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世那一年,桃蕙正芬芳的時節,忽然便下起了鵝毛大雪,伴著雷聲隆隆,引來萬民惶惑。雪霽後,夜空出現一道彗星,長十丈有餘,經太微星,掃過東井星,月餘不散。
我父皇齊明帝蕭鑾召來太史令,詢問是何征兆。
太史令出語驚人:“天生妖孽,亡國之兆!”
此時後宮傳來消息,玉妃腹痛,怕是要早產了。
太史令痛哭流泣:“妖孽生矣!”
不久,後宮再傳消息,玉妃產下一女。
明帝釋然大笑:“若是皇子,恐怕會太過不肖,動搖我大齊根基。若是公主,早晚是臣僚妻室,於我大齊何礙?”
當即下旨,封甫出世的女兒為文墨公主,小字寶墨,冀盼小公主知書識禮,終生與書香墨香為伴。
不過,與書香墨香為伴,對於我來說,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自從八歲那年,教我讀《女訓》的那個先生被我打得鼻青臉腫掛冠而去,我父皇明帝就沒指望過我能成為知書達理的大國公主;十歲時父皇駕崩,我大哥太子蕭寶雋繼位,改了年號為永興,我更是逍遙自在,無人管束了。
我能認得幾個字,記得幾句詩,全仗了母親玉妃和三皇兄惠王蕭寶溶的親自教導。
母親懷念父親,自請入上清寺修行後,我在惠王府居住的日子,比在皇宮居住的日子要長很多。
大齊皇室中,真正能舞文弄墨滿身書香的,隻有我三哥惠王蕭寶溶,我也和三哥最親。也許,我那樣驕縱跋扈頑劣不堪的性子,也隻性子平和寧謐如水的蕭寶溶能受得了。
於是,等我長到十六歲時,惠王府的上下人等,乃至養著的白鹿靈猿、野雉仙鶴,見了我無不避退三舍,抱頭而去;我住的書宜院,房前廊下,都鋪了厚厚的紅毯子,為的是怕我爬窗鑽戶時摔傷了;親近的宮女內侍,隨手都帶有跌打傷藥,以防我舞弓弄劍時誤傷別人。
可能,也怕我誤傷自己。那些彈弓刀劍,根本不長眼睛。
“阿墨啊阿墨!”蕭寶溶總是卷著本書,倚在榻上看我整天算計著玩鬧,清俊如玉的麵龐一臉無奈:“你該收斂收斂啦!”
我自然不曉得什麼是收斂。
我這溫文俊秀的三哥哥待我極好。
尤記得母親出宮後,太史令又向我大哥永興帝蕭寶雋進言,說我行為放縱,與當日妖孽之兆相符,建議將我也送入上清寺中修身養性。我恰在殿外聽到,當即抓起彈弓,兩顆石子把那太史令打得滿臉是血滿地找牙。待他離宮後,我又叫人把他抓起來暴打了一頓,終於惹怒了我那皇帝大哥,叫人將我捆了,要重重責罰我。
蕭寶溶聽說,來不及換衣裳就衝進宮裏來,連搶帶抱從內侍鞭下把我帶走,才去向皇兄謝罪。後來帶我回惠王府時,因為我被打了兩鞭子,他幾乎一路都將我抱在懷裏,藏在他雪白的裘衣下。
他的麵色,當時也和雪一樣白,眼睛裏水蒙蒙的,卻不曾怪責我一句。我便知這世上,最疼我的便是我這三哥了,從此更懶得回皇宮居住了。
他雖叫我收斂,可我知便是我闖了再大的禍事出來,他必定也會護著我。
但後來有一天,他終於也和我說:“阿墨,從今後少在京中走動,若是出府,多帶幾個侍從在身邊。”
我驚訝:“為什麼?還怕天子腳下,寧都城中,有人敢傷我文墨公主半根頭發麼?”
蕭寶溶難得露出了煩惱之色,他苦笑道:“天子腳下……若是青州的兵馬守不住,讓魏軍衝入廣陵,揮師渡江,便指日可待了。我們這天子腳下,隻怕……隻怕全要淪喪在北朝拓跋氏的鐵蹄下了!”
我雖是驚訝,但從沒想過自己將來會和這個拓跋氏有什麼牽扯,隻坐到蕭寶溶的榻邊,將他身邊兩個美姬趕得遠遠的,倚在他身畔問著:“咱們大齊的將領呢?還有蕭大將軍呢?”
當年,北魏的靖元帝拓跋弘曾攻破齊國的邊防重鎮襄城,我父皇明帝就是遣了大將軍蕭彥大敗魏軍,一直打到洛城,連拓跋弘都在戰亂給射死了。
“蕭彥大將軍鎮守齊閔邊境已經有九年了。大皇兄發現青州有險,已經下旨令他領兵回援,但蕭彥……還要安排閔邊的布防事宜,不知能不能來得及。”蕭寶溶欲言又止,若有所思地苦笑。
他微笑時眸子黑亮如水晶般透明,出神時卻會浮泛起溫柔而迷離的薄霧來,看來格外地高貴沉靜,加上輪廓清潤明秀,別說他那些愛姬,便是我瞧了,都會覺得他是這天底下最漂亮的男子,不由看得出神。
蕭寶溶見我發怔,大約以為我給驚著了,捏了捏我的鼻子,柔聲笑道:“不過,你也不用擔心,隻管在府裏安心呆著,跟好在我身邊就是。”
我淘氣地皺著鼻子,在他手指下扭來扭去,嘿嘿笑道:“我才不擔心呢!我隻想著,我母親在城外上清寺住著,要不要接回來?”
“玉妃娘娘……”蕭寶溶神思微一恍惚,才道:“那倒不用。上清寺出家的女子大多為年老失寵的無依妃嬪,北朝又和我們大齊一般,素以佛門為尊,便是攻到寧都城下,應該也不會為難一群出家的女人。”
“我母親也算是年老失寵麼?”我嗤笑,蹲到榻上,拿了彈弓去彈剛歇上杏枝的一隻紅嘴兒翠鳥。
石子飛過,隻打到了枝椏,驚動了翠鳥振翅掠去,也驚動了一樹杏影香雪亂飄,繽紛落於樹下芳草間。
曛風微拂,輕盈潔白的落花起伏於綠茵茸茸,更覺明媚可愛。
“杏花疏影,楊柳新晴,吟詩弄月好時節啊!”蕭寶溶沒回答我的話,站起身,舒展著蜷在榻上好久的手腳,雲過天青色的輕袍緩帶,更將他修長的身軀包裹出尊貴從容的優雅氣度。
我也懶得為我寵冠六宮十幾年的母親分辨,隻是突然想著,萬一北魏兵馬突然打來,我可能一時半會沒法出城去見母親了。
算了算,已經三個月沒去探望她了。
“來人!來人!”我站直身,將雕著富貴如意牡丹的竹榻用力踩踏得吱吱嘎嘎亂響,連聲吩咐,“快去給我備馬,收拾行李,我要去上清寺!”
蕭寶溶本已走到一邊,準備拉兩個愛姬回屋去,聽我這般大呼小叫,頓時搖起了頭:“你還真說風就是雨,不提起玉妃,也沒聽說你想念母親來著。罷了,今天晚了,明早再去吧,也好讓那裏的侍從先把你的屋子收拾收拾。”
他抬起那雙水晶般瑩亮的眸子,抬頭望一望一碧如洗的天空,自語般道:“其實……也不用急。北魏打到寧都來,哪有那麼容易?嗬……我也無聊了,杞人憂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