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輾轉千裏 心神交瘁
“記我行南浦,送君折柳,君逢驛使,為我攀梅。落帽山前,呼鷹台下,人道花須滿縣栽。都休問,看雲霄高處,鵬翼徘徊。”這是辛棄疾《沁園春·送趙江陵東歸再用前韻》裏的詞句。1939年夏,即將而立的錢鍾書麵對重要抉擇,可能也曾獨自徘徊。
是繼續去昆明由當時的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清華大學、私立南開大學組建的西南聯合大學任教,還是去剛創建的位於今湖南省漣源市藍田街道光明山的國立師範學院(簡稱“國師”)任教?
錢鍾書(1910—1998),字默存,號槐聚,筆名中書君,中國學者、作家。1910年11月21日(農曆十月二十日),出生於江蘇無錫的一個教育世家。父親錢基博(字子泉)是文學家,1938年在國師任國文係教授兼係主任。錢鍾書1933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外文係,後在上海光華大學任講師。1935年,以第一名成績考取英國庚子賠款公費留學生,去英國牛津大學艾克賽特(又譯為“埃克塞特”)學院英文係學習。1935年與妻子楊絳(本名楊季康)同赴英國。1937年,獲英國牛津大學B.Litt學位後,又去法國巴黎大學研究一年。1937年12月南京淪陷,國家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1938年3月德國吞並了奧地利,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在即。同年秋,錢鍾書與楊絳和女兒乘法國遊輪回國。錢鍾書在動身回國之時,就接到西南聯合大學文學院院長馮友蘭的複函,破例聘請他為外文係教授,月薪三百元。錢鍾書喜出望外,船到香港便先行下船,經越南海防市轉到雲南昆明。楊絳和女兒回到上海,住在法租界裏的霞飛路來德坊其父親租住的房子裏。
1939年西南聯合大學一放暑假,錢鍾書就立刻回到上海。這時,錢鍾書的女兒圓圓兩歲多,錢鍾書每天“老鼠哥哥同年伴”地沒大沒小地陪她玩兒,陪她一起淘氣,享受著天倫之樂。但暑假剛過一半,錢鍾書接到父親從藍田國師寄來的信,信上說希望錢鍾書到國師去任教,順便照顧他。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楊絳希望丈夫能成就一番文學、學術上的事業。20世紀40年代,為了錢鍾書有充裕的時間創作長篇小說《圍城》,她承擔家務,劈柴燒飯洗衣,甘做一個“灶下婢”。此時,自然不願丈夫去藍田,認為公公錢基博不過是以照顧他為借口,要錢鍾書去國師任教,因為國師是1938年下半年創辦於當時的安化縣藍田鎮(今為漣源市藍田街道)的一所新學院,地處偏僻的山區小鎮,聘請教師不易;還認為錢鍾書如果辭職他就,以後要再回到清華去任教就難了。吳學昭.聽楊絳談往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
但是,錢鍾書家裏的人對此事一致沉默,讓錢鍾書自己看著辦。對於書香之家的人來說,百善孝為先是懂的。不理父親的要求,就是孟子所指責的“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國師處於偏僻之地,但是兩千多年前的莊周就說“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
