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亂中的抉擇
1、湘上農人
道光二十二年,西曆1842年,中英《南京條約》簽訂。清廷屈辱求和,寧願付出本不應該付出的代價。對於這個嚴酷的事實,左宗棠“遠殊深悵”,心情從沸點降到了冰點,寫信給賀熙齡說:
時事竟已如此,夢想所不到,古今所未有,雖有善者,亦無從措手矣。
還未出山的英雄,仿佛已走到了末路。
世事茫茫,前途黯淡,他自然想起了隆中高臥的諸葛亮。隱居去吧,選擇一個“人跡不到之處”,“買田數十畝”,親自耕種,以逃避現實。仿效諸葛亮“苟全性命於亂世”,做一條不折不扣的“臥龍”。
左宗棠報國無門,但通過提供有償服務,自己的生活畢竟有了改善。他在陶家坐館教書,每年有二百兩銀子的年薪。他省吃儉用,攢起銀子,指望建立一份家業。
幾經查勘,他放棄了在昭山建房的想法,改在老家左家塅以西十多裏處的柳家衝,花掉全部的積蓄,買了七十畝田土。此地現稱做湘陰縣樟樹鄉巡山村,距長沙市約一百裏。
預感到亂世即將來臨,他在選地時側重考慮治安條件,是否利於躲避兵禍。他買地是為了起碼的生存,新房隻蓋一所,其餘的田土用於耕種。
設計規劃是自己做的,一座小型的莊園很快建成。園內有稻田,有坡地,還有水塘。(這座莊園如今已經湘陰縣人民政府重修,對遊客開放。)
左宗棠看著自己的房子,笑道:“哈哈,我左宗棠總算有個家了!”
這是道光二十三年,西曆1843年,左宗棠成了一個有產業的人。第二年秋天,左宗棠攜帶妻小,從湘潭周宅移居湘陰柳莊。他惟恐別人誤會他是暴發戶,在屋門前的門楣上親筆題寫“柳莊”二字,讓大家知道,他是以五柳先生陶淵明自比,要隱居山野了。
左宗棠家住湘陰,上班卻是在安化,兩地相距三四百裏,乘車坐船,單程跑一趟都要一兩天。這樣的上班族,是敬業的典範,那時真是罕見。偶爾回家休假,他也不會閑著,監督農莊的工作,用平時鑽研的農業技術進行實驗。他每天都在田地上巡視,又給自己取了一個外號,叫做“湘上農人”。
農民有什麼不好?至少一家人的溫飽有了著落。從此就做個規規矩矩的老百姓吧。
但願長為太平有道之民,則幸甚耳。
讀過書的農民,就像雞變鳳凰再變回雞,還是跟原來不一樣了。耕讀耕讀,是一種非常令人羨慕的生活方式,既有田園樂趣,又有詩書馨香。當嶽母想念女兒和外孫女時,時常帶著孫兒來到柳莊,抽空教外孫女和孫兒念書。夜晚,孩子們坐成一排,朗朗讀書聲,傳到戶外很遠的地方。
村民們經過這裏,聽到讀書聲,肅然起敬:柳莊就是柳莊,這裏住的,不是純粹的泥腿子。
在這個階段,左宗棠雖然視“農事為人生第一要務”,雖然飽嘗了田園之樂,卻仍然拋不下對國家的憂懷。
時事日不佳,殊深憂慮。
他已經把考究的目光,投向了整個世界。他不僅考察英國和法國,還注目於美國。可惜,對美國的情況,他並未掌握完整的信息。
米裏堅即明之洋裏幹,西海中一小島耳,乃亦儼然以敵國自居,思踵英人故轍,實為可笑。
明朝1683年就滅亡了,美國1776年才建國。其實,明朝時的洋裏幹,不同於當時的米裏堅。美國領土廣袤,是一片大陸,不是西海的一個小島。但美國企圖步英國後塵,也到中國來經營一番,這個基本估計是對的。清朝末年的信息閉塞,導致了左宗棠的誤解。
