“定”解釋作“必定”相混,遂有“囫圇”“爛糊”之歎。)雖然後麵緊接著有關孔德(Auguste Comte,金克木晚年所謂“五四”真正的“德先生”之一代表)思想的評語,但我們可感覺到錢先生讀書時心存著對現實問題的思考,並非隻是學問上的清談。
第1162頁,言人即倮蟲,引柏拉圖語,“人者,兩足而無羽毛之動物也(Plato had defined Man as an animal, biped and featherless)”。注出自VI. 40。早年《一個偏見》就引述過這句“客觀極了”的話,也提到《名哲言行錄》裏有人(即犬儒哲學家第歐根尼·拉爾修)拿著拔了毛的雞去質問柏拉圖的掌故。劄記裏錢先生立刻想到了汪曰禎《湖雅》裏嘲笑近世文人作山海經圖,和友人戲作蚊讚:“蟲身而長喙,鳥翼而豹腳”,“晝伏夜飛,鳴聲如雷,是食人”。錢先生覺得“二事劇類”。【按,《湖雅》此條,周作人《夜讀抄》“《蠕範》”一則(1933年)中抄錄更完整,《管錐編》原本討論的是人性與獸性的相通,便不再從修辭的“劇類”角度加以引述了。】有人謂錢先生博引而不知節製,又言不能如百科全書一樣征引至無遺珠之憾,這些看法都是想當然的議論。
錢先生的這條劄記描摹出了幾個希臘文字,將ρετ(德行、善)誤寫成αρητ,而παιδεαν被獨立列出時也沒有還原成παιδεα。有時英文譯得晦暗不明,錢先生便有所針對地加以發覆。如卷VI. 46,第歐根尼·拉爾修在市場中的“behaving indecently”, 原文使用χειρουργν一詞,即“手淫”之謂。錢先生引Mirabeau的著作,謂Santa-Crux侯爵之《兵法》L′Art de la guerre篇首即雲:大將軍之基本素養,先要知如何擺弄其根莖,唯如此方能節省一切的閑情廢話(que la qualite indispensable à un grand général, c′est de savoir se br. le v., parceque cela épargne tous les caquetages,按br. le v.,即“branler le vit”之省);複引Hans Licht之《古代性愛風俗資料集》Beitrge zur Antiken Erotik,謂哲學家Chrysippus及Peregrinus Proteus亦如是。再如讀至卷IX. 5處,赫拉克利特為無師自通之學人,自稱“inquired of himself”,錢先生一下子把整部書連綴起來:“按希臘哲人最重師弟淵源,今所謂派(School),希臘謂之傳授(Succession)(vol. I,viii),故無所師承者,謂之突起(Sporadie)(VIII. 91;vol. II,407)”,並與《瑜伽師地論》卷二十七“證教授”“教教授”相發明。所謂突起者,除赫拉克利特之外,尚隻有Xenophanes一人(《言行錄》中說有人認為他無師自通,但也有人認為他是有老師的)。σπορδην一詞,便是“零落”“少數”的意思,譯作“突起”,想必是受英語sporadic一詞的幹擾。今漢譯本(馬永翔等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翻作“零星派”,“零星”是對的,添一“派”字又失去了無淵源的哲學家獨處而悟的特點。
錢先生對於西方古典文獻談藝之言辭深有會心,故而有時提及近世西書未能充分利用古籍而感到惋惜,此則讀書筆記中批評到的由Gilbert與Kuhn合著的A History of Esthetics一書,對於Werner Jaeger的巨著“Paideia”也會發表些異議【參看《劄記》百十一條】。在提及卷V. 19一處概述希臘哲人對美貌(good looks)褒貶不一的定義時,引Theophrastus和Theocritus之說,一斥美貌為a mute deception,一責美貌為an evil in an ivory setting,錢先生就認為,“希臘後來不複以τ καλν為αρητ,歧美與善而二之,非複如Werner Jaeger所言矣(Paideia,E.T. by Gilbert H. Height,vol.I, pp. 416, 420)”。最末一條,至卷X. 6引伊壁鳩魯致愛徒Pythocles書曰:“Hoist all sail, my dear boy, and steer clear of all culture(παιδεαν)”【揚帆吧,吾子,繞開父輩的教化】,錢先生下按語說:“不料披猖至此。”隨即聯想起犬儒哲人第歐根尼·拉爾修,以其“糠粃一切”的態度,反倒謂教化乃“a controlling grace to the young, consolation to the old, wealth to the poor, and ornament to the rich”(VI. 68),“未嘗絕聖棄智也,斯又Jaeger,Paideia所未道矣”。
《上海書評》,2009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