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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化風雲德化風雲
程韜光

上卷

第一章 家國多舛赴遠道 迷途困頓逢路標

鳥群呼啦啦飛過天空。

莊稼收割已畢。

天空高遠地晴著。

望著車窗外不斷退出視線的風景,天津東盛祥的少掌櫃吳玉光推了推金絲眼鏡,飄忽不定的眼神掩飾不住心海深處的波瀾……河南,河南!他喃喃囈語。父親五十年前離開這裏後,吳家人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而此刻,夢中的老家正無比真實地向他逼近。在火車“嗤嗤——嗤嗤——”的喘氣聲裏,陣陣寒暖交錯的洋流貫穿他的心……

要說吳家早年也是河南新鄭的大戶人家,吳玉光的祖父吳仲軒在道光年間中乙未科舉人,並以舉人大挑一等,授開封府布政使司經曆。在任期間,勤於政事,嚴禁胥吏苛派。吳仲軒常常易服出行,凡黎民之事,事必躬親,訪貧問苦,又以護稅為由,親治匪患和水患,為政三年,境內大治。鹹豐年間,由於黃河水災不斷,致使境內盜賊蜂起。他上書朝廷,施行“首惡必懲,脅從解散”之策,親率稅丁,按名捕拿,並親勘災情,興修水利,賑災濟民。吳仲軒也因政績卓著,擢升為禹州知州。時值太平軍、撚軍風起雲湧,反清殺官之舉聲震華夏,一時間朝廷上下惶惶不可終日。吳仲軒卻誓做大清柱石,親率千名鄉勇,征戰於黃、淮之間。在地無城郭、手無兵柄的情況下,以“忠義救民”為號召,會同鄉紳劉彤南招集鄉勇,倡辦團練,申明紀律,合力防禦,聲威大震。撚軍首領張宗禹率部萬眾,襲擾禹州,吳仲軒臨危不懼,和劉彤南在汴河西岸的馬渡口布陣,以一千餘勇擊退山東撚軍,地方暫靖,黎民稱頌。因守城有功,政績卓著,由時任安徽巡撫李鴻章推薦,於鹹豐三年擢升理漕參政,兼陳州知州,統淮寧、太康、扶溝、西華、商水、項城、沈丘等縣。其獨子吳佩謙也受恩蔭,準入國子監讀書。不料兒子卻不是讀書的材料,執意習武,隻好先入河南綠營任一個外委把總,後改任河南布政使司理問所僉事。

鹹豐五年夏,紛亂不寧的大清朝又遭狂風驟雨,各地汛期來勢凶猛,黃河、淮河並漲。“兩岸普律漫灘”“間多堤水相平之處”。此時,太平軍在南方攻勢正酣,撚軍在北方遙相呼應,外夷趁機火中取栗,“國家多故,耗財之途廣而生財之道滯……”。加之,河政上下官吏串通舞弊,河工開支極大,致使黃河河道工程失修,狀況惡化。吳仲軒到任未幾,雖頂風冒雨親赴黃河大堤,試圖阻擋洪水,卻“詎料十八日河勢忽然下卸於三堡無工處所,大溜奔騰,直注如射,數時之間將大堤潰塌四五丈,僅存大堤頂寬數尺”。黃河水麵高於平地二三丈不等,一經奪溜,建瓴而下……決口的洪水漫溢黃淮大地,橫掃成千上萬的村莊,彙入淮河,再次引發水患,釀成著名的銅瓦廂改道的大悲劇。曆史記載,銅瓦廂決口後,由於二十年內幾乎沒有采取什麼措施,損失慘重,漫流的洪水在運河以西寬二三百裏,運河以東大清河兩岸,南麵流入小清河,北麵決入徒駭河。波及範圍十府(州)四十餘州縣,受災麵積三萬多平方公裏,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洪水還淹沒城市,衝塌城牆,一些城市不得不遷移以避水患,造成整個黃河下遊水係的變遷。

