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很多自己都看不透的東西,所以才需要一針見血的知己。』
“章老師,借我一枝3H鉛筆好不好?”高中女生忽地站起來四周尋望了一遍,最終目光在章慎擇身上定下。
“好,請稍等。”章慎擇回過頭去含笑望了一眼,轉而對王子揚笑道,“今天的課程主要是關於素描陰影部分的刻畫,王小姐你先試著來畫一下,有問題隨時叫我。”然後他禮貌地點頭離開。
留在原地的王子揚叫苦不迭,此前幾個課時的學習早已讓她發現自己最薄弱的正是陰影部分的描繪。林軒越授課之時亦不止一次同她講過關於描繪陰影部分的技法,無奈人總有特別不擅長的地方,工作上如魚得水的王子揚,在畫畫上,卻總也沒有那般伶俐。
以至於章慎擇替她改過一遍後,她仍然不得要領,甚至所有人都走了以後,她還捏著鉛筆和素描紙死磕。
章慎擇含笑走過來:“王小姐還在研究?”
王子揚略頓住手中的筆,略顯尷尬地笑:“沒辦法,總也畫不好。”
章慎擇眼神中似是略有好奇地側頭望了她一眼,然後略略彎腰,伸手去指麵前的素描紙:“你看,這裏是明暗交界線,光從右邊照過來,這部分會被擋住,所以……”他把手劃過去,“這裏的顏色要深一點,而這裏……”他用手指擦去過於濃厚的黑色,“就應該要淺一點。”白皙細長的手指就那麼堪堪從眼前劃過去。
很多女生都難以抵擋手指漂亮的男生,尤其是這個男生還生得一副好皮相,又有難得的好脾氣,堪稱“謙謙君子”。
因為靠得有些近的緣故,王子揚不動聲色地將身子往後縮了縮,但心中卻已然給出不低的評價,若不是她迄今都難忘許博言,恐怕自己真的會對麵前這個人“二見鐘情”。
素描紙上的手輕輕地放下來,章慎擇回過頭來看她:“王小姐懂了麼?”
真真不好意思說自己沒有畫畫的天分,雖則聽懂了,卻定然還是畫不出來的。王子揚一時間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麵前的男子似是看懂她的表情,不由失笑:“沒關係,今天就先到這裏,明天再繼續好了。畫畫不僅要講究技法,還要靠天長日久的練習。”他抬手看了看時間,“八點了。王小姐要不要一起去吃點東西?”
“謝謝,不了。”王子揚站起來對他略表歉意地點了下頭,“章先生您去就好。”既然他不願被人叫章老師,王子揚便識相改口,隻是倘若直呼其名的話,依照兩人此時的關係,好像多少還是有點不合適。故此,她用“先生”這樣怎麼也不會錯的稱呼。
“那好,我整理一下東西,你先走吧,路上小心,明天見。”章慎擇轉身,將原本照著那些個靜物的大燈關掉。僅餘兩盞日光燈的屋子頓時變暗,王子揚徒然覺得不適,眼前仿佛出現瞬間的漆黑,不由反射性地將眼睛閉上,頓了片刻再睜開,方才覺得適應起來。
把手裏的筆和橡皮放進筆袋,再將筆袋放進隨身的包裏。王子揚拎起自己的包,雙手習慣性地插進風衣口袋裏,回過頭道:“那麼……”
正在整理桌子的男子轉過頭來。
“我就先走了。章先生,明天見。”
“明天見。”
王子揚輕聲推門出去。
心裏忽然有點淺淺的惆悵,難以名狀,卻又深刻地因為這惆悵而覺得心臟的跳動有些超出負荷。
臨近元旦的十二月,似乎是一日冷過一日了。風有些大,桐河的水流也一改往日的微瀾而變得有些湍急,岸邊梧桐樹葉早已掉落得七七八八了,路邊那些個掩了門扉的屋子更是給這個冬夜帶來幾分涼意。
走出畫廊的王子揚,被迎麵而來的冷風一吹,不由就打了個寒顫,一瞬間仿佛就又回到那個正常的自己。
她從來都以為,生活中的王子揚,就應該是工作狂,應該是不喊苦累的鐵人,應該字字珠璣言辭犀利,甚至應該——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她從來都不回頭看,從來的堅信——自己選的道路,永遠是對的。
想到這裏,她將肩上的背包拉了拉,加快腳步往回趕。
隔日是周六。
按慣例,畫廊的授課時間是在下午一點半。
略顯陰沉的天氣,倘若屋子裏不開燈便會顯得光線不足。王子揚低碳生活,將椅子挪到落地窗前,泡了杯紅茶懶懶地在看書。這種天氣,風聲凜冽,沿海城市吹來的風又格外陰冷,什麼圍巾帽子,統統沒有大用處,出門簡直是莫大折磨。故此,隻這樣靜靜坐著便覺享受並慶幸了。
