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張騰的故事
張騰是典型的老深圳,90年代初的研究生。畢業後,趕上了改革開放的第一波高潮去了海關貿易部門做科員,後來靠著互聯網不發達年代下的信息差下海經商,幹起了貿易口的“倒爺”。張騰的生意就是幫國外的買家找國內的貨源,這種人是國外買家眼裏的合作夥伴,是國內廠家眼裏的財神爺。貿易中介也是改革開放初期的特殊風口,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其實這種“貿易倒爺”在如今也存在,我身邊就有專門把義烏貨倒去中東的朋友。
這種貿易中介的活兒是非常累的,常年要泡在各種酒局、社交場裏。他下海經商努力賺錢的初衷是為了他的妻子,張妻有乳腺癌,這種癌症在醫學並不太發達的九十年代,基本是可以宣告死亡了。哪怕張騰把妻子折騰到美國去,依然是回天乏術。
在張騰兒子初一那年,張妻離開了。從此丈夫沒了愛人,兒子沒了母親,隻剩下爺倆相依為命。
張騰對妻子有承諾,他一定會照顧好兒子;
張騰對兒子有內疚,他沒有救回他的媽媽。
隨著時代的滾滾向前,這種靠信息差賺錢的貿易中介越來越少了。因為買家肯定是會繞過中介去找貨源的。尤其是國際電商平台的的迅速崛起,貿易中介的生存空間更是被進一步壓縮。
張騰說,“我也不是諸葛亮。當我意識到時代要翻篇的時候已經轉不了型了。我隻想著趕緊再撈一筆就退休,我和兒子這輩子都能錦衣玉食了。隻要他(張子)不瞎折騰,我的資產就算用到我曾孫也沒問題。”
雖然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張騰有多少錢,但至少我當時看到的是,張騰在深圳有一棟8層的樓在收租,他住的是南山區200多平的大平層,19年那會兒當時開的是奔馳S400。現在搬到川西開客棧後,開的是六十多萬的華為問界M9和五十萬的長城坦克700。
所以張騰拚命的工作,是想打下更多的恒產,當新時代地主。
前文也提到了,這種全靠人脈關係生存的中介會有數不清的應酬。所以張騰對兒子的陪伴基本是零,初中索性讓張子直接讀寄宿學校。
“我對他其實沒什麼要求。能讀就讀,不能讀送去留學。”張騰說著,“我那時候就想。我讓他這輩子都富足,也當個小富二代。他要什麼,我都給他買。”
張騰給兒子買了最好的手機、最貴的平板、名牌服裝、最貴的文具、一月一萬的生活費...
“但他一直都不開心。沉默寡言的,也沒什麼朋友。”
張子初三的時候,連續曠了一周的課,一個人跑到廣州去旅遊。
張騰覺得兒子可能到了叛逆期,性格內向又喜歡裝酷。在嘗試溝通幾次後,張騰也就沒在意了,繼續忙著幹自己的最後一票。
“我確實沒怎麼管他。不管他,不代表我不愛他,對他沒期待。我很愛他。我隻是不需要他有多大出息。”張騰眼圈有些發紅,“但我那個時候真的不懂。我的不聞不問,其實一直都在傷害他。”
2017年。張子讀了國際中學,準備去澳洲留學。就在生活照舊向前的時候,張子自殺了。接到電話的時候,張騰還在迪拜出差。
“當時我在迪拜機場吃飯。我接到電話的時候完全不相信,覺得是詐騙電話。”
張騰不知道兒子為什麼要自殺。他給兒子創造了這麼好的物質生活,讓兒子過上了無數人夢寐以求的生活,但兒子卻想死。
張騰說,回國的飛機上,他來不及悲傷也來不及崩潰。他隻有滿腦子的空白和問號,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然後他覺得是謀殺,這一定是謀殺!他兒子沒理由自殺。等到他回到深圳,看到了兒子跳樓前的監控,看到了兒子的遺書,張騰終於垮了。
“在安頓(安葬)好他之後。我就把公司關了。我隻想知道他為什麼想死?為什麼會得抑鬱症?他為什麼會抑鬱?”
關了公司後,張騰請了很多心理谘詢師和專業的精神治療師交流,也在網上瘋狂的查詢一切關於青少年抑鬱的案例。他想知道兒子為什麼離開?