錢鍾書當然懂得這些道理,但他也知道知遇之恩當銜環以報,不能“負母校庇蔭之德”(錢鍾書給西南聯合大學校務委員會常委兼主席梅貽琦信中之語),隻在西南聯合大學教了一年書就辭職他就。
但是,能不去國師嗎?作為錢氏三家(錢基成、錢基博、錢基厚)的長子,其堂兄弟十人,能不做出孝順的表率嗎?並且其父親錢基博確實長期患有心臟硬化病,肋間神經常常作痛,此時已52歲了。在中國人的平均壽命還不高的年代,確實是老人了。雖然在國師有錢基博的學生做他的助教,兼照顧其起居,但是有親人在身旁,會有任何人無法替代的天倫之樂和親情的慰藉。
當時,國師院長廖世承在暑假時回到上海聘請教師,並帶來聘書,聘請錢鍾書為國師英文係教授兼係主任,月薪四百元。蔣洪新《〈圍城〉內外故事:錢鍾書與國立師範學院》:“筆者在湖南檔案館查到錢鍾書當年在國立師範學院教職員調查表兩份,其中寫道:錢鍾書,男,別號默存,年齡三十,籍貫江蘇省無錫縣,已婚,到職年月民國二十八年八月(筆者按:這是以廖院長發聘書為準),學曆國立清華大學文學學士,英國牛津大學B.Litt、法國巴黎大學研究生經曆;有光華大學講師、中國評論周報編輯、西南聯大教授、牛津大學東方哲學宗教叢書特約編輯。教員職稱教授,擔任教學係科及課程英語;職員職稱係主任,月薪四百元。備考中華民國三十年七月滿辭職。”據此,可知廖世承是攜帶著聘書去上海的。
9月中旬,錢鍾書寫信給西南聯合大學外文係主任葉公超,說他因老父多病,需要照顧,下學年不能到校上課。這不是一封辭職信而是請假信,但是一個月中沒有收到葉公超的回複。於是,11月1日,錢鍾書便告別妻子、女兒和其他親人,和國師在上海聘請的沈同洽、徐燕謀、周纘武、張貞用等教師一起離開上海,前往藍田,隨行的還有去當時搬遷到湖南辰溪的湖南大學任教的鄒文海。
從上海到今湖南省漣源市藍田街道有1200多公裏,如果乘坐快速火車是1天16小時33分;如果坐高鐵,從上海虹橋到婁底南僅6個多小時,再從婁底南打車到藍田1個小時左右;如果是自駕,全程13小時左右。但在當時交通不發達又是戰火紛飛的年代,則不是一次輕鬆的旅行。對此,錢鍾書有心理準備,他臨行前有詩《叔子贈行有詩奉答》:
勤來書劄慰離情,又此秋淒犯險行。
遠出終輸翁叱犢,漫遊敢比客騎鯨。
已丁亂世光陰賤,轉為謀生性命輕。
與子丈夫能壯別,不教詩帶渭城聲。錢鍾書.槐聚詩存.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叔子,原名冒效魯,1938年,錢鍾書攜妻女乘法國遊輪回國,與他相識於船上,兩人一見如故。他寫詩為錢鍾書送行,錢鍾書寫此詩作答。
給朋友的作答詩中如是說,但與家人離別時的心情則是不同,請看錢鍾書的另一首《待旦》詩:
夢破拋同碎甑輕,紛拿萬念忽波騰。
大難得睡鉤蛇去,未許降心縛虎能。
市籟咽寒方待日,曙光蝕黯漸欺燈。
困情收拾聊申旦,駝坐披衣不語僧。錢鍾書.槐聚詩存.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這首詩寫的是錢鍾書臨行前一夜難眠的情景:
夢醒如古代孟敏拋棄已破的飯甑、連頭也不回就離開這般容易,但千思萬念糾結心頭,像波濤迅速翻騰。
萬念如毒蛇,很難把它鉤去,好不容易才安心睡下,守心雖如縛虎那樣難,但也能做到,而摒除心中的千思萬念卻不可能做到。
等天亮,聽到市井傳來滯澀的竹簫聲,頓感淒涼,望窗外,曙光慢慢遮掩了燈光。
披衣起坐,靜靜地如一個不問世事的人。
人未行,離愁別緒已塞滿了心中,而路途中的艱難更是出乎想象。