她低頭看了眼手表,已近一點。自己卻還連午飯都沒有吃。
忽然又衍生出無奈感來了,王子揚把臉埋進雙手間深深地吸了口氣,調整了一下狀態,而後進了衛生間洗漱,準備出門。
須得乘公交出門,她自己沒有交通工具。從前剛工作之時,曾攢過好幾個月的錢買過一輛千把塊的自行車,後來那日停在公司樓下,她不過上去拿個文件的當口,下來已然不見了車子。被撬掉的鎖就那麼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仿佛猶帶著梁上君子的嘲諷。
她憤怒難過了好幾日,卻沒有動過再去買一輛的念頭。
所以喬念念才會說她是那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人。她沒有反駁,喬念念了解她甚至勝過於她了解自己。很多自己看不透的東西,往往都是她在彼端一針見血。
公交站台的人寥寥無幾,這種天氣願意出門的人本就少,更何況是周末。她裹緊棉外套立在站台的廣告牌旁邊,如此一來,可以擋住許多從背後吹來的風。
寒冷時節,仿佛連公車司機都會偷懶。
她等得不耐煩,索性拉好背包,提起腳來就跑,就當運動也未嘗不可,連一路上行人的詫異眼光也管不得。
一路的快速奔跑仿若讓人回到無知無懼的從前,以至於快到桐河路的時候,王子揚整個人完全已經氣喘籲籲。然後她放緩腳步,意思般地對著路邊的反光廣告牌整理了一下發型,調整呼吸往“玉樓春”走去。
畫廊的門虛掩著,門口的吊牌上分明寫著:營業中,請進。
王子揚敲了下門輕輕推進去。甫一進門就對上章慎擇微笑的眼睛。他原本正在桌邊看書,聽聞推門聲便抬起頭來,見了王子揚便站起來:“你今天是第一個。”
“公交車遲遲等不到,我便跑過來。”王子揚笑,大約是許久沒有運動的緣故,今日難得酣暢淋漓一番,心情甚好。
“我畢業以後,也很少長跑了。”章慎擇倒水給她,問,“喝什麼?龍井還是碧螺春,或者咖啡紅茶?”
“龍井好了。謝謝。”她在一邊的圓木椅上坐下。
他把紙杯端過來:“不客氣。”
王子揚把紙杯捧在麵前暖手:“我從遠處看,見門關著,還以為沒有人呢。”
“畫廊最怕大風,倘若門開著不知要吹皺多少畫呢。”章慎擇自己也倒了杯水捧在手裏,並不坐回紅木桌前,轉身指著牆上的某幅畫,“你看,這是林軒越最早的一幅山水畫,技法在如今看來雖然不怎麼樣,當時在我們的朋友圈裏卻很是驚異了一把。”說到這裏笑起來,“他如今可是拿這畫當鎮店之寶用呢。
王子與順著章慎擇所指的方向往牆上看去,其實她也並不如何懂得繪畫——雖然她是傳媒公司廣告部的一把手,但從前的文案工作與現在總要出差的經理位置,一向是與繪畫並無多大關係的。況且如今這個行業越來越電子化,科技化,手繪已然成了雞肋的那一部分了。而她自己來學,也不過是為著這裏的環境與氣氛罷了。
是以,章慎擇說完那句話以後,給不出任何看法的王子揚隻好笑:“在我眼裏,已經非常出色了。”
“說起來……”章慎擇剛到嘴邊的話因為突現敲門聲而戛然。
兩個人都將目光投向門口。
高中女生的頭小心翼翼的探進來,見到章慎擇之後方才露出笑來:“章老師原來你在啊。”她笑眯眯地推門進來,拉了凳子徑自在章慎擇對麵坐下來,“章老師在跟子揚姐聊什麼呢,啊?“她挑眉笑得一臉不懷好意。
“喏。”章慎擇望向牆上的話,示意她抬頭看,“在說畫呢。“
女生笑嘻嘻地從包裏掏出糖遞給章慎擇和王子揚,自己邊剝糖紙邊笑:“我還當你們關著門聊什麼秘密呢。“
章慎擇失笑:“我們能有什麼秘密聊。”
女生把糖塞進嘴裏,嘟噥道:“那也很難說啊,說不定正在談談心戀戀愛呢。搞不好我來得很不是時候呢。”
王子揚一時間竟然被哽得說不出話來。她日日所見的人皆以嚴肅麵貌相對,半句玩笑也甚少開得,今日遇見如此直白的爽朗人,反而不知如何如何應答才是。
章慎擇伸出手看了眼手表,微微笑:“你來得很是時候,再晚一會兒就遲到了。”
女生嘻嘻笑:“這種天氣,我早就知道大家都不會太早了,何況還是星期天。所以我幹脆晚點出門,可是哪裏知道,就算晚點出門,也還是來得早的人啊。哈哈。”說到這裏,她忽然猛一眼盯住章慎擇瞧,“話說章老師你們真的是在說畫麼,嗯?”