慢慢的,他了解了抑鬱症。他開始明白兒子離開的原因——母親的離世對兒子的心理世界構成了巨大衝擊。失去母親後,在兒子最需要愛的時候,唯一的父親又缺位了,他給了兒子所有,卻忘記了最重要的陪伴和關愛。
青少年抑鬱成因無非三種:其一遺傳,其二童年創傷,其三應激創傷。
“他母親走之後,我一直想彌補他,所以拚命的賺錢,也給他錢。現在看,我是最蠢的人。”
張騰也抑鬱了,查出了中度抑鬱。
“我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家破人亡了。”
內疚、痛苦、茫然、挫敗...這些情緒折磨了張騰半年。他開始學習心理學,這裏麵除了自救還有對兒子的執念。
“我想知道他走之前,有沒有原諒我。”
學習心理學,盡可能的去了解兒子死前所思所想成了張騰活著的意義。就像張騰說的,人活著,總要有點奔頭。進入心理谘詢圈後,張騰的特殊經曆很快就讓他成了紅人,一次偶然的機會讓張騰認識了危機幹預部門的領導,張騰的生活也開始邁向新的段落。
深圳南山區,在張騰200多平的豪宅裏。
我問:“所以你去當接線員,也是想通過了解其他輕生者的想法,來反向了解您兒子的...嗯...”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才能不傷害到這個男人。
張騰笑了笑,望了望窗外深圳的繁花似錦,說道:“也有。但更多的是想拉一把那些生死邊緣的孩子。如果我兒子當時知道有自殺熱線,也許他現在還在念大學呢。”
聞言,我心裏堵得慌。
半響,我說道:“我可能理解您為什麼容易跟接線員共情,超標準的投入了。”
“也不是”張騰笑道,“我很專業的。你把我說業餘了。”
我也笑了笑。
“是因為那天那位來電者的聲音,確實很像我兒子。”張騰眼神深邃。
(五)小葉子
和張騰聊完,已經是晚上十點了,我和製片人請張騰吃宵夜。張騰盛情帶我們去了深圳很有特色的成興豆漿,這還是我第一次宵夜喝豆漿。
張騰說,夜豆漿屬於潮汕習俗。深圳是一個大熔爐,市民來自五湖四海,1800萬的常住人口裏隻有60萬土著(深圳成為特區前的原住民)。所以,在深圳街頭可以吃到各地的特色美食。
順滑醇厚的豆漿裏,加入雞蛋和薑薯是潮汕人的固定配方。同時,還可以加芋圓、蓮子、香芋等十幾種配料,一碗下肚,胃都得到了滋潤。煮豆漿的小車旁邊還有一口劈啪作響的鍋,裏麵滿是金燦燦的小油條,排著隊一根根炸得圓鼓鼓,散發出誘人的香味。
“我之前抑鬱的時候,晚上睡不著覺,時常出來散步。”張騰滿足得喝了一大口豆漿,繼續說道:“走累了想吃宵夜,又覺得烤串不健康,所以就選了夜豆漿。”
我把油香十足的油條泡進豆漿,直接了當的說:“張哥,你如果想線下去幫那孩子,你就去。”
張騰楞了楞,說道:“這不符合規定的。”
“張哥。一件事如果是你想做的,而這件事又是一件利己利人的好事。你就應該去做。”我說道。
張騰沒有回答,隻是笑笑。
“說句誇張的。如果這件事對你來講,有著其他的意義,你就更應該去做。”我說:“接線員的行規,有那麼重要嗎?你來做接線員,也不是為了做一個優秀的接線員。”
張騰眼色微亮。
我的人生準則一向是“想幹嘛就幹嘛”,雖然給張騰的建議不太負責,但我覺得這應該是他真正需要的建議。我希望這個命運多舛的老哥,生活能順心一點。
夜宵之後的第三天。我們的采風行正式告一段落,團隊回到北京開始第一階段的劇本工作。那段時間裏,我和張騰保持著聯係,因為劇本裏的諸多細節需要張騰給意見。我也會關心張騰的近況,他果然開始“越線”幫助小葉子了,但小葉子的抑鬱狀態似乎越來越糟糕...
