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都被塵世沾染,又憑什麼要求別人同往昔一樣?』
王子揚訝異之下來不及反應,但“漢唐韻”的客戶經理不愧是客戶經理,交際場上何其圓滑,一見這場麵,即刻滿臉堆笑:“喲,你們認識,那真是再好不過了。熟人好辦事麼。”他這麼說著,就招呼王子揚和許博言入座了。
稍後服務生推門進來,陸經理一臉和善地說可以上菜了。
王子揚心中還在暗暗驚訝怎麼在此處遇見許博言,對麵的陸經理已經一臉笑意地介紹:“王經理和許總監也是舊識了,想必知道許總監在我們公司設計部也是說一不二的領袖人物。這次的合作如果談成了,兩位少不得也要就工作上的事多多交流才是。”
許博言坐在王子揚斜對麵,三人將桌子分成三等分。所幸圓桌並不大,否則隻坐三人,不曉得有多奇怪。可能年終各行各業多半都是忙碌的緣故,所以即便是在自己“地盤”上,“漢唐韻”來的人也不多。加之王子揚這日也不過是隻身前來,倘若“漢唐韻”來的多了,也是不合適的。別的不講,單是氣勢上,“漢唐韻”這樣的大牌也總是要做出一些大牌的樣子的,否則簡直枉為大牌。人少了,潛台詞便是:這單子你們愛接不接,不接拉倒。
而此刻許博言聽完陸經理那一番話,臉上很淡定地笑:“哪裏,哪裏,我也不過是副總監而已,要學習的東西還很多。這陣子也就王總監出差去了,等他回來,宣傳方麵的事總還要聽他提點。”他同陸經理倒是客套得很,簡直不像同事。或者說,如此客套是因為有她這‘外人’在的緣故?但職場上的事多半也並沒有那麼簡單,尤其是有了一官半職以後,這職場就簡直如同戰場一般了。
是以,王子揚對於這兩人間並無多少營養的話充耳不聞。待那兩人停頓下來,便笑著直奔主題而去:“陸經理你看貴公司明後年的發布權交給我們公司怎樣?”她用的是疑問句,但語氣間倒是自信鎮定得很。否則假使畏畏縮縮,怎麼換得來“齊藝”頭把交椅,又如何擔當得起西桐廣告界“有手段”第一人的稱號?
陸經理之所以能當經理,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他輕笑道:“這個話題,我們好像上次就說過了吧。貴公司條件自然不錯,在西桐名氣也大,但……”他將手裏的杯子轉一圈,歪頭看王子揚,“價格未免開得高了些。”
“我們‘齊藝’在圈子裏一向是物有所值出了名的,更何況,我們對貴公司的單子也切切實實很感興趣,給的也是能力範圍內的最低價了。”
“西桐的‘葭畫’‘金彩’也是找過我們的,價錢可比你們‘齊藝’低了不止一點。王經理你也知道的,談生意嘛,價錢總是第一要素。”
“質量也很重要啊。”早就知道這位陸經理是難纏的主,王子揚自然也就有備而來了,“我們公司的設計師都是專業美院科班出身,設計總監是國內一流美院高材生,出國留學時獲帕森全額獎學金,此前擔任過南江設計學院教研秘書。”她誇起自家公司來簡直口若懸河,臨了總結道,“坦白說,我們的價錢相較於別的公司來講可能確實要高上一些,但一分價錢一分貨。同我們公司合作過的客戶對於我們公司一向都是讚賞有加。陸經理,我相信您也是慧眼識珠的。”
“這倒是確實的。我知道‘齊藝’的口碑在業內相當好。不僅是西桐一流,連在南江也是有些影響力的。”沉默了有一會兒的許博言終於也開口了。
王子揚點頭應道:“對。像前陣子我們就接了‘禾嘉’的宣傳,效果想必也是有目共睹的。”所謂的“禾嘉”,是南江一家頗有名氣的家裝大賣場。他們有到西桐開分店的計劃,所以擴張之前先在兩地做宣傳,以觀市場效應。
“這我知道,也承認。但是……”陸經理似乎習慣說話說一半之後頓下來,過了片刻,方才意味深長地笑,“王經理,說句不怎麼合適的話。我們‘漢唐韻’就是不做廣告,不搞宣傳,產品照樣賣得出去。加上今年又增加了許多種類的周邊產品,想不比去年火恐怕都不行。做廣告啊宣傳什麼的,純粹因為是行業不成文規定。自然,做總是要做的,但廣告做出來,相比我們公司來講,恐怕是傳媒公司更容易紅起來吧。”
“漢唐韻”是近幾年來國內迅速崛起的服裝品牌。衣服售價普遍都在五六千上下,一件小洋裝標價兩三千已是頂便宜的了,更有小禮服,一兩萬也是常事,冬裝更是貴得駭人聽聞。價格接軌國際,簡直逼近世界一流品牌。但“漢唐韻”定位高端,此前在營銷方麵一直做得極好,因此即便是那樣暴利的價格,也有不少人願意省吃儉用好幾個攢了錢去買件“漢唐韻”的服裝出席正式場合。
王子揚不是不知道那客戶經理說的都是事實。因此此時並不做聲,隻待他繼續說下去。
