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是3月21號,春分,天氣陰。
接到大學班長蔡卓來電時,我正陷在必勝客與海底撈的艱難抉擇裏,差一點就打算掏出硬幣來做決定,手機是在這時響起。
看著屏幕上陌生的十一位數字,我疑惑地滑動接聽,問候都沒來得及出口,對方已劈裏啪啦講了一堆。周圍有些嘈雜,我捂住左耳,往前邁了兩步,努力從這段話中找到重點:“你說誰自殺了?張詩詩!別和我開這種低級玩笑!”
“嗯,今天淩晨,張詩詩老師在精神康複中心自殺了,搶救無效,離開人世。後天下午四點在殯儀館舉行追悼會,希望大家都能素裝出席,深切悼念這位給過我們愛與關懷的老師。” 班長蔡卓的語氣沒有多大起伏,仿佛這段沉重的話不是從他口中漏出。
我沉默地掛斷電話,看自己倒映在櫥窗玻璃上的臉,麵色蒼白,沒有笑容。
“怎麼了?”李維克弓下身子,眉頭微蹙,“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才接了個電話,臉色就變得這麼難看?”
“我大學的輔導員老師死了,在精神康複中心自殺。”我聽到自己用微微發顫的嗓音對他說,“後天下午開追悼會。”
李維克伸出手攬過我的肩膀,歎氣道:“人死不能複生,你別太難過。後天是周日,我陪你一起去吧!”
“難過?我嗎?不可能。”我冷笑道。
李維克臉上迅速掠過一絲詫異,隻是一瞬,很快麵色如常。慶幸的是,他沒有再問。如果他追問,我還真的不知該如何告訴他我們之間的糾葛:我大學時期的輔導員是我爸曾經的學生,卻借著到我家補習功課的空隙和我爸攪到一起,逼著我爸媽離婚,還差一點就逼死我媽。這故事太錯綜複雜,堪比一本幾十萬字的小說,而在此時,我也沒想過對他撕開曾經的傷疤,讓他看到那些汙穢和鮮血。
冷風拂過裸露在衣服外麵的皮膚,我忍不住打寒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下一秒,黑色的西裝將我包裹,李維克的呼吸輕輕打在我眼簾,“餓了嗎?去吃飯吧!”
衣服帶著淡淡的消毒水味,我深吸一口氣,對他搖頭:“現在不想吃飯。”
晚餐早已失去食欲,李維克打包比薩後開車送我回家。
購物中心,餐館,KTV飛快地從身邊逃離,大片梧桐從車窗外掠過,路燈下行人車輛皆是匆匆。這是我住了整整四年的城市,每一座建築,每一棵樹木都給我留下過深刻的回憶,就連那昏黃延綿的路燈都在提醒我它們的存在。
我把頭靠在椅背上,想要放空自己,大腦裏卻不斷浮現張詩詩那張明豔美麗的臉,揮之不去。
她第一次去我家補習功課,站在父親背後對我與母親甜甜的笑。
她撫摸著肚子,張牙舞爪地對我叫囂:“我愛談老師,至於你和你媽,統統都去死吧!”
她在我推搡下滾落樓梯,滿身鮮血。
她與男友在一起甜甜蜜蜜,如膠似漆。
她在學校對我設計陷害,被反報複後歇斯底裏。
她被男友拋棄,往事敗露無法立足被學校開除後的絕望悲愴。
無數個她在腦海裏彙集,最終融為一體,此時腦中剩下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她瘦如材骨精神恍惚的模樣。
而現在,他們說,張詩詩死了。她在淩晨的精神康複中心,拿著一根磨平的牙刷結束自己的生命。
往事像潮水般不斷翻湧,擠得心口發痛,我用力地閉上眼睛,在這狹隘的空間輕聲喘息。
“夏昕,你怎麼了?”
