賒旗店鎮在曆史上與江西景德鎮、廣東佛山鎮、河南朱仙鎮齊名,是全國四大商業重鎮之一,憑借地處中原腹地、坐扼南北通衢的水陸交通優勢,在中國古代茶葉貿易中占據樞紐地位,成為萬裏茶道的中轉站和九省商品的集散中心,曾吸引十多個省的商賈在此投資經商。賒旗店鎮四麵通達,鎮上有七十二條街道,二十一家騾馬店,四十八家過載行,南來北往的客商不計其數,商號足有五六百家。
王金秋對此地十分熟悉,指揮著駕車的得善魁穿街走巷,馬車七扭八拐地就把皮條給甩掉了,吳玉光這才放下心來。
路過熱鬧的山陝會館時,王金秋對吳玉光介紹著:“東家,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旗杆入雲三尺三’的山陝會館,是山陝兩省商人集資興建,用來歇腳和聚會之所。可惜在大清鹹豐年間,大部分被撚匪燒了,但剩下的部分還是宏偉氣派,蔚為壯觀,比皇宮都不輸!會館內還有火神廟、木牌坊、藥王殿、馬王殿等,凡是客商們要敬拜的神仙,甭管是哪路的,都能在鎮上找到供奉的廟。商人講究吉利,初一、十五必上香,買賣出門更要上香!”他看著吳玉光說:“咱們要不要去上炷香?”
“唔……”吳玉光想著小時候曾隨父親一起到天津衛什刹寺拜佛上香的經曆,揣度著賒旗店鎮寺廟裏香火鼎盛的場麵,“咱先吃飯,再來上香如何?”吳玉光一路顛簸,有些餓了:“對了,金秋,這賒旗店鎮飯館多嗎?”
“那可不是一般的多!七十二條街上隔幾步就有一家,大的小的數不過來!這五湖四海的客商眾口難調,飯館也是風味齊全,隻要是民國有的菜,在這兒肯定能找到!”
吳玉光又問道:“金秋,以你看來,在賒旗店鎮做生意難嗎?”
“過去行,現在有些難。做生意靠的是天時地利人和。”王金秋見東家有意考他,略一思索,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麵,“先說天時:南陽各縣自治,難免自給自足,少有流通;再說地利:自京廣鐵路通車後,依靠白河水路運輸便利、坐扼南北通衢的優勢已失;後說人和:稅丁如虎,匪患不絕,各地客商避恐不及。”不由得輕歎:“東家,看看這街道兩邊,現在的貨品也多是本地所產麻油、白酒、蠶絲和果木,雖說還算熱鬧,但這聞名遐邇的商埠早晚要謝幕。”
“有見地!”吳玉光點頭,“就看稅查局不留後路的收稅法子,也該知道賒旗店鎮的商業在每況愈下。”
賒旗店鎮熱鬧繁華確實不假,但是,隨處可見的賭場、妓院、大煙館之類的場所,說明這裏的商業已經走向歪門邪道。再看看街上不時走過的一些文身漢子,就知道在這個龍蛇混雜的大碼頭上,三教九流啥人都有。
路過一家花花綠綠的大院時,王金秋低聲說著:“這正是賒旗店鎮第一號的青樓——梧桐苑,後台老板是南泌方統稅征收局局長胡海天,我家有兩個親戚都是在這裏弄了個傾家蕩產。所以,我剛長大時,就常被父親告誡不要沾惹……”
說話間,馬車已進了位於城中的綢緞街。“金秋,這裏你熟,看看哪一家是日興昌綢緞莊。咱們先把這二十匹杭浦綢緞出手了,也好帶些禮物,去拜望大同商號的趙老板。”吳玉光一路走來,身上的現金所剩不多,就催促王金秋先將車上裝的這批緊俏貨出手。
“正數第三家便是。”王金秋指了指綢緞街右側一處門麵闊大的商店,“這就到了!”
得善魁停穩馬車,和王金秋入店通稟,老板徐雲陽連忙出門相迎。
“吳老板!你怎麼能屈尊前來?徐某這次可要攀上高枝了!”徐雲陽笑著拱手,“早晚,我要去德化街投奔東盛祥!”
