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回憶往事都會用上這樣一句:我覺得這更像是夢一場。這個萬能句式,可以囊括我大學四年的全部生活。
青春本就像一場盛大豪華的夢,盡管曲折漫長,但夢便是夢,終有結束醒來的一天。美好的,殘酷的,快樂的,悲傷的,迷離的,激烈的,最終都會被鬧鐘叫醒,隨清晨的那縷陽光,從夢境走回現實。
這半年,我從未過得如此清醒。
租房子,找工作,入職,跟前輩東奔西跑采訪,時間被工作瓜分去大半,所剩無幾。除此之外,我還要在放假抽出時間回家看父母,在周舟心情不好時陪她逛街壓馬路,在每個星期的一,五,六陪李醫生吃飯。
我太忙,忙到沒時間做夢,所以當夢境中的人突然出現在我麵前時,大腦當機了十秒。
“夏昕,你沒事吧?”
我後知後覺感到疼痛,左手手臂被李維克慌亂一扯,似乎扭到筋,後背似乎被車鏡擦到,鈍鈍地疼。
我搖搖頭,拉著李維克往他的車走去:“沒什麼事,我們走吧!”眼睛的餘光掠過傅亞斯,他還維持著那個姿勢站立著,沒有動作。
我不再往後看,但能感覺身後的眼睛焦點定格在我身上,隨著我的步伐移動。
“你們認識嗎?”
“當然不!”我幾乎是扯著他走,李維克的高級西裝被我擰出好幾個褶皺,健步如飛,頭也不回。
“他一直在看你。”李維克輕輕掰開我的手,握住,換成牽著我走。
那個高大的影子像被定格住,停在那兒一動不動。距離車子還有五步,李維克剛拉開駕駛座的門,身後突然響起沙啞的喊聲,像猛地回過神一般急促:“夏昕。”
李維克停下手中的動作,轉向我,我不敢和他對視,飛快鑽進車裏,關上車門。
“夏昕!”
“夏昕!”
“夏昕!談夏昕!”
喊聲一聲蓋過一聲,聲音如斷金裂帛般刺耳,他的嘶吼甚至破了音。幸好停車場除了我們別無他人,否則會被誤會成尋仇。
我知道自己看起來很不冷靜,落荒而逃的態度十分明顯,好在李維克沒說什麼,發動引擎,離開停車場。
那個黑色身影在後視鏡中逐漸變小,慢慢消失在深沉的夜色裏,最後後視鏡裏隻有我那張倉皇失措的臉。
嘖,多難看。
我一縷一縷地揪自己的頭發,努力使自己在疼痛中清醒。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像一桶冰水朝我潑來,猝不妨及凍得唇齒發白。若不是李維克及時按住我的手,估計我會被自己整成光頭。
這個城市這麼大,要與一個人徹底失去聯係很容易,換個號碼,搬個房子,戒掉曾經喜歡的餐館,便可以。這半年,我做得很成功。
隻是我忘了,世上最讓人措手不及便是意外,你無法估算預計它何時到來。或許隻是轉個身,你便能不小心撞見躲了千百個日夜的人。
車子緩慢駛入熟悉的風景,停在幸福小區昏黃的路燈下。
李維克搖下車窗,點燃一根煙,幽幽地將煙霧吐向窗外:“夏昕,其實你不用騙我,就算我知道你和那人認識又怎樣?你知道,隻要你不願意,我不會逼迫你。我不是怕你什麼都不告訴我,而是我什麼都不知道,想幫你也不知從何下手。”
即便是如此,我也不知該如何告訴他,那是我曾經的戀人,我們有過一段像笑話一樣的戀情。我與他前前後後糾纏了四年,最後卻連一句“我相信你”都換不到,說出來難道不可笑嗎?我不敢看他,隻能盯著那顆渾圓光亮的燈泡,直至眼睛酸澀。
他輕輕將我的頭做了150°的扭轉,手中的煙已丟掉,手指還殘留淡淡的煙味,嘴角弧度沒變:“你啊你,我說了不想說可以別說。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不?你牙疼,去看病,叮囑你不能加班熬夜,答應得好好的,又陽奉陰違,最後臉腫得像包子連話都說不出才肯乖乖休息!”
