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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濯香令十二濯香令
語笑嫣然

§ 暮雲過了

§ 暮雲過了

曈曨晨景。明滅曉光。

那一劍,沒有刺入木紫允的心臟。劍尖停留在了胸口一寸以外的地方。凝固如冰淩。樓煙尋隻是呼喊了一聲,轟然倒地。

木紫允看著他不瞑閉的眼睛,張大的嘴,還有脖子上如裂穀一般的九節鞭的傷口。驚得目瞪口呆。傅焉綺淡然一笑,道:“我也是自私的。你若死了,玉宸會怨我一輩子。”原來剛才的那番話隻是說給樓煙尋聽,是想降低他的戒心以便偷襲,傅焉綺始終也做不到殺了木紫允。

無法,殺了那個,明玉宸所深愛的女子。

她的笑容那麼悲涼,那麼無奈。

木紫允良久不能言。她所遇上的,來自烈獄門的門徒,無論是明玉宸還是傅焉綺,都有著看似複雜卻最單純的心機,他們是如此的堅韌與熾烈,她也許永遠無法企及。他們的身份或許汙濁難藏,是溝渠裏最黑暗的一塊,但他們卻偏生要木紫允生出了感動與敬佩來。

傅焉綺告訴木紫允,她將明玉宸鎖在莊園地下的囚室裏。她扔給木紫允一把銅鑄的鑰匙。然後縱身躍上圍牆。

“傅姑娘,你要去哪裏?”

“我是烈獄門的人,自然要回去複命。”女子背對著木紫允,臉上的笑容淒然,她看不見,卻可以想象得出,她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圍牆外,僵了許久,獨自無言。化功散牢固地盤旋在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她虛弱地低身拾起鑰匙,朝著地下囚室慢慢走去。

化功散的毒,隻是尋常普通的毒藥,很容易便可以解開。這一點,明玉宸也知道。所以,他才會在囚室的門打開以後,在聽木紫允講述了剛才發生的事情以後,慢慢地朝著囚室的大門走去。

“你要去哪裏?”木紫允再度問出這句話。

明玉宸回頭對她笑:“其實你的心裏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木紫允搖頭:“你的武功已廢,你縱然回了烈獄門,又能怎樣?”

“至少給焉綺一個交代。”明玉宸道,“若不是為了我,她不會變成烈獄門的叛徒。而我們都知道,沒能完成自己的任務,縱然天涯海角,也逃不出門主的五指山。她跟我一樣,隻有一個選擇,那就是回到烈獄門,承擔這一切的後果。”

囚室幽暗,甚至照不出各自臉上的表情。男子隻能在話語中放進更多的從容與笑意,他說:“木姑娘,你保重了。”

“明玉宸——”木紫允急急地喊著他,“答應我,一定要保住性命,到揚州來找我。”這清脆的嗓音,像繞梁的華章,盤旋在空蕩蕩的囚室裏。

明玉宸淡然一笑:“好,我答應你。”

很久以後,木紫允仍然會覺得,她和明玉宸,雖然相處不深,但她卻是了解他的。那是屬於彼此的默契。她能猜到他在聽聞了傅焉綺的消息之後會做出怎樣的抉擇。由始至終,這個少年都光明磊落,沉實而有擔當。傅焉綺是為了他而背叛烈獄門,倘若他放任她回去受罰,置她的安危於不顧,木紫允想,我反倒是要唾棄他的吧。

可是,那樣完美的明玉宸,卻犯了終身也不可彌補的過錯。他失約了。他沒有履行那個承諾。沒有到揚州來找她。

木紫允總是要想起她是如何在昏暗的囚室裏目送少年離開的背影。她常常想,若是有一天明玉宸真的出現在她的麵前,她會是怎樣的心情?

她懂得他的情意。

雖然這情意他始終深埋著,不肯在她的麵前承認。或許正因為這樣,他們才可以相處得那樣坦蕩,酌酒對飲盡歡顏。

一個又一個的春夏過了。

揚州的水,消過又漲;揚州的花,開了又謝。

木紫允常常在夜裏撫琴,撫的都是溫婉如流水的古調。每次曲終,她的心裏模模糊糊的,都會閃現出一個人影。

仿佛是明玉宸。

又仿佛是別的某個人。

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曲折綿延的,在歲月裏刻滿了同樣的字:暮雲過了,秋光老盡。

鳳舞斬

1、濯香令

蜀地。

邛崍天台山。

山如秀女,鐘靈毓巧。溪澗與綠樹相映,紅花綴著嶙峋的山石。蛇腰似的藤蔓,偶爾纏過半簾煞白的瀑布。

橫月峰上,萬綠叢中,就是畫意城的所在了。遠遠地,她已經能看到一角飛簷。

每一次在執行任務之前,尹傲璿都會想,這次的任務到底是輕易還是棘手呢,有無性命之憂?盡管她的武功卓絕,在江湖同輩人之中難有敵手,可總還是免不了擔心。

沒有人知道紅袖樓的金刀小主尹傲璿總是擔心自己死於刀光劍影之中。

人人都怕死。

她也怕。

隻是她從來不對任何人透露出自己對死的畏懼。因為她原本就是和生死打交道的人。

紅袖樓是江湖中最具爭議的門派,非正也非邪。無論是誰,隻要出得起價錢,都可以委托紅袖樓替自己辦事。這所謂的事,哪怕殺人放火,坑蒙拐騙,都不在拒絕之列。紅袖樓門人須隨時謹記的規條,那便是不可對自己的任務持私人的感情或態度,願意或者不願意,都必須盡力完成。

尹傲璿的懷裏揣了一麵令牌,是以青銅混合黃金打造的,叫做濯香令。

一塊令牌即代表一個任務。

在紅袖樓,濯香令隻有八個人才有資格擁有。

除了剛剛接任紅袖樓樓主的少年沈蒼顥,餘下便是樓中七位女子。她們都是江湖後起之秀,容貌武功各有千秋,人稱玉羅七小主。

兩個時辰以後,尹傲璿從畫意城的城樓上救下了一個被捆綁懸吊的人。

這就是她這次來畫意城的任務。

揮開窄而彎曲的兩柄赤金色長刀,刹那之間,疾風卷地,大樹彎折,在場所有的人都被她震懾。

人群之中,一名白衣的男子氣定神閑之餘,心中也不免暗暗驚詫。“紅袖樓,金刀小主尹傲璿?這是鳳舞斬?!”

所謂鳳舞斬,是尹傲璿成名的絕技。當功力發揮至三成,刀為本色;五成時,赤金略深;七成則變做銀紅,有散碎的白光;若達十成,刀身便如同那浴火的鳳凰,通體鮮紅,嫋嫋娜娜的放射出烈焰般的光。

尹傲璿麵無表情,目光越過重重人頭,望著那白衣男子。

她也知道對方是誰。

他是畫意城城主慕軒赤的獨子,慕憐尋。

慕憐尋如白鶴般躍起,在城頭站定,大聲地喝問道:“尹傲璿,你要將龍瀟湘帶去哪裏?”

紫衫白裙的龍瀟湘此刻已經被尹傲璿從刑架上救下,她站在她身側,發髻淩亂,傷痕累累。

她是鏡花水域域主紅月離的弟子。她混入這畫意城已經兩年有餘。兩年來,她一直在城主慕軒赤的身邊,為其效力。

而她的真實目的,是要盜取鴛鴦連環解的武功秘笈。

而今事情敗露,慕軒赤揚言要將龍瀟湘懸吊於城樓上,鞭打曝曬至死。他還想借此引紅月離現身。但紅月離偏不如他的意,便雇了紅袖樓的人代她出麵,來救龍瀟湘。

一番激戰過後,尹傲璿帶著龍瀟湘逃出了畫意城。

畫意城眾人被她們遠遠地甩在後方。

任務如此順利,倒是超出了尹傲璿的預想。然而,行至山腳,她才發現,果然不能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因為龍瀟湘中毒了。

她突然從馬背上栽下來,滾進路邊的草叢裏,轉眼就昏昏沉沉,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到底中了什麼毒,又是怎麼中的毒。

很快,她便不省人事了。

倘若不能將龍瀟湘安然送達目的地,這任務便算是失敗了。尹傲璿略一思忖,將龍瀟湘藏進了一個山洞裏,她自己又重新折回了畫意城。

2、笑容

慕憐尋似是未卜先知,一見到她,便胸有成竹地笑了。“我知道你必定會再來。”

尹傲璿冷冰冰的,隻說兩個字:“解藥。”她素來表情無多,言辭簡略。

她看上去如冰雪,如寒霜。

巧的是,慕憐尋跟她何其相似。他如止水。如冷鋼。他從懷裏掏出紫砂的小瓶,說道:“解藥在這裏,但是,解藥必須配合慕家獨門的內功心法使用,隻有我才能救她。你帶我去見她。”

尹傲璿心道,既然我可以在畫意城的刀山劍陣中將龍瀟湘救走,又何必怕這慕憐尋會趁機再來什麼陰謀?

