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這樣注視著她,真實又虛幻,像每個長夜的夢醒時分,分不清今夕何夕。
[1]
又一個周三。
博陵大學附屬醫院口腔科主任薑易醫生下班後突然想到一件事,便問自己的小徒弟:“這幾天有沒有一個叫傅一的病人來過?”
“傅一?”
方星島愣了一下,完全沒有想到老師會突然提到這個名字,下意識站直身體:“老師認識這個病人?”
“嗯,博陵大學去年新聘的教授,一起吃過幾次飯,年紀輕輕牙口就不好,我讓他有時間過來看看,怎麼?”
薑易帶方星島五年有餘,看她臉色一黑就知道傅一肯定做了什麼事讓自己的小徒弟惱火了。她哼了一聲,板著臉將傅一做過的“好事”一一呈報:“牙齒齲病嚴重,逃避複診,諱疾忌醫。”她說話的聲音並不大,一字一頓,好像對方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反倒把薑易逗笑了,半開玩笑道:“你也別生氣,他那人就是諱疾忌醫,痛苦的是他,你著什麼急。”
“老師你這說的是什麼話,那是你讓來的病人。”
“強求什麼的,沒有好結果,他不願意來就算了,反正疼的是他自己,等哪一天撐不住了自己會來的。”
老師的語氣聽起來就像在說自家不聽話的小孩,方星島覺得他說的沒錯,但仍感覺有些不舒服,又說不出為什麼,便埋頭給器械消毒,末了才想起件事,轉身走進裏間,拎出一個紙袋子:“老師,這是……傅老師上次落下的衣服,他一直沒來拿。”
這下連薑易也忍不住搖頭歎息:“這人是多怕醫院,嚇得連衣服都不要了。”他接過衣服,望了一眼牆上的鐘:“你去吃飯吧,都過飯點了。”
方星島後知後覺才察覺胃在抗議。
而老師走了,衣服卻又忘記帶走。
薑易主任一周隻坐兩天診,隊從診室排到電梯口是常有的事。醫生的下班時間從不固定,什麼時候沒有病人了什麼時候下班,所以錯過飯點一兩個小時也正常。
方星島匆匆忙忙趕到餐廳時窗口都關了大半,六號窗口的曾阿姨見她來了眉頭就蹙起來:“小方你又等到現在才吃飯?這個點飯菜都冷了,要不我給你下碗麵?”
曾阿姨有個六歲的小孫子,一口蛀牙,還不愛刷牙,也不願去看醫生。有次遇到方星島,也不知道她和小孩說了什麼,回去後那個從不刷牙的邋遢鬼每天刷牙勤快得跟什麼似的,問他方醫生和他說了什麼,嚷嚷著是秘密什麼都不肯透露。曾阿姨也不去探究,卻感謝方星島,每次她來打飯給的菜都又好又多,小姑娘個子不高,看著也瘦,飯量卻挺大,看著她吃飯就覺得香,一點都不像時下嚷嚷著減肥不吃正餐,零食卻拚命塞的女孩,曾阿姨對她的好感更強了,有時候她來得晚,也會私底下給她開小灶。
這次方星島倒沒吃上曾阿姨特製的麵條,她還在等待的時候遇到了神經外科的章澤銘醫生,見她也沒吃飯,死活要她一起去小餐廳。
大餐廳對醫務人員是免費的,小餐廳要加錢,方星島跟著老師去吃過幾次,覺得兩個餐廳飯菜味道差不多,大多時候都在外麵用餐。章澤銘卻執拗得很:“我已經快餓暈了,你就當陪我吃個飯,一個人多可憐。”
話說到如此份上,她也不好拒絕。
結果吃完飯回到七樓,流言已經漫天飛舞:神經外科的章醫生和口腔科薑主任的徒弟在談戀愛,有人看到他們在餐廳相互喂飯。
就連苗苗看她的眼神也別有深意。
方星島急忙舉手坦陳:“我沒有,我隻是和他吃了個飯。”
“隻是吃了個飯?”
“不然你覺得呢?”
苗苗臉上明顯寫著“我不信”。方星島懂得越描越黑,加上還有報告要寫,一整個下午都在埋頭苦幹,完全顧不得搭理一直在她身邊徘徊的苗苗,對於她問出的“你覺得章醫生怎麼樣”的問題也是心不在焉地給出了“外科醫生都很了不起,常常在手術台前一站就幾小時”這樣籠統的回答。
直到報告寫完,下班時間過去了,天也黑了,想問苗苗是否一起去吃晚餐才發現她不知何時已經走了,偌大的辦公室空蕩蕩的,隻剩下方星島,還有電腦屏幕投遞在她身上的微弱光芒。
她又發了許久的呆,始終想不起來苗苗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有沒有喊自己的名字,換好衣服下樓已經是半個多小時後的事了。
她走進電梯後仍舊在想著心事,好一會兒才發現電梯裏有另一個人,他正在注視她。方星島抬起頭,才看見右手邊站著的人是譚葉舟。
後來她才明白,有些事有些人無論你怎麼躲避,百轉千回,峰回路轉,該出現的仍舊會出現。
天氣已經逐漸轉熱,他穿了黑色T恤、牛仔褲和運動鞋,看起來就像剛走出校園的大學生。他望著她,一直沒說話。
從前他也是喜歡沉默的,在兩人獨處的時候,在她說話的時候,靜靜地在一旁看著她,深邃的眸子像夏夜裏冰涼的海水,慢慢撫平她的躁動。
他又這樣注視著她,真實又虛幻,像每個長夜的夢醒時分,分不清今夕何夕。
電梯終於抵達一樓,方星島還在猶豫著該怎麼開口打招呼時,譚葉舟卻說話了:“剛下班嗎?”他聲音沙啞,話說得也艱難,一字一頓幾乎是從喉嚨裏擠出的。
“你喉嚨痛?”她下意識問道。
譚葉舟點點頭,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我也要走,我送你?”他看著方星島的頭頂,她現在麵對他總是習慣性地低著頭,一點都沒有從前趾高氣揚囂張跋扈的模樣。話音剛落,他便看見那隻“鵪鶉”用力地搖頭,像被人追趕一般跑了幾步:“不用了,我還有事,我先走了。”她甚至沒有和他說再見,落荒而逃。
譚葉舟在大廳點燃了一根煙,卻沒有抽,任它徐徐地燃著,直到保安遠遠看見小跑著過來驅趕:“喂,這裏不能抽煙。”
他知道醫院是不能抽煙的,就像知道不應該去撩撥她,可還是控製不住。
他不知怎麼又想起了從前。
那時他剛上大學,方星島正值高三,時常逃課到學校來找他,有時候逃不掉,晚自修結束後仍背著書包穿著校服風塵仆仆地出現,經常隻是一起吃個飯,便得回學校,有時候他忙,甚至沒時間帶她吃飯,兩人匆匆見上一麵就要分別。
後來他勸她:“你別總這麼折騰,大老遠跑來不累嗎?”