張貞用到國師後,在院刊上發表了一篇《前後湘行百絕自序》,回憶了他被聘以及與錢鍾書等人來國師的經曆。文中說“浮海而北(按:應為“南”),抵浙之鄞縣,乃誕登於陸,自奉華(奉化)之溪口,走嵊縣、長樂、永康、金華,以達贛之上饒、貴溪、鷹潭、臨川、南豐、廣昌、寧都、太和、吉安,遂入湘,而曆茶陵、耒陽、衡陽、寶慶以至藍田,經三省五千裏,曆一月又四日,路非不遠,時非不久也。……”張貞用.前後湘行百絕自序.國師季刊,1941.後來錢鍾書在《圍城》裏記敘了方鴻漸等五人從上海出發到達三閭大學的行程:經寧波、溪口,過金華、鷹潭、南城、寧都、興國,滯留吉安,從界化隴進入湖南,來到邵陽,第二天下午就到了學校。這行程線路與《前後湘行百絕自序》裏所描寫的大致相當。《圍城》第五章裏所描寫的方鴻漸們一路上的艱辛就是這群人輾轉幾千裏的真實反映。
徐燕謀也寫了一首長詩《紀湘行》,生動地描述了從上海到藍田的艱辛曆程。乘船離滬,一路驚險不斷,“晚出吳淞口,廢壘撐空闊。寒風厲鬼號,餘霞凝碧血。波濤上薄天,天怒向下遏。羲和亦既疲,海天任劫奪。行行入渾茫,終夜聽澎湃。明旦船頭望,越山峙屹屹。海疆千萬裏,浙閩僅未撤。雙目久昏瞀,快意今一豁。短短溪口道,狼狽不可說。孟冬潦水盡,齒齒亂灘出。怪石伺水底,犬牙競凹凸。篙師蛙曝肚,尺寸嗟力竭。纖者蟲爬沙,首俯僅見朏。兩岸有好山,雲氣幻奇譎。惜我懷抱惡,過眼吝一瞥”。
在江口換上了行駛緩慢的汽車,“不意風雨來,馳驟萬馬疾。仆夫苦推挽,泥濘膠車轍。後車撞前車,五步一顛蹶。久坐疲吾神,酸楚漸徹骨。轉覺蓬底寬,腰腿容伸屈。俄頃暝色合,十程猶六七。暗中捫有我,身外俱相失。淋漓透重棉,寒氣侵短褐。道旁多溝渠,同行頂幾沒。深夜到逆旅,酒肴粗羅列。各自撫驚魂,對食空嗚咽”。
到浙江省奉化溪口,一行人停下來,興致勃勃地遊覽雪竇山。雪竇山山水俱美,眾人精神為之一振。錢鍾書用《遊雪竇山》一組詩記錄當時的所見所聞所感。詩曰:
茲山未識名,目挑心頗許。
入戶送眉青,猶濕昨宵雨。
雲南地即山,踐踏等塵土。
江南好山水,殘剩不吾與。
自我海外歸,此石堪共語。
便恐人持去,火急命遊侶。
天教看山來,強顏聊自詡。
天風吹海水,屹立作山勢。
浪頭飛碎白,積雪疑幾世。
我嘗觀乎山,起伏有水致。
蜿蜒若沒骨,皺具波濤意。
乃知水與山,思各出其位。
譬如豪傑人,異量美能備。
固哉魯中叟,隻解別仁智。
山容太古靜,而中藏瀑布。
不舍晝夜流,得雨勢更怒。
辛酸亦有淚,貯胸肯傾吐。
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
相契默無言,遠役喜一晤。
微恨多遊蹤,藏焉未為固。
衷曲莫浪陳,悠悠彼行路。
田水頗勝師,寺梅若可妻。
新月似小女,一彎向人低。
平生寡師法,開徑自出蹊。
擘我妻女去,酷哉此別離。
老饑方驅後,津梁忽已疲。
行邁殊未歇,且拚骨與皮。
下山如相送,青青勢向西。錢鍾書.槐聚詩存.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第一首寫的是,來到雪竇山前,發現雪竇山太有情了,還沒來得及欣賞它,它卻如人以目傳情。昨晚下了雨,今天草木上還是濕漉漉的;山更青了,滿眼都是翠綠的,不禁想起雲彩之南(不是指雲南省)那地方,山多地少。但江南美好山河,如果被日寇占領,我們就不能夠與它在一起了。自從我從海外留學歸來,隻有此山可以相互傾談。我也擔心它會被日寇占領去,於是趕快邀請朋友一起來遊覽。命運安排我們來遊覽這雪竇山,強作歡顏來誇誇它。但這歡顏裏蘊藏的是滿滿的對山河破碎的擔憂。
第二首詩寫的遊覽之中,錢鍾書不知不覺被雪竇山壯美的景象陶醉了,忘了痛苦,心靈又進入哲理的王國,想到孔子一句充滿哲理的話——“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在第三首詩裏,山中的瀑布又勾起了錢鍾書的感觸,“辛酸亦有淚,貯胸肯傾吐”,還遺憾來這裏遊覽的人多,擔憂這山也藏不住了。