那時我剛進《今報》,在社會新聞部見習,從未接觸這一行,懷著滿腔熱血硬著頭皮上崗。白天跟著前輩柯姐跑新聞,晚上還要寫稿子整理稿子,第一次去采訪,除了興奮刺激,加上緊張不安,失眠了一整夜。後來因為上火,加上壓力過大,牙齒疼了整整半月,在柯姐介紹下去李維克的牙醫診所,診所有三個醫生,老板兼主治的李醫生隨心情上崗,十分大牌,看病至少要提前一周預約。那天我十分幸運,預約的病人沒有到,李醫生正在鬧小脾氣,護士小姐索性將我推上去頂替。
李大牌對於我這種上火引起的牙疼還掛專家號的小兒科很不滿,隨便開了幾包藥叮囑了幾句就讓我走。奇怪的是,吃了醫術業內聞名李醫生的藥我的牙疼並沒有緩解,反倒愈發嚴重,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最後知道我沒有聽從醫囑,反倒每天開夜車到淩晨差點掀了屋頂,每天電話叮囑我吃藥睡覺。
後來,李醫生時不時給我電話叮囑我吃藥,像防賊,每每我加班總能接到他的電話查崗,吸引不少同事的異樣眼光。
再後來,年輕有為據說擁有一大批追隨者的李醫生成了我的男朋友。
“你啊你,為什麼總是不聽話!”
這是李維克醫生對我說得最多的話,此時他又像小老頭般搖頭晃腦,背著手歎氣。我知道他在故意逗我樂,捧場地大笑。
“太假了,談夏昕記者同誌,上樓去吧,很晚了!”
我像蝸牛慢慢沿著樓梯往上爬,走到三樓才聽到車子引擎發動。走到五樓通向六樓的拐角,樓道燈突然發出“啪”的聲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壞了。
我被燈嚇了一跳,又被自己無知覺發出的尖叫嚇了另一跳,正準備拿出手機照片,一道微弱的光芒照在我臉上。眯著眼睛辨認了許久,才發現站在樓上的人是向陽。
向陽是附近大學的體育生,我搬到這不久後他和青梅竹馬冉書瑤就搬到對門,他性格外放,待人也和善,剛搬來我們便成了朋友,時不時邀請我過去蹭個飯,打火鍋也不忘記叫上我。與這個年齡的男生一樣,他喜歡開玩笑。此時他將手機湊到自己臉上,白森森映照在他表情猙獰的臉上,十分可怖:“嗚嗚嗚,我死得好慘……”
“別鬧了,”我沒心情和他說笑,“這燈壞了嗎?”
“姐你膽子怎麼這麼大呀!居然被嚇到!是呀,這燈壞了。”向陽恢複以往的嬉皮笑臉,“我剛走到門口,燈就壞了,你又尖叫,我還以為是哪個女鬼……”
冉書瑤從向陽背後探出頭,一如既往的刻薄:“可不是女鬼嗎?大晚上穿得一身黑,不知道的還以為去奔喪!”這個女孩不喜歡我,總懷著莫名的敵意。
我還來不及開口,六樓B座的門突然被拉開,同樣穿著一身黑的周舟探出頭來:“你猜對了,我們就是去奔喪了!怎麼?喜歡我們這衣服?改天借你啊!”說完她像招呼小狗般對我使了個眼色,“談夏昕,還不上來,杵在那裏幹嗎!”
我慢慢地關上門,房間裏一片光亮,周舟像往常一樣躺在沙發上網,身上還穿著今天的黑色套裙。她有我家鑰匙,隻要有空便往我這裏鑽,霸占我的沙發等我回家,再侵占我的床。我站在周舟背後,盯著IPAD上那些我看不懂是曲線數據。
“怎麼了?有心事?”她頭也沒抬,手指迅速在屏幕上滑動。
我滑坐在她身邊,頭枕著她的手臂,慢慢閉上眼睛:“周舟,我遇到的傅亞斯了!”
身畔的人突然停止動作,許久,我才聽到她若無其事的聲音:“那又怎麼樣?”
“我說我遇到傅亞斯了!”
