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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再次見到張騰,是在318國道上的甘孜折多山,又叫康巴第一關。大夥兒在網上看到的康定雪山就是這裏。我去年離開北京開始環遊中國,318國道和珠穆朗瑪峰是我旅行的最後一站。

你們可能經常在一些車上看到“此生必駕318”之類的車貼。這個“318”指的是一條全長2140公裏的G318國道,從成都到拉薩的川藏線。這2140公裏的風景堪稱中國之最。這一路,你將穿梭於雪山、草原、冰川、湖泊、江河,能看到數不盡的林海和峽穀。

318國道的風景不僅僅是中國之最,也是我經曆過的世界之最。我16年自駕環遊過歐洲,僅從風景帶來的震撼上講,整個歐洲的自然景觀與318相比,僅屬伯仲之間。朋友們如果以後有機會,真的可以去318走走。雖然洗滌不了靈魂,但洗洗眼睛還是沒問題的。

當我開車駛進康定,遠遠的就看見了滾滾穿城的折多河上,一個五十多的老帥哥站在橋邊向我招手。

張騰,一個九十年代的研究生,真正的知識分子;一個來去於商海沉浮的商人;一個自殺熱線的接線員、心理谘詢師;一個飽經滄桑的、滿是故事的孤單男人。

“老張,你這客棧貴不貴啊。要貴了我可住不起!”我打趣道。

幾年不見,我先來個自來熟熱熱場,哪成想張騰衝上來給了我一個熊抱。

“你們這些混娛樂圈的還敢說沒錢?我專門宰你這種搞藝術的。”老張爽朗大笑。

“那我先走了。下次請你吃飯!”我臉一黑,作勢要轉身上車。

“你小子!”老張笑著拉住我,“走!房間給你留好了。今晚上,必須跟我喝一頓!”

張騰的客棧開在康定城北的青山下,鬱鬱蔥蔥的清幽小院和背後的青山融為一體,被花草覆蓋的客棧觀景台上,遠遠的還能看到奔流而去折多河。

觀景陽台上,張騰烤上了肥美鮮嫩的小羊羔,給我滿上琥珀色的青稞酒。這種高原青稞酒口感不烈但有回甘,度數接近白酒又不失清爽,非常適合佐烤羊肉。

“來嘗嘗,這是我自己釀的。甘孜的特色。”張騰舉杯。

“你現在都喝上酒了?”我一口幹了,確實不錯,咬下一塊滋滋冒香的羊排。

“偶爾來兩杯而已。我可不酗酒啊。”張騰啃著羊腰子,說道,“這不還得感謝你嗎?”

“感謝我?”我一愣。

我和張騰對視一眼,然後都各自移開目光。

我自己滿上一杯,跟張騰再幹一次,說道:“你咋樣啊現在?那小葉子呢?”

“我挺好的。這輩子就這樣過了,也不錯。”張騰笑笑,接著說:“小葉子考到你們成都了,最近喜歡一姑娘,連表白都不敢。那小子,哈哈。”

張騰的眼裏閃過一絲慈父的溫柔,但隨即又變得異常複雜和落寞,我倆陷入沉默。

(一)自殺熱線的接線員

我和張騰的第一次見麵是在深圳康寧醫院的危機幹預接線室裏。

2019年的春天,我和北京一家電影公司有了共同的目標——拍一部關於抑鬱症的電影,故事結構的idea就是圍繞“危機幹預熱線(自殺熱線)”。

危機幹預熱線是計生委下的官辦機構,當人們想要結束生命的時候,可以依靠著最後一絲求生本能去電尋求幫助,電話那頭是專業的心理谘詢師接線,對輕生者進行心理緊急幹預。

為了這部電影,我和團隊夥伴們幾乎跑遍了全國所有的知名精神醫院。

深圳的危機幹預中心設立在康寧醫院,這是廣東地區最好的精神專科醫院。

“張老師,這幾位是北京來的編劇和製片人,他們...”康寧宣傳委的主任熱情的把我們一行介紹給張騰。

“嗯,你們好!。”張騰友善但有距離感的朝我們點頭示意。

“拍電影的朋友想了解我們接線員平時的工作,想跟您交流一下。”主任介紹大家互相認識。

“沒問題。還是第一次有劇組來我們接線室。”張騰笑著說。

我看得出,張騰對此並不感興趣,他隻是成熟又老練的讓大家都相處得舒服,然後應付又順利的走完采訪流程。所以在接下來一個小時的聊天裏,我們沒有在張騰嘴裏問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