李維克突然開口打斷我的思緒,臉上冰涼的觸感慢慢喚回我的意識。睜開眼,他的臉被隔絕在薄薄的水汽之外,看著模糊的後視鏡,我才發現自己哭了。
多麼可笑,恨之入骨的人死了,我居然會為她掉眼淚。
“我沒事,就是想起了以前的事。”頓了頓,我又補充,“一些很不好的事。”
李維克點點頭,將車窗搖下,涼風讓我清醒一些。他微笑道:“過去就讓它過去吧,追憶往昔隻會讓自己陷入難堪的境地。”他說話時並沒看我,目光深邃筆直望向前方,仿佛自言自語。
路程還有一半,我重新閉上眼睛打算小憩,手機又一次響起。我看了李維克一眼,滑下接聽:“喂。”
“夏昕,你接到班長電話了嗎?”
“嗯,接到了。”
“準備出席嗎?”
“李維克陪我一起,你應該也會過去吧?”
電話那頭很嘈雜,我聽見她輕聲應了一句。通話結束前,我像魔怔一般,突然道:“周舟,要不我們送個花圈過去?”
她怔了一下,隻說了句“好”,便掛斷電話。
綿綿細雨從淩晨開始下,天空像被灌滿鉛,灰蒙蒙,沉甸甸。
我站在追思館門口,白色建築的牆麵經過歲月的洗禮已泛黃,許多人與我擦肩而過,他們身上隻有黑白兩色,連表情也是黑白的。
風夾著雨滴像一個個巴掌直朝我麵門襲擊而來,我站在李維克身後,不知為何忽然邁不動腳步。他停下來,手搭在我肩膀上:“怎麼了?”
“我有點怕。”我不想隱瞞他,“說不出為什麼。”
“要不?我們回去?”
我搖搖頭,已經走到這裏了,再折返也沒有意思。
李維克笑笑,牽起我的手。
走道兩盤擺滿的花圈,一直延伸至靈堂,盡頭是被鮮花包裹一米高的遺照。照片上的張詩詩年輕美豔,帶著笑容,眉眼彎彎。那是一個發自內心的笑,溫暖明豔,無半點虛情假意。這應該是我所見過的,最美的張詩詩。
她的老母親,跪倒在靈前,發出像野獸嘶吼般的哭聲,幾個穿西裝的青年將她扶起,帶走,她又掙紮著攀爬回來。誰也沒想到,這個幹瘦的小老太竟有如此之大的力量,她匍匐在女兒的靈前,用力地大聲地哭嚎,仿佛這樣,便能將她帶回來。
那哭聲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牽動無數人,下一秒,人群中開始傳來壓抑小聲地嗚咽。曾經的大學同學,那些陌生又熟悉的麵孔,哭聲跟著空悠悠的哀樂,此起彼伏。
我站在這鋪天蓋地的黑白裏有些恍惚,心臟一陣陣地疼,眼睛也是幹澀的,卻沒掉下一滴淚。咬緊著壓根,我幾乎是竭盡全力才沒讓這個癱倒在這靈前。
“你別胡思亂想,這不是你的錯。”
一隻手輕輕挽住了我,我回過頭,是周舟。她身著黑色套裙,頭發高高挽起,麵無表情地看著張詩詩的照片,手中的白菊似被雨水打過,有些萎靡。
她壓低聲音,又一次強調:“這不是你的錯,你別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我沒說話,跟在李維克身後將手中的花放好,彎下腰,鞠躬。
哀樂像一把鈍刀,來回切割著我的皮膚,疼,卻看不見血痕。
跟著隊伍回到座位,左右邊分別坐著周舟與李維克。周舟用力地握著我的手,又鬆開,再握住,如此循環。我知道這是她的安撫,在告訴我,別想太多,這些都與我們無關,今天我們隻是來參加一場葬禮,僅此而已。
在昨夜,當我從噩夢中驚醒滿身大汗給她打電話時,她就是這樣對我說的。
——夏昕,你沒有做錯什麼,你與她那些瓜葛都過去,她欠你的你欠她的早已經一筆勾銷。現在她過世了,我們去參加追悼會隻是以學生的身份,如果你不想去我可以代你去。但是,有些問題你還是要麵對,否則你會一輩子活在這虛無的陰影裏。