銅瓦廂決口致使朝廷動蕩局勢進一步加劇。為安撫百姓,朝廷很快委派吳仲軒好友劉彤南之子——時任工部員外郎的劉明倫為禦史,奉旨賑災,並調查黃河潰堤的真相。而真相就在明處,無須調查,竟是“南河歲修經費五六百萬金,然實用之上乘者,不及十分之一,其餘以供官員之揮霍”“國家歲靡巨帑以治河,然當時頻年河決,皆官吏授意河工掘成決口,以圖報銷保舉耳”“竭生民主膏血,以供貪官汙吏之驕奢淫僭,天下安得不貧苦”。年輕的劉明倫掩不住心中怒火,毫不徇私,一道奏折要了多個河吏的性命。作為理漕參政的吳仲軒自然首當其衝,成為此次悲劇的替罪羊。令人意外的是,吳仲軒親上奏折,要求朝廷對自己處以重刑。這封令朝廷袞袞諸公或唏噓或斥罵或垂泣的奏折,卻保了全族的性命。

吳家的血脈得以延續……

吳仲軒雖被朝廷處以死刑,然未波及後人。其子吳佩謙隻是被免去河南布政使司理問所僉事之職,遣返故裏。經此大變,吳家中落。為避鄉裏舌劍,吳佩謙幹脆隻留下在鄭縣的一處房產,其餘在陳留、禹州等地的田產全部變賣,然後雇一艘商船,攜家眷沿運河北上,乘風破浪,離開河南,來到天津,從此再沒離開過天津衛。

天津衛!這個溫暖的港口名字,卻是午夜裏吳玉光心中多少次無法掙脫的夢魘。冰冷破碎的瓦礫和支離的呼喊聲,化作了一根刺,狠狠地紮在他心裏最柔軟的腹地,每每回想起,便不由淚流滿麵……

管賬的趙老先生曾言,吳佩謙到了天津後,言談舉止一改昔年做派,口中仁義道德,行為恭敬禮讓。曾做過稅官的吳佩謙在故友幫助下,開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商鋪,取名東盛祥,主要經營南方的絲綢、茶葉,還有大宗棉花和糧食。東盛祥最吸引人的地方是門頭上的烏木匾額,題款渾厚有力,蒼拙大氣,卻沒落題款人的名字。然懂字的人隱約辨出,認定此匾大有來頭。

數年過去,東盛祥已經聞名天津衛。又數年,時局動蕩,國運衰微,天津衛境內義和團風起雲湧,竟使當過稅吏、站過碼頭、經商多年的吳佩謙手足無措,雖左右逢源,也無法支撐局麵,陷入大批貨款不能收回的困境。東盛祥恪守纖毫必償的原則,即使收不回貨款,也要兌付進貨時的承諾,不得不開啟地下金庫,四處支應。卻不料這點兒金銀又晃著了天津知府貝勒爺滿林的老花眼,他竟以東盛祥“通妖”之名,讓府衙查封東盛祥。要說“通妖”,義和團剛入天津衛時,還是滿林指定東盛祥,必須為“要與洋人開戰”的義和團提供棉布做軍服。誰知,不但錢沒有收回,反倒又落下殺頭的罪名!多虧當時的直隸總督之子袁克定出麵,讓吳家出錢,將一個南方有名的“梨花班”買下來送給滿林,這才罷休。從此,東盛祥在天津衛已是盛極而衰,風雨飄搖……

即使如此,吳佩謙仍不惜四處舉債,為吳玉光和妹妹吳玉瑩延請名師,治文習武。吳佩謙不止一次說過:“靠誰都不如自己強!多讀書,明事理;勤習武,不受辱!”

不久,一場自南向北的辛亥革命秋風掃落葉般地將清王朝掃進曆史。朝廷沒了,那個渾蛋貝勒爺也作古了,現在是民國了。東盛祥的生意也逐漸走出低穀,而走出低穀的原因卻是逐漸長大的吳玉光所不願看到的……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歐洲各國無力東顧,中國工商業趁勢發展,工商階層迅速崛起。東盛祥由於恪守纖毫必償的誠信,在缺衣少食的天津衛迎來了商業的春天。