她便同意了。

但慕憐尋竟然真的隻是一心為龍瀟湘解毒。尹傲璿再是防著他,也瞧不出他有半點異心。

解了毒之後,他對她們說:“你們沿著北邊的山路走,能夠更快地離開天台山地界。”

“為什麼?”尹傲璿不解。

慕憐尋俯身看著尚且昏迷的龍瀟湘。她興許是在睡夢中碰上了不如意,雙眉緊蹙。他便也跟著,將眉心擰成一股繩。他說:“毒是父親下的,非我本意。我也不願看著她受鞭刑曝曬而死。你要將她平安地送回鏡花水域。”

尹傲璿似乎明白了,慕憐尋對龍瀟湘是有些情意的。她問他:“你不等她醒來,親口對她解釋?”

男子搖頭道:“算了。”

這兩個字仿佛極其沉重,而尾音又淡至虛無。尹傲璿覺得,她又開始不明白了。但腦海中偏生多出一個念頭,岔開了話題,問道:“若你對她心存顧念,那在畫意城中,你我的激戰,你莫非是故意輸給我的?”

慕憐尋笑了。

那笑容是苦澀的,但優雅,神秘。

他沒有回答。

許久以後,那樣的一個笑容,始終停留在尹傲璿的記憶裏,想起來總覺得心微微的疼。仿佛世上再無人可及。

3、傾談

按照慕憐尋所言,尹傲璿帶著龍瀟湘沿北邊的山路走出了天台上地界。

兩人一路相伴,龍瀟湘是溫婉善談的女子,論風韻,她比尹傲璿多了幾分嫵媚,論舉止,又比她更活潑可愛。

傲璿覺得自己有點羨慕她。

都說人的性格多數來自天生,難有骨子裏的變改。尹傲璿常常覺得,自己這樣冷漠倔強,既不受人歡迎,且拙於混跡在複雜的江湖。

江湖不適合她。

可她偏偏入了江湖。

但龍瀟湘卻說:“尹姑娘,我喜歡你這樣的女子。看似深沉,內裏簡單。你大約是有自己的一套見解和待人接物的方法吧,你一定不會受強權左右,你能完完整整,隨心所欲的做你自己。可我呢,嗬嗬,你一定不曾有過我這樣的處境。”

“怎樣的處境?”尹傲璿一問,龍瀟湘便緘了口。隻是啞笑。

尹傲璿也曾告訴龍瀟湘,是慕憐尋手下留情,故意放走了她們。也是他解了她身上的毒。

龍瀟湘聽罷,倒不意外,隻是眼神逐漸飄遠,似是想起了很多往事,不勝感慨。

她猶豫著開口:“他?對你有意?”

龍瀟湘苦笑起來:“有意?尹姑娘,你愛過一個人嗎?”

尹傲璿忽然愣住了。

她的確是沒有愛過。

正因為沒有,所以對愛情充滿了幻想和期待,她覺得愛情是人世間最強大的力量,勝過千軍萬馬,勝過電閃雷鳴。

隻要堅定了愛情的信念,就算身死,心亦不死。

是為永生。

龍瀟湘聽罷尹傲璿這番言論,笑得更厲害了。她道:“尹姑娘,你太天真了。也許對我們女子而言,愛一個人便是赴湯蹈火粉身碎骨的承諾,可男子卻不一樣,他們的心中有天地,有江湖,有名譽地位甚至是一本小小的武功秘笈,這些,樣樣都勝過愛情。”

尹傲璿無言相對。

過了一會兒,她問:“那你呢?你愛他嗎?”

“誰?”

“慕憐尋。”

龍瀟湘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五天後。

她們安然返回洞庭湖。鏡花水域是一處神秘的地方。周圍怪石嶙峋聳立,有連綿的竹海,也有波瀾不驚死水一般的湖。

臨別時,龍瀟湘的麵容惆悵,遠遠看見紅月離穿著黑色的袍子,站在懸崖上山洞的入口,她回過頭來對尹傲璿說:“尹姑娘,你的任務完成了。謝謝你這一路對我的照顧。”

尹傲璿皺著眉頭笑,隱約覺得龍瀟湘好像欲言又止,她便問她道:“龍姑娘,你是否還有別的什麼話要講?”

龍瀟湘隻是搖頭。

轉身的背影,如一縷輕煙。

4、幾樣情

很快就傳出鏡花水域弟子龍瀟湘弑師叛變的消息。尹傲璿聽到這消息的時候,手一震,滾燙的茶水撒在白皙的手背上,但並不覺得疼。她回想起臨別時龍瀟湘的欲言又止,禁不住有一點隱隱的念頭在腦海裏升起。

這莫非就是龍瀟湘當日欲言又止背後的原因?她是早已預計?

尹傲璿隱隱覺得事情並不簡單,但隨即又再聽了下文:龍瀟湘的行刺並沒有得手,紅月離沒有死,她隻是受了傷。

以龍瀟湘的武功,她要殺紅月離,除了靠出其不意的快狠準,也沒有別的必勝辦法。她不是紅月離的對手,所以她敗了。幸運的是她還能活著從鏡花水域逃出來。

眼下,鏡花水域的弟子正在全力地緝拿這名叛徒。

那一日,尹傲璿經過官道上的驛站,卻見馬廄裏有人疾馳而出,竟是龍瀟湘!她的後麵跟著一群騎馬的紅衣女子,統一的裝束,是鏡花水域的弟子。

尹傲璿心中一動,拋出一柄金刀,那刀如風車的槳片旋轉,凜冽的劍氣將馬背上的眾人紛紛推倒,栽下馬來。

龍瀟湘伸手過來:“上馬!”

尹傲璿借勢躍起,躍上馬背,兩個人一路疾馳,將追兵遠遠拋在身後。

到了一處小鎮上,人聲鼎沸,她們忽然相視大笑。

客棧裏,一人一壺酒,仿佛男兒般豪氣對飲。龍瀟湘問尹傲璿:“尹姑娘,我是否能雇傭你,將我送回天台山畫意城?”

尹傲璿愕然地看著她:“為何你才從那裏逃出來,又要自投羅網再回去?”

“為何你安然地抵達了鏡花水域,卻又成為行刺域主的叛徒?”她連出兩問。

龍瀟湘苦笑道:“你可還記得,我曾經說過,於我們女子而言,愛一個人,就是赴湯蹈火粉身碎骨的承諾?”

尹傲璿點頭,記得,她當然記得。

“那麼,你大概就能想象我為何要行刺紅月離了。”

“是為了慕憐尋?這就是你報答他的情意的方法?”尹傲璿驚愕地盯著龍瀟湘。

龍瀟湘搖了搖頭:“不是慕憐尋,而是慕憐尋的父親。畫意城的城主,慕軒赤。”

龍瀟湘愛上的人,是慕軒赤。

從她暴露身份的那一刻開始,一切就都是她心甘情願受慕軒赤利用而設的局。慕軒赤有意安排她千辛萬苦地回到鏡花水域,降低紅月離的戒心,希望她能肆機殺了那女魔頭。

可她卻還是失敗了。

她想,如今天下惟有畫意城才是她的容身之所。因為慕軒赤說過,他會收留她,善待她,甚至迎娶她成為他的妾室。

兩年來,這段感情從未曝光。她曾經在暗夜裏偷偷地凝視他,沉醉於他的優雅和威儀——就算他的年紀虛長她十六歲有餘,就算他們還是物主與盜匪的關係——可那份癡迷,深深地撼動著她,令她無所適從,隻感到懊惱和抓狂。

後來,他也發現了,這女子看他的時候,眼中的情愫是與眾人不同的。他細看了她的臉,撫摩著她的輪廓,她都沒有退縮。他戲謔地問她是否愛上了自己,她慨然點頭。光天化日盡褪自己的衣衫。她說不要再做黑暗中的螻蟻,她愛他,以前,愛得癡狂而隱忍,現在,要愛得熱烈而坦蕩。

關於龍瀟湘的身份,慕軒赤是事後才知道的。雖然很吃驚,但冷靜過後再細想,他可以不予計較。他說,他是堂堂一城之主,什麼門派之別、敵對之勢又怎能影響到他。

他說,我要定你,就是你。

這諾言徹底地瓦解了龍瀟湘。從此甘之如飴。

紅月離沒有告訴過龍瀟湘,有關鴛鴦連環解的事情。慕軒赤說,鴛鴦連環解是慕紅兩家的祖先共同參悟的,秘笈分內功心法和武功招式兩部分。彼時的兩家祖先情同手足,不分彼此,於是將秘笈一分為二,慕家存心法,紅家得招式;但自祖先逝世以後,兩家的後人便各自起了私心,都企圖將對方的那部分秘笈占為己用。

慕軒赤說,畫意城素來不過問江湖恩怨,但鏡花水域卻三番四次來挑釁。眼看著紅月離的勢力越坐越大,已然威脅到他,他問她:“瀟湘,如果我想要你去刺殺你的師父,你可會答應?”