這是一種非常獨特的生活。一個鄉間的“太平有道之民”,一邊栽茶種桑,一邊課徒守業,同時又以警惕的目光探視著國際大勢,思考著中國如何才能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這個時候,他一點也不謙讓,完全把自己當成了諸葛孔明,而且有意顯露出這種自況。據說他在小淹陶家的後院搞了一些布景,很像如今的電影棚。院落裏築起了一個園子,又在園子中央開鑿一方池塘,喂養幾百條鯉魚,將此池命名為“武侯池”。鑿池挖出的土則堆積為山,栽些青篁鬆柏,命名為“臥龍崗”。在這小小的臥龍崗下,建竹籬茅草房一所,房內擺設古琴一張,壁上掛一幅隆中對古畫,又將此茅屋命名為“隱賢廬”。武侯池畔,立著一頭雄武的石牛,雙眼圓瞪,蹬蹄弓身,彎角衝天,象征牽牛星下凡的左宗棠勇於負重的抱負。
喬遷新居的一年很快過去。左宗棠在安化陶家授館進入第六年,即道光二十五年(1845)。秋天,胡林翼來到小淹,參加陶澍夫人的葬禮。他與左宗棠晤談十天,鞏固了兩人的友誼。此時的胡林翼已在仕途上走了麥城,賦閑在家,憑自己的親身經驗,和左宗棠談論為官之道。他相信左宗棠是自己最真心的朋友,告誡左宗棠慮事不宜過於周密,論事不宜毫無遺漏。左宗棠說:“謝謝,你一針見血,指出了我的毛病。”但是,左宗棠對胡林翼稱言談要不著邊際為好的說法並不讚同。他認為,一個人的言行應該是有的放矢。
左宗棠此年開始撰寫《樸存閣農書》,意在傳播農業知識。第二年,他將知識付諸實踐,從古代農業技術中采取當時便於操作的辦法,試行耕種柳莊的農田,充分發揮地利,擴種茶樹、桑樹和竹子,取得了不俗的效果。茶園產生的收入,足以付清國家的稅收。他在農業方麵的探索和實踐,雖然沒有袁隆平那樣的成就,對湘陰農業和林業的革新,也起了開創性的作用。三兒子左孝同後來在《先考事略》中回憶道:
府君於柳莊栽茶種樹,期盡地利。湘陰茶產,實府君為之倡。
通過辛勤的勞動,左家的日子過得舒坦了一些,左宗棠生個男丁傳宗接代的願望也在這時實現了。道光二十六年(1846)八月,天氣久旱不雨,左宗棠身在安化,做了一個夢,隻見雷電繞身,大雨如注。過了幾天,接到柳莊的來信,才知道他做夢的那天喜得長子左孝威,於是依夢境而為之取名“霖生”,孝威之名應該是後來改的。更巧的是,剛剛有了兒子,立馬就定下了兒媳,還是一個名門閨秀。原來,在當年冬天,左宗棠的恩師賀熙齡逝世,臨終前留下遺命,將二女兒許配給左孝威。
左宗棠在家境好轉的日子裏,感受到了天倫之樂,這是他茹苦含辛多年的結果。但是,這種安穩的日子又似乎是靠不住的。他對自己所處的時代,對自己置身於其中的社會,總是有一種隱憂,在田園生活中揮之不去。他聽說本省南部的寧遠縣有個胡有祿揭竿而起,而距寧遠不遠處的東安縣又有個叫王宗獻的人鬧事。他感到自己命運不濟,剛剛有了一點小小的產業,亂世就要來臨了。他不得不鑽研築牆掘壕和修建碉堡的辦法。他認為,住在鄉下,學會自保,和學習農業與畜牧業同樣重要。
在社會動亂日益逼近的時候,道光二十七年(1847),農人左宗棠家裏又添一丁,次子左孝寬在四月出生。妻妾連生男丁,左宗棠喜不自禁,可惜妻子體弱,無法哺乳,兩個小少爺的哺乳都由張氏承擔。她先奶周夫人所生的大少爺,再奶自己所生的二少爺。好在,左宗棠現在有更多的時間照顧自己的家庭了。他已經完成陶澍遺留給他的使命。當年八月,他兌現了與陶澍的盟約,將長女孝瑜嫁給了陶桄。完成了這件大事,他於秋後結束在陶氏家館七年多的塾師生活,返回柳莊。
八年教書生涯,左宗棠進步巨大。他在小淹的陶澍家博觀縱覽,知識精進,連博士後也望塵莫及。他細心研讀了陶澍與林則徐等務實派官員的書信往來,從他們處理過的軍政要務中吸取了豐富的經驗。這時的左宗棠,隻要給他一個舞台,他就能差遣百官千僚,指揮千軍萬馬,治理一方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