有兩個已經成人的異母兄長幫襯,吳佩謙從不讓吳玉光染指東盛祥的商業,不止一次告誡小兒:“沒有文武兩樣,有錢人就是暴發戶,早晚守不住產業。”吳玉光牢記父親教誨,再加上天資聰穎,勤奮好學,順利考入當時的燕京大學學習經濟。入學後,恰遇西風漸進,文化激蕩,他視野大開。原本期待著改朝換代,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誰知隨著袁世凱稱帝失敗,北洋政府腐敗,各地軍閥相互混戰,帝國列強入侵,中國一次又一次地陷入了苦難的汪洋。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為了抗議在巴黎和會上中國政府的外交失敗,北京愛國學子們紛紛走上街頭,遊行示威,掀起了五四運動。熱血青年吳玉光自然不甘落後,在火燒趙家樓事件中,遭到北洋政府逮捕。雖然在父親的極力周旋下走出牢獄,他卻決意退學。

迄今,他還記得自己執意從北京回到天津衛老宅的那天,天空飄著零星的雪花。他趕到家時,已是入夜。院落裏的燈籠被雪花繞著,發出昏黃的光。父親獨坐宅院的正堂上,正堂隻亮著一盞燈,燈下,一壺酒,兩盞杯,四碟菜,一籠他最愛吃的“狗不理”包子。吳玉光身心一暖,撲打下衣服上的雪,給父親行禮。父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父親無法睜開左眼,因為左眼早年被“長毛”射傷,被人暗地裏叫“吳瞎子”多年。父親笑了一下,拉起兒子,破例為他斟上一杯酒:“回來就好!回來可有打算?”

吳玉光喝了杯酒:“幫你照看家業,學以報家。”

“要學以報國!這個家我還能撐著。”

沉默。

父親竟沒因自己擅自退學而惱怒,讓吳玉光多少有些忐忑。他也不想提及此事,便想起妹妹,“我妹呢?”

“沒讓她等你。”父親也喝了杯酒,目光深長,“今夜我就想聽聽你的心裏話。”

吳玉光的妹妹叫吳玉瑩,小他五歲。母親在生下她不久就因病去世,讓父親心懷歉疚,對她寵愛有加,嬌生慣養,也就養成了她機靈鬼怪、人小膽大的性格。這個親妹妹是母親給予他人生中最寶貴的饋贈。見不著妹妹,吳玉光也不知道心裏話從哪裏說起,隻好喝酒。

“酒量長了?”

“陪爹。”

“爹還不老,家裏的事兒還能擔著。”吳佩謙借酒說著,“你這次退學,究其因還不是國不富、民不強惹下的禍?”

吳玉光喝了幾杯酒後,長了些膽量:“我學經濟專業,知道近代西方如何以稅賦為杠杆,實現國富民強。”

“這些道理是書上的,如何踐行,才是關鍵。”吳佩謙的獨眼發出一絲柔和的目光,顯然已經深思熟慮,“我和你爺爺都做過稅官,知道你說的道理。賦稅是國家主要的收入來源,是經濟命脈。而稅收製度是否合理也關乎著國家是否能夠穩定發展。自古以來,國要富足就得收稅,而稅賦又出自千萬百姓。百姓若貧,又無商業繁榮,稅源就會枯竭。古代因賦稅過重或不合理導致的暴動比比皆是,可見合理的賦稅製度是重中之重。就說前朝,實行三個稅種:丁稅、火耗、養廉銀。丁稅即人頭稅,後來改為攤丁入畝征稅。各地丁銀征收數目不盡相同。百姓納稅上繳的多是碎銀,需要重鑄成錠。在煉製過程中,銀兩難免有所損耗,這就是火耗。火耗沒有製定標準,數額全隨官員心意。同時設置養廉銀,將稅收的一部分發給文官,以此增加官員收入而減少貪汙腐敗。可是,大清官員有幾個會覺得銀子紮手?便借著火耗和養廉銀的名目,加大稅賦,這才有‘十年清知府,百萬雪花銀’之說。”

“人性是靠不住的,”吳玉光點頭,“關鍵還在於製度。沒有合理的稅賦製度,官吏可以隨意加稅,豈不腐敗?”