“我們東家看好日興昌,所以,不辭辛苦前來。”得善魁抱拳應道,“徐老板,又得麻煩你啦!按老規矩,卸貨清賬!”
“理應如此!”徐雲陽也不含糊,“放心,貨款已經備足。”
得善魁從吳炳義那裏聽說徐雲陽做生意誠信,也是高興:“晚上我東家在趙家牛肉坊擺酒,把你的夥計們都叫上,熱鬧熱鬧。”
“客氣客氣!”徐雲陽一招手,幾個夥計上來幫著卸貨。
“徐老板果然名不虛傳!”吳玉光撣了撣西裝,笑著起身,一手拄著文明杖,在王金秋的虛攙下,走下馬車,“徐老板,在下吳玉光,字成韜。初到此地,多多關照!”
“應該!應該!”徐雲陽畢恭畢敬地鞠了個躬,“初次交道,你能以這樣的價格給敝店這批暢銷貨,我這過年就不愁了!”
這時,徐雲陽才注意到旁邊坐著的得善魁身上有幾塊汙跡,關切地道:“老得,你這風塵仆仆的,衣服也該換換了!”又見得善魁表情難看,他不禁大驚失色,“莫非你遇著劫道的了?”
“好眼力!”得善魁苦笑著,“和遇上劫道的差不多吧!”
“哦!明白了!”徐雲陽一琢磨,恍然大悟,“該不是在柳樹埡收稅點弄的吧?你問問咱這裏往來的客商們,有誰不在那兒脫層皮?那班頭胡周山是胡海天的侄子,一肚子壞水!”不由感慨:“吳老板,賒旗店鎮再讓這幫兔崽子瞎折騰,恐怕徹底要完蛋了!我真是早晚得去德化街投奔你!”
“算了,不說這些!”吳玉光趕緊岔開話題,“徐老板,我帶著他們去街上轉轉。一會兒你忙活完了,拜托你再約幾個同道,尤其是大同商號的趙老板,咱們掌燈時候在趙家牛肉坊見。”
“好,這事兒包我身上。你們先去看看,我安排兩輛黃包車!”徐雲陽忽然又在背後叫住得善魁,往他手裏放了十塊銀圓,“老得,這是預付給你的花銷錢!”
得善魁一愣,繼而會心地笑了笑,把銀錢揣進懷裏,感激地作了個揖。
王金秋帶著吳玉光和得善魁,沿著潘河邊漫步。吳玉光故作好奇地問道:“得子,咱們的貨還要花銷錢?”
得善魁感慨:“東家,哪兒有這種規矩啊?老徐是精明人,他準是猜到咱們身上的錢都叫那些稅痞子搜刮走了,得等到晚上結了賬才有錢,所以先給了這些錢,讓咱們好好玩玩,順便嘗嘗賒旗店鎮的名吃!”
“哦……”吳玉光點頭,“這老徐會做人!”
吳玉光、得善魁緊隨著熟悉路徑的王金秋,穿過擁擠的人流,一路走過無數的店鋪、商號,見了無數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新鮮貨品。王金秋也不著急給吳玉光講,因為他知道,過不了多久,等多跑幾趟,精明的吳玉光就會對這裏的每一條街巷、每一家店鋪了如指掌。
鬼使神差,王金秋還是忍不住來到傷心之地——春秋街,這裏比其他街上還要熱鬧三分。站在曾經是自家的“三益坊”前,他泫然欲淚。得善魁和吳玉光隻顧看貨,也就沒有注意。
順著春秋街走了沒多遠,便能看見山陝會館裏金碧輝煌的琉璃瓦,雖未到近處,那磅礴的氣勢已然撲麵而來,令人肅然起敬。走到近處,一麵富麗堂皇的琉璃照壁赫然矗立眼前。吳玉光繞著它走了三圈,深為折服,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走進山陝會館,這一進一進的院落,一棟一棟的高樓,令吳玉光目不暇接,所有以前在書上看到過的詞彙,都可以拿來形容眼前這座美輪美奐的宮殿。
“咦?這不是金秋嗎?”忽然有人叫住了王金秋。王金秋回頭一看,不禁驚喜:“丁叔,沒想到在這兒能見到你呀!咋樣,你和子龍哥這些年過得還好?”