方星島總是說好好好,可沒隔幾日又出現在寢室樓下,大聲地喊著“七哥”。
現在他才明白,有些時候人是無法自控的。
我愛著你,我想見你,與你在一起。
誰知那些年她心無旁騖對他的愛,會成為多年以後不堪回首的疤。
醫院離家大概四十分鐘車程,今天是周六,堵車。
熱風源源不斷地從窗外湧進,方星島的思緒被吹得一塌糊塗,她的腦海裏回放著譚葉舟沙啞的聲音,一聲聲地喊著她,可明明剛才他沒有喊出她的名字。
譚葉舟的嗓子不好,多說幾句就容易聲音沙啞,一到換季就喉嚨痛,吃什麼藥都不管用,隻有用鹹竹蜂泡水喝才能緩解痛苦。
方星島還記得,那時候他剛上大學,因為模樣周正被話劇社看上了,連他演技拙劣表情僵硬也不介意,死纏爛打要他去演《雷雨》,最後推不掉,他隻能硬著頭皮扛著。她給他打電話聽見他沙啞的聲音總是不忍心再聊下去,發展到後來他連電話都不接了,隻給她發短信。
那時她正值高三,每天都要上晚自修,有個晚上學校停電放假,同學們都開開心心回去睡覺,她卻坐兩個小時的車顛簸到他學校,手機也忘記帶,大家夥兒滿世界地找她,她卻站在男生寢室樓下,因為聯係不到譚葉舟隻能大聲地喊他的名字,最後被宿管驅趕。
那天天氣不好,最後還下了雨,譚葉舟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被淋得半濕。真是蠢透了,也不會找地方躲雨,他還沒來得及罵她,方星島卻像獻寶一樣從包裏掏出跟著她東奔西跑的鹹竹蜂。他嗓子失聲,隻能瞪著眼睛用眼神譴責她的行為,她卻高興得很,因為太晚了沒趕上末班車,她可以在外麵的旅館睡一覺,第二天再回校。
方星島回憶起來,那大概是他們之間最快樂的時光,以後再也難以擁有的時光。
她回到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衝進廚房,冰箱的保鮮層還放著用小玻璃瓶裝好的鹹竹蜂。童禹喬看著她翻箱倒櫃,最後卻靠在門上發呆,好一會兒都沒動靜,隻能出聲問:“你在幹什麼?那是什麼玩意?清理了好幾次冰箱叫你扔都不扔現在拿它做什麼?”
方星島心一橫,便將手中的鹹竹蜂塞到童禹喬手中:“你拿給譚葉舟吧,他嗓子不好。”
她不敢去看童禹喬,兩人之間太過熟悉,她肯定能從自己眼中讀出不安分。她是她最好的朋友,除了父母外最熟悉的人,也看著她犯了多年的蠢。最崩潰的那段時間,她每天哪也不去就躺在床上發呆,大冬天的童禹喬將她拖到浴室,拿著蓮蓬頭讓冷水鋪頭蓋麵地衝來,她冷要躲,卻被死死地按著:“你連飯都不吃死都不怕的人了,還怕這麼一點冷嗎?”她被衝了一通冷水,發了燒,人卻精神了,不再每天躺在床上裝死屍,老老實實回學校上課寫論文。
譚葉舟回來,童禹喬是比她先知道的,卻沒有告訴她。方星島心裏很明白,她是為自己好,不願再看到自己深陷泥潭。
所以此時,她竟有種做錯事的感覺。
兩人認識那麼多年,童禹喬怎能不知她的心思,二話不說遵循吩咐把東西放到譚葉舟的辦公桌。
門沒關,掩蓋不住外麵好奇的目光。
她什麼也沒說,但譚葉舟一看到那小玻璃瓶臉色都變了,垂著眼盯著自己的手,長長的睫毛蓋住他的表情,隻是藏不住發白的指關節。
她不說,但他一定知道這是哪裏來的。
“譚師兄,譚律師,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出現在方星島麵前,不要再來擾亂她平靜的生活,請你放過她。”
原本準備放下東西就走,臨出門前童禹喬忍不住加了這一句。
直到這時,譚葉舟才抬頭看了一眼童禹喬,那張總是帶著三分客套微笑的臉在此時看起來有些陰鬱,他盯著她許久,突然扯出一個笑。
“我也想放過她,放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