“我知道,我不是問你那又怎麼樣?遇到就遇到了,難道還想怎麼樣?現在你們已經分手了,無瓜無葛,心情好就打個招呼,心情不好就吐口口水,就這麼簡單。明明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根本沒有必要將它複雜化。”
我將頭埋在她的臂彎裏,悶聲道:“但願如此吧!”
一夜無夢,六點三十分鬧鐘將我喚醒時周舟已經不見蹤影,餐桌上的小米粥還冒著熱氣。
這一切與往常每一天沒有多大不同。
我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吃早餐,洗碗。
這座公寓隔音不好,換好衣服出門,恰好聽到對門冉書瑤在和向陽發脾氣:“向陽你他媽的要不要起床上課啊!還有,我問你,你書包裏那條裝在粉紅禮盒的泳褲是哪個賤貨給你送的!不說是吧?不說我拿剪刀剪破了寫你名字掛在遊泳館門口……”
我鎖好門下樓才聽見向陽無奈的哀求聲:“我的姑奶奶,你能消停一會嗎?每天早晨都鬧這麼一出,這棟樓的住戶都把我們列入黑名單了!還有還有,你又不是我女朋友,誰給我送泳褲關你屁事,搞得好像我紅杏出牆一樣……”
這一切與往常沒有不同,對門依舊活力十足。
我用手拍拍臉,努力使自己清醒一些,做好百米跑準備姿勢,防止18路公車到來時又像前幾天一樣被小區那幾個穿著可以戳死人的高跟鞋的姑娘擠下去。
每天早晨上班都像經曆一場廝殺,搶公車,搶電梯,成功抵達28樓的《今報》編輯部時間已過了一個半小時,我氣喘籲籲靠著打卡機休息,總算沒有遲到。
我靠在打卡機上喘氣,小優已經悠閑地端著杯子在喝水,正樂嗬嗬地朝我擠眉弄眼。
我連回她一個表情都累,往座位爬去。
兵荒馬亂是周一最大的特點,寫稿子,改稿子,接電話,整理選題,尋找新聞線索,忙得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如果不是柯姐給我發來窗口抖動,我甚至忘記要吃午飯這回事。對話框顯示柯姐慣用的五號黑色宋體:夏昕,吃飯了,今天吃陽光快餐怎麼樣?下午我要出去跑新聞,剛接到新聞爆料,大學路口出了車禍,一死十幾傷,真造孽。
我還沒來得及回複,那邊又發來一行字:對了,你下午把我們半年來小組上的頭條整理放在我桌上,我明天要看。
默默地盯著那行字三十秒,《今報》是日報,也就是說每天一期,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半年有一百八十多天,也就是說我要用半天的時間整理一百八十多期的頭條。看著麵前堆積如山的文件,我留著寬麵條淚對坐在我對麵十指如飛的柯姐道:“柯姐,我不和你吃飯了,陽光快餐太遠了!”
“那我給你打回來?”
“好,謝謝,不要番茄蛋!”
那邊沒再回複。
《今報》有兩個小組,十分老土的AB組,我們是B組,柯姐是我們組長,一個七歲男孩的母親,像她這個年齡還在跑新聞的女記者非常少見,同時她還帶著我和小優兩個實習生,用她的話說:是用繩命在做新聞。除去將我們當機器使外,她是一個非常負責的前輩,手把手教我們寫稿子,帶我們去采訪,替我們挨主編罵。所以,我對柯姐又愛又怕。
一整個下午,我都埋在資料室裏,除了上廁所,就沒出去過。
直到晚上八點,我才抱著厚厚的資料爬出來,報社裏還有一半人在加班。小優坐在電腦前吃泡麵,眼睛還盯著屏幕,見我出來,口齒不清道:“我這裏還有泡麵,夏昕你要不?”