王金秋拉著那人給吳玉光介紹:“東家,我叔叫丁勝祖,老家是山西平遙的,我從小和他兒子丁子龍玩兒。當年,他和我伯聯手開了一家平遙牛肉館,在賒旗店鎮風頭無兩。丁記平遙牛肉,可以說是名滿天下!”
“金秋,都是過去的事了!”丁勝祖慘然一笑,“誰都知道那個時候好,可誰都回不去了!”
見此狀況,王金秋問道:“丁叔,這到底是咋了?當年我伯帶著子龍哥押鏢未回,我父親變賣家產田地,還清了主家的債務。這麼說,連平遙牛肉館也關門了?”
“別提了!唉,丁家平遙牛肉,算是敗在我手裏啦!”丁勝祖眼中含淚,“三年前我販牛去平遙……”頓時又哽咽難言。
“販牛?”吳玉光不解,“自古以來,殺牛可是要受罰的!”
“東家,這南陽地界上,老百姓有養牛的習俗。唐河、白河的澆灌,在伏牛山下孕育出肥美的草場。這裏生長的黃牛體型高大,力強持久,肉質細,香味濃,皮革也結實,實實在在是個寶物。”王金秋解釋著,“大清鬧長毛(指太平天國運動)的時候,宰殺牛羊放禁了,也就在鄭縣和賒旗店鎮形成了兩個大市場,那熱鬧勁兒大了,天天都像趕廟會!”
丁勝祖喝了口水,平複一下情緒,這才繼續講述……
丁勝祖三代都從事製作牛肉的生意。就在王銀夏出事那年,他為了去漢口打聽兒子的消息,便花了本錢,買了一群牛準備販往山西,好賺些盤纏。未出南陽地界,就被胡周山帶著稅丁給攔著了。說丁家鹵製牛肉的方子是偷盜所得,平日裏又偷逃巨額稅負……還把丁勝祖下了大牢。丁家前後花了無數銀子,甚至賣掉牛肉館,依然填不滿這個無底洞。最後,丁勝祖無奈之下隻好交出秘方,才換得自由之身。可是,妻子已飲恨而死,兒子又不知下落,在賒旗店鎮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隻能暫時待在山陝會館裏,一邊等兒子回來,一邊再找轉機。由於丁勝祖為人實誠義氣,不少同鄉還念著舊情,給他安排了一間房住下,又送來幹淨的衣服鞋帽,讓他有了點正常人的模樣。
王金秋帶著吳玉光和得善魁來逛山陝會館的時候,丁勝祖正要去牲口市。歇息了幾天,身體也恢複得差不多了,他想著總在這裏白吃白住的,對不起老鄉的一片熱情,想去看看現在的牲口行市,若是條件合適的話,他便要重操舊業,恰好碰見了王金秋。
丁勝祖述說這些往事的時候,情緒已經沒有了任何波瀾。倒是吳玉光和王金秋、得善魁,聽得唏噓不已。
“生意場上有賠有賺,人生路上有溝有坎,自古常理。”吳玉光安慰著,“今日丁掌櫃已是跌入穀底了,隻要不放棄,往哪個方向爬都是上升。”
“吳老板這麼一說,我這心裏一下子好受不少!”丁勝祖彎腰施禮,“好歹我還有手藝,隻要找到機會,也不是不能賺錢。”
“說的是!”看著快到掌燈的時候了,王金秋想起吳玉光與徐雲陽等人在趙家牛肉坊有約,便征得吳玉光的同意,拉著丁勝祖一起去,“丁叔,我也是幾年未回了。晚上,咱叔侄好好說說話,畢竟咱們心裏都放不下那件事。”
王金秋這麼一說,丁勝祖也不推托,畢竟一看王金秋的東家就是非同尋常的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