王子揚終於忍不住笑:“你聽他瞎說,我們是偷偷在講你呢。”言罷轉頭微笑看了章慎擇一眼。
章慎擇揚起唇角笑了笑,卻並不說話。
“講我什麼壞話?“
“講你可愛呀。”王子揚笑。
“咦,我才不信。”女生笑嘻嘻站起來,立到牆邊去看畫,瞧了片刻轉過頭來問章慎擇,“章老師,這些都是你和林老師畫的畫麼?”
“沒有我的,不過倒是有林軒越的。你看落款呀。”他語氣溫和,不必回頭看,也知他此刻必定臉帶微笑。
“哎。”女生似是想起什麼般地忽然轉過身來,“章老師,問你個問題啊。”
“嗯?你說。”
“你和林老師是不是同學?我聽說林老師是專業美院畢業的高材生哇,好像還拿過什麼全國專業美術大賽的一等獎啊!”女生摸下巴很嚴肅地想了想,“那章老師您也一定很厲害了哇。”然後“嘿嘿”直笑,“這麼說,我這次真的是賺翻了哇!怪不得我們美術老師說我最近進步很多呢。”
“嗬嗬,那恭喜你啊。”
“謝謝,謝謝,其實這還得感謝章老師您啊,沒有您這種專業人士這麼專業的教導,我怎麼可能取得這麼飛速的進展呢。是吧。”女生挑眉嘿嘿笑,明明是娃娃臉,卻愣是要擺出一臉邪氣來,因此表情便格外搞笑。
“不。其實我不是專業的美術生,我是學管理的。“
“啊?學管理的也能這麼厲害,太神奇了吧?”女生顯然被驚到。
連王子揚聞言都不由看了他一眼,她本身並不懂畫畫,但是回想起自己初次見他時他捧著調色盤的模樣,以及這兩日他教他們畫畫的情景,都很難讓人想像他其實並非科班出身。
“嗷嗷,章老師快講,我超感興趣。”女生激動了。
王子揚也跟著好奇心發作:“很傳奇的故事?”她還不忘揶揄,說完之後和女生相視而笑。
“我和林軒越是高三的時候在美術學院一個教授的家裏認識的。那時候林軒越正在為高考而忙著,日日都要去學畫。我卻隻有閑下來的時候才會偶爾去幾次。”
“為什麼?”女生很好奇。
章慎擇笑笑:“當時我家裏的人都不支持我去考美院,盡管我已經學了很多年的畫,但是他們認為愛好和事業是不能混為一談的,一定要我考管理學院。嗬嗬……”他笑了一下接下去,卻是已經換了話題,“當時我初中的同桌正好是那個教授的侄子,我托了他才能去那裏學畫。其實當時林軒越就很厲害了,一直是我們幾個人裏獲得誇獎最多的那個人。後來在J城讀大學,逢年過節打電話去問候原來的那個教授,他知道我去旁聽藝術學院課的時候,打電話給他當年的同學,也就是我們學校美院的教授,請他關照著我一些。卻不知那個教授正是林軒越他們的專業課老師。說起來也真是有緣……”
高中女生聽得咯咯直笑:“章老師你和林老師那麼有緣,不會衍生出什麼奸情吧?”
章慎擇被搞糊塗:“什麼情來著?”
“就是非一般的感情。”她扯了一下自己的袖子,“喏,就是這個斷掉了。”
章慎擇哭笑不得:“你都不知道當時林軒越有多招女生喜歡,哪裏會發生斷袖斷背斷手指這種事情。”說完之後人忽然愣了一下,糾正道,“不過喜歡他的男生倒真是有,當時外國語學院有兩個人追他追得很是厲害呢。”
王子揚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隻是笑聲才剛逸到嘴邊的時候便下意識地捂住嘴,隻剩下一雙眉眼,彎彎地溢出笑意來。
“哎,哎,章老師,我還有一個很嚴肅的問題啊。話說,林老師是不是那時候就成天穿著中山裝在學校裏晃來晃去?“
“倒也不是一直穿,不過偶爾會擺了造型出來過幾次癮。藝術學院搞行為藝術的都不知有多少,林老師的中山裝算什麼,他才不是靠那個出名的。”說到這裏不由笑起來,“你們也知道,才貌雙全的總是特別容易招人喜歡的嘛。”挑眉玩笑的樣子甚至帶了點善意的狹促。
“我聽出來了。”高中女生還在吧唧吧唧地嚼著牛奶糖,望向王子揚笑得好生歡快,“章老師這是在誇自己呢。”
王子揚臉上的笑意不出意料地濃了幾分,揶揄道:“怕不是呢,章老師說不定就是等著你誇他哪。”
“誇得誇得!”女生連連點頭,“章老師不叫才貌雙全誰才叫才貌雙全!”