“所以……”那客戶經理又頓了一下,唇角象征性地欠了一下,語調有點輕飄飄的上揚,語氣柔和得甚至有種叫人起雞皮疙瘩的不舒服感,“王經理,你也知道的,多少傳媒公司想接我們這次的單子。為了業內一線的名號,恐怕,倒貼都有公司願意做呢……”
她王子揚若是十八歲,此刻定要上去結結實實地奉上一個拳頭。但她如今已然二十六七,又肩負著使命而來,怎好隨心所欲,為所欲為。故此,饒是在此等情況下,她臉上也依舊帶笑:“‘齊藝’在西桐已是一流,沒有必要為了躋身一線做一些本不願做的虧本生意,和貴公司的合作,初時也是雙方都有意向的,況且我們也一向都對貴公司的單子很有專業上的興趣,並沒有把它當做單純的金錢上的往來。況且,‘齊藝’開出的價格也是十分合理的……”即便這位客戶經理如此明顯地表現出了他無意於這樁生意,可王子揚還是得肩負著老板的使命口幹舌燥地將這些她也知道並沒有多少意義的話說下去。
自然是無功而返了。
去車站的時候許博言送她。
“子揚,真不好意思,一點忙都沒幫上你。”
王子揚“嗯?”一聲,稍後才反應過來他是說‘齊藝’和‘漢唐韻’合作的事。
“沒關係。”王子揚勾了下唇角,嘗試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這又不是你能決定的。”
“陸之行這個人說話比較自以為是,你別放在心上。”許博言不知是替那客戶經理向王子揚道歉,還是純粹在安慰王子揚。
“不會。”王子揚笑一下,“我要是連這種事情都放在心上,不是早就氣死了。”
“其實……”許博言歎口氣,“陸之行和我們設計部王總監私交甚好,但是你也知道的。”他笑一下,“辦公室鬥爭何其激烈,我的身份,不免和總監關係微妙。在陸之行麵前,說出來的話自然也要句句斟酌。”王子揚怎會聽不出他是在為自己在飯桌上的沉默開脫,她相信許博言所說句句屬實,但不知何故,此等行為竟無端叫她不舒服。
她停下腳步轉過頭去看身邊的人:“博言,我知道這些事情不在你掌控範圍之內,我都沒那麼在意,你就更不必放在心上了。”
許博言霎時沉默。
氣氛便徒然有些壓抑了。王子揚在這靜默之中忽然有些難過,想起當年神采飛揚的許博言,年少輕狂,眉目囂張。但此刻麵前的男子安靜沉默,訥訥於言,盡管依舊英俊瀟灑,風流挺拔。是同一個人,但已經不是同一顆心。他再也不會豪氣幹雲地一揮手在自己麵前大聲朗誦: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也不會再握住自己手,含笑教她“許諾”的“許”究竟應該如何寫——他如今隻會喋喋地講辦公室鬥爭,誰如何誰如何自己又如何。王子揚隻覺心臟仿佛有根細細的頭發絲吊著,斷斷續續地有些隱約而尖銳的疼痛。也不知是在替自己心中那個人截然的改變而難過,還是在替或者已經臣服於現實的許博言不甘。
然後她撇過頭去看向另一邊,過了片刻方才轉回頭來。
彼時調整過後的她已淺笑盈盈地換了話題:“博言,你好本事。短短四年竟成‘漢唐韻’設計總監,真是叫人羨慕。”她原先隻知許博言在服裝公司當領導階層的人物,卻不知這服裝公司竟是大名鼎鼎的“漢唐韻”。
許博言這時候也已微笑起來了,糾正道:“是‘副總監’。不過也比不得子揚你,已是西桐廣告界第一流的人物。”
“噫,‘漢唐韻’已將牌子打得如此響亮,你身為設計部副總監,不要說是南江,想必在國內服裝界也早已經是響當當的人物了吧。”王子揚斜眼看他,眼裏似笑非笑。
“不過就是借著‘漢唐韻’出了個名號而已,哪個知我究竟是誰。但子揚你,西桐廣告界,誰人不識君。”他語氣是有著真真的誇讚的。
“噫,我如此辛勞奔波,也不過換來一個‘西桐一流’的名號,你卻早已讓國內同行聞風喪膽。“王子揚斜睨他。
“好了好了,誇來誇去豈不是沒完沒了了。”許博言臉上現出啼笑皆非的神色,“子揚你還是同當年一樣活潑且伶牙俐齒。”他笑出聲來,眉眼彎彎。即使如今的許博言已年屆三十,但他保養極好,膚色白皙,身材修長,笑起來的時候甚至連眉目間都滿溢溫和,切切實實地給人一種容易親近的平和感。
王子揚瞧著他,眉目間終於全然舒展開來。忽然也就覺得沒什麼不好:即便許博言早已經不同於往日那又怎麼樣呢。誰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她自己較之以往,也早已成熟世故得多。會開心,會難過,會嫉妒,會憂傷,會不甘——隻是已經不喜形於色,早已懂得掩藏自己情感,戴麵具出席各式場合——你自己都被塵世沾染,又憑什麼要求他單純同昔日一樣?
