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則故事叫《龜兔賽跑》,大家都知道,說的是烏龜和兔子賽跑的故事。兔子是飛毛腿,誰輸誰贏本來是不在話下的,可兔子出了點狀況,輸了。這則故事的寓意很明確,就是驕傲使人落後,驕兵必敗。但這則寓言的成立要有一個前提,就是公正。所謂公正,是說烏龜和兔子按照規定路線跑,誰先到終點誰就贏。在這個過程中,它們隻能靠自己,不能靠別的力量。如果烏龜靠走後門取勝,那就什麼也說明不了,隻能說明公正性是值得懷疑的。所以,《龜兔賽跑》也是一則關於公正的寓言。
人類社會的公正性確實是值得懷疑的。絕對的公正我們就不指望了,問題是相對公正有時候也很難做到。比如說到機會,一個出身貧寒的人同一個家有萬貫的人機會肯定不一樣,人生的起點就不一樣嘛。恩格斯說,人是各種社會關係的總和。人不是單純的人,是處在各種關係的節點之中,被規定和製約。在人類生活中,我們很難像體育比賽一樣,在同一起跑線上起跑,即使起跑線相同,各種各樣的社會力量也會介入,公正基本上是一個神話。
這個神話在體育比賽中卻成了現實。體育比賽模仿了人類社會的競爭關係,但這種競爭要單純得多。至少參賽者隻要在這些規則下自由發揮就可以了,不用考慮太多人為因素。我們的能力有大小,這種差距可能不比烏龜和兔子之間小,但如果我們是處在公正的環境之中,那麼,我們至少還是有希望贏,或成功的。因此,在某種意義上,體育比賽具有超現實的特性,它更像是人類的一場狂歡、一場早就排練好的舞台劇。它基本上把人類生活簡單化、單純化,把人類夢想放大,使大家興高采烈。然後,歡宴過去,曲終人散。大家必須回到枯燥的現實生活之中。
奧運會起源於眾神之國希臘,這次算是回娘家,我覺得這裏麵似乎有些象征意義。從公正的意義來說,體育像是神界的活動。奧運會的宗旨是更高、更快、更強,但我的看法是,除人類挑戰極限這層意思之外,應該還有更深一層意義,那就是人類希望通過奧運會來實現關於公正的夢想。
我談到體育是單純的活動,但又想,體育其實也單純不了啊。比如,亞洲杯上,中國足球隊和日本足球隊比賽,這哪裏還是什麼體育比賽。各種曆史的現實的政治的因素都加入進來了。這件事上,體育真是承載著不能承受之重。我們已習慣於把體育同國家、民族的興旺相聯係。我家隔壁一個胖男孩,隻有十歲,他知道奧運會快到了,對我曉之以理:體育代表著一個國家的綜合實力,咱過去是東亞病夫,現在是全世界領先。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啊!他希望我們國家的運動員多拿金牌,最好世界第一,那咱中國人就可揚眉吐氣了。
金牌拿得多,確實揚眉吐氣。我們都是有情感的。老實說,如果體育比賽中,不加入一點個人情感,如果個人情感不同民族情感、愛國情感相聯係,可能體育比賽的觀賞性和刺激性就要打點折扣。我就是這樣的人,雖然歐洲人足球踢得好,三大聯賽水平高,但我還是願意看有中國隊參加的比賽。我也算是一個愛國球迷吧。
體育成績好,金牌拿得多,可以振奮一下民族精神,也是事實。但如果把體育成敗同國家的成敗聯係起來,我就不能同意。體育的好壞固然部分反映一個國家的綜合實力,但這件事情恐怕同人種關係更大。比如黑人,在體育方麵就比較有天賦。肯尼亞人很瘦,但他們的長跑成績就比較好。肯尼亞人長跑成績好,他們的國力還是很弱。總之,我們應該明白,即使我們得的金牌世界第一,中國還是一個發展中國家。反過來說也一樣,我們的國足輸給了日本隊,並不是我們這個民族輸了,這個國家輸了。我們似乎擅長把一般的問題上升到愛國主義高度。這種“脆弱”已成為一種民族性格,既自尊又敏感。這當然也是有來曆的。