我閉上眼,將這一切與自己隔絕開來。可聽覺太過靈敏,周圍的騷動才剛開始,我便聽到了。那個男人穿著黑色西裝,抱著一束香水百合,駝著背,像隻蝸牛般緩慢地朝靈堂移動。當他將那束花放在張詩詩照片前的前一秒,哭得背過氣的老太太突然衝旁邊衝出來,搶過花,摔在他臉上:“你來這裏做什麼?給我滾,滾啊……詩詩不想看到你,如果不是你,她怎麼會變成那樣,怎麼會自殺……滾啊你!!!”她不停地喘著氣,若不是身邊有人扶著,估計已癱倒在地。
周舟湊在我耳邊,低聲吐出一個名:“林一晝。”
若不是周舟告訴我,我幾乎認不出這個滿臉胡楂,邋裏邋遢的男人是張詩詩曾經的男友,前未婚夫林一晝。曾經他對她嗬護有加,專車接送,無微不至,可自她不堪的往事被人暴露在BBS後,這人連她肚子裏的骨肉都不想要,提出和她解除婚約。再後來,她因悲傷過度而二次流產到聽說自己不能再懷孕而發瘋,林一晝始終沒出現,像從人間蒸發了一般。而現在 他卻站在這裏,悲傷得無法自製,並不像偽裝。
那束香水百合在他臉上散開,簌簌落在地麵。他似乎聽不到老太太的怒罵,蹲下身撿地上的百合花,放到嘴邊吹去沙塵:“她不喜歡菊花,她隻喜歡香水百合,她說過最喜歡香水百合……”他聲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語。
男人蹲下身兀自撿花,最後他索性坐在地麵,像個小孩子抱著花大聲地哭嚎。我聽不清他口中嗚咽的內容,他的悲傷卻透過陰冷的空氣迅速將我擊中。
我用力地握住周舟的手,有液體不斷從我眼中湧出。
“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逼迫她,她一定不會那樣。周舟,我覺得我自己是個殺人……”最後兩個字沒來得及吐出,我的嘴巴被一隻手用力地捂住,周舟對我瞠目怒視,就差一巴掌甩來。
她壓著聲音,卻掩蓋不住自己的怒氣:“談夏昕,我命令你住口,不然等下出了什麼事,我可保不住你!張詩詩能有今天你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別像個聖母,什麼都往身上攬!什麼都有你的事,有本事把前幾天在建行搶劫殺人的事也攬了!”
一隻手輕輕掰開周舟的手,將我擁進懷裏。
我沒回頭,卻知道那人是誰。
他身上的味道,讓我安心,讓我平靜。
離開殯儀館已是黃昏,雨停了,風卻陰冷。我被李維克牽著朝停車場走去。周舟穿著A字裙細高跟,步伐比我們更快,握著手包的手指關節發白,若不是李維克在場,她說不定會將手包直接砸在我的頭。
她的司機小多正倚著車門發呆,看到周舟怒氣衝衝的模樣也不問,直接看向我,似乎在無聲地問:你又做錯了什麼?
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到有人在喊我們:“談夏昕,周舟,你們等等。”
是蔡卓,曾經的班長。
周舟看我,眼神帶著疑惑,我用同樣疑惑的眼神看向蔡卓:“有事嗎?”
“是這樣的,畢業都半年多了,大家一直沒聚聚,今天好不容易碰在一起,大家提議去聚會,怎麼樣?”他轉向李維克,“這是你男朋友吧,一起去玩玩吧!”
一整個大學時期,我都與周舟廝混在一起,極少與班裏的人打交道。且後來,與張詩詩的糾葛在學校論壇爆發之後,在班裏周舟和室友林朝陽以及另一室友季柯然的刁難外,幾乎沒人與我說話,周舟更甚,她幾乎曠了一整年的課,估計連班級同學名字都叫不全。而現在,班長卻熱絡地邀請我們去參加聚會。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時的心情,沉默幾秒後,還是周舟開的口:“這不合適吧?”
“怎麼不合適了?還是說,現在發達了,不屑與我們一起?”蔡卓嘴角微微上揚,用一種令人厭惡的語氣道:“好不容易老同學見麵,今天我請客!”