龍瀟湘莞爾,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那些恩愛和苦肉計回憶到這裏,暴風中晃動的窗欞打斷了思緒。客棧周圍,呼呼的盡是飛沙走石的聲響。

酒已現了底。

麵有酡紅。

對麵的女子喝下最後一口,緩緩道:“你這樣雇傭我是不合規矩的,你得先到紅袖樓,見過樓主,付了定金,然後再由樓主將任務傳達於我。而且,派誰來執行任務,不是我們做屬下的能夠支配,要全看樓主的意思。”

龍瀟湘似有愁容,默不做聲。

尹傲璿卻嫣然一笑,又道:“但我可以送你回天台山,是出於朋友的道義,分文不取。”

她們於是按原路折返畫意城。一路上,沒有少遇見鏡花水域弟子的阻撓,她們仿佛是在刀光劍影中以鮮血為自己開道。龍瀟湘總是說:“幸虧有你,尹姑娘,憑我的武功,還不知道能否逃得過,隻怕是要曝屍荒野了。”

“你的鳳舞斬果然名不虛傳,紅袖樓的玉羅七小主,想必個個都如你這般矯捷聰慧吧?”

“唔……”尹傲璿淺笑,“龍姑娘,你忘了,你不應該提紅袖樓,如今在你麵前的我,隻是一個會武功的平凡女子,不是什麼紅袖樓的金刀小主。”

龍瀟湘想了想,皺眉問:“但事情遲早要傳到紅袖樓去的,到時你如何交代?”

尹傲璿從容一笑,輕輕地昂首道:“這是我的私事,我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

第六日,黎明時分。

她們來到了畫意城的城樓下,頭頂飄著獵獵的五彩旗幟。終於到了。兩個人都舒了一口氣。城門打開時,白衣的少年負手而立。

她們的心,都微微地動了一下。

這一次,畫意城以上賓之禮接待了尹傲璿。那天恰逢暴雨,自午後開始,天氣驟然起了變化。才到傍晚,已經有山泥傾斜,石樹坍塌。龍瀟湘便將尹傲璿留在畫意城,要她等天氣好轉了才離開。

尹傲璿沒有拒絕。

是慕憐尋領她去的房間。

清新雅致的房間,仿佛是少年身上似有還無的薄荷香。她忽然開口說:“她既然回來了,也是為了你們畫意城而背叛了師門,她就不再是鏡花水域的弟子,也不再是你的敵人,你要善待她。”

慕憐尋沒有想到尹傲璿會對自己說這番話,愣了一下,才點了點頭,說:“我會的。”

安置好她,他準備離開。走到門口,忽然又停下,半開玩笑地說道:“我還以為你從來說話都不超過三個字。”

他這一說,少女的臉竟然紅了。

但是,少年沒有回頭,他沒有看見。

5、決裂

暴雨停了以後,尹傲璿還是沒有離開畫意城。

主人沒有下逐客令,那客人竟像是生了鉛,總不願將腳步挪出這座城。

偶爾在簾下聽雨。

偶爾,看白衣少年在庭院中舞劍。

蕭蕭颯颯的落葉,飛了滿地。仿佛一卷水墨畫。又仿佛無聲的韻律。撩動心弦。

尹傲璿很清楚,她不想離開。她的身,她的心,都留戀此處。她總是要問慕憐尋:你去看過龍瀟湘了嗎?你打算如何安置她?你是否明白她對你的情意?……

前幾次,慕憐尋還能夠好脾氣的應對,但後來竟然發了火。他站在櫻花樹下,拉長著臉,“你為何總是要在我麵前提起她?!”

因為——

因為我希望你幸福!

這句話堵在尹傲璿的喉嚨裏,她始終沒有說出口。慕憐尋留給她拂袖而去的背影。滿園景致似乎都變得荒涼了。

這世間有一種人,能夠將心事藏得極深,極隱晦,寧可煲一壺苦水自我煎熬,也矢口不提。她分明愛上他了。

來了畫意城這麼久,尹傲璿隻見過慕憐尋,卻一次都沒有見過城主慕軒赤。他時常不在慕府,偶爾是奔走在外,處理一些城中事務,偶爾他喜歡住在一處山間小樓裏,不受打擾,精心練功。

某一日,尹傲璿經過慕軒赤的書房,也和往常一樣,聽不見書房裏有任何動靜。想來城主還是不在,她其實挺想會一會她。

就在這時,一陣風把書房的門吹開了。風裏麵竟然夾雜著一股刺鼻的血腥氣!

她頓時心頭一緊,升起不祥之感,急忙推開虛掩的房門一看,隻見龍瀟湘躺在地板上,渾身是血,已經奄奄一息。

她衝進去抱起她,鮮血瞬間也染紅了她的白衣。“發生什麼事了?龍姑娘,是誰傷了你?!是誰?!”

龍瀟湘仿佛神誌不清了似的,語無倫次。她說:“是我……是慕軒赤……是紅月離……”

她又哀求:“尹姑娘,求你,不要讓慕憐尋知道……”

半個時辰以前。

龍瀟湘在書房為慕軒赤研磨。魁梧而健碩的中年男子,素喜畫山水。她站在他旁邊,覺得彼此宛如一對璧人。

這時,他們突然聽到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樂音。

樂音婉轉,悠揚之中,暗藏殺機!

龍瀟湘猛然感覺頭痛欲裂,眸子裏竟然泛起了綠光,似一匹黑夜中的惡狼。

轉眼,她便失去了理智。

她拔劍對準慕軒赤的要害,瘋狂地想要殺了他。倉促間,慕軒赤以毛筆為武器相迎,隻聽龍瀟湘陰笑著喃喃地吼道:“你利用我身邊最親的人來殺我,我便是向你學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慕軒赤麵色鐵青,一邊退避,一邊漠然輕吐:“紅月離,你以為練成移魂換影之術就能將我打敗麼?妄想!”

所謂的移魂換影,並非真的將兩人的魂魄掉換,而是以藥物和內力控製,再以特定的樂音為啟動,使受控人的行為和意誌由施術之人支配。

早在龍瀟湘行刺紅月離,逃出鏡花水域的時候,她就已經中了這移魂換影之術。

而紅月離假意派人追剿叛徒,實則在暗地尾隨龍瀟湘,待龍瀟湘進入畫意城,在與慕軒赤單獨相處之際,紅月離便催動樂音,使龍瀟湘的意識失控,成為行凶的工具。

但龍瀟湘豈是慕軒赤的對手。

短暫的驚愕之後,慕軒赤毫不留情地還了手。

毛筆就像利箭,刺穿了龍瀟湘的心臟。

與此同時,窗外有驚鴻般的人影掠過,慕軒赤飛身追去,連回頭多看一眼龍瀟湘都沒有。

彌留之際,龍瀟湘將真相和盤托出。

她道:“尹姑娘,我沒有想到紅月離會這樣利用我,早知如此我就不應該來畫意城。但這樣也好,我死了,至少我沒有親手傷害我愛的人。尹姑娘,我求你,不要讓慕憐尋知道真相。若是他深愛的女子,將她的身與心,都給了他的父親,而最終卻又是死於他的父親之手。尹姑娘,他要如何麵對?他會如何與自己的父親相處?他情何以堪?”

