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陳初第一次見到陸尋。但實際上,她已經無數次聽過他的名字,從陸淼淼的口中。
陸淼淼的電腦、平板、手機和手表都是“小叔叔買的”,那隻紮了蝴蝶結的小金毛是“小叔叔朋友的狗生的”,她的學費、生活費和信用卡賬單是“小叔叔付的”,轉學院轉寢室這些事是“小叔叔辦的”。即便陳初與陸淼淼關係不好,她也知道她有個神通廣大的小叔叔,她曾在腦海中勾勒過“小叔叔”的模樣:地中海,大肚腩,一口煙牙的猥瑣老男人。
她從未想過,她的小叔叔竟是這樣年輕,這樣俊朗的人。
春寒尚未退散,他穿著深灰色的西裝,衣襟敞開,露出內裏的淺色條紋襯衫,手隨意地插在褲袋裏,微微側頭和原先那個女警在說話。陳初望過去,恰好看見原先還對她聲嚴色厲的女警嬌羞地低下了頭。
陸淼淼顯然也看見這一幕,冷哼了一聲:“我小叔叔很帥吧?也不出去打聽打聽多少小明星模特喜歡他,他都不為所動,怎麼可能看上她嘛……”
“他們剛剛沒有為難你吧,要是為難你,我小叔叔說可以告他們,他本來還在加班,一聽我出了事,馬上帶了律師過來。”
陸淼淼的聲音聒噪地在耳邊盤旋,吵得陳初腦袋生疼。
說話間,陸尋已經走到她們麵前:“可以走了。”他依舊插著口袋,語氣淡淡的,好像在說著無關緊要的事,而他也沒有看陳初一眼,好像她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陳初近距離看他,才發現他的皮膚白皙,五官比女孩子還要精致,隻是眼下卻有大片青色,微微抿著唇,看起來不像剛加完班,反倒像剛從被窩裏被挖起,帶著起床氣。
“小叔叔,就是她,她就是我室友陳初。”陸淼淼說到這裏頓了頓,表情有些尷尬,估計是想起以前怎麼在小叔叔麵前編排陳初了,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可她怎麼可能認錯,含糊著道,“這次如果不是她,我……”
“要不是她,你現在就不會在這裏,我也不會在這裏。救人有很多種方法,有的人卻用了最蠢的一種。自作聰明往往會將自己推入絕境。”陸尋突然開聲打斷,聲音並不高,聽起來卻像是嗬責。他的眼睛烏沉沉的,目光沒有落在陳初身上:“愚蠢是會傳染的,淼淼,不要和蠢貨做朋友。”
陳初隻覺得一股無名火自心底升騰而起:“我說陸先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卻不想陸尋又倒退了兩步,避開她因激動而微微前傾的身體,猶如她是洪水猛獸。
陳初尷尬地立在原地,想起原先他也是這樣的動作,後知後覺才明白自己是被嫌棄了。這莫名的敵意讓她惱火,當下她就冷笑起來,覺得自己真是多管閑事,罪有應得:“你們放心,我也不屑與狼心狗肺的人為伍。”說完轉身就走,也不理會陸淼淼還在叫她。
陳初出了警局才發現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淅淅瀝瀝,打濕一地。
此時夜已深,警局門口空蕩蕩的,陳初等了十分鐘,頭發衣服都被淋濕也沒看到出租車的蹤跡。她又冷又累,還有些許不知名的焦躁,風夾著雨水撫過皮膚,刺刺地疼,她拿出手機一照,才看見自己脖子上長長的幾道抓痕。
雨有越下越大的趨勢,陳初退了幾步到屋簷下,卻聽見陸淼淼的聲音。
“陳初。”
她回過頭,見陸淼淼從一輛黑色的車裏探出頭:“你要回學校對吧?我送你。”
相比慪氣,眼下回學校似乎比較要緊,陳初急忙下了台階朝車跑去,她的手將要觸碰到車門把手時,卻聽到一聲“不順路”,車忽然絕塵而去,濺了她一腳的泥,隱約還聽見陸淼淼不妥協的嚷叫。
陳初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連生氣都沒力氣。用打車軟件加了雙倍的小費,陳初才打到車,才坐下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便接到母親的電話。
“陳初,你在哪裏?怎麼寢室電話打不通?”何婧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冷靜,嚴厲,此時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我室友手機壞了,在用寢室電話煲電話粥。”何婧每夜都會給陳初電話,時間不定,大多時候都是打的寢室電話,陳初出門前有先見之明地拔了電話線。雖然演唱會票是陳洪恩給的,但陳初下意識瞞住今晚的行程,因為她知道,何婧知道肯定又會覺得她滿心玩樂,不思進取。
“那你在哪裏?怎麼周圍這麼安靜?”
