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果然在她禪房中等我,遠遠見了我,便在小尼的扶持下迎了出來。
脫錦服,摘簪飾,剃去萬縷青絲,洗盡鉛華脂粉,披上灰布僧袍,母親依舊風流嫋娜,靜若瓊枝玉樹,動若淩波踏步,雖然眼角唇邊已有細細的皺紋,依然眉目如畫,不改端莊,僅那等安嫻的氣韻風度,便已風華絕代,舉世無雙。
這天底下,如果還有人能稱得上傾城絕世,國色天香,絕對非我母親莫屬。父親自從有了母親,便將宮中其他妃嬪棄於腦後,從此寵冠後宮,也是意料中事了。
我並沒能完全繼承母親的美麗無雙。幾個哥哥曾經評論我的容貌,說我長得有六七分像我母親,可惜眉宇太過英氣,雙眼太過清亮,加上驕縱太過,不讀詩書,行止無禮,比起母親那等清雅如詩,婉約如水,自然差得遠了。
不過,自古皇帝女兒不愁嫁,何況我有母親六七分的容貌風韻,在寧都閨閣女兒中就算出類拔萃了。蕭寶溶就說過,如果我能安靜些,絕對是寧都城的第一美人。
事實上,蕭寶溶教導有功,或者說,偽裝有功,幾次出席宮廷女眷盛宴時,都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哄我安安穩穩頗有公主風範地坐上一兩個時辰,的確為我贏得了什麼“端淑嫻雅,瓊姿花貌”的美譽,後來還有見過我的男子寫出“燦如春華,芙蓉羞照影;皎如秋月,輕雲婉兮揚”這類詩句,一時我也稱得上名滿寧都,連大哥永興帝蕭寶雋都相信,我已在惠王的熏陶下改邪歸正,知書識禮了。
母親自然知道我的本性,走過來為我擦著額間跑出的汗水,柔聲問道:“又到哪裏淘氣去了?這麼久才過來!”
我自然不敢說和人打架了,笑道:“我一路走一路逛著,看那竹筍正好,叫人現挖了,做了幾樣湯菜吃了才過來。”
母親點頭道:“如果愛吃,多挖些帶回去讓惠王府廚師做給你吃也使得。隻是一次也別吃太多了,那東西雖好,吃多了鬧心。”
隨即母親又問我宮中和惠王府諸人安好,我一一答了,至於北魏可能打過來之事,既然蕭寶溶說不太可能驚擾上清寺,我便絕口不提了。
母親聽了果然歡喜,半臥在軟榻上,讓我偎在她身側,轉而又道:“一轉眼都有我高了……你的哥哥們該為你說親事了吧?”
我便照直說道:“三哥讓我隨緣呢,其他哥哥們不管我這些事的。不過我瞧來瞧去, 一個比三哥好看的男子都瞧不見,嘿嘿,也不知我的倒黴駙馬在哪個角落裏藏著呢!”
母親拍著我的頭,低眉笑道:“天底下有你這種公主麼?哪裏有說自己的駙馬是倒黴駙馬的?”
我便賊賊地偷笑。
母親哪裏知道,我從小見著三哥妻妾成群,後來又認識了同宗的初晴郡主,見她閨闥之內總是美男成群,也打算找上一堆美少年來個左擁右抱呢。
不過這個主意蕭寶溶很不認可,說我的駙馬遇到我這樣的公主一定很倒黴,還不許我和蕭初晴多來往。想來蕭寶溶不認可的事,母親也不會認可。
果然,母親撫著我柔滑的黑發,綿綿說道:“女兒家麼,最要緊的,還是找個可以依托終身的好男子,從少年到白頭,兩個人相扶相攜一生一世,便不枉活一回了。至於貧賤富貴,倒是最不要緊的。……便是嫁了天下至尊,又能怎樣?終究隻是他許多個女人中的一個,勾心鬥角,一不小心,死無葬身之地;若遇天下大亂,國政迭替,更成了無辜殉葬品,或……對手的戰利品……”
我從未聽母親講過這些事,一時聽得怔了。
但我曾經隱隱聽到過流言,說母親出身微賤,並非南方名門高戶的女兒,隻因品貌出眾,才被大將軍蕭彥獻給父皇,從此盛寵不衰。
我兄姐的母家,大多在朝中有幾分勢力,隻有母親完全仗了父皇的寵遇,才在宮中屹立不倒。
我原以為母親在父皇駕崩後即自請出家,是因為夫妻情深的緣故,如今聽來,母親對父皇的寵愛,倒似有幾分不屑。
聽母親把嫁給至尊帝王的遭遇說得這般可怕,莫非她出家,竟是不得已而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