我正想拒絕,周舟卻笑道:“那走吧,既然你舍得破費,我們也不能不識抬舉。”
二十個身著黑衣剛出席追悼會的年輕男女在顧客的窺視和服務員的探究簇擁著走進包廂。一行人嬉笑怒罵,一點都看不出哀傷,剛剛哭得岔氣的女孩神色如常,被眼淚模糊妝容的副班長不知何時已補妝,紅唇微微上揚,笑得嬌羞。
同學聚會更像是攀比和訴苦大會,從前沉默寡言的班長蔡卓似乎混得不錯,不停地派發名片:“我現在在新辰工作,新辰你們知道吧?就是周氏旗下的房地產公司,我嘛,就是個小經理,不過你們要是有什麼需要忙,盡管說出來,我能幫得上肯定幫!”我下意識轉頭看周舟,她將名片收進懷中,嗤笑一聲。
我安靜坐在角落,聽這些熟悉又陌生的人說相聲。在一個小時前,他們還在張詩詩的靈前悲痛欲絕,此時已言笑晏晏,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熱菜的香味混合各種酒氣,恍惚中,我像是回到大學時代,可眼前的笑臉卻無法和從前重疊在一起。
那時他們遠比現在可愛,雖交集不多,但不似現在,互攀關係,相互攀比,滿口都是名牌、工作、房子和車子。
我左邊坐著李維克,右邊是麵無表情的周舟與笑得諂媚的林朝陽。我看著她們,心情十分複雜。
大學寢室裏,除了周舟便是林朝陽與我處得最好。季柯然從一開學便和我們不對頭,時不時要大吵一架,最嚴重的時候,是她在半夜將周舟從床上掀起來大鬧一場,每每幫我們解圍的都是林朝陽。後來,季柯然休學,經曆感情變故的周舟去了西藏,四人寢室隻有我們兩個人住,她便是我最後的依靠。
從前我們同住一屋簷下,同進同出好得像親姐妹。而現在,我們曾經的好姐妹林朝陽拿著一疊厚厚的保險資料往我們手上塞:“喏,你們看看,幫我買一份保險吧!夏昕周舟,這點錢對你們來說不算什麼吧!你們不知道,我業績不好,再這樣下去就要餓死了!周舟,我們是好朋友,你會幫我對吧!”
周舟沒說話,微蹙的眉頭出賣了她,林朝陽討好的笑分毫未減。她避開林朝陽熾熱的目光,低頭看那份保單,半晌沒說話。
僅是過去半年時光,我們的生活便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前的F227,從前的親密無間,隨著我們走出校園踏入社會,逐漸分崩離析。
出走西藏的周舟在我去尋找她的幾天後突然隻身回到這個城市,立誌要考醫學係研究生,同時進入父親的公司。林朝陽去了保險公司,與我們交集逐漸減少,每次打來電話來不像聯絡感情,更像推銷保險,簽了幾分保單後我婉轉地告知她自己負擔不起,她便再沒與我聯係。周舟更是直接,在她第五次打電話推銷保險後直接掐了電話,列入黑名單。
而我呢?或許是因為不舍得,或許是別的原因,我沒有逃離這個生活了四年的城市,在一間報社工作,社會新聞類的實習記者。
眼前的一切告訴我,那些美好或苦痛的記憶,早已過去,淪為曾經,此時隻配拿出來回憶。
晚餐還未結束,周舟以身體不舒服為由,提前離席。我猜更多是因為林朝陽的絮絮叨叨讓她不堪其擾,雖然她已練就黑臉神功,但對曾經的好姐妹,更多的還是無奈。
我低頭捅捅李維克的手,正想找理由開溜,不知誰開了頭,戰火燒到我身上。
“談夏昕,現在在哪高就呀?給張名片吧!”
“旁邊是你男友吧,高富帥呢!”
“呀,藏著掖著不說話呀!”
“我小報社實習,沒轉正,哪有名片。”麵對層層別有深意的目光,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幸好李維克幫忙解圍。
“哪裏是高富帥,你們在場一個個年輕有為,我隻是個小牙醫,什麼時候混不下去了要轉行還需要大家多多關照呀!”
蔡卓又開口了:“不對,你的車不是輝騰嗎?要七八十萬吧!”
“老板的車呢!借來開開。”
剛剛還興致勃勃的幾個女孩,眼中的光瞬間黯淡,意味深長看向我,嘴角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隻有林朝陽,看著我的方向,焦點卻沒落在我身上。
氣氛突然就冷了,直到那個叫齊悅的女孩突然開口:“談夏昕,我沒想到你會來。畢竟那個時候,你和張老師鬧得這麼僵……如果不是你,她還不會被學校開除吧!那時BBS不是還說,你曾經讓她失去一個孩子嗎?李醫生,這些你女朋友都沒告訴你吧……”她挑釁地看我,我記得,以前她與張詩詩的關係很好。
“你什麼意思?”