什麼事勾起辛酸淚呢?第四首詩裏告訴人們原來是寺中的梅樹,使錢鍾書想起了梅妻鶴子的典故,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從一彎新月,想起自己的小女兒,心中又湧起離別之苦:“擘我妻女去,酷哉此別離”。行程還遠,身心本已疲憊,但還要拚一身皮與骨。
讓我們再回到徐燕謀《紀湘行》詩中。遊雪竇山後,他們一行人又乘坐老舊汽車進入炮火中的江西鷹潭,一路上驚心動魄:“鷹潭俯要衝,最與戰聲密。虛驚日夕至,謠諑難究詰。側聞南昌敵,負隅逞橫猾。狡焉思南侵,伺隙來飄忽。”真想盡快過去,但“新車載熊羆,舊車無”,人急車急不得。隻見沿路盡是逃難的人,慘況不忍睹:“創傷在道路,扶攜自相恤。斷臂粗絡纏,折足強跛蹩。巨痛不用訴,斑斑征衣蔑。瘦麵笑似哭,不怒眥亦裂。念彼皆人子,醫藥何可缺。”
一行人來到江西寧都,倒在旅店床上,錢鍾書又夢見了小女兒在四處尋找父親,現在是誰帶你越過千山萬水來看我呢?你還是一個大人不準單獨出門庭的小孩兒。……正要責備女兒,一下就從夢中驚醒了。
驚醒後,錢鍾書一定還在久久地回味著這個夢,於是翻身爬起來,用《寧都再夢圓女》詩記下這個夢——
汝豈解吾覓,夢中能再過。
猶禁出庭戶,誰導越山河。
汝祖盼吾切,如吾念汝多。
方疑背母至,驚醒失相訶。錢鍾書.槐聚詩存.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一行人一路顛簸到了吉安。吉安西接湖南省。雖然快進湖南了,但錢鍾書這一行人因雨和到郵局領取國師寄來的盤纏而在此滯留了7天。遠行最怕下雨,一行人隻好在旅店裏的樓上聽雨,不禁想起宋代詞人吳文英《唐多令·惜別》詞句所說的:“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
羈旅的離愁,和對家人的深深思念之情,使他記起宋朝詞人薑夔《點絳唇·丁未冬過吳鬆作》有詞句曰:“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雨停了,他站在露天中看暮色中的遠處山峰一個個雲霧蒸騰,蕭瑟愁苦,也好像在商量黃昏是否還要下雨呢。眼前的風物雖然在上海難以看到,但這是他鄉之景,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
旅途中羈留他鄉的7天,度日如年。這愁悶之情就鎔鑄在《吉安逆旅作》詩中——
聽雨居然此亦樓,瀟瀟心上合添秋。
空因居獨生深念,未為閑多得小休。
清苦數峰看露立,蒸騰一突對冥搜。
眼前風物無堪戀,強挽詩人七日留。錢鍾書.槐聚詩存.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7天之後,領取了國師寄來的盤纏,一行人繼續艱難地西行。讓我們再回到徐燕謀的《紀湘行》詩中——
仍舊乘車前行,一路顛簸難受,遭罪不少:“匆匆過南豐,及嘗霜林橘。平生曾子固,瓣香竟未熱。車行曆崎嶇,疾徐漫無節。上坡蝸緣牆,下坡鹿驚栝。時或折其軸,時或脫其轄。人處車廂中,若指之受拶。男履錯女舃,癡突互填軋。衣襟汙嘔吐,行李紛撞碎。壯夫爛漫睡,張口出水鱖。老弱傴僂立,縮頭入甕鱉。承平仁義伸,艱危禮讓詘。”戰火留下的慘景使人悲痛萬分:“我觀車所經,原野坱圮。十裏斷炊煙,荊榛未剪伐。”一行人的一路苦況也一言難盡:饑腸轆轆,“艱難抵廬陵,囊空如洗括。街頭食薯蕷,餓極勝崖蜜。羞為識者見,背麵吞且噎”;夜宿難眠,“床頭白皚皚,誰辨霜與月。晨起著敝袷,洞穿饑鼠齧”。徐燕謀.紀湘行.漣漪詩社.漣河舊雨.漣源:1999.