小葉子是標準的大城市中產家庭的孩子。父母都是來自農村的“初代小鎮做題家”,靠著自己的奮鬥在一線城市紮根,但根基不牢。父母的中產焦慮,階層保衛戰全部的投射到了孩子身上。
小葉子父母早早的給他製定好了人生道路,然後舉著“鞭子”把他往終點趕。小葉子的個人興趣、少年理想在這個家庭裏都是不被允許的,為了“監視”他的學習,小葉子媽媽甚至像電視劇裏那般在小葉子房門上開了一個洞,偶爾還會去翻他的衣櫃,以防止他偷買畫筆(小葉子喜歡畫畫)。小葉子父親是翻版的張騰,常年忙於工作當甩手掌櫃。父親最近要調去北京進修兩年,而這個工作安排點燃了夫妻倆隱藏的矛盾。
疏離性的父親和強控製欲的母親,這對經典搭配是青少年抑鬱案例裏的常客。從小在高壓控製下的小葉子有了抑鬱症症狀,在網上查詢輕生相關時,網頁跳出了危機幹預熱線的彈窗,於是小葉子和張騰有了聯係。這一個月來的幾次通話裏,小葉子依然不敢告訴母親自己的抑鬱症病情。他想自己去醫院檢查,等拿到確診書後再去跟母親溝通。
可能是認識太多類似經曆的抑鬱症人群,所以我對小葉子沒什麼興趣,跟張騰交流完後,這把這事兒扔之腦後。
到了19年國慶節前夕,已經完成了初步劇本大綱工作的我決定給自己放個假,準備去巴厘島休息半個月,正當我在昏天黑地的選酒店之時,我收到了張騰的微信。
“小葉子要自殺了,他父母今天找來了危機幹預中心。”
(六)危機幹預
簡單來講就是小葉子父母的家庭矛盾爆發了,從而激發了小葉子的病情,小葉子媽媽在超標的話費裏發現了兒子長期撥打自殺熱線的事實。小葉子情緒崩潰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揚言要自殺,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情況不對的父母不敢貿然行動,一邊好言相勸,一邊聯係危機幹預中心了解兒子的情況。
“那你去啊!”我說。
張騰有些猶豫,接線員如果“越界”的在線下接觸來電者,接線員是會被辭退的。
“如果你覺得他像你兒子,那你就去救他。”我知道張騰對小葉子有額外的情懷。
半個小時後,張騰發來微信:“謝謝你,我想好了,我去!”
我的巴厘島旅行計劃也隨著張騰這句“我去!”告吹了。線下觀摩危機幹預是可遇不可求的,製片人一張飛機票把我送去了深圳。到了寶安機場,火速租了一輛車,直撲東莞,小葉子的家在東莞。
上午10點收到張騰的微信,下午5點我就在小葉子小區門口跟張騰碰了頭。
張騰從他的奔馳S400裏風風火火的走下來:“你一會兒不能近距離觀摩哦,這確實不方便。”
我打斷他,說道:“我知道。我還沒那麼無良。”
張騰拍拍我的肩,帶我走進小區。張騰不停的調整呼吸,看得出他很緊張。遠遠的,一個中年婦女焦急的往我們這邊張望著跑來,這應該就是小葉子媽媽了。
“別緊張,這是你的救贖。”我嘴裏蹦出一句三流台詞。
張騰用力的點了點頭,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來到小葉子的家,這是一個裝修不錯的四居室。小葉子父母能從農村打拚到現有階層確實不易。小葉子媽媽一看就是個很幹練的職場女性,是一家外資企業駐廣東辦的財務總監,小葉子爸爸看上去是個很木納的男人,是頂級大廠的工程師。但客廳一地的玻璃渣說明高學曆精英的破環力也不容小覷。
“張老師,他怎麼都不開門,求求你了...”小葉子媽媽噙著淚水。
“不急,不急。孩子這個狀態很好,不會有危險。”張騰先輕聲安撫好父母。
接著,張騰走到小葉子房門外,輕輕敲響,溫柔的說道:“小葉子,我是張叔叔,我來看你了!”
寂靜,連樓下蟲鳴都能聽清的寂靜。
片刻後,我們聽到了房間裏的動靜,然後是腳步聲。當腳步聲響起後,我看到了張騰臉上悄然閃過的如釋重負。
門開了一個縫,小葉子隻讓張騰進了房間。我職業的去觀察小葉子父母的神情,母親鬆了口氣,父親臉上盡是挫敗。
我和小葉子父母坐在客廳。我說我是張騰的助理,然後盡可能的給他們講訴我知道的小葉子。夫妻倆無比認知的聽著,就像他們當年在課堂那般認真。我講完後,小葉子父親不停的抽煙,一個勁的歎氣,小葉子母親一直在自責的哭,說自己沒有當好媽媽。
“我們都是第一次當人父母,總是不能盡善盡美的。”我勸道。
是啊,每個人都是第一次當人父母,而當父母卻不用接受任何考試。
小葉子母親像是打開了傾訴按鈕般講了很多。從她小時候在農村養豬講起,講到考進複旦,來到深圳,一路打拚成了總監。她說,她本來可以去德國總公司的,鍍金幾年後回國,至少也會是大區總經理。但她為了家庭、為了兒子,她放棄了。所以她一直對甩手掌櫃的丈夫有怨言,所以她一直對兒子有非常高的學業要求。
“他覺得女人照顧家庭就是理所當然,他想去北京深造就必須要去,他永遠都沒有考慮過我,考慮過家。他也永遠看不到我這些年放棄了多少!”