周圍寂靜得可怕,我站起來的動作太過凶猛,讓所有人都怔了。我看她,她也看我,眼睛是紅的,在場這麼多人,大概隻有她的眼淚是真的。
我們就這樣隔著餐桌對峙著,直到班長打著哈哈將話題扯開,進入新的一番盤查。李維克輕輕在我手背拍了拍,似在安撫我。
即使是李維克這種久經沙場的人,都禁不住他們連環攻勢的拷問,他低聲道:“我去抽根煙,你抗住,這些小孩子太厲害了!”
他剛走開,林朝陽便窸窸窣窣坐在我身邊。
我看她,想如果她向我推銷保險我就將手中的資料直接拍在她臉上,她接下來的話卻像一枚炸彈,猝不及防扔向我,將我炸得支離破碎。
她說:“夏昕,你忘記傅亞斯了嗎?”
這一刻,我竟不知換上什麼表情,隻能愣愣地看著她,等待她接下來的話。
林朝陽沒有讓我失望:“你應該知道傅亞斯他父親是什麼人吧?他坐牢了!這些你都知道吧?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我特勢利特可笑,可是夏昕啊,你又比我好到哪裏去!才和傅亞斯分手多久,就和別人好上了,你以前多喜歡傅亞斯呀,可是現在你卻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你啊,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啊!”
是的,我知道。
那段時間傅家的新聞鋪天蓋地,《今報》也趕了一把潮流,報道不少關於前任市長傅年的信息。曾經意氣風發,而今貪汙入獄,家財散盡,多少人拍手叫好,同時大家都知道,這些隻是這個肮臟世界的冰山一角。
此時的林朝陽像一筆尖銳的劍,將我逼進無盡的夢魘,我的腦海中不停回響著“傅亞斯”這三個字。眼前還是這熟悉的人,他們手舞足蹈激動地說什麼,我卻一句都聽不見,猶如看默劇。
不知過了多久,李維克將我從夢魘中拉出來,他蹲在我麵前,像在哄小孩子一般:“你怎麼又在發呆,走了。”
“他們呢?”
“在外麵呢,說要去唱K。”
果然,當我們走出飯店,他們已商討好下半場的娛樂活動。借口和人有約,我們提前離開。
“你,沒有什麼想問的嗎?”這一天發生的事太多,那些複雜隱晦的話都意有所指,李維克不可能聽不懂。
他似乎笑了,拉我的手,領我走向停車場,語氣很平靜:“那你呢?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不等我回答,他又道:“我不問你,是因為你不想說,所以我不問。每個人都有過去,你是,我也是。過去就讓它過去不好嗎?翻出來,很沒意思。”
“可是,過去能過得去嗎?”
李維克垂下眼簾,臉上的表情很淡,更像是空白。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努力和過去撇清關係,雖然很難。”
我看著站在麵前的人,一直以來,他都像一陣春風,溫暖而輕柔。而現在的他,更像是一層白色的霧,厚重,濃烈,完完全全將自己包裹在獨立的世界。
我無法接近,無法觸碰。
我正想說話,他卻臉色一變,還未反應過來,我已被他拉入懷中。
輪胎與地麵摩擦,詭異的聲響在空曠的停車場回蕩。
“對不起,你沒事吧。”
那句“沒事”在我看到對方後,硬生生被我吞進肚子裏。
那個人坐在我坐了無數次的黑色機車上,右腳抵在地麵,頭發被風吹得蓬亂,嘴巴微張,卻沒發出半點聲音。我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但可以確定,肯定與他一樣驚詫,或許還有一絲驚恐。
一個小時前還在念叨的人,此時就站在我麵前。
在這漫長的沉默裏,李維克的聲音毫無預兆地插入:“夏昕,怎麼?你們認識?”
認識,怎麼可能不認識。
那輛機車與那個人我都十分熟悉,從前我總坐在後座,環抱著他的腰,隨著他馳騁在風裏。
隻是那些日子,早已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