是啊,他情何以堪?

龍瀟湘擔心他們父子無法相處,她是為了慕軒赤,而我——

少女的眼中流露出哀痛,而我為了你。

慕憐尋。

龍瀟湘話音一落,攥著尹傲璿衣袖的手驟然一鬆,垂落在身側。痛苦的表情緩緩凝固,她落下了最後一口氣。

就在這時,門外衝進來一道身影。

是慕憐尋來了。

他看到的是慘死的龍瀟湘,房間裏沒有別的人,而尹傲璿滿身是血。他瘋了一般撲上前,跪在龍瀟湘的屍體旁邊,顫抖著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尹傲璿張了張口,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她剛剛才答應了龍瀟湘,她要隱瞞真相。

慕憐尋見尹傲璿不回答,突然大吼起來:“你說話啊?瀟湘……瀟湘她為何會死?”

尹傲璿緩緩地站起身,眸子黯淡無光。她說:“我無話可說。”話音剛落,慕憐尋的劍立刻指上她的咽喉。燒紅的眼睛,凶猛的瞳孔。

“你若不說,我便會以為,是你殺了她。”

“我沒有。”

“那你告訴我,凶手是誰?你來的時候看見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有看見。”

這一刻,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男子如發狂的猛獸一般咆哮著說你若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便殺了你。

他在逼她。

尹傲璿麵無血色,笑容蒼白。她隻說了三個字,隨便你。與此同時,她也為自己感到驕傲,因為她遵守了對朋友的承諾。

有生之年,第一個,也是惟一的一個,朋友。

信念是一種奇怪的東西。或許在旁的人看來無傷大雅,或不可理解,但在自己看來,卻比希望還重,比性命還重。

霎時間,慕憐尋大吼一聲,向前一步,手裏的劍直指向尹傲璿。

她沒有躲。

劍紮入她的左肩,她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她隻覺得自己的鎖骨仿佛要被這把劍挑斷,疼痛蔓延至全身,就連雙腿也在發抖。可那都比不過她的心——

心痛。

她淒然一笑,說道:“原來,我的武功真不如你。我能活到今日,都是你手下留情。”

6、異事

慕憐尋沒有殺尹傲璿。他知道,他不能因為尹傲璿在死亡的現場就盲目地將她判定為凶手。他惱怒的隻是她分明看見了什麼,但偏要隱瞞。

雨勢漸猛。

他揮手嗬斥道:“你走。滾出去!”

她離開了慕府。瓢潑的大雨淋得她渾身透濕。沒有經過處理的傷口化了膿,即便愈合,也會留下難看的疤痕。

她想,那是她情與義的代價。

一生難以抹殺。

而關於龍瀟湘和父親的私情,慕憐尋其實是知道的。否則,他也不會將自己的感情壓抑著,獨自默默承受。

一如尹傲璿對待他。

他們彼此都不知道,彼此是何其相似。都為了深愛的人,隱忍,緘默,身體裏都裝載著外人無法分享無法排解的苦。

那日,慕軒赤躍窗而走,他心知那一抹驚鴻般的影子正是紅月離,心頭頓時湧起萬般滋味。他已經三十年不曾與她麵對麵了。

而鴛鴦連環解的說法,是慕軒赤對龍瀟湘撒的謊。那本是他和紅月離無意中得到的,無關慕紅兩家的祖先。

那時,他們還是恩愛的情侶,十八九歲的年紀。後來也不知是誰先動了私心,企圖將秘笈獨占,因而翻了臉。

搶奪秘笈的時候,他們都打傷了對方,秘笈被兩人撕開,一分為二。一人得內功心法的部分,一人則攥著秘笈下半部的武功招式。

這件事情江湖中人知道的並不多。後來紅月離自創鏡花水域教派,並未闖下太響亮的名堂,也就淹沒在了這個武林群雄並起的年代。

可是,她跟慕軒赤乃至整個畫意城的恩怨,倒也多年不減。

造化弄人。

雖則他們撕破臉皮,胸中各有恨意,但那情感卻羈絆著,牽連不斷。所以,慕軒赤在一個心係自己的女子麵前,說著和另一個女子有關的謊。

他對紅月離尚未忘情。

他不要龍瀟湘對他有異心。

他的溫存纏綿,甜蜜誓言,統統都是違心的。他不愛龍瀟湘。他對她隻有欲望,隻有利用。但誰又說得清楚,究竟龍瀟湘是否心知肚明,又是否心甘情願呢?

真情假意,冷暖自知。

當尹傲璿負著傷,離開畫意城的時候,在山中樹林,她看見慕軒赤和紅月離的那一場激戰。她遠遠地看著,疲憊的身體靠著樹幹。

一動也不動。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這畫意城的城主,若不是紅月離喊出慕軒赤的名字,她甚至不曉得那就是名動江湖的輕煙疊鶴掌白骨神侯慕軒赤。她隻是依稀想起來,幼年時,她曾遇見他。她失足落水是他救了她。那溫和的眼神細軟的問候,就那樣一直停留在她的記憶裏。她想,難怪她會對慕憐尋有一種莫名的親切,原來就是因為他的模樣酷似自己遍尋而不獲的救命恩人。

她看著他們將愛恨融於招式,以性命相搏,林中疾風驟起,翻雲覆雨。而到約略可以致命的時候,雙方又頻頻留手。

漸漸地,尹傲璿竟忍俊不禁。

她想,這場戰役,大概是永遠沒有盡頭的吧。他們都不舍得殺了對方,再僵持下去又有何意義。她施施然地轉身走了。

才走了沒幾步,突然間,背後傳來一聲咆哮,和一聲尖利的哀號。尹傲璿心頭一緊,再提了勁,飛快的往回奔走,看見的卻已經是慕軒赤和紅月離相繼倒下的屍體。

叢林靜謐。

隻餘下一陣清幽的芬芳。

誰能在瞬間擊斃當世武林兩大頂尖的高手?!

她心裏頓生升起一陣涼意。

她仔細地查看了周圍的環境,除了他們打鬥的痕跡以外,就隻有她自己的腳印。說明這裏沒有第四者出現過。

她又蹲在屍體旁邊,仔細地檢驗,發現慕軒赤和紅月離的傷口上都帶著一種黃色的粉末,傷口周圍還凝固著暗紫色的血塊。

她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刮下那些粉末,再挑了一點暗紫色血塊,用布包著,帶回了紅袖樓。

她想,如若解開了這些物質,或許就能解開兩人離奇死亡的原因。而紅袖樓的樓主沈蒼顥對藥物和醫理都有認識,對某些怪異的現象更是頗有興致,或許可以交給他看看。

回到紅袖樓,向樓主稟明了自己這段時間的去向以後,樓主倒並沒有責罰她。不僅不罰,他看到她帶回來的布包,還頗有點高興。便連著好幾天一心撲在布包裏的粉末和血塊上,仔細地研究。數天以後,謎底終於解開了。

那些黃色的粉末是西域一種奇花的花粉,吸入胸腔,可令人的心臟在瞬間停止跳動。想必慕軒赤和紅月離的死,正是因為這種花粉。但奇怪的是,暗紫色凝固的血塊和附帶的一點來自死者的皮肉,並不能吻合。

沈蒼顥說,他對西域奇花知之甚少,不確定中毒者的死狀,以及血液是否會瞬間凝固變紫,但若那些血塊並非來自兩個死者,那麼,僅有的可能,就是凶手在搏鬥中留下的。到底是凶手自己也中了毒?還是凶手的血液原本就異於常人?

