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費思量
說起來,他們相識已經有兩三個月了。
這裏是偏安西南一隅的慈姑山。卻有著江湖中頗有盛名的暗器世家南宮堡。他是南宮堡主的三位入室弟子之一。
楊行冪。
幾個月前,他無意來到這座山頭,一整片一整片的扶桑花香吸引了他。他尋不見花,卻隻看到一座兩層的小竹樓。有穿白衣的女子在平地上悠然起舞。那愜意不受世俗羈絆的模樣深深地撼動了他。他冒昧地上前搭話,然後,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到竹樓來。
白衣女子不肯告訴她的真實姓名,隻說,既然是扶桑花的香味指引你我相識,你便叫我扶桑吧。
滿心歡喜的楊行冪一口應承下來。那些日子生活突然變得飽滿亮澤,再不是隻有研究兵器或修習武藝了,他可以看扶桑跳舞,聽扶桑講故事,哪怕隻是跟扶桑說說話,也樂在其中。
有一日。楊行冪來得特別早,因為記掛著那個未完的故事,想知道陸盼霜和姑蘇的結局,迫不及待便去了竹樓。咚咚咚。敲門聲鏗鏘有力。
門開了。
睡眼惺忪的女子隻穿了一件薄薄的單衣,隱約還透出肚兜上的繡花。楊行冪頓時胸口一熱,尷尬地將頭別過去。女子掩著嘴撲哧一聲笑了,道:“進來吧。”仿佛是熱情幹練的客棧老板娘在招呼一個鄉下來的毛頭小子。
楊行冪的臉又紅又燙,道:“你不多穿件衣裳麼,早晨霧涼。”
女子反問:“你不是來聽我講故事的麼,聽故事,是用耳朵,可不是用眼睛。”
楊行冪摸了摸鼻子,尷尬地笑著坐下來,大約是覺得自己太過拘泥小節了,頗有些不好意思,便岔開了話題,道:“他們後來怎樣了?”女子斟了兩杯酒,這動作讓楊行冪發現,桌上的酒與酒杯都是現成的,還有許熱騰騰的白煙,仿佛是她知道他此時會來,早就已經預備了。她緩緩地說:“後來,其實已經沒有後來了。”
“啊?”
“就在那天,姑蘇當著陸盼霜的麵,絕塵離開了山林。陸盼霜站在小屋外麵,看著他的背影,咬得自己的嘴唇都出了血。可是她沒有哭,沒有乞憐,那大概是她剩下的最後一點尊嚴了。她感覺自己支離破碎,魂飛魄散。她終於還是回到了主人的身邊,負荊請罪,並且發誓這一生再不沾情愛,這一生,隻為金錢與利益效忠。”
“她的主人,原諒她了?”
“是的。”扶桑點頭。
楊行冪唏噓,道:“她的日子,想必總是在煎熬裏度過了。她,還想著姑蘇吧?”說這話的時候,他緊緊地盯著女子的眼睛,就仿佛所有的“她”字都應該換成“你”字,仿佛他是在詢問扶桑的近況一般。扶桑撲哧一笑:“你還是以為,我就是陸盼霜麼?”
楊行冪抿嘴不語。
“那麼——”女子妖嬈地向前幾步,湊到楊行冪的耳邊,吹氣如蘭,“我若是陸盼霜,我出現在這裏,便極有可能是受了主人的命令,帶著任務來的。你想,我的任務,會是你麼?”
楊行冪到底也是血氣方剛的少年,再是尷尬,那身體也不聽使喚了。便坐著動也不動地,任由女子的纖纖素手撫上他的肩。儼然是沉醉其中。看著那櫻桃般水嫩鮮豔的唇一點一點地靠近自己,呼吸急促了,心跳加快了,拳頭捏緊了衣裳,眼瞼慢慢地垂下來。
突然,嗅到一陣濃烈的扶桑花香。
雙眼一沉,竟含笑睡了過去。
女子滿意地站起身,退後兩步,從袖口裏掏出一個竹筒。然後走到門外,將竹筒舉高,手指輕輕一抵,那竹筒裏便射出奪目的煙花來,直奔天際。
當楊行冪醒過來的時候,竹樓已經空了。他覺得頭腦發昏,喊著扶桑姑娘的名字,但是裏裏外外都沒有尋到。他滿腹疑慮,還有隱約的不祥預感,他蹣跚地回到南宮堡,卻在大門外遭弟子重重圍困。他的師兄紅著眼睛怒喝道:“你這弑師的叛徒,還敢回來。”
楊行冪駭然:“師兄何出此言?”