這個世界,不偽裝,不收斂,怎能成活。
在這點上,許博言同她王子揚其實是相似的。既然相似,便可原諒,甚至諒解。
王子揚在車站門口停住腳步:“博言,謝謝你送我。”
許博言愣了一下,爾後笑出聲來:“你這是在趕我走麼?”
“車站這麼擠,你何必同我受罪。況且……”王子揚笑,“你也知道,我行事一向彪悍。不必替我擔心。”隔兩日就是元旦,南江這樣大都市的車站早已擠得水泄不通。
“話不能這麼說。我既然已經送你到這裏,為何不好事做到底。”他臉帶笑意地撥開門口堵著的人群,替王子揚開道。
甚少在節日出行的王子揚被這樣的場麵嚇到,放眼望去,整個候車大廳烏壓壓的一片,處處人頭攢動,人擠人地貼著,空氣因為緩慢流通的緣故倒是比屋外暖和許多,隻可惜不時有異味散發而出,那邊廂又因為客車來遲而引發乘客與車站方高分貝爭執。整個車站亂糟糟一片,說不出的烏煙瘴氣。王子揚臉上坦然,但心裏早已被這陣勢弄得心生畏懼。
許博言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看了王子揚一眼:“怎麼樣,現在慶幸我送你進來了吧。”
大廳擁擠,兩個人站定後身子便貼得很近,近得對方臉上一點點極細微的表情都可落入自己眼裏。王子揚清晰地看見許博言眯眼微微笑,然後他瞧了一眼旁邊人滿為患的售票窗口柔和地對自己道:“你去人少一點的地方站著吧,我幫你去買票。等下好了打你電話。”
“不用了。”王子揚拉住欲要擠進人群的許博言笑道,“我有先見之明,前兩天剛到這裏的時候就已經買了回程的車票了。”
“幾點的車?”
“九點半。”
許博言看了下手表:“那好,我們去檢票口等著。”他很自然地接過王子揚手中的提包,然後轉身用空著的那隻手握住王子揚手腕,“人太多了,當心走散。”
王子揚心下一顫,但即刻想起上次見麵之時他問自己佳影的事,隨後頓時了然:他握自己手腕,可見並非是曖昧。況且他們相熟二十年,小時候何其‘相親相愛’,甚至因為好奇電視裏漂亮演員的接吻行為,背著老師同學偷偷在高年級的車棚裏輕輕碰過對方的嘴唇。雖然過往種種他或許已經忘記,但往昔的親密總是不可否認的,所以,今日隻是在密集人群中防止走散牽一下手腕,又算得什麼。
於是任由他拉著,經過重重障礙,自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來,直奔檢票口。
上車的時間臨近,候車大廳裏的廣播傳出並不多麼悅耳的女聲:“九點半開往西桐才長途客車即將啟程,請旅客朋友帶好您的行李前往三號門檢票……”
許博言將手裏的行李包遞還給王子揚:“車票拿好了吧?”
王子揚點頭。
“那路上當心一點,到家之後給我電話。”
王子揚連連應是,忍不住調笑他:“博言你真是有賢夫良爹的潛質。”
“噫,你是在嫌我多嘴?”
“哪裏哪裏,謝你還來不及。”王子揚隨著檢票隊伍緩緩前行,轉身衝許博言露出一個十分燦爛的笑容,“好了博言,你真的快點回去吧。當心翹班被發現。”
許博言在人群中微笑點頭,看王子揚坐上回程汽車,方才緩緩地擠出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