“說什麼呢,這麼開心?”門被從外麵推開,湊進來一張二十多歲的臉,見眾人都在說笑,臉上便也掛了笑容,笑嘻嘻地進來,“我沒遲到吧?”
高中女生嘿嘿笑:“遲是遲到了,就是,還不算太遲。”她轉過去看章慎擇,“章老師你說是吧?”
章慎擇無奈:“早知你們個個來得這麼晚,我倒不如通知你們一點來。”
高中女生即刻反對:“像我這麼準時的人,章老師你要說一點,我豈不是得白白多等一個小時?那也太浪費我感情了吧!”
眾人皆笑。
外頭原本就陰沉的天氣漸漸下起淅瀝瀝的小雨來。
又等了約摸半個鐘頭,期間陸陸續續地撐著傘來了三四個,這種天氣,這種狀況,人顯然是到不齊了。
彼時眾人喝了茶聊了會兒天都已挪到裏間去了。還是那日的光景,那乍一眼看上去有些耀眼的照著靜物的大燈,一方立著的白板,甚至於王子揚今日坐的位置都與那日無異,隻是章慎擇換了著裝,白色的毛衫外套著款式簡潔的灰色大衣,配上柔和的神情,端端就生出舒適感來。
依舊是對著水果練習素描。章慎擇講過重點便讓眾人動手開畫,爾後一個個看過去,手把手地指導。王子揚勉強打準了型卻磕不過陰影,一個人坐在略微靠後的地方,對著陰影部分用盡九牛二虎之力卻不見一點成效,忍不住心浮氣躁。
章慎擇過來的時候,王子揚正皺眉暗生自己的氣。
“王小姐,今天落筆可有比昨日熟練些?”
王子揚頓時舒緩了眉頭,轉身擠出一些笑來,將畫展現在章慎擇麵前:“你瞧,我都懷疑自己不是畫畫的料了。”她語氣間有些無奈,然而口氣聽上去卻是輕鬆的。
“沒關係,剛剛開始都會比較難,入了門就好了。”他微微笑,彎下身子指上畫稿,“你看,雖然這部分還是不怎麼清楚,但今天總體說來比昨天好很多了,起碼明暗交界線已經處理得比較清楚了。”
王子揚笑了一下,到底還是有些尷尬:“但是怎麼看,都覺得這畫看上去好臟。”
“剛開始學的時候都是這樣的,因為橡皮用的比較多,下筆又可能有些猶豫,所以看上去多多少少都會這樣子,不過過段時間就好了。”章慎擇直起身來笑。
王子揚點頭:“那我自己再練練吧,還有問題可能還是要麻煩您。”
“不會,這是我份內的事情。”章慎擇退後兩步,“有需要隨時叫我。”然後微微笑,轉身離開。
身邊的陸小姐還在很仔細地畫畫,她是同王子揚同一天過來的,年紀上也相仿,這幾個課時下來,原本和她一樣是畫盲的陸小姐畫起水果來已然是像模像樣的了。王子揚瞄了一眼人家的素描紙,再看一眼自己的,不由無奈地歎了口氣。
外頭的雨越來越大,雨聲早已經從淅瀝瀝變成了嘩啦啦。高中女生交了畫騰地一聲站起來:“哈哈,下大雨就不用去補習英語了。”她興衝衝地把一幹東西整理進背包裏,同大家打了招呼便要走。
章慎擇喊住她:“顧暢,你帶傘了麼?”
高中女生搖頭:“沒有啊!”
“那你怎麼回去?”桐河路算是步行街,車是開不進來的,“玉樓春”在整條路的中心位置,若要坐車,得走很遠。
被叫作顧暢的女生聽章慎擇這樣問她,便把帆布背包往頭上一頂:“衝出桐河路去打的!”
王子揚聞言不由抬起頭來看她,忽然就覺得此刻的顧暢很像當年同樣傻啦吧唧的自己,似乎永遠有無窮精力及無限活力。
章慎擇看著高中女生微微眯眼,輕輕笑:“我拿把傘給你。”
“咦。”顧暢把舉在頭頂的包拿下來,“那章老師你等等怎麼回去?”
“沒關係,我還有一把。”說著就走到牆角的櫃子前,拿了把格子傘遞給高中女生。
“謝謝章老師,我下周過來還你。”顧暢把包背回肩上,樂滋滋地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