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年前。
沈新綠拖著一個劣質的大箱子在家門口跟家人揮別,爸媽都站在門外,念著她是第一次離家,第一次出省,去到他們都沒去過的遠方,並且這一去就要過年才能回來,所以還是有點不舍。爸爸照例不怎麼說話,媽媽反複叮囑,“生活費要放好了,路上別被偷了,錢省著花,家裏隻能給你這麼多了,花完了也不要打電話,因為再多我們也拿不出來了,隻有靠你自己想辦法了。”
哥哥在自己臥室裏打遊戲,媽媽喊了他好幾聲他才探個腦袋出來,“妹啊,聽說大學生做兼職能掙很多錢,你這麼聰明,到時候多找點兼職,給哥換台電腦。”
大概是因為要離開了,心裏雖然有輕鬆,但也有對未知的惶恐,所以沈新綠竟然覺得連哥哥都變親切了,她點點頭,微笑著說,“嗯,我盡量。”
說完眼眶就模糊了。
車來了,爸爸幫沈新綠把箱子提上去,她坐好,車門關上,就這樣漸漸離開了生活了十幾年的家。
到了車站,顧驍已經等在那裏了,他隻背了個黑色的小挎包,跟滿身臭汗的她比起來顯得清清爽爽。
最初當他聽說她家裏人根本沒打算送她去學校時,便決定由他來送她。他的學校開學時間要遲幾天,行李也自有母親幫著打理,所以很是輕鬆。沈新綠想到要跟他分開,雖然兩個人的學校同在C市,相隔並不遠,卻還是不舍,所以他提出送她,她自然願意跟他多呆兩天。
那是沈新綠第一次坐火車,也是他們第一次一起坐火車,一千多公裏的路程其實算不得很遠,但還是要坐十幾個小時。為了陪沈新綠,顧驍也買了硬座,那大概是他第一次吃這種苦,火車到站時,他的腳都腫了,卻還是堅持要提著沈新綠的大箱子。
C市的夏天極為炎熱,一下火車,熱浪滾滾而來,顧驍的後背很快打濕了,沈新綠的劉海也黏糊糊地粘在額頭,整個火車站鬧哄哄亂糟糟的,讓初次離家的她心裏也沒來由地覺得慌張。
好在學校接新生的招牌很顯眼,她走到一位舉著C大招牌的師兄麵前,說:“你好,我是C大的新生。”
“哦,來來來,跟我來。”師兄帶著他們在火車站巨大而雜亂的廣場裏穿行,沈新綠跟在他身後,隻覺得熱,除了熱還是熱,地麵發燙,熱氣透過涼鞋薄薄的底子往她腳心鑽。
幾分鐘後,師兄停在一輛公交車麵前,示意他們上車。車裏已經坐了很多新生和家長,走道上堆滿了行李,不斷有新生跟著老生的指引走過來,再晚點恐怕要等下一班了。顧驍趕緊將箱子提上去,沈新綠跟著他上車,在車子最後一排坐下來。
滿車都是嗡嗡的說話聲,沈新綠打量了一番,幾乎都是一個或兩個家長送孩子來上學,像她這種情況的實在少見。車子發動了,有人從前往後收錢,“五塊錢一個人,家長收費,學生免費。”
家長們紛紛掏錢,嘴裏抱怨著,學校連這點錢都收,實在是太摳門了。
前排有熱情的男生回頭來問她,“你哪個專業的?”
“旅遊。”她忙回答道。
“我計算機的。”男生笑眯眯的。
身邊又有女生小聲問顧驍,“你什麼專業的?我看你好像是跟我從同一趟火車下來的,你也是長沙人吧?”
顧驍禮貌地回答,“嗯,我和我女朋友都是長沙人。”說完指指身邊的沈新綠。
女生臉上不免露出失望的神情。
舊舊的公交車一路顛簸,慢慢駛出雜亂的火車站,開始沿著一條江行駛,路邊的建築不斷變換,時而是破舊的老房子,時而又是高樓大廈。
大約過了四十分鐘,顧驍指著路邊的建築小聲對沈新綠說,“看,政法大學在這兒。”
沈新綠趕緊扒著窗戶看,果然看見一個大氣的校門,XX政法大學幾個字在烈日下閃閃發光。
“C大怎麼還不到呀,會不會很遠?”沈新綠又發起愁來。
車子一直晃悠悠地開著,仿佛沒有盡頭,最後她又熱又困,累得睡著了,直到不知多久以後顧驍將她搖醒,“喂,醒醒,到了。”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車子駛進一道並不起眼的大門,當然她後來才知道那是車行門,並不是學校的正門,學校的門實在太多。
進門後便是鋪天蓋地的綠意,在炎熱的夏天顯得格外清爽,路上極為熱鬧,來來往往的全是學生,路邊有各個社團擺著攤子在宣傳,一輛又一輛的大巴和公交將新生送來,每輛車停穩開門時,都會有一群老生一窩蜂湧上去,嘴裏喊著自己學院的名稱,頗有點像火車站廣場裏拉客的司機。
沈新綠下車時,正好麵前有位黑黑瘦瘦的學長舉著牌子在嚷嚷,“旅管的旅管的。”她趕緊舉手示意,“我是旅遊管理專業的。”
學長看看她身後的顧驍,“你也是嗎?”