我深吸了一口氣,伸了個懶腰,繼續鑽進資料室。
忙碌會讓人忘記許多事。
接下來的幾天,我忙得暈頭轉向,每天回家倒頭就睡,沒有時間思考別的問題。
這樣很好,這才是我所希望的生活。有一份喜歡且安穩的工作,有一兩交心的朋友,還有一個疲倦時可以依靠的臂彎,簡單而美好的生活。
地球以465米/秒的線速度自轉,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有讓人唏噓落淚瘋狂唾罵的事發生。這便是我們工作的意義,將這些事經過采集編寫報導傳遞到群眾眼裏,雖然現在看報紙的人越來越少,罵新聞的人越來越多。
每天報社會接到許多爆料電話,有難度的,突發性的,重大的新聞線索,都是柯姐這樣的老記者去寫,我們這些實習記者,隻能自己在網絡找線索以及自己所見所聞。每天沉浸在垃圾,路麵,打架,車禍,塞車這類事件裏,用幾句話編成新聞在報紙底部或夾縫的板塊留下自己名字。幸運的時候,可以跟著老師一起去采訪,在旁邊觀看和學習,寫一些小稿件和夾縫新聞。
看起來無比簡單的事,很多時候不盡如人意。
譬如現在,我在主編冷氣十足的房間裏站了半個小時,他才將目光從電腦前移開,停在我臉上。
我急忙挺直脊梁。
“小談啊,你來《今報》多久了?”
“將近六個月,三個月實習,三個月試用。”
“下個月就轉正了,對吧?”
“是的,主編。”
下一秒,一疊A4紙砸在我臉上,隔著一米半,主編的吐沫還是噴到我臉上:“都來了快半年,你看看你他媽的寫的是什麼東西!北京路垃圾鋪天蓋地,行人路過掩鼻歎氣!堵堵堵,車龍阻擋回家路!你看看你看看,你什麼時候寫過有意義的新聞,這種新聞是人看的嗎?是給上公廁忘記帶紙的人準備的吧!小談我告訴你,再這樣下去你就給我滾蛋!滾蛋!這裏不需要你們這些混日子的米蟲!我們是新聞人!你寫的這些,都是狗屁吧……”
我張了張嘴巴,千言萬語都擠在喉嚨裏,一個字都蹦不出。我很想告訴他,這裏每一篇稿子都是我一字一字在鍵盤上敲打出來的,對著電腦苦熬到深夜,為了防止和別人題材撞車,我一遍一遍地翻查資料。在沒進入這個行業前,我以為記者的工作是拿著話筒采訪,是對著電腦寫稿,看著報紙上印著自己名字的鉛字從裏而外衍生一種自豪感。
可現在,我隻能垂著頭,認真地聽主編咆哮,經驗告訴我,此時不能抬頭,不能解釋,不能反駁,隻能老老實實聽著他訓,否則會出現更恐怖的事情。
主編又罵了半個小時,待他揮手讓我出去,我雙腳虛浮無力,幾乎是飄出辦公室的。
柯姐的眼神充滿同情:“陳洛又發火了?這個星期第三次了,換著人罵!估計相親又被拒絕了吧!”
小優扔給我一張名片,道:“夏昕,別憂傷。喏,前幾天開會主編好像提到房價升溫的問題,這是弘暉地產副經理的名片,你明天有空過去看看。”她這是把自己新聞讓給我,本想拒絕,最終還是接過名片,努力擠出一個笑表示感謝。
接受別人的饋贈,其實也是間接承認自己無能。
小優與我同時進入公司,一起跟著柯姐學習,她的領悟力極高,文字功底也將我甩了幾條街。明明都是實習生,可她寫出的稿子,連挑剔的陳主編也好幾次豎起大拇指。雖然不想承認,但內心對她的崇拜始終無法抹去。
再說我們主編陳洛,四十有二,尚未婚配,每每相親失敗回來都會找我們出氣。脾氣火爆,辦公室冷氣常年保持在二十度一下,冷熱交替,報社裏的感冒大半是因他而起。
雖然知道主編故意找我撒氣,但他說的每一句都是事實,來了報社半年,我連一條像樣的新聞都沒有做出。這才是最讓我難過的,他的每一句都一針見血,我無法反駁。
沮喪情緒一直持續到下班,在電梯裏悶了十分鐘才成功突破重圍。一定是在電梯裏悶太久,我的大腦缺氧,出現幻覺,否則怎麼會看到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我低著頭,往公車站走去,他卻喊出我的名字。
“夏昕,你打算視而不見嗎?”
傅亞斯聲音低沉,帶著微微的壓抑。
我實在無法像周舟所說的,朝他擠出一個笑,或者沒形象的吐幾口口水。所以我選擇最愚蠢的辦法,轉過身,假裝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沒看到。
“夏昕,你就那麼恨我嗎?”他又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