若異於常人,惟有古書曾經記載:惟有死而複生者,手足僵,麵蠟黃,血色暗紫,遇風凝結。以晨露為飲,月光為食。世稱:異姽。

7、欺騙

畫意城的城牆是用青黑色的石塊對壘而成的,那顏色給人莊嚴而壓抑之感。城牆上,此刻放了一個絞刑架。

絞刑架上,綁著一個紅衣的女子。

那是尹傲璿。

此刻她的嘴唇已然蒼白,有皴裂的痕跡,發髻淩亂,衣衫不整。

她昏昏沉沉,感覺到有一陣大風刮來,她微微抬了頭。這時,她看見了遠處飄來一抹流雲似的飛影。

那飛影是奔著她而來的,由遠及近,她的嘴角緩緩地露出一絲笑容。

一時間,天地灰暗。

一道橫空掠過的飛影割斷了綁住尹傲璿的繩索,尹傲璿自刑架上跌落下城牆,那飛影見狀,攔腰截住了她。

她倒在對方懷裏,輕輕地道了一聲:“多謝——”話音未落,食指卻已然在對方的膻中、鳩尾等幾處大穴順次點下來。

對方的肢體頓時僵硬。反倒換做了尹傲璿將飛影平穩地帶回地麵。

尹傲璿莞然一笑:“果然是你。龍瀟湘。”

原來,龍瀟湘並沒有死。

而尹傲璿被綁在畫意城,也是一個局。

她想引龍瀟湘現身。

但她並沒有太大的把握,因為她無法斷定,當自己要在畫意城遭鞭打曝曬至死的消息傳出以後,龍瀟湘到底會不會顧念昔日的情意前來營救。

她不能確定,這份友情,在對方的心中,究竟有多少分量。

而今,她知道了。

龍瀟湘終究還是來了。

她既覺得欣慰,卻又覺得難受。因為龍瀟湘在發現自己上當的那一瞬,突然憤怒得失去了理智。

她的眼睛頓時變成血紅色。手足僵,麵蠟黃。這就是傳說中的異姽。

她再不是一個普通的人!

其實,當龍瀟湘發現自己體內有紅月離種下的移魂換影術時,她便猜到了紅月離是要利用她去行刺慕軒赤。她不管自己的武功如何,不管能否真的取了慕軒赤的命,那時候,她隻知道,她不可以傷害慕軒赤。

她必須破解移魂換影術。

而破解的方法,就是在施術者啟動樂音之後,在自己的意識徹底被操控以前,那段短暫的時間之內,迅速地將周身魂魄掉轉次序。

但那樣一來,三魂腐爛,七魄再無法歸位,身體的機能徹底停止了運轉,她會變成一具毫無感覺的軀殼。所以,即使慕軒赤用毛筆刺穿她,她的死也是假象。她沒有死。

龍瀟湘原打算將計就計,假裝自己受移魂換影術的控製,聽命於紅月離,再想辦法引紅月離現身,肆機除掉她。但慕軒赤太心急,危難中為了保全自己,毫不吝惜地將龍瀟湘當沙包一樣捶打砍殺。

她徹底絕望了。

她沒有想到慕軒赤會這樣對她。這是她所受的第一重打擊。

而第二重,是在慕軒赤與紅月離在樹林中的那場較量。他們說了很多的話。他們說著他們多年來心中的鬱結,和暗自背負的辛酸與痛苦,也說他們的野心和陰謀,說慕軒赤對龍瀟湘的欺騙和利用。龍瀟湘聽得清楚明白,那些話徹底地毀了她最後一點堅持。

怒火點燃了她。

加速了她的理智的腐敗。

於是,她殺了他們。

雖然論武功她不及兩人當中的任何一個,但那個時候,慕軒赤的毛筆刺穿了她她又再度站起來,她就已經是異姽了。

人和異姽是無法抗衡的。

而異姽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她的思想會逐漸地不受控製,如同發狂的瘋子,經不起半點辜負和挑釁。

易怒。嗜血。嗜殺。

而尹傲璿又怎會做出大膽的假設,假設龍瀟湘尚在人間,假設慕軒赤和紅月離的死跟她有關呢?是因為慕憐尋。

三天前。

慕憐尋竟然追至紅袖樓。依然執著地逼問尹傲璿,究竟她到達書房的時候看見了什麼。她是否知道真正殺死龍瀟湘的凶手。

那時,慕憐尋仍相信龍瀟湘死了。因為他親眼看著她在自己麵前停止呼吸。

隻不過,當他用劍指著尹傲璿,將女子逼出書房,逼至花園的牆角,傷了她,驅逐她,再回頭走到書房門口的時候,他卻發現,地上躺著的龍瀟湘的屍體不見了。

他想,一定是凶手折回,帶走了屍體。屍體裏也許藏著和凶手有關的秘密。

所以,他便再次找到尹傲璿,他認定了這女子是有什麼隱瞞著自己的,他以為將那點隱瞞弄清楚也許就能夠解釋龍瀟湘的失蹤以及他父親的死。

他用哀傷的甚至乞憐的目光去追問她:“你到底還知道些什麼?請你告訴我。”

尹傲璿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才曉得龍瀟湘屍體不見了。她不由得將這件事與樹林裏凶案現場殘留的幽香聯係起來,腦海中突然有了某些散碎的大膽的念頭。

她道:“你這樣一講,我倒覺得,你父親和紅月離死的時候,我聞見的一股茉莉花的淡香,仿佛是龍瀟湘曾佩帶過的。”

“嗯?”慕憐尋在等下文。

尹傲璿愁眉深鎖,緩緩道:“龍瀟湘是你所愛之人,也是我的朋友,我們不可立心害她,但起碼要求一個真相。若我有計,你可願配合我?”

於是,便有了那場苦肉計。

苦肉計成功地引來了獵物。

成為異姽的龍瀟湘靠著僅有的一點意念,維持著對尹傲璿的認知。當她聽聞尹傲璿被困畫意城,被判為殺人凶手,性命危在旦夕時,她想到自己似乎也有過那樣狼狽的時候,她還記得尹傲璿曾經救她,三番四次地救她,她想到她們結伴行,談天,說地,交了心,引為知己。她恍惚意識到,她是不可以袖手旁觀的。

可直到她闖入畫意城,才發現原來這一切都是圈套。

尹傲璿的點穴手法對異姽絲毫不起作用。龍瀟湘站在烈日下渾身發抖,厲聲嘶喊:“你們欺騙我,你們欺騙我……”

隨後,她淩空躍起,近距離地罩著尹傲璿的胸口猛然劈來一掌。

尹傲璿大驚,急忙躲閃。

可那一掌還是傷了她。她向後飛起,落在地上。口吐鮮血。她咬著牙,說:“龍姑娘,我們設計並非是要害你,隻是想得知真相,你告訴我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但龍瀟湘最後的理智已經崩潰了。她甚至不能分辨尹傲璿在說些什麼。她的眼中隻有兩團火,熊熊地燒著,就連牙齒也燒得通紅。

她是受過欺騙的。

紅月離枉顧師徒的情分,對她施以移魂換影這樣殘酷的巫術;而慕軒赤更勝,玩弄她的身體與感情,將她的生命碾得粉碎;這一點點的過往累積起來,使她在成為異姽後不由自主地將欺騙設定為人世間最不可饒恕的罪,她恨不能將所有欺騙她的人都剝皮拆骨。

此時,就包括尹傲璿,還有站在城樓上的慕憐尋,她都恨他們。

8、心意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始終也沒有人再見過龍瀟湘。數百年不遇的異姽,雖然罕見,卻敵不過江湖的是是非非。

隨著時間的推移,就被江湖人淡忘了。

隻有當年在城牆上巡崗的士兵,即便頭發花白,也常常議論起那場浴血的廝殺。他們都說,鳳舞斬的豔麗勝過漫天紅霞。

而尹傲璿的眼淚晶瑩如星辰的光。

那場廝殺,過程已經不重要了。最後的結果,便是慕憐尋和尹傲璿雙雙死於龍瀟湘之手。

可是,士兵們並沒有看清,那個時候,慕憐尋的眼角也是潮濕的。他被自己深愛的女子所殺,紅豔豔的傷口似心裏麵開出的一朵玫瑰花,點綴著他的白衣,黑發。

他望定了龍瀟湘,眼神淒迷而絕望。

在場的人還看見尹傲璿的鳳舞斬由盛開到熄滅,看見她的身體如羽毛般自樓頭墜下。然後她拚盡了最後的力氣,像笨重的蝸牛,緩緩地,緩緩地沿著石階向上爬。

那畫麵是這樣:

尹傲璿很努力地想要爬到白衣少年的身邊,可白衣的少年隻是躺著,側著頭,目光落在龍瀟湘離去的方向。

他還有意識吧?

即便心跳停止,呼吸關閉,他還能聽見吧?

否則,又要多少年,多少個輪回,她才能對他,羞答答地講出一句,我對你的心意,就仿佛是你對她那樣。

臨死之前,她終於說出這句話,是不是還不算晚?

她心滿意足,閉上了眼睛。

滄海笑

『 時空 · 彼 · 壽木神珠 · 天衍宮 』

女子目不能視。空有一雙水靈如常人的眸子,卻透不進一絲的光亮。世界黑暗如煉獄。這在她來講,或習以為常。

但沈滄海卻不是。

他心疼她。他發誓要取得傳說中能令盲者複明的壽木神珠。可是,壽木神珠在三年前就毀於天衍宮的一場大火。

如何找?