顧驍搖頭,“我是來送她的。”
沈新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學長露出了然的神情,“哦,護花使者呀,我懂。”
沈新綠就這樣踏上了她即將生活四年的地方。
學長把他們帶到自己學院設的點麵前,交代了另一個看起來溫文爾雅的學長帶領他們,自己便又舉著牌子離開了。
沈新綠謹遵前人教誨,一定要跟接新生的學長搞好關係,便於以後辦事,於是熱情地詢問了學長的名字,年級,聯係電話,學長也很熱情,甚至跟顧驍開玩笑,“異地戀很危險喲,新綠妹妹長得這麼可愛,你可得小心了。”
顧驍淡淡地扯出一個笑容,“我們一路上遇見的女生遠遠多於男生。”言下之意是他根本就不擔心。
沈新綠偷偷掐他,一邊掐一邊也忙著看美女,還不忘拍馬屁,“溫學長,念咱們學校的男生肯定都特別有福吧,學長長這麼帥,找的女朋友肯定也很漂亮。”
學長名叫溫煦,笑起來真如和煦的春風般溫暖,他說,“其實我還沒交女朋友,我等了一年,就是想在升級為學長後找一個可愛的小學妹呀,像你這樣的就不錯。”
顧驍雖然明知他在開玩笑,還是大邁一步隔開他們,將沈新綠護在身後,嚴肅地說,“名花已有主。”
三個人一路聊著天完成了報到手續,溫煦又送他們去沈新綠的宿舍,橘園二舍515。
515的門關著,溫煦熱情地接過沈新綠剛在舍管阿姨那裏領來的鑰匙打開門,“小師妹,今年你們運氣好,輔導員有一雙金手,竟然抽到了橘園,這是我們學校目前住宿條件排前三的宿舍樓了,你不知道我們的輔導員那雙手有多臭,去年竟然抽到了桃園。桃園!那可是全校住宿條件最差的一棟樓,八個人一間,又陰暗又潮濕。”
沈新綠打量這間自己即將生活四年的宿舍,宿舍看起來還不錯,是四人間,上鋪是床,下鋪是電腦桌,跟高中時候的宿舍比起來,完全算得上寬敞明亮了。等等,那是什麼?
她仰著頭看見靠陽台那張床上有一坨不明生物,不明生物不滿地從蚊帳裏探出個腦袋瞪著溫煦,一口脆生生的本地話,“吵死了!”
溫煦沒想到有人在睡覺,趕緊壓低聲音,“不好意思。”
“幾點啦?”她坐起來,迷迷瞪瞪地看著溫煦。溫煦剛剛才吹噓自己升級為學長了如何如何,此刻竟然在一個穿卡通睡裙的小學妹麵前紅了臉,像是看見了什麼限製級畫麵一般死死埋著頭,又趕緊去看腕上的手表,“十二點四十了。”
“難怪我餓了。”她揉揉眼睛,仿佛慢慢清醒過來,然後看著屋裏的三個人,衝中間的沈新綠露出一個微笑,“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彭小魚,小魚兒那個小魚。”
她剪很可愛的短發,眼睛又大又亮,嘴巴小小的,皮膚白皙,無論是沒睡醒時候的迷糊表情還是此刻的友好微笑,都透出一股孩子氣,倒是很襯她的名字,小魚。
“我叫沈新綠,初春時草地和樹梢剛發芽時呈現的那種顏色,這是我男朋友顧驍,這是溫煦學長。”沈新綠微微仰頭看著她,也露出友好的微笑。
“文縐縐的。”她嘀咕了一聲,然後說,“吃飯了嗎?一起吃午飯吧。”
不等沈新綠答應,她又看著溫煦,“喂,我要換衣服了。”溫煦學長剛剛降溫的臉又一次爆紅,忙不迭地拉著顧驍退出去,小心地關上了宿舍的門。
她換衣洗漱時沈新綠也在收拾自己的行李,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交換著基本信息,沒幾分鐘就熟悉了。這個小魚兒看起來孩子氣,性格倒是脆爽利落,很讓沈新綠喜歡,想到未來四年自己會跟這樣的舍友相處,她一直暗藏的緊張都減少了幾分。
彭小魚換了件紅色的連衣裙,配上她白皙的皮膚,煞是好看,沈新綠覺得開門那一瞬間溫煦學長都看傻了。
“看什麼看,沒見過美女啊。”她瞪了溫煦一眼,自來熟地挽著沈新綠的胳膊一起下樓。溫煦大約是覺得這看似孩子氣的小美女竟然是個嗆口小辣椒,有些吃不消,所以開口要走,說中午學生會有工作餐,彭小魚聽見了又回頭看他,“學長,你不會這樣就生氣了吧?我們剛來不熟悉環境,你可要帶我們去一家味道好的餐館喲。”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對了,三號門外的黃桷樹小館不錯,價廉物美,不過有點遠,行嗎?”
