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時再次經過了簡陵。
門口青草茵茵,足有半人高,依稀有行走過的痕跡,一徑通往黑黢黢的入口。山路已封,山頭除了上清寺的師太,和我別院中的從人,再無一個閑人。想來該是有侍從們曾在近日到那裏查探過吧?
想起那個少年,那個被我捆了三天三夜,差點活活折磨死的少年,居然那樣不管不顧地跳下潭水去,硬將我從鱷魚的口中奪出,越來越堅硬的心底,忽然又柔軟了起來。
我讓侍從在前麵幫我驅趕了可能的毒蛇蜈蚣,將青草踩得有些平整了,才撐著碧色帛傘遮著陽,在侍女的扶持下走到入口的石門前,望著如大口般張開的陵墓。
“公主,這陵墓空蕩蕩沒什麼好看的,不是說裏麵還有吃人的魚麼?我們還是早些回別院吧?”小落探頭隻往裏一瞧,便縮了縮脖子,打了個哆嗦。
“是啊,沒什麼好看的。”
我這麼說著,卻不由自主地往陵內行去。
可憐小落和小惜兩個,從小兒跟我在王府長大的,雖是侍女,卻很少出那歌舞升平翠幄朱幕的惠王府,最是膽小如鼠,此刻見我進去,麵麵相覷片刻,才在侍衛的扶持下,乍著膽子踏入石陵,沿了坎坷的石階,步步往下行去。
侍從們聽說過洞中曾死過人,也不敢大意,連小落小惜,八九人一齊擁入,一時沒有火把,隻用火折子點著,用一點微光為我照明。
依舊是零亂的石塊,潮濕的黴氣,黑暗裏生長得更鬱盛的青苔……
待我趔趔趄趄摸索著走到當日捆縛著阿頊的地方,我聽到了身後小落滑倒在地的驚叫,自己也苦笑了。
堅持過來看一看,又能看到什麼呢?
除非阿頊得了失心瘋,才會再回到這裏來,回到這個暗無天日的洞穴中,去回憶……對他來說暗無天日的一場荒唐愛情。
敬王府的阿堵物,隻怕早把他氣得遠遠離開了吧?那晚在沈訶若護送下從敬王府回返途中遇到的夜行人,應該也隻是我的幻覺吧?
低了頭,我慢慢走到溪水邊,聽著那潺潺回響著的溪水細細流動聲,我終究止不住自己的難過,對著火折子下粼光淡淡閃著瑩亮的水光,哽咽著柔聲輕笑:“我再也不會欺負你了。可我長這麼大,也從沒給這麼欺負過。我也受了報應了。”
忍了好久的熱淚,刹那間奪眶而出。
一直想為那個少年,也許更想為這段莫名夭折的感情流淚,可一直竟沒機會流淚。
正如我沒有機會再告訴他,經曆了人世間最大的欺負和羞辱,我早已沒把他的欺負當作欺負。如果他肯再欺負我一次,我會很幸福。
我以手掩口,哽咽出聲時,但聞“咚”地一聲水響,如同某個黑暗的角落,什麼東西砰然落到了水裏。
應和這聲水響的,是小落小惜兩個不爭氣丫頭的連聲慘叫,連幾個侍從口中都傳來了吸氣聲,大約都想起了簡陵裏那可怕的吃人魚。
我正憋屈得難受,聞聲吸著鼻子厲聲斥喝:“你們叫什麼叫?哪個再叫的,我把他扔在這裏關上一輩子!”
哭聲和吸氣聲一齊停頓,幾個侍從走上前來,想勸,又看著我一臉怒容畏縮著不敢勸。
我不耐煩地推開擋在身前的人,一邊往洞外走著,一邊說道:“的確沒什麼好看的,回去吧!”
頓一頓腳步,意識到該為自己的失態掩飾一下,我壓著嗓子鬱鬱說道:“待會兒你們備上一份祭品來,好好祭奠下我喪生在這裏的侍兒吧。她……實在是個忠心不過的丫頭。”
侍從們分明都鬆了口氣,連聲答應著,一路小心護我出了陵,徑回別院。
這日上午心緒自然又低落到極點。
端木歡顏目盲心明,不過與我說了兩句話,便料著了,微笑道:“若心情鬱結,難免見事不明,也不必強求著學什麼了,建議公主試著彈琴奏樂抒散下心情。”
我苦笑道:“三哥教過我,不過我一向懶,指法早生疏了。”
端木歡顏溫和道:“此一時,彼一時,你這時揀起來,一定學得快。”
他轉頭,令人將琴台搬到院西的小亭中,然後攜了我的手,在我挽扶下一路過去,卻見白石倚長鬆,清泉繞碧亭,又有山風卷席著蒼梧碧竹的清氣穿過,散了不少夏日難耐的暑氣,令人心靜不少。
端木歡顏便坐在我身側,令翻開曲譜,擇了支《梅花三弄》讓我練習,說道:“梅花鐵骨冰心,淩寒而放,愈是冰雪加身,愈是暗香襲人。你莫要去想梅花那小小的花骨朵,隻從那一身冰霜想起。如非嚴寒,如非凍雪,如非萬木凋零,哪裏見得梅花激昂向上的風姿?”
我屏息靜氣,聽著他的話慢慢冥想著,本來僵硬的指骨漸漸鬆散,鬆散而有力地在絲弦上彈跳。
寒風愈凜,梅花愈香,次第而綻,不屈不折,節節向上……
胸中鬱忿之氣更濃,卻不僅為陰差陽錯弄丟的愛情,更為那如冰刀雪劍加之於身的屈辱和噩運。
梅花三弄,正將同樣的鬱忿不屈之氣,以相同曲調三次奏出。初則悲鬱,後則激憤,三則噴薄而出,直將恨意怒火盡數迸濺出來,重現冰天雪地淩風傲立的孤峭風骨。
端木歡顏最初還把著手教我運指方法,後來隻在一旁靜默聽著,由我用並不十分準確的音調,一遍遍地彈著。
當我終於能將完整的曲調三弄完畢,隻覺胸中塊壘也隨了那琴聲奔騰而出,猛地將雙手在那七弦上狠狠一拍,已是泣不成聲。
端木歡顏默然拍拍我的手,由著我伏在他的肩上,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