“尤其是清朝末年,為賠償帝國列強所謂的損耗,苛捐雜稅更是多如牛毛。朝廷又設有契稅、當稅、牙稅。”吳佩謙看兒子一眼,解釋著,“契稅是指土地買賣時,契約需印有官印,按交易額交稅。當稅是當鋪按等級每年繳納銀兩。牙稅是按照牙行的收入規模征收稅額。這些稅加在一起,普通人家如何承擔得起?隻有紛紛拾荒逃亡,生不如死。”他不由得眼眶濕潤,繼續說:“你爺爺就是不願加稅於百姓,才遭前朝劉明倫等人借黃河決堤之事加害的。”

提起仇人劉明倫,吳玉光便想起故鄉傳來的消息:“我聽趙叔說,現如今,劉明倫的後人在鄭縣德化街上開著大片商鋪,生意是烈火烹油。”

“劉家還不是依仗著劉明倫在前朝貪墨的稅銀為本?”提起劉明倫,吳佩謙的獨眼便迸出火星,“早晚,咱們也得把東盛祥開到鄭縣的德化街上,與劉家的裕興祥打個擂台。”

“雖說前輩的恩怨不能忘,但我們應該把目光看得更遠,把生意做得更好!”吳玉光起身撥亮燭火,“你想啊,鄭縣可謂鐵路拉來的城市。隨著京廣鐵路、汴洛鐵路相繼建成,貨通四海、物流八方的鄭縣已經成為中原乃至中國的交通樞紐。鐵路和火車帶來的強大物流、人流、信息流,使鄭縣商鋪若雨後春筍,蓬勃而生。那裏的德化街已經被民國政府辟為商埠,借交通之便,有二十餘家棉花商行甚至還有許多日本商行都紮堆在那裏,將河南、山西、陝西等地的棉花、瓷器、茶葉和藥材等商品幾乎全部集中起來,運往全國乃至海外。鄭縣已成為全國的商品集散地,商戶雲集,客流如潮,甚至法國人、美國人、比利時人都在那裏開了醫院和餐廳。”

“隻是你現在還年輕,還是讀書的時候。”吳佩謙點頭,“在德化街上咱家還有一處老宅,將來可以開商鋪。你先別急著去鄭縣,先弄懂做生意的規矩,明白稅收的道理。”

“鄭縣是個好地方。為了更好地回到故鄉,我想走得更遠。”吳玉光抬頭望著窗外,“弄懂做生意的規矩,明白稅收的道理才能做個好商人。再研究推動商業發展的賦稅製度,就能高瞻遠矚,強國富民。”

“就是這個理。”吳佩謙有些疑惑,“走得更遠?”

“要國強,就得自己強。”吳玉光在北京就接觸過西方文明,尤其對日本商業的快速崛起很感興趣,“我想去日本,在京都商學堂學習工商技藝,弄懂日本的賦稅製度,將來也好報效國家。”

“好!”吳佩謙停了停,“家裏有你兩個哥哥幫襯著,你暫時就不要插手生意了。去日本感受一下工商業的勃勃生機,還有日本人的精細和自大。學成歸來時,我就把整個家業交給你。”

“我學成歸來,就去鄭縣德化街開東盛祥分店,與天津總店相互支持。”吳玉光內心不願與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爭產業,心存再創產業之心,“隻是我放心不下玉瑩。”

“我讓她隨你一起去。”吳佩謙也正為女兒是否上大學而糾結。加之吳玉瑩正值叛逆期,與後母鬥心眼,讓他左右為難。後母私下為她與侯海錢莊的二公子定了親事,隻待她中學畢業,趕緊嫁人。吳玉瑩聽說後,撂了一句“侯二公子就是一個遛狗玩鳥的主兒,誰願意嫁他誰嫁,我可不願意陪他浪費青春”,還未待一輩子講誠信的父親緩過神來,第三天,她竟帶著南開女中的同學走上街頭遊行,抗議包辦婚姻、提倡戀愛自由。氣得吳佩謙大病一場,讓人把吳玉瑩關進後院。沒多久,他心一軟,剛把她放出來,她就又琢磨著遊行。“這人丟得還不夠嗎?”吳佩謙尋思著,“若是沒有她哥在身邊,誰又能管得住她?她畢竟還不到十八歲。”

“爹——”吳玉光如釋重負,“等我和玉瑩學成歸來……”