“行,當然行。”彭小魚又揚起她的招牌微笑。
沈新綠早聽說大學是戀愛的天堂,看這樣子,一見鐘情這種傳說中的故事就要在自己眼皮底下上演了啊。
那天下午沈新綠和顧驍又陸陸續續置辦了些生活用品,下午四點過顧驍決定在校門外隨便找個旅店,卻發現所有旅店爆滿。溫煦在得知他們的困難之後大義凜然邀請他去他們宿舍將就一晚,可顧驍實在難以接受跟八個陌生男生在這炎熱無比的夏天共處一室,他光是想想其中有兩個可能會隻穿一條小內內擠在一張單人床上,就覺得受不了,所以還是腐敗了一把,打車去了一家住一晚至少要388的酒店。
沈新綠聽他報出這個價格,沒好意思告訴他,自己一個月生活費才450。
雖然他們是高中同學,相處了三年,在一起一年多,但她還是會在涉及到經濟問題時,盡量小心翼翼,也許是出於自尊,不願意被他可憐,不願意因為他要給錢而她不願接受去發生爭執。
他送她禮物她會收,一起吃飯時她也不會跟他爭著買單,隻要他高興,她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但她不願意涉及到赤裸裸的金錢。
她始終記得他們剛確定關係那個月,她一個人在車站等車,突然有個衣著華貴的女人朝她走來,問她,“你是沈新綠?”
她用的是你是沈新綠,而不是你叫沈新綠。
沈新綠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點了頭。
“我是顧驍的媽媽。”冷冰冰的語氣。
她毫無防備,嚇了一大跳,還是禮貌地問好,“阿姨您好。”
“不用裝乖樣子給我看。我隻是想看看讓我兒子天天傻樂,甚至揚言將來不學經濟不接手他爸的生意了,而是要改學法律的女孩什麼樣。看你身上這件T恤,不超過五十塊錢吧?你這種女孩兒也就隻能跟我兒子談談不成氣候的小戀愛,別的想都不要想。”高高在上的語氣,十足家庭倫理劇裏的反派母親樣。
但當時的沈新綠還小,沒見過世麵,既不認識她手裏拎著的包上那些LOGO代表著什麼,也沒有足夠強大的心理來麵對這種羞辱,她沒出息地低著頭聽她訓,眼淚一顆顆地落下來。
直到她說完自己想說的話揚長而去,沈新綠也沒抬起頭,她隻是哭,心裏又隱隱覺得害怕,怎麼辦?顧驍的媽媽知道他們戀愛的事了,那是不是學校的老師也知道了?老師會打電話通知家長嗎?媽媽知道了會怎麼樣?
她滿心都是擔憂,顧母對她的羞辱她倒沒有精力去在意了。
她甚至有些理解她。任何母親知道自己兒子戀愛,都不會喜歡那個女孩兒吧。想當初自己的哥哥偷偷談戀愛,被媽媽知道了,媽媽的話更難聽,“瞧那小妖精那騷樣,才十幾歲就穿那麼短的裙子,再過幾年還不浪得全世界都知道啊,我們初槐那麼乖,肯定是被她勾引的,小賤人!”仿佛在她眼裏,自己的寶貝兒子偷錢去買禮物追女生,完全不是兒子的錯,而全怪女生裙子太短。
她並不太清楚顧驍的家境如何,隻隱隱聽同學說他家很有錢,至於多有錢叫很有錢,憑她已有的見識,實在是無法想象。顧驍平日裏為人低調,渾然不似別的富家子弟那般,愛穿名牌愛炫富,滿嘴都是家裏又買了什麼好東西了。
當然後來她眼界寬了,才知道他穿的那些牌子雖不是她知道的在中學生中間流行的名牌,但也絕對便宜不了。
當時的她並不覺得自己跟顧驍在一起有什麼問題,他家有錢還是沒錢,她家是不是普通小市民家庭,有什麼要緊?隻要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不就好了嗎?
很久以後她才知道,她到底還是太天真。
顧驍的母親來找了她之後,她忐忑不安了大概有一周,每次老師在自習時間走進教室,她都會心跳加快,覺得老師下一秒就會叫自己的名字,但好在一周過去了,什麼都沒發生,周末回家,一切如常。
她放下心來,放心之後偶爾想起顧母的話,這才覺得有些委屈,猶豫了許久要不要告訴顧驍,最後還是沒開口。她怕看見他生氣,怕他會回家跟媽媽吵架,更怕他會覺得她可憐。她要的感情是平等的愛,而不是居高臨下的可憐和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