接下來的兩天,我們團隊24小時輪班倒的在接線室觀察接線員工作。我主動申請守張騰這班,因為我發現張騰的人設很奇怪,他的手表是價值70多萬百達翡麗,他不光沒有露出來給我們“顯擺”,反而一直用袖口藏這隻手表。他的衣服雖然看不出牌子,但做工質地一眼高級貨。張騰的言談也能察覺出是見過大世麵的,他能三言兩語就把年輕製片人做企業的問題找出,以至於製片人晚上回了酒店都還在思考張騰的點撥。

在我“盯梢”張騰的這兩天裏,我發現他接聽電話時,耐心極好且情感非常投入,滿滿一本筆記本都記錄著來電者的信息。而另外的幾個接線員,或多或少都有點打卡上下班的意思。

接線員的工作講究“隔離”,所謂“隔離”就是接線員不允許私下接觸來電者,接線員可以共情來電者,提供心理疏導,但絕不能上頭。試想,每一個輕生者的背後一定有著超越常人的痛苦,如果接線員太上頭,那麼接線員情緒崩盤也隻是時間問題。張騰雖然情感投入超過規定閾值,但也一直保持著職業的距離。

直到小葉子來電。

(二)小葉子來電

我記得清楚,小葉子來電那天是周六,是采風危機幹預中心的

第七天。那天我本來是約好朋友,準備去感受一下深圳的電音夜店,所以我早早的就開始心不在焉的等著張騰下班,然後我就可以開啟放肆的夜了...

“叮——”工作台上的紅燈亮起。

“你好,深圳危機幹預中心,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張騰熟練的接起電話。

我當然是聽不到電話內容的。但清楚的看到了張騰的眼皮猛然抬起,整個身體下意識坐直。

“別急。有什麼事,跟叔叔講。”張騰的聲音都有些輕微顫抖,“方便問一下怎麼稱呼嗎?”

張騰拿起筆記錄,但卻把筆拿反了。

電話那頭的人說著,張騰的臉越來愈嚴肅,額頭都浸出汗水。

張騰:“小葉,你已經很堅強了。像失眠、精神痛苦、有輕生念頭,這都是抑鬱症的症狀。包括你之前說的思維遲緩,反應慢,思考不了問題,都是。抑鬱症其實是一種生理性的疾病,有些人甚至還會出現胃痛、頭痛。”

張騰不停的說著,似乎是想把自己知道的,全告訴電話那頭的小葉。而這也是不正常的,因為心理幹預主要是以傾聽為主。

“以後要有輕生想法,可以去做一些你喜歡的、讓你放鬆的事。一定要盡快告知父母,去醫院檢查,抑鬱是可以治愈的。平時你也要學會和同學、和家人交流,你說同學都不喜歡你,議論你,會不會也有妄想的可能呢?妄想、假想,也是抑鬱症的典型病例。”

...

通話結束後,還沒等我發問。張騰霍得一下站起來,快步走出接線室。過了一會兒,我聽到衛生間裏水龍頭的流水聲。

臉上的水還沒擦幹,張騰回到接線室開始收東西。

“張老師,這什麼情況。”我問道。

張騰似乎有些反感:“沒什麼。”

他頓了頓,又用力的說道:“不是所有人的傷痛,都可以是你們賺錢的工具!”

“啊?”我楞了。

“對不起。”

張騰反應過來自己的過激,他壓下情緒道歉:“對不起,小楊。我今天可能情緒有些不好,我向你道歉。”

周一,危機幹預中心的案例分享會。張騰分享了小葉的情況,希望把小葉列為重點關注人。

崔裕介紹著:“小葉的原生家庭問題很典型...疏離型的父親、甩手掌櫃+控製型的母親、全職太太,母親將所有的個人價值都投放在孩子身上,牢牢控製。夫妻間也有很大的問題,孩子能察覺到父母的疏離。並且他的個人追求被完全的剝奪,長期被高強度控製、高標準的學業壓力。這個孩子已經有了抑鬱傾向。”