小葉子父親沉默不語。
夜深了。
晚上八點左右,張騰終於牽著小葉子的手走出房間。
臨走時,張騰突然轉過頭,用手在自己頭上比了比,笑著說:“我想象裏...你的頭發會更短一點。走了!”
我眼圈突然有些濕潤了,我知道,張騰想起了他兒子。
我看了一眼小葉子的房間,房間裏的牆上還掛著一個監控,飄窗上被橫七豎八的防盜條封著。這種防盜條一般是用來防止兒童墜樓的,我想應該是小葉子兒時安裝的。但一眼過去仍有一種難言的壓抑。
“他想跳樓都難。”我心裏默道。
張騰在小葉子小區外停留了很久,他望著小葉子家的燈火通明一言不發,隻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煙,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張騰抽煙。我沒有說話,站在一旁陪著這個男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張騰突然笑起來,拍拍我肩:“大編劇,喝夜豆漿不?”
我也笑了,說道:“走!今兒就談投資。我們這劇本,你張老板不投點?”
張騰大笑拉開車門:“你小子把我的痛處拿去寫劇本,現在還要找我要錢,你們搞影視的心可真黑。”
那天,我們沒喝豆漿,是去喝的酒。
(七)後來
後來,張騰離開了危機幹預中心。
後來,小葉子變成了美術藝考生。
後來,我的《生命來電》黃了,成了廢紙一堆。
張騰離開危機幹預中心後一度陷入茫然。人生的又一個段落結束,他還沒想好如何開始新生活。本來我是準備忽悠他來北京開影視公司給我接盤,畢竟他是在深圳有一棟樓的新時代地主且人脈不凡。但2019年末,影視行業一夜進入寒冬,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坑他了。
張騰在家裏琢磨一年後,依然不知道如何開始人生新篇章。在我的慫恿下,他決定自駕環遊中國,先走出第一步,至於其他的,路上再想。然後就如前文開篇,張騰自318入藏後,便決定在雪山江河裏開啟人生的新篇章。聽說他還認識了一位藏族的紅顏知己,可惜我暫時還沒見到真人。
小葉子的父母不愧是高級知識分子,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很快,在了解了抑鬱症成因後,很快就自我調整,把人生還給了小葉子。小葉子也沒有讓大家失望,2021年的高考,小葉子考進了三大美院的四川美術學院,現在小葉子在準備考研留學,要去意大利深造。
至於我嘛,是這個故事裏最慘的,畢竟我是個沒有主角光環的配角。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生命來電》這個劇本黃了。雖然影視行業是“十個項目九個黃,影視投資很正常。”但黃的原因裏也有我編劇能力的不足。後來我跳槽去了光線傳媒做簽約編劇,在寫了幾個爛劇後又更上枝頭的進了MOREVFX(流浪地球製作團隊),在MOREVFX做了三年的原創故事後,其結果仍然不達我的預期。然後,我幹脆任性辭職,開始了環遊中國之旅。
哦,還有出鏡不多的製片人。他的公司都差點因此倒了,融資了兩三年後,他貌似也放棄了。當然他是個北京富二代,雖挨了當頭棒喝但實力還在,依然是人生贏家。當初我就勸過他,現在的影視行業誰還會像他這樣苦哈哈的真誠對待作品,大家都是在網上買個小說改網劇,速戰速決的撈一筆完事兒。他對電影這麼較真,肯定賠。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不管是張騰、我、製片人,還是正走向崎嶇成人世界的小葉子。
但我想說的是,不要放棄,一直走,別回頭。你繼續走,前麵全是答案,你放棄,人生全是遺憾。
張騰沒有放棄,小葉子沒有放棄。
我,也還沒有放棄。
電影的光,我還在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