神秘的少年沈滄海胸有成竹,握緊了女子的手,輕笑道,芙兒,這世間並非隻有一個天衍宮。

『 時空 · 此 · 搗衣針 · 綾羅鎮 』

黎明。

第一道光落在雨水衝洗過的琉璃瓦上,幽靜的山穀開始有細碎的鳥鳴,風吹過樹林,牽著幾縷婆娑的聲響。

突然——

塔樓上生鏽的銅鐘被撞響。敲破了這熹微的清寧。三五成群的黑袍人提著兵器,倏忽湧到了大殿前。大殿前的空地上,有一名青衣的少年,和一名紫衫的蒙麵女子被圍困於劍陣中。他們都是到天衍宮來竊取壽木神珠的。

但他們並非同夥。

可以說,如果紫衫女子不出現,少年已經能盜得神珠安然離去。可就在少年的手即將碰到冰棺裏的壽木神珠時,一枚銀針刺痛了他。他的手很自然地縮了回來。那樣急促的一瞬間,再看,冰棺已經空了,少年的頭頂有輕煙掠過,他回身隻看見一名體態嬌小的女子,掌中托著夜光的神珠,仿佛是在向他炫耀。

“留下神珠——”少年輕聲怒喝。

蒙麵的女子雙眉一挑,嘻嘻笑道:“嘿,有本事你來拿啊。”話音未落,少年便提劍而上。他的身體輕巧如燕,但氣勢卻猛烈如鷹。

打鬥未分勝負。但卻驚動了天衍宮的守衛。隨後警鐘怒鳴,穿著整齊的黑袍的天衍宮弟子將兩個人圍困在大殿前。紫衫的少女做無奈狀,揮了揮手,喊道:“喂,傻大個,敵眾我寡,咱不如先合力殺出重圍,然後再了結私人的恩怨?”

青衣的少年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周圍的黑袍人就如蒼蠅般騰起。那場麵似乎嚇壞了幾隻剛出生的幼鳥,啪啪啪,掉進一灘泥沼裏。

影動參差。光分飄渺。

打鬥到最後,他們各自離開了天衍宮。青衣的少年受了傷,傷得不輕,並且沒有得到他想要的壽木神珠。他懊惱不已。

像一個狼狽的逃兵。

他不斷地想那張麵紗遮住的臉,想對方似曾熟悉的眼睛,以及體態,聲音,腦子裏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但隨即被傷口的灼痛打消。

而天衍宮丟了世代傳襲的寶物,自然不會罷休。混亂中他們並沒有分清壽木神珠最終落入何人之手,因此,不論青衣的少年還是紫衫的少女,都成了他們奮力追蹤的對象。隻不過,相對一個蒙麵的盜匪,沒有任何遮掩的少年似乎要醒目得多。更何況他還受了傷。他的輕功也很平常。

逃至綾羅鎮。

天衍宮外五十裏。有繁華如揚州的街道,富庶興旺。青衫磊落的少年,傷未痊愈,但不小心敗露了行藏。

在一座陳年的牌坊底下,黑袍的武士舉著刀,將少年困於陣中。

他們嚴肅到連一句話也不想說,隻用殺氣騰騰的眼神來傳達心中的意思——交出壽木神珠。少年吃力地咆哮:“你們追錯人了,神珠根本不在我這裏。”

頃刻。

陰冷的風在烈日下平地而起。由於接連數天的跋涉,以及身體裏潛伏著的酥麻與疼痛,少年猶如困獸,疲累的,慌亂的,迅速落了下風。這時候,市集裏躥出一匹瘦弱的小馬,馬背上載著一名黃衣女子,但見她揚起衣袖如台上唱戲的花旦,輕柔而優雅的幾個姿勢,竟揮退了黑袍的壯漢,仿佛是用一種無形的暗器植入了他們的身體,引得他們丟盔棄甲,倒地呻吟。

“喂,上馬——”黃衣的女子伸出手,微微向前傾,明亮的眼神竟怔住了少年。待少年回過神,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在飛馳的馬背上。他攬著少女的腰,纖細的發絲,像手指溫柔地撫過他的麵頰。

“我們安全了。芙兒。”

馬兒跑入山澗。這是少年在疾馳的馬背上說的第一句話。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發燙,視線模糊。也許連意識都不太清醒。黃衣的女子勒住韁繩,停了馬,巧笑嫣然,道:“我可不是什麼芙兒。本姑娘姓穀,紅袖樓,穀若衾。”

“哦。”少年平淡的反應出乎意料,他說,“在下沈滄海。多謝穀姑娘出手相救。”才說完,便搖搖晃晃失去了重心,從馬背上摔下來,昏倒在路邊的草叢裏。

憑著自己多年行走於江湖的經驗,穀若衾很確定她從未聽過沈滄海這名字,再看對方衣著簡陋,麵無煞氣,她更加判定,此人或是初出茅廬。所以,他興許連紅袖樓也不知道,就更別說樓中赫赫有名的玉羅七小主了。

事實上,穀若衾在紅袖樓的七位小主當中,是年紀最輕,資曆亦最淺的。但這些都不妨礙她因為入了紅袖樓而洋洋自得。她喜歡看著人們在聽到她的名號的時候擺出的各種表情。比如羨慕,崇敬,輕蔑,甚至驚恐。那樣還可有助於她辨別對方的虛實。

可是。

後來,沈滄海即便蘇醒了,低垂著腦袋,用食指揉著發脹的太陽穴,也還是滿口無辜地喃喃問道:“你說,你是誰?”

穀若衾恨得牙癢癢,鼓起了腮幫子:“紅袖樓,銀狐小主搗衣針穀若衾,你還要我說幾遍?”

“哦。對不起。”少年緩緩地坐直了身子,仰起頭來尷尬地笑了笑,說,“在我們那裏,我從未聽過一個人有這麼長的名號。”

他頓了頓,又問:“搗衣砧,不是女子用來洗衣的石板嗎?何以也能做兵器?”

穀若衾幾乎要暈過去了。

這大概是她遇見的最憋悶的一件事情。她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救沈滄海。雖然他皮膚黝黑眼神深邃看上去似寂寞的俠客,他還有一派周正的五官以及健碩的身材,這都給了她莫名的好感,所以也就不忍心看著他受天衍宮人的圍困而死。

最重要的是,她很清楚,如果不是自己從中作梗,對方不但可以全身而退,還能得到他想要得到的東西——

因為她就是天衍宮中蒙麵的紫衫少女。

為了搶先一步奪得壽木神珠,她在背後用搗衣針偷襲沈滄海。所以沈滄海才會在即將得到神珠的一刹那感覺肩膀刺痛於是縮回了手。所幸她不喜對無辜或不相幹的人下殺手,因而抹掉了淬在針尖的毒液,但仍有一點殘餘。

搗衣針如透明的雨絲,狹長而柔軟,卻能夠穿破人的衣衫,滲入皮膚。針上的毒液名曰青蛇,用量足可見血封喉,用量輕,例如,進入沈滄海的身體裏的那一點殘餘,能夠不動聲色的限製內力的發揮。內力削弱自然容易敗陣。

所以,眼前這局麵,歸根究底,都是因她而起。她也曾在暗處看過他的狼狽和痛苦,她心中慚愧,仿佛自己不應該為了完成任務而陷害無辜。盡管這或許無辜的人和她有著或許相悖的立場。可他那樣親切,似從夢裏來的舊相識,無端端牽動了身體裏最柔軟的一處。她忍不住要看他,救他,帶著憐惜,與贖罪的心。

【 時空 · 此 · 鹿山草原 · 寶塔江 】

但沈滄海依舊不知道,這個被他視作救命恩人的女子,就是天衍宮的紫衫少女。他如果知道了,一定要氣得跳到樹上去。穀若衾眯著眼睛想,想來想去直想發笑,可是還故作天真,盯著沈滄海問:“那些黑袍人為何要追殺你呢?”

星空下,鹿山草原如光滑的錦緞,交織著螢火蟲的綠光。沈滄海撥弄著柴堆,火苗在瞳孔裏跳動。他說:“他們是天衍宮的人,他們以為我盜取了壽木神珠。”

“啊?”穀若衾立刻擺出一副錯愕的表情,乍舌道,“便是那傳說中能令盲者複明,而健全者可借以練就千裏眼的壽木神珠?”