督導和接線員們竊竊私語。因為小葉這種隻是有些輕度抑鬱的情況,完全夠不上重點關注的標準。張騰見同事們遲遲不表態也有些尷尬。

“我想申請,對小葉進行回訪。”張騰猶豫少頃,果斷補充道。

“有戲!”製片人支肘碰了碰我,悄聲說。

采風幾個月來磨出的經驗讓我們覺得張騰這次異常表現的背後有原因。結合張騰這個人的“奇怪混搭”——個身價不菲的中年人跑來做接線員這份低薪又極度費神的工作,這背後肯定有故事。而今天也是我們采風危機幹預的最後一天,製片人想把握住這次機會,進一步了解張騰。

張騰被幹預中心的心理督導叫走了。我們想約張騰吃飯,但等到6點,執行製片哭喪著臉跑來彙報。

“張騰不願意跟我們吃飯。他直接走了。”

我和製片人麵麵相覷。

“你再給他發個微信。”製片人說道,“說誠懇點...算了,我來!”

製片人可能用上了追初戀的真誠,也收到了真誠的秒回——“你不是對方好友,請添加好友...”

結束采風行的我們被張騰刪了。

(三)再遇張騰

作為最在意個人體麵的影視行業,被刪了肯定不會再主動加回來了。哪怕對方是個9分美女,隻要她不先開口,我決不會主動說“在嗎?”,畢竟我和製片人都一致認為,我和他都是被光選中的男人...

我們開始了下一階段的采風安排,去深圳鬱金香的線下關懷活動近距離接觸抑鬱症患者。(鬱金香是抑鬱症患者的交流平台)

關於抑鬱症的一切,可能在最開始,我們是功利的,覺得自殺熱線和抑鬱症是非常好的現實主義題材切入口。但隨著這幾個月采風的一點點深入,我和製片人是真心想呈現這個人群,想盡可能的讓更多人真正的了解抑鬱症,了解身邊的青少年。因為抑鬱症的成因,絕大多數都來源於原生家庭的成長創傷,而這樣的創傷也不僅僅是家庭問題。

所以在鬱金香活動現場,我們除了跟抑鬱症病患交流外,也努力的去調動氣氛讓大家能開心起來,哪怕是短暫的。好在製片人是演員出身,我也是個斯坦尼斯拉夫的追逐者——俗稱氣氛組。於是,我跟製片人就跟峨眉山猴子一樣“上躥下跳”,唱歌、跳舞、相聲、演小品...努力的去逗笑每個人。

活動中途,我和製片人坐一邊休息。執行製片突然跑過來,有些驚喜的說道:“張騰也在。”

不遠處,張騰衝我們尷尬的笑了笑。

深圳灣海邊。鬱金香活動繼續著,我、製片人、張騰坐在海邊階梯上。

“我再次向你們道歉!我之前認為你們是很功利的。”張騰仍然歉意。

“理解!”我無奈說道,“故事創作就這樣。無論出發點如何,你始終是要努力去挖掘背後故事的。”

製片人補充道:“我們也知道,去打聽抑鬱症朋友的經曆不太好。但不去打聽又沒辦法寫出真實的生活和人。”

張騰點頭。

製片人接著說:“張哥,我不管你信不信啊。這部電影,我就沒打算賺錢。隻希望能少賠一些。因為這一路采風下來,我確實有很多話,想通過電影講出來。”

“我們希望通過電影故事,給一些抑鬱症患者帶去希望。”我真誠的望著大海,“希望讓一些家長能通過電影這種輕鬆的形式,了解到抑鬱症,了解到孩子心裏看不見的地方。”

“我確實沒想到,青少年抑鬱已經在校園裏很常見了。”製片人歎氣。

張騰望著大海,沉默半響,歎了口氣:“你們是不是想知道,我這把年齡了為什麼當接線員?”

我和製片人沒有說話。

張騰說:“因為我兒子也是抑鬱症,他...他也走了。”

What?!!!一萬頭泥馬在我心頭奔騰。

“最開始,是想知道我兒子為什麼走。”張騰語氣平靜,“後來,我想拉他們一把,那些站在天台,站在橋上的小孩。”

我和製片人張口無言,不知道說什麼。

“那個小葉。”張騰頓了頓,“他聲音...很像我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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