終於到了邵陽,距藍田隻70公裏左右了,兩天就可到達,心情才輕鬆起來。
對這段艱辛的行程,錢鍾書在給西南聯合大學總務長沈履(即沈茀齋,楊絳的堂姐夫)的信中也感歎道:“十月(按:農曆十月)中旬去滬入湘,道路阻艱,行李繁重,萬苦千辛,非言可盡,行三十四日抵師院,皮骨僅存,心神交瘁……”楊絳.錢鍾書離開西南聯大的幕後實情.楊絳.雜憶與雜寫.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在寫《談藝錄》第56則時,錢鍾書還念念不忘,先引用了清末著名詩人、學者、經學家鄭珍(字子尹)的《自沾益出宣威入東川》詩:“出衙更似居衙苦,愁事堪當異事征。逢樹便停村便宿,與牛同寢豕同興。昨宵蚤會今宵蚤,前路蠅迎後路蠅。任詡東坡渡東海,東川若到看公能。”然後感慨地說:“鄭子尹餘讀之於心有戚戚焉。軍興而後,餘往返浙、贛、湘、桂、滇、黔間,子尹所曆之境,迄今未改。形羸乃供蚤飽,腸饑不避蠅餘;恕肉無時,真如士蔚所賦,吐食乃已,殊愧子瞻之言。每至人血我血,摻和一蚤之腹;彼病此病,交遞一蠅之身。子尹詩句尚不能盡焉。”錢鍾書.談藝錄.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錢鍾書一路受的苦比鄭子尹詩中所描寫的更甚。
其實,來國師就學和任教的學生和教師大多有一段艱險的經曆。國師1938級學生餘澤清在《就學師院沿途見聞記》中是這樣描述他從福建來藍田的——
孑身走千裏,不以戰局突變,奪我求學之誌,由閩經贛來湘,就學藍田之國立師院。備嘗險阻,曆盡風霜,終能安抵校中,亦平生之快事也!……慷慨離閩,鋌而走險,自邵武至南昌。途次已入戰時狀態,漸近前線,但見如潮之難胞後撤,而如餘之向前行者,寥寥可數!車過溫家圳,遭敵機追逐,乃棄車避匿,同車某於當時蒙難焉!站旁列車,被燃燒彈焚毀,火光燭天,深為悲憤。自南昌到株洲情形相仿,時車行已失常規,僅疏散人口運輸軍士之列車得先駛,更感行路難矣!途中凡換車五次,費時三日,又曾偷搭兵車,夜睡軍米車之頂,因欲避敵機襲擊,敵機反而夜出。又以被褥為累,棄之萍鄉;終附煤車抵株洲。適長沙大火之次晨也!時客車已無,軍運益繁,難民多,而撤退之文武官員更多;於是以重資雇腳夫,擔行李,過湘潭,素以小南京著稱者,今成死城矣!十室九空,旅社飯館皆停業。是夜乃強住於某民家,詢知再西行,無汽車、火車、人力車可以代步,更無挑子擔送行李,於是此千裏伴我之書籍文具,將以助其為學者,再度遺棄,以減行篋之重。終以己力自背小包,鼓最後之勇氣,步行數百裏,遙抵藍田;望見吾校藍地白字之指路牌,欣然而呼曰:到矣!及入校,知報到辦理入學手續者,予且為第一也!藍田:國立師範學院.國師季刊,1939.
