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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在醫院住了一星期。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藥瓶。

治療效果比醫生預想的還要差。

主治醫師站在床尾,聲音刻意放得很輕:“各項指標都不太理想...大概就這兩天了...”他的目光躲閃著,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護士小張站在一旁,突然轉身假裝整理輸液架,但我看見她悄悄抹了下眼角。

我盯著病房牆上的時鐘,秒針走動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現在是早上8點07分,窗外的陽光正好,我卻感受到我快速流失的生命力。

我突然想見他們最後一麵。

想看看媽媽新燙的卷發是不是還那麼精致,想聞聞爸爸身上那股淡淡的煙草味,甚至想再聽聽哥哥用不耐煩的語氣叫我“掃把星”。

這個念頭來得如此突然,讓我幹裂的嘴唇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手機通訊錄裏隻有三個號碼。我的手指懸在“哥哥”的名字上,顫抖著按了下去。

“喂?”哥哥的聲音帶著醫院特有的忙碌感。

“哥...”我的聲音像砂紙摩擦,“我在住院部7樓,712病房。你能...來看看我嗎?”

電話那頭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我在9樓開會。”他頓了頓,“晚點再說。”

“哥!”我急得咳嗽起來,血腥味在口腔裏蔓延,“我沒兩天了...真的...”

電話那頭突然安靜了。

我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聲,知道他想起了那天在電梯口的相遇,想起了我的症狀。

“林醫生?”一個女聲從遠處傳來,“會議室準備好了。”

“...別開玩笑。”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遠,像是把手機拿開了。

最後又匆匆補了一句,“我...有時間就去。”

通話被切斷的忙音像一把鈍刀,緩慢地鋸著我的神經。

他還是選擇不相信我。

我轉而撥打媽媽的電話。電話接通時,背景音是嘩啦啦的麻將碰撞聲和女人的笑聲。

“媽!”我用盡全力喊道,“我在醫院!我快死了!你能來——”

“胡了!”媽媽的聲音突然拔高,蓋過了我的哀求,“等等,我接個電話...喂?你剛才說什麼?”

“我快死了...”我虛弱地重複,“最後一麵...求你了...”

牌桌突然安靜下來。過了幾秒,我聽見有人小聲問:“怎麼了?”

“沒事。”媽媽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優雅,“我女兒開玩笑呢,這孩子從小就愛惡作劇。”

電話掛斷的瞬間,我聽見有人笑著說:"現在的孩子真不懂事,動不動就拿死開玩笑。”

我蜷縮在病床上,手機從指間滑落,屏幕顯示著“爸爸”的號碼。

我撥了三次,都是“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原來…被拉黑是這樣的感覺。

我撐著力氣打開微信,給爸爸發了最後一條消息:“爸,我在市立醫院712病房。醫生說我隻剩今天了。”消息旁邊立刻出現一個紅色感歎號。

我盯著那個刺眼的符號,突然笑了。

笑著笑著,一口血嗆在喉嚨裏。

護士小張來換點滴時,我費力地抬起插著針頭的手,指了指窗戶。

“能幫我把床調高一點嗎?我想看看外麵。”

小張猶豫了一下,她臉上浮現出擔憂的神色。“你的血壓有點低...”

但看到我固執的眼神,她歎了口氣,還是按下了床邊的升降按鈕。

床板緩緩抬起,窗外的景色一點一點映入眼簾。

從這個角度,剛好能將醫院大門盡收眼底。

自動玻璃門不停地開合,有攙扶著老人的子女,有抱著新生兒的父母,有捧著鮮花的訪客...

每一個進來的人,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等人?"小張一邊調整點滴速度,一邊輕聲問道。她的手指溫暖柔軟,輕輕拂過我青紫的針眼。

我點點頭,眼睛始終沒離開那扇玻璃門。小張順著我的目光看去,欲言又止。她最終隻是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

時鐘走到中午12點,我的午餐原封不動,米粥已經凝結出一層薄膜,但我已經吃不進去了。

下午3點,醫生來查房,他翻開病曆本,又看了看監護儀上跳動的數字,眉頭越皺越緊。

“疼痛有緩解嗎?”他問。

我搖搖頭,目光依然盯著門口。

醫生順著我的視線望去,又看了看空蕩蕩的病房,似乎明白了什麼。

“有人...會來嗎?”他斟酌著用詞,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鋼筆。

我又點點頭,這次用力到有些頭暈。

傍晚6點,夕陽把整個病房染成血色。

疼痛像潮水一樣湧來,一波比一波劇烈。我咬緊牙關,小張給我打了最後一針止痛劑,但效果微乎其微,疼痛隻是從尖銳的刀割變成了鈍重的碾壓。

晚上8點,醫院走廊的燈暗了下來。

我顫抖著擰開藥瓶,塑料瓶身在我汗濕的手心裏打滑。終於,我把剩下的止痛片全部倒進嘴裏。藥片刮過食道的感覺,像吞下一把碎玻璃。

藥效漸漸上來時,我仿佛看見十三歲的自己站在病房門口——紮著歪歪扭扭的馬尾辮,校服裙擺上還沾著撲救媽媽時留下的血跡。

那個剛救了媽媽卻被扇耳光的女孩,那個還相信家人會愛她的女孩,正用期待的眼神望著我。

"別等了,"我對那個幻影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他們不會來的。"

幻影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是露出一個悲傷的微笑,慢慢消散了。

我努力睜大眼睛,盯著那扇始終無人推開的門。

止痛藥讓我看見很多畫麵:媽媽在牌桌上大笑,哥哥在會議室發言,爸爸在書房看報紙。

他們的臉逐漸模糊,最後變成一片白光。

在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刻,我的眼睛還望著門口。

那裏空無一人,隻有走廊的燈光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孤獨的影子。

醫護人員衝進來的腳步聲,和那天卡車急刹時輪胎摩擦地麵的聲音一模一樣。

但這一次,沒有人會推開我,也沒有人會責怪我弄壞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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