暴怒的師兄咬牙切齒,道:“你還裝做什麼都不知道,方才,師父遭人行刺,已,已經遇害——那刺客的衣裳,有一片布扯在師父手裏,你自己看。”說著,將一塊撕爛的皺巴巴的布料扔在地上。楊行冪頓時駭然,因為他在低頭的同時,亦發現自己的衣角剛好缺了那樣一塊,無論顏色,形狀,幾乎分毫不差。周圍的師兄弟們也都發現了,將警覺提得更高,劍又向前出了一寸。
“師兄,你聽我解釋……”楊行冪急急地辯解道,“你知道師父向來最疼我,我亦對師父敬重有佳,怎會害他?方才,我並不在南宮堡啊。”說著,便將自己不在場的證據陳述了。但心裏卻越來越忐忑,因為說話間他漸漸地意識到,這一切或許都是她的扶桑姑娘預先設好的局。他聽得師兄揮劍怒喝道:“你說你與那姑娘在一起,她如今人在何處?”
楊行冪想了想,懷著僅有的一絲僥幸,帶著眾人去了竹樓。
誰知,那裏徹底荒蕪了。楊行冪離開之前,他隻是尋不到扶桑的蹤影,片刻之後他再回來,卻看到連整個竹樓都坍塌了。成了廢墟。還有滿布的塵土和雜草。他的師兄笑了起來,道:“你說,你剛才就是在這裏,和一個女子廝混?她莫非是山裏的狐妖不成?”
楊行冪已顧不得辯駁師兄的用詞是否恰當,他將近來發生的事情逐一串聯,想他是如何巧妙地遇見那神秘的女子,如何會在竹樓裏昏睡過去,又如何恰恰在他昏睡的時候師父遭了行刺,而他的衣衫的一角,則飛去了凶案的現場……
這些,都是有人故意陷害他的吧?
扶桑姑娘想必就是主使者收買在他身邊的奸細。
隻因南宮堡主已到垂暮之年,正在積極地物色接班的人選,三位入室弟子,最受疼愛的便是他,可如今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百口莫辯,不但繼承的資格遭質疑,甚至,連南宮堡也未必還有他的容身地。
他仿佛看見大師兄心滿意足的微笑,看見二師兄眉目裏的輕佻,他們,平日裏跟他素來是麵和心不和,在暗地裏的較量也屢屢有之,發生這樣的事情,他們都是受益者,又會不會,根本就是他們當中的某一個在算計汙蔑他呢?
他感到灰心,淒然地笑了起來。
跟著,就有人大聲地咆哮,他在撒謊,他根本就沒有證據,他不配留在南宮堡。也有人說,我們現在就要他給出一個交代。我們要殺了叛徒為堡主報仇。討伐的聲音此起彼伏,充斥滿整座山林。
那時候,楊行冪滿腦子的念頭,都是要找到失蹤的扶桑姑娘,向她問清楚事情的原委。若她並不是同謀,她則可以向眾人力證自己的清白,若她是同謀,那麼,無論是威逼還是利誘,他都要她說出真相,說他當時是和她在一起,根本無暇分身去行刺師父。
那時候,南宮堡的人一窩蜂湧上來。
尤其是兩位師兄最賣力。
楊行冪的武功並不輸給他們任何一個,可是,畢竟雙拳難敵四手。漸漸地也落了下風。
逃出來的時候,腹背已有多處的傷了。還有心臟受到內力的震擊,劇烈的疼痛,經脈運轉有如生了鏽的齒輪。
山路崎嶇。
腳步踉蹌。
楊行冪從來沒有那樣狼狽過。忽然,身體失了重心,沿著山坡骨碌骨碌地滾了下去。隻覺得,眼冒金星,猶如溺水般虛脫難受,迷蒙間有一雙繡花鞋走到了眼前。他很努力地試圖撐開雙眼,但終還是不得不垂落。
也不曉得那樣昏沉沉地燒了幾個時辰,睡夢裏總有交替出現的幻景。
當楊行冪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名黑衣的女子,約麼二十三、四歲的年紀,瞳孔黯淡,神情木訥。他脫口便問:“你是誰?”
女子道:“我救了你,怎的連聲道謝的話也不說?”
此情此景隻讓楊行冪又聯想到了扶桑,胸口一痛,沉默下去。
女子便輕歎了一口氣,端著藥碗走過來,道:“喝了吧,你的傷會好得快點。”這時楊行冪注意到自己所有的外傷都已經用紗布或藥膏貼住了,減輕了疼痛感,甚至已經有愈合的跡象。他感到不可思議,問道:“姑娘給我用的,是什麼藥?”女子的眉頭一皺,不悅道:“我既然救了你,便不會害你,這藥你若是害怕喝,我拿去倒了。”
楊行冪連忙製止:“在下並沒有冒犯的意思,隻是好奇姑娘都用了什麼靈丹妙藥。既然姑娘不願意告訴在下,也就罷了。在下,楊行冪,敢問姑娘芳名?”
“我叫陸盼霜。”女子漠然地將碗擱在桌沿。但那三個字卻刺痛了楊行冪。他愕然驚呼:“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陸盼霜。”
女子重複道。她乖張的行事、無常的喜怒原本都應該成為初相識裏的亮點。可是,楊行冪卻隻在意她的名字了。
她竟然有著跟扶桑故事裏的女主角一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