“寢室太吵,我在休息室練琴。”陳初應對如流。
聽她這麼回答,何婧果然沒有追問,倒是想起一件事:“你有空多練練連頓,先練下弓後練上弓。上周你走得急我都沒來得及和你說,你放弓的時候力道要控製好,壓和挑也要協調……”
每每打電話最後都會變成小提琴教學,陳初學了這麼多年琴,聽得耳朵都生繭了,敷衍道:“好,我知道了。你不是說我運弓不穩嗎?我現在每天拉琴之前都拉半小時空弦,做基礎訓練。”
但何婧並未因她的妥協而放過她,反而道:“都學了這麼多年琴,還是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總犯低級錯誤,上連頓拖音不能伶俐幹淨,連跳弓都拉不好。陳未那會兒……”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何婧的聲音戛然而止,生硬地停頓了。
雨勢漸大,陳初耳畔都是雨水拍打在玻璃上沙沙的聲響,原先的焦躁和不耐煩在這會兒都消散不見,隻留下心頭沉甸甸的痛感。
一時間,雙方都陷入突兀的沉默。
還是陳初先開口打破僵局:“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寢室了。”
“嗯。”沒有更多的寒暄,何婧掛了電話。
即使過去這麼些年,陳未依舊是個不可觸碰的傷疤,是何婧的,也是她的。
陳初半靠在後座上,看著窗外幽暗朦朧的街景,不知怎麼就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事。
明明是久遠的記憶,她卻記得清晰。
那時不過五歲,她和陳未都在上幼兒園,兩人出生時間不過相差一個小時,性格卻迥異。陳未是男孩子,性格卻內向沉默,而她卻活潑鬧騰,是幼兒園裏的小霸王。她與唐樂時常在幼兒園裏玩泥沙,弄到滿身滿手都臟兮兮,她害怕回家挨罵,隻能求助陳未。兩人身形差不多高,幼兒園又是統一服飾,他便與她換衣服,又拿了牙簽剃掉她指縫裏的汙穢。最後挨罵的當然是陳未,隻是他被罵了也不辯駁,低眉順眼站在角落,何婧時常念叨了幾句,看著他可憐的模樣,便讓他去練琴。
再長大一些,上小學,兩人分配在不同學校,陳未成績優越,自己永遠吊車尾,考試不及格是常有的事,她一把鼻涕一把淚求陳未不要告訴何婧,往常總是直呼其名,有事相求就叫“哥哥”叫得好聽,陳未心腸軟,耐不住她哀求,裝作老氣橫秋訓了她一頓,回頭卻偷偷模仿陳洪恩的簽名。
暑假兩人一起被關在家中練小提琴,何婧勒令兩人相互監督。陳未時常在琴房一待就是一個下午,而陳初熱愛看電視,一部《西遊記》翻來覆去看了無數次仍是喜歡得不行,琴弓提起不過十幾分鐘便偷偷往客廳跑去。陳未盡心盡責將她拎回琴房,幾分鐘後發現妹妹又蹲在電視前,無可奈何之下隻好讓她去看,把音量調得最低,並且總能掐好時間在父母進門前用電風扇冷卻電視機熱度,避免被何婧發覺後連坐。
但一到了檢查功課,陳未便幫不上忙。
同樣是三歲跟著母親學小提琴,一起入門一起上課,陳未八歲便拿到小提琴演奏證書十級證書,陳初卻連幾首入門曲子都拉得磕磕絆絆。陳未是何婧的驕傲,誰都知道何婧有個長得漂亮學習好青出於藍的神童兒子,而陳初卻是不折不扣的朽木,小提琴不行,學習糟糕,連英語也學得一塌糊塗。
每每檢查功課的時候,何婧都要勞心動氣,不怪她更喜愛陳未一些。陳初偶爾也會吃醋,覺得何婧偏心,但陳未是她的軍師,她的同盟軍,若不是他,自己日子也過不了那麼舒坦。
陳初自幼有哥哥庇護,有恃無恐將扮無辜裝可憐一套學得淋漓盡致。何婧一瞪眼,她也不說話,抱著小提琴往角落一站,擴肩挺胸收腹,開始運弓,一遍遍地拉Ave Maria。
Ave Maria是母親第一次演出的曲目,也是父母的定情曲。她學琴好些年,基礎曲子仍舊拉得慘不忍睹,唯獨Ave Maria信手拈來,運弓沉穩,換弓流暢,曲調句句層次分明,連何婧這麼吹毛求疵的人都挑不出毛病。
直到她拉了三四遍,站姿開始走樣,何婧才聲音輕柔地提醒:“頭抬高,眼睛直視前方。”她便知道自己過關了。
這也多虧了陳未,若不是他聲嚴色厲逼迫她練Ave Maria,並以不借作業給她抄相威脅,或許她連這首曲子也學不好。
然而這麼多年過去,陳初拿得出手的,還是隻有這曲Ave Mar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