當時去日本留學,無須簽證,買張船票就可以漂洋過海。吳玉光和妹妹到了日本後,發現很多日本人都會一些中文,交流並無大礙。物價很低,生活容易。學校設立的課程更是簡單,甚至學學跳舞、茶道和會說一些日本話,就可結業。生性執拗的吳玉瑩對日本茶藝感興趣,就進了一所女校靜下心來學習。吳玉光已經在北京大學學習經濟專業兩年,便考入慶義大學商科學習。經過五四運動的洗禮,探索強國富民之路已經成為他心中的執念。受俄國十月革命和風起雲湧的馬克思主義思潮影響,他開始研究馬克思《資本論》,尤其是對馬克思關於上層建築與經濟基礎、生產力與生產關係之間的矛盾的論述極感興趣。為了破解心中的疑惑,他從西方和日本的賦稅製度入手,去探索如何使上層建築與經濟基礎、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相平衡。隨著研究的逐漸深入,他從中依稀看到一縷解放民族的曙光……

民國十七年,也是吳玉光來到日本的第三個年頭,日本政府因“東北王”張作霖未能滿足其在滿、蒙地區築路、開礦、設廠、租地、移民等全部要求並實施抵製,指使日本關東軍製造了轟動中外的“皇姑屯事件”,炸死了張作霖。消息傳來,吳玉光和妹妹不得不做好提前離開日本的準備。恰在此時,日本士官學校的年輕教官吉川貞佐聽聞慶義大學商科有一位中國學生在教授梅花拳法,便以切磋為由,與吳玉光交手。在眾多學子的目睹之下,吳玉光雖然艱難地勝了這位日本的空手道高手,卻和妹妹一起被驅逐回國……

離開日本,學業未成的吳玉光無顏還鄉。他先安排抗婚的妹妹去熱河的舅舅家,畢竟舅舅王泰青對妹妹寵愛有加,又是熱河的巡緝稅查局局長,父親和後母都不會過於為難舅舅。然後,吳玉光來到沈陽,暫時投奔曾有一麵之交的徐正聲。徐正聲畢業於東北講武堂,也是一位梅花拳的高手,按門派來說,二人算師兄弟。這幾年,畢業於東北講武堂的徐正聲忽然發跡,年紀輕輕就兼任647團上校團長。徐正聲曾在北京與同門師弟吳玉光見過一麵,對吳玉光的強國富民之說,印象頗深。徐正聲將團裏的財務管理、物資劃撥乃至駐地賦稅征收之事,一股腦兒地交給吳玉光打理。不過數月,吳玉光便將一團亂麻的財務、軍資梳理清楚,並以累進征稅之法代替屬地苛捐雜稅,得到上峰嘉獎。不久,“九一八”事變爆發,少帥張學良所率的五十萬東北軍竟不放一槍,撤入關中,讓心存幻想的吳玉光大失所望。

徐正聲和吳玉光一樣苦悶。在647團即將開赴熱河抗日的前夕,忽然有故人俞修道來訪,他就讓後勤參謀吳玉光作陪。這位故人前來借槍借錢借物,還不準備還,讓徐正聲不知如何應對。

俞修道是南陽鎮平人,是一位了不起的青年才俊。早年受叔父資助,就讀於南開中學,與徐正聲相識。隨後,兩人一起短暫地遊曆山東和河北,做農運和兵運工作。二人分手後,徐正聲入東北,因曾就讀東北講武堂,又是梅花拳高手,便得到貴人重用,很快擢升為參謀處長,兼任647團團長。俞修道因早年閱讀《新青年》《共產黨宣言》《獨秀文存》等進步書刊,在與軍閥及反動派的鬥爭中,逐漸成為一名共產主義戰士,遂南下江西中共紅色根據地,擔任紅軍教官和四師政委。這次,俞修道順路看望老友徐正聲,希望能借些軍事物資。

一聽說要借軍事物資,還大有借而不還之勢,徐正聲有些犯難,但又不好回絕,便叫來吳玉光,讓這個頗講原則的647團財稅專員、後勤參謀來對付。

聽說吳玉光是天津人,又見其相貌堂堂,俞修道倍感親切。“我現在的名字——俞青鬆,就是在天津時取的。”他回憶著,“民國十七年深秋,我漫步海河岸邊。見兩岸楓葉通紅似火,不由想起杜牧的詩句:‘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楓葉被寒霜愈殺愈紅,被冰雪淩壓更紅,便聯想我們青年人要像楓葉一樣,有骨氣、有傲氣,在逆境中保持本色。”他看著徐正聲和吳玉光,淡笑著解嘲說:“父輩為我取名修道,莫非讓我將來修仙成道?實際上,我可不願與世無爭,去追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我要革命,我得改名!”