國師1938級劉炳信在《來校途中見聞記》中記敘了途中遇到與《圍城》第五章所寫的侯營長私帶旅客發國難財一樣的令人憂憤的事:
國事蜩螗,中原板蕩,敵騎縱橫,兵火連天;當此之時,餘跋涉關山,險艱備嘗。負笈以來,其途中所曆險巇,與夫傷心慘目之事,固非筆墨所可形容矣。……(車上)坐未定,忽一軍官以紙煙授餘,餘卻而謝之。詢其姓氏,始知其為廣東人,姓胡名人傑,現任195師營長之職;並謂其先在莫師長部下充連長,後因莫師長貪圖日人2500萬之巨金,甘心賣國;羞與為伍,遂投效來此。言時聲色俱厲,目眥發指,車中人聞之,莫不義憤填膺,切齒痛罵。餘亦不覺椎胸太息,慨歎久之。俄而車抵株洲,車中人紛紛下車;餘亦與同伴散步月台,見兩旁傷兵雜臥,宛轉呻吟;而市屋倒塌,僅存寥寥,滿目蒼涼,睹之心傷;吾民何辜,荼毒至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不久車複前行,經兩小時,抵易家灣。餘等本欲取道湘潭,遂下車至汽車站,詢諸站長,始知因時局緊張,車已停駛。時則頭昏眼花,憊不可支;然已夜深,求宿不得;遂在簷下小眠。風棲露宿,勞者欲休,亦勝溫柔鄉中多矣!已而東方發白,遂至河畔改乘帆船;一番風帆,半日達湘潭。亦以長沙大火之影響,談虎色變;市麵冷落,昔日繁華,一旦蕭索。誰實為之,而至於此!下午發警報,人心益浮動,餘遂乘火車往穀水進發……藍田:國立師範學院.國師季刊,1939.
這是冒著戰場硝煙而來的,繞道後方而來的也如此。61歲的國師教師章慰高在《自桂黔川鄂至湘西藍田七絕詩38首》記敘了他從上海至香港,再經三水、梧州、柳州、桂林、貴陽、重慶、宜昌、沙市、藕池、南縣、沅江、靖港、長沙、湘潭,方達藍田國師,路程八千,為期三月,差不多繞了中國南方一個大圈,比錢鍾書一行人經三省五千裏,曆一月又四日還要艱辛。詩中還記敘了“一路所經,先後遇空襲虛驚十九次,聞轟炸聲,僅梧州、柳州、重慶三次耳”。柳州三次,作七絕兩首記載了當時驚恐萬分的情景,其詩曰:
柳江空襲作三回,兩度虛驚未遇災。
最後下車惟伏地,頻聞轟炸響如雷。
航空校舍起濃煙,趨避無方伏野田。
遠望敵機如鷙鳥,幾回來去幾盤旋。藍田:國立師範學院.國師季刊,1939.
讀了這些記敘,再讀《圍城》第五章,就更能體會到方鴻漸一行人輾轉幾千裏的艱難。
楊絳在《記錢鍾書與〈圍城〉》裏說:“我沒和鍾書同到湖南去,可是……鍾書到湖南去,一路上都有詩寄我。……”吳忠匡在《記錢鍾書先生》中也回憶說:“他從上海來湘西,路途所經即寫進《圍城》中的那段旅程,他都有詩作。到了藍田,就把這一冊旅程詩稿交給我,我給他在小鎮上僅有的一家小印刷所用折子本印行了二百份,他自署《中書君近詩》。”田慧蘭等.錢鍾書楊絳研究資料.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遺憾的是,這些詩在《槐聚詩存》裏隻收錄了《遊雪竇山》《寧都再夢圓女》《吉安逆旅作》《耒陽曉發是餘三十初度》等四首(組)。
12月4日,除鄒文海一人繼續西行去辰溪外,其餘五人抵達藍田國師。他們的到來,受到了全院師生的熱烈歡迎。12月9日與12日,英語學會與國文學會分別開會歡迎新到的教師。
徐燕謀在《紀湘行》詩中高興地寫道:“師友喜我至,勞問殊親切。”一路的心力交瘁一掃而光。
輾轉三省五千裏,曆時34天,對錢鍾書來說,一路思念入夢,憂愁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