“千裏眼?”

這回輪到沈滄海驚異了。他隻記得芙兒說壽木神珠能治愈盲者,卻似乎沒有提起還有千裏眼一說。他怔了片刻,又聽穀若衾問道:“那你為何要盜取神珠呢?”

“是為一個朋友。”

“芙兒?”

“嗯?”輕微的一個語氣詞,將肯定改做疑問,意思是問,你怎麼知道?

穀若衾會意,笑道:“你方才迷迷糊糊喊的盡是她的名字,我想,她一定是你的心上人,才會讓你如此為她奔命。”可是,頓了頓,眼神裏卻又露出迷茫:“能醫人眼的方法可多呢,為什麼一定要用壽木神珠?你可聽過花蕊夫人的名號?她的金針,曾經治愈過烈獄門門主失明的雙眼呢。”

沈滄海不置可否。他並沒有聽過花蕊夫人的名號,可是,即便他此刻聽到,也沒有半點欣喜。他不是沒有為芙兒尋訪過名醫,但名醫們卻說,芙兒的雙眼失明乃是天生的,除非有壽木神珠,否則,一切的藥物都是白費。

想起芙兒,沈滄海的眼神一軟,盯著穀若衾,道:“你像極了她。”

“誰?你的芙兒?”

沈滄海點頭:“嗯,你們或許可以是同一個人。”

“在世上,除了你們所能觸摸和感知的這個生存空間,尚有另外一個,與此平行的時空。”沈滄海平靜地說道,“它們是兩個互不相幹的個體,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你必會笑我荒謬,但我的確並非屬於這裏,而是從另一個時空而來。”

四周靜謐。

連蟋蟀的聲音也淡下去。

沈滄海揀起地上一塊鵝卵石,他說:“我舉個例子你便明白了。倘若在這裏有這樣一塊石頭,那麼,在我所屬的那個地方,也必然有同樣一塊石頭。隻是它未必也在這片草原,它或許在深山,在集市,雪域,海底,無論哪裏,但總歸是存在的。”

“所以,在這裏,有這樣一個我,而在你的時空,也就存在著另外的一個我?”穀若衾似是理解了,但反應卻很平常,並不如沈滄海預想的那樣激動或驚恐。他點頭道:“是的,隻不過姓名身份等外在的因素或許不同,人生的經曆與狀態也就有所差別了。”

“而那個我,就是芙兒?”

“嗯。”

“可你為何要到這裏來偷取壽木神珠,按照你說的,在你的時空,不是應該也有一顆壽木神珠嗎?”穀若衾問。

沈滄海道:“是的,不但有壽木神珠,還有天衍宮,但三年前整個門派都在烈火中化了灰燼。壽木神珠也毀了,所以我隻能鋌而走險來到這裏。”說罷,沈滄海頓了頓,轉念又問道:“你真的相信我?”

穀若衾撇了撇嘴:“你幹嘛騙我?難道是看我長得無知?”

沈滄海忍俊不禁,他在他的時空所認識的那個芙兒可沒有穀若衾一半的嬌憨可愛。他道:“我以為大多數的人聽了這番話,隻會當我妖言惑眾。”

“嘿嘿——”女子調皮地眨了眨眼睛,笑問,“既然如此,你何必對我坦白?”

沈滄海眉眼一沉,輕聲道:“我隻是覺得,我願意說,而你或許也願意聽。是直覺吧。”燦燦的深瞳,映照出清朗月光。穀若衾笑盈盈地望著,似是有些癡醉。

他們一同渡江。

離開天衍宮去中原的路隻有一條,盡管穀若衾心懷忐忑,生怕沈滄海會認出她,或者是發現她身上有壽木神珠,她便想撇開他,可沈滄海卻說,既然都是去中原,何妨同路相照應。

她立刻又心軟了。

她問他去中原做什麼。他認真地說去打探壽木神珠的消息。他想既然有人獲得了如此寶物,也許難免走漏些風聲,他並非是完全沒有機會的。

她不由得暗笑。

劍眉星目的少年,看似沉著堅毅,卻單純得透明。仿佛一匹溫馴的馬,安靜地陪伴在身側,連腳步也是輕柔的。雖然隻是短暫的兩三天時間,可總有些美好的閃光,如暗夜的星辰,在視線裏回蕩。譬如,少年的細致周到,少年的善良大方,還有他對所愛之人的牽念與忠誠,他常說,為了芙兒,他願意舍棄許多的東西。

例如呢?

金錢?名望?野心?甚至生命?

沈滄海笑而不答。那笑容讓穀若衾感到寂寞。她是如此地羨慕生存在另一個時空的她。獨身的瀟灑,終於沉沒坍塌。

到後來,穀若衾才明白,也許沈滄海所說他願意為了芙兒舍棄的東西,還包括他的忠直與誠信。他欺騙了她。

因為從一開始他就辨認出綾羅鎮上路見不平的黃衣少女,正是天衍宮中蒙麵的紫衫匪盜。他一直都是假裝糊塗,假裝良善,他要降低穀若衾的戒心,然後肆機奪取壽木神珠。

這才是他一路與她結伴的真正目的。

他做到了。

就在渡江的第二日,清晨,寶塔江麵煙雨迷蒙。穀若衾昏昏沉沉地醒過來,回想夜裏在船頭與沈滄海對飲的情形,周身一涼,慌忙地打開包袱,黑檀木的匣子已經空了。岸邊上策馬疾馳的少年,鑽進叢林,倏忽就不見蹤影。

『 時空 · 彼 · 白鶴穀 · 懸池教 』

芙蕖坐在門口的矮凳上,竹籃裏放著破了口的衣裳。但見她的針腳織得細密,動作嫻熟,全然不似盲者。

而水汪汪的大眼睛亦是清透靈活,與常人無異。

沈滄海遠遠地看見她,像撒歡的野兔一樣奔過來,喊道:“芙兒,芙兒,我拿到壽木神珠了。”空曠的白鶴穀,霎時起了回音,仿佛漫山遍野都是他。女子站起身,笑容滿麵,眼神卻藏著一縷幽暗。“滄海。”她說,“你終於回來了。”

壽木神珠並非隨時都能起效,須得在中秋,子夜時分的圓月下,以神珠赤金色的光芒接入瞳孔,方可治愈眼患,令雙眸宛如新生。

彼時是六月初七。

盛夏的紫薇花是白鶴穀最絢爛的風景。盡管芙蕖目不能視,卻堅持要沈滄海帶她去紫薇林賞花。沈滄海寵溺地抱著她,笑言:“待你複明以後再看,豈不更好?來日方長嘛。”

芙蕖卻撒嬌不依。

沈滄海便又說:“我就在此做你的花農,為你遍植天下名花,可好?”

芙蕖一怔,緘了口。她靠在沈滄海的懷裏,依稀能感受他的心跳,那麼清脆,那麼真實。這花暫時是不看了。但後來芙蕖隻身一人還是偷偷地去了紫薇林看花。

用眼睛看。

將纏綿的一片片花瓣都存進心底去。她知道她無法獲得沈滄海口中的將來,他的花,她沒有資格去采。她隻要好好地記著,她賒來的,李代桃疆的虛妄。也許就足夠滋潤她剩餘的寂寞的時光。

當懸池教的教眾圍困白鶴穀,沈滄海與芙蕖都淪為階下囚。他們在陰暗潮濕的地牢裏,隔著鋼做的圓條。

隻能在縫隙中觸碰對方的手指。

懸池教是為了壽木神珠而來的,交出神珠,他們或許會放過沈滄海和芙蕖。但神珠由芙蕖保管著,藏在極隱秘的地方,而這個地方,連沈滄海也不知道。沈滄海隻覺得區區的一個懸池教未必能難倒他,這份自信,仿佛囚室裏的天窗。

直到紅衣少女的出現。

天窗關閉。

——沈滄海在一瞬間看到鏡像般的兩個人,無論容貌還是裝扮,全都一模一樣。她們同時開口,聲音發顫,用辭相同。

都說,對不起,我騙了你。

牢門外站著的,才是真正的芙蕖。也是懸池教算計沈滄海的一顆棋。她須得用盡一切的手段說服沈滄海為她盜取壽木神珠,因為好逸惡勞的懸池教主欲以神珠練就千裏眼——壽木神珠的確可以練千裏眼,但芙蕖沒有告訴沈滄海這一點,她隻用她楚楚可憐的失明來博取沈滄海的同情,騙得他為她刀山火海也闖。為她到另一個時空竊取神珠。