“俞青鬆、彭青鬆,皆可為你正名!”徐正聲打趣,“如此說來,天津也是你的新生之地。”

“所以,我一見你的財稅官便覺親切,最起碼算是半個老鄉。”這自然的親近,使他與徐正聲談話也毫無遮攔,“我很快就要南下,你和我的小老鄉總不會讓我空手而歸!”

“別獅子大開口就行!”徐正聲應承著,“我讓成韜(吳玉光字)前來,就是盤算一下我團的家底,看能借多少給你。”

“‘九一八’事變,東北軍一槍不發,就把東北讓給了日本人。”眉目英俊的俞青鬆充滿豪氣,故意獅子大張口,“要我說,最好你們整團人馬加物資裝備,甚至東北軍都借給我。這樣的話,我保證一年收複東北,驅除日寇,三年平定軍閥,安定家國。”

“你這麼說,我可就不敢給了!”徐正聲故意端起臉來,“你這胃口太大,填不飽你,幹脆一別兩寬!”

“好,那我就收口。”俞青鬆不再嬉笑,“這次,看能否借一百支步槍,子彈三千發;二十把短槍,子彈一千發;十挺輕機槍,子彈五千發,以及一千匹棉布,如何?”

“胃口還是不小!”徐正聲看著吳玉光,“成韜,你給俞將軍算算咱團的家底。”

“647團的庫房有二十支捷克步槍,十把毛瑟手槍,五挺捷克輕機槍,兩百匹棉布和五十匹棉紗。”吳玉光如數家珍,“另外,還有四十七支準備報廢的漢陽造步槍,八把毛瑟手槍,三挺捷克輕機槍。前兩年的換裝棉衣,計一百三十二套。”

“我全借了!”俞青鬆雙眼頓時冒光,“早晚,我以十倍,不,以一百倍的價錢還給你。”

“那些新槍和棉布、棉紗都在軍部軍需處備過案,調撥這些物資必須有上峰指令和軍需處長的手諭。”徐正聲輕歎,“我身為團長,也不能違抗軍法條例。”

“這是自然!那就把那些準備報廢的槍支和棉衣借我如何?”俞青鬆也不強人所難,“我現在還有不少戰士手拿老套筒,穿著夾衣和草鞋,在冰天雪地裏與小鬼子作戰呢!”

“你是替東北抗聯來借物資的呀!”徐正聲恍然大悟,“我還在想,你如何能將這些物資弄到南方呢!”

“答應我了?”俞青鬆連忙接話,“不過,各樣子彈還是要給些,畢竟,子彈相對方便攜帶。”

“成韜,修道可真是個會做生意的將軍!”徐正聲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樣,我無須過分擔責,他也算是滿載而歸!”

俞青鬆心緒高漲,談起時局乃至世界大勢,皆有振聾發聵之辭,讓徐正聲和吳玉光欽佩不已。聽聞吳玉光學經濟出身,又曾留學日本學習商業,便又與二人論起馬克思《資本論》:“中日之戰,早晚會全麵爆發。戰爭歸根結底,最後拚的是財力、軍力和國力。就像馬克思所言,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沒有經濟支持,軍力和國力無非是空中樓閣。所以,賦稅來源決定著未來勝負的走向。成韜有理財之能,未來必將大有可為。早晚我和徐團長要靠你的經濟支持,去打贏和日本人的這場大仗。”吳玉光深以為然。雖說俞青鬆對未來信心滿滿,然身在東北軍中的二人仍對時局焦慮無望,不知路在何方。吳玉光存有離去之念,徐正聲也要移師熱河。俞青鬆最後留下一句:“你倆早晚也會離開東北軍,到時候不管千裏萬裏,咱們會合,共謀大同,振興中華。”

“好!真有那麼一天,”徐正聲起身應諾,“我和我的財稅官一起向你報告:歸隊!”

送俞青鬆離開後不久,未待跟隨徐正聲移師熱河,就忽然傳來父親病危的消息。吳玉光辭別徐正聲,離開東北軍,奔回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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