凡人都有情感。比如我們都會愛自己,愛家人,愛朋友,愛國家,這些都是好的。但有時候,因愛之名也會做出不好的事來。比如我們談戀愛受挫的時候,就會不理智,比較容易走極端。但人之為人是因為人是有理性的,我們靠理性就可以對這個世界有正確的判斷。凡人都有可能經曆失戀,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會發生在所有人身上,沒必要尋死覓活嘛。不是有句話,叫作天涯何處無芳草。這樣一想,就容易想通,失戀也不是件大不了的事。這就是理性的力量。
體育本來應該是快樂而單純的活動,參賽者也應該是興高采烈的。但現在,我們賦予體育以太多的意義,我經常感到,民眾的期待大大地超越了體育,運動員的壓力因此也很大,這就不正常。我的看法是,我們可以有激情、有情感地觀賞比賽,但也要理智看待輸贏,我們應給體育減負,讓體育回歸它本來的位置,這應該是一種比較健康的態度。
寫小說的人都知道,小說世界通常不能用“文如其人”去要求。我算是個比較內向、安靜的人吧,但在我的小說裏卻有很多激烈的場景,甚至可以說比較迷戀於野蠻的事物。這就是補償,我們現實生活中無法體驗的事情,可以通過小說寫作去體驗。
像我這樣一個整天待在家裏寫作的人,體育是小說之外的另一種補償。這同讀武俠小說時幻想做一個大英雄是一致的。老天沒給我們運動員一樣強壯的體魄,跑得不夠快,身手也不夠敏捷,但並不妨礙我們對跑得更快、身手更敏捷滿懷向往。我們都是有審美能力的人,自己不美,但都知道什麼是美。所以,我喜歡的體育項目首先要美,我比較喜歡那種比較協調的運動,比如足球,比如遊泳,比如田徑中的百米賽。這些運動的選手看上去像文藝複興時期的雕像,肌肉健碩,線條流暢。
但是,並不是所有的運動都是這樣的。有些運動,在我看來遠離了運動本來目標,使身體變得向畸形方向發展。比如日本人的相撲,非得胖子才能幹。我看不出有什麼美感。我這樣說倒不是歧視胖子,現實中的胖子都挺樂天、挺可愛的,我很喜歡。我的不滿意是這種運動其實對人有異化作用。如果不去參加這種運動,說不定參賽者是一個體格協調的人,結果成了一名胖子——我相信,即使所謂天生胖子也大概不願意自己胖的。我的一位朋友有一天對我說,他最討厭雜技,特別對柔術更是深惡痛絕,那簡直是自殘!我覺得他的話是有道理的,他的話用來評論個別運動項目也是完全合適的。這些運動也有點自殘的意思。在雕塑中,眾神是多麼完美。我希望在眾神的國度裏比賽,所有運動項目都是美的。但這是不可能的。
從體育原初的價值看,體育應該是單純的活動,在公正的前提下,體育幫助人類激發潛能,激發其挑戰自我的欲望。這就有點像西緒福斯推巨石上山,非功利性,非現實性,就為了心中的目標。但現實是複雜的,現在這原初的價值也隻能是理想了。現在,商業這隻看不見的手在主導著體育。隻要是冠軍,就會有滾滾利益等著他,各種獎賞不說,做產品的代言人更是財帛無限。於是,得冠軍的動機就不那麼單純了。動機不單純就會出現很多不幹淨的事,比如興奮劑、黑哨什麼的。
商業化也並非不好。商業化可以給體育注入新的活力,但我們還是應該保持體育的原初本色,不能因此而異化了。我寫過一個長篇,叫《越野賽跑》,當然不是寫體育,而是寫人類同自己的欲望展開的比賽。人類就是這樣,在欲望的驅動下,不停奔跑,不知道自己最終要跑到哪裏。
2004.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