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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二 野望

秋天去看孫犁先生

早想去孫犁故裏看看的。

大約,不單是因為孫犁先生的文采、人品和聲名,也不單是為著,我也是河北人,燕趙大地的慷慨悲歌,滹沱河水的日夜流淌,都在我的魂裏夢裏了。然而,這心願卻是早就種下了的,埋藏了多年。丁酉年秋初,終於去了孫遙城村。

一路上,過槁城,經深澤,往安平。隻覺得故鄉遼闊,山河浩蕩。想起少年時代的很多往事,如在昨日。而今,竟忽然走到了人生的中途。那些曾共一段歲月的人,不知都去了哪裏。

盛夏已逝,秋天降臨了。天空高遠、蒼茫。天底下,是大片的田野,色彩濃鬱,質感粗糲,宛如顏料任性潑在畫布上。田野裏的莊稼成熟了,等待著收割。空氣裏流蕩著秋的氣息,飽滿、豐盛、甘美,仿佛是一個孕婦,安靜而滿足,帶著沉甸甸的歡喜,還有微微的幸福的倦怠。有幾塊閑雲,悠悠地飛過來,飛過去。這是北國的秋光呀。

村子不大,有一種日常的悠長的散淡和靜謐。三五村人在自家門口坐著,說閑話。見一幹人來,竟然態度自如。人家院牆上寫著幾個大字:孫犁故裏。不知道誰家的花生已經收獲了,在街邊晾曬著,濕漉漉的,沾著新鮮的泥巴。我們順手抓一把,剝開殼子就吃,也沒有人管。新花生的滋味,仿佛這新秋,豐美、芬芳、飽含著汁液,不是多麼熱烈,有一種羞澀的柔情在裏麵。走著走著,迎麵便是一座青磚院落,看上去,是1930年代北方民居的風味,黑的大門,門楣上書幾個大字——“孫犁故居”,是莫言的手跡。進得門來,迎麵是一個影壁,影壁前麵種著一叢荷花。這個時節,荷花已經謝了,那荷葉倒是高高下下,青翠宜人,亭亭的,在風中微微搖曳著。叫人不由得想起那荷花澱上的盛景來,還有孫犁先生的名篇《荷花澱》裏那些純樸勇毅的鄉村女子,有俠骨亦有柔腸,到底是燕趙大地哺育的女兒。

房子的格局是外院套著內院。外院有牲口房、磨坊、門房、大車棚,還有孫犁先生的著作碑林。進了二門,便是內院了。內院有正房三間兩跨,東西廂房,是極具中國風味的庭院。院子裏種著兩棵樹,一棵石榴樹,一棵棗樹。屋門旁立著一隻大甕,是北方鄉村常見的那種,黑色,有點笨拙,多用來盛水,也有人家用來盛糧食。這樣的院落,這樣的樹,這樣的青磚瓦房,秋風吹過,一院子樹影光影搖曳,恍惚間好像是回到了我的芳村。中國北方的鄉村裏,有多少這樣的院落呢?那麼親切,那麼熟悉,一股溫情的潮水襲來,又甜蜜,又酸楚。我不知道,這親愛的鄉村院落,是不是會感受到,一個鄉村遊子內心劇烈地搖晃。

北屋正房,迎門的條案上擺著孫犁先生的半身銅像。牆上是一幅花鳥中堂,一隻五彩斑斕的雄雞,單足著地,抖著火紅的雞冠子,回首凝視。兩旁貼著對聯:荊樹有花兄弟樂,硯田無稅子孫耕。

臥室在裏屋。炕是那種北方鄉村特有的土炕,鋪著家織的粗布炕單,藍白相間的格子,樸素而明快。炕上擺著一張小炕桌,上炕的人須得盤腿而坐。炕櫃上放著幾床被子,疊得整齊清爽。也是藍白格子粗布被麵,白被頭。也不知道,這被子是不是主人當年的舊物。這種家織的粗布,我是熟悉的。那時候,鄉下的女子,誰不會紡棉花織布呢,我很記得,母親就有一雙織布的巧手。那種古老的織布機上,牛角梭嘩嘩嘩嘩飛來飛去,是那種民間勞作的歡騰和熱鬧。布匹下了機子,還要染色。這種藍白格子,是最經典的圖案。幾年前,我從老家帶來一塊,一直放在北京家中的衣櫥裏。那是母親在世時親手織的,帶著她的手澤,還有流年的消息。我常常拿出來,看一番,念一番。北方的鄉村女性,雖說是荊釵布裙,卻細膩幽微。一顆蕙心一腔柔腸,怕是都在這飛針走線的經緯之間了。難怪孫犁先生筆下有那麼多好女子,叫人心心念念難忘。炕旁邊的桌子上,是一麵老式鏡子,底座上雕著花紋,同我家當年的一樣。窗子是那種老式的格子窗,糊著粉連紙。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落在炕上,落在對麵牆上的鏡框裏。鏡框裏是一些老照片。孫犁先生不同年代跟家人的合影。那些好時光,都被定格在滔滔歲月裏的某一瞬,沒有色彩,沒有聲響,隻留下黑與白的刹那,刹那便成了永恒。照片下麵的櫃子裏,是孫犁先生的一些舊物:穿過的棉襖,戴過的帽子,那副著名的套袖,藍色的舊套袖,鐵凝曾在一篇文章裏寫到過。而今,它們安靜地在這老屋裏守候著,仿佛是在等待著有一天,舊主人風塵仆仆歸來。

窗前的花池裏種著一大叢花,灼灼的,開得正盛,卻叫不上名字。石榴樹上結滿了果子。累累垂下來,把那枝條都墜彎了,隻好用幾根竹竿支撐著。棗樹上也結了很多棗,繁星一般,在枝葉裏閃閃發亮。河北鄉下有句話,七月十五紅半圈兒,八月十五棗落竿兒。那棗們雖剛紅了半圈兒,卻又甜又脆,十分饞人。微風吹過,有熟透的棗落下來“噗”的一聲。

樹猶在,而人已遠行。滿樹的繁華,一院子的秋色,叫人莫名惆悵,莫名傷懷。

秋風浩蕩,吹過村莊,吹過田野,吹過這簡樸的農家小院。中國有多少這樣的村莊呀。多少小民百姓在村莊裏,世代更替。永世的悲歡、隱秘的心事,都終被秋風吹散。散了,再也尋不到了。而文學,是抒發,是想象,是銘記,是我們曾來過這人世一遭、不容篡改的憑據。這普通的北方鄉村的院落,簡樸、恬淡、沉默,然而,它注定是要留在中國文學史的書頁間了。想起來書房裏,孫犁先生手書的那塊匾額:大道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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