在這裏,人人都知道有另一個時空的存在。這是一條基本的常識。而大家也知道,每隔六十年,在所有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人當中,僅有一個,才被賦予了這種跨越時空的能力。懸池教主用了九年的時間來尋找這個人。

這個人,便是沈滄海。

當芙蕖出現在沈滄海的身邊,計劃順利如預期,沈滄海毫無保留地愛上了她,願為她以身犯險盜取神珠。

偏在此時——

紅袖樓亦受雇主所托,要從天衍宮奪取壽木神珠,而執行任務的,擅用暗器的女子,她的強項,不僅僅是能殺人於無形的搗衣針,或踏浪無痕的卓絕輕功,還有她對神學的熱衷與嫻熟。所以,當沈滄海說出自己的來曆,穀若衾並沒有太過驚訝,時空與時空的並行或錯位,她仿佛是生來就已經知道。她的內心似有一股牽引,當她想要破解裂縫並跨越的時候,她能夠輕易地就尋找出通道。她也許並不知曉,她和沈滄海都有著相同的天賦,他們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生的。

所以,當沈滄海帶走了她的壽木神珠,她便知道,他一定會回去他的時空,回去找他的芙兒,既然自己跟芙兒生得一模一樣,何不將計就計,在沈滄海趕回白鶴穀以前,將真正的芙兒擄走,然後再由自己假扮她,那樣,就能不費周章,讓壽木神珠又回到自己手裏了。

而穀若衾的到來,是芙蕖不曾預計的。她本以為,在得到壽木神珠後悄然離去,便將她對沈滄海的傷害降到了最低。可是,穀若衾這位不速之客,卻將她製住,困在深穀裏,她不清楚對方的底細,不得已,惟有向懸池教發放求救的訊號。

懸池教主擔心會有人捷足先登搶走神珠,遂急急地趕來了白鶴穀。

沈滄海盯著穀若衾,女子麵有汙垢,形容狼狽。他揶揄地笑她:“我既然早已將壽木神珠給了你,你為何遲遲不走?”

“嗬嗬,這莫非就是報應,多行不義,你活該受此一劫?”

穀若衾從未覺得受困是如此的可怕。並非受困於四麵的銅牆鐵壁,而是,受困於沈滄海憤怒的眼神,他冰涼的話語。

芙蕖輕歎一聲,道:“滄海,是我有負於你,我一定會向她逼問出神珠的下落,然後請教主釋放你。你要等我。”

說罷,幽幽地轉身而去。

“喂——”

穀若衾朝著芙蕖吼了一聲,狠狠地踢了一腳牢房的大鐵門,門鎖嘩啦嘩啦地響。女子並不理她。穀若衾轉臉又看見沈滄海呆滯的眼神,一路追隨著芙蕖摸索的背影。

那裏沒有恨意。

隻是失望。和心痛。為何她們都騙了他,可他的恨意隻發泄在自己的身上,而對那失明的女子,他始終心存姑息,溫柔無限?

為何這世間的另一個自己,能得到那麼多的溫暖和運氣?

卻不給我一次奢侈的權利——

沈滄海,這名字真好。曾經滄海難為水。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 時空 · 交織 』

緊接著,便是嚴酷的刑法。威逼。利誘。在穀若衾身上落下滿滿的傷。她被折磨得麵容蒼白。雙眼無神。可始終咬緊了牙,不肯說出壽木神珠究竟藏在哪裏。

芙蕖按捺不住,便狠狠地罵穀若衾:“你這樣會連累滄海的,你怎可以這樣頑固?”

穀若衾卻置若罔聞。

就連沈滄海亦忍不住奚落她:“穀姑娘,沒想到你的任務竟然比你的性命還重要。”穀若衾也不反駁,生平從未如此緘默。

中秋前夕,當懸池教主決定要親自嚴刑拷問她,她便知,那是她一直在等待的機會。她的搗衣針,例不虛發,再配合她靈巧的輕功,敏捷的心思,往往能出其不意,扭轉乾坤。銀狐這雅號,對她來講,是再貼切不過。

便在那一天,他們成功地逃出了懸池教。也帶走了芙蕖。女子哭得梨花帶雨,偎在沈滄海的懷裏,沈滄海輕撫著她,安慰道:“別傷心了,從今往後,天涯海角你隨著我走,不用回懸池教,不用受他們擺布,我會一直保護你的。”

那一幕溫馨纏綿,穀若衾低著頭,躲進樹的陰影裏。她知道,再沒有比這更清楚的事實,詮釋出愛與不愛的雲泥。她的欺騙,隻換來沈滄海的責怨與敵對;而芙蕖的背叛,擴大的,卻是她的軟弱與楚楚可憐,他反而因此更加愛護她。

半晌,沈滄海摘下馬背上的羊皮水袋,說道:“穀姑娘,我們既已脫險,不妨就此分道揚鑣吧。”冷冷的話語,教穀若衾心頭一顫,她卻故做輕鬆,笑道:“你就這樣放我走,是不是太過大方?”

沈滄海會了意,揶揄道:“懸池教的嚴刑都無法逼你說出壽木神珠藏在哪裏,難道我與你再戰幾百個回合,或者將你殺了,你就能告訴我了嗎?我已經想得很清楚,芙兒縱然目不能視,我也會好好照顧她,壽木神珠我們不要也罷。”

這些話,聲聲刺耳,穀若衾卻隻假作聽了耳旁風,施施然地躍上馬背,揚了揚眉,道:“你還有最後一個機會,若是還想取回壽木神珠,隨我來就是。”

說罷,勒動了韁繩,馬兒便放開四蹄歡快地跑起來。

一路疾馳。

壽木神珠仍在白鶴穀。在隱秘的懸崖石壁縫隙裏。穀若衾在石壁前站定,身後傳來沈滄海的腳步。他到底還是跟來了。

穀若衾取出神珠,雙手奉上,某個瞬間她看見男子的眼眸有一閃而過的潮濕。他的神情極為尷尬,仿佛是在後悔自己之前對她的種種態度。他說,謝謝你。

這就是他能夠給她的所有。

關懷。感激。愧疚。

也是她能夠給他的所有。

放手。成全。遠走。

他們尷尬地道了別。卻誰也不說再見。因為他們的再見太飄渺。他們是不能再見了。正待轉身,沈滄海卻又突然拉住穀若衾的手,很近,很近地在她的耳畔,輕聲道:“答應我,下一次別讓自己太冒險,任何東西,任何人,都不會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原來,他懂。懂得穀若衾忍受折磨和屈辱,守護著神珠,不是為了她所執行的任務。而是為他。為了他和芙蕖。

穀若衾早已決定將神珠讓出。

如同愛人與愛情,得失都在命中注定。

不可強留。不可強求。

穀若衾回到了揚州。在屬於她的這個時空裏,從此,再沒有沈滄海。數天過後,她的行動開始遲緩,目色渾濁。眾人皆為她擔憂。她卻仍然活潑健談,還時常到湖邊練功。

她早已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因為懸池教的人用了許多的方法逼問她,包括,用毒粉熏她的眼睛。他們說,不出半月她就會變得和芙蕖一樣,隻能夠生活在黑暗裏。

她沒有告訴沈滄海。

她不願他為難。

她做出一生中最勇敢最倔強的決定,或許,也是她盼望得到的,為所愛之人,勇敢一次,奢侈一次。

天色越來越暗了。閃電伴著雷鳴。穀若衾站在湖邊,風掀起她粉色的衣襟。遠遠的有船隻靠過來,船上搖櫓的人昂首挺胸,一身黑衣,就像一盞沒有火苗的燭台。他大聲地喊道:“岸邊那位姑娘,您是要渡江嗎?”

穀若衾忽然覺得那聲音太熟悉了,好像連容貌身段也似曾相識。她便想起沈滄海手裏攤著鵝卵石的樣子,想起他曾說,倘若在這裏有這樣一塊石頭,那麼,在我所屬的那個地方,也必然有同樣一塊石頭。可是,這兩塊石頭能夠因此而等同嗎?

穀若衾微微地笑了,很禮貌地拒絕了船家的邀請。盡管如此她還是忍不住想要看清楚船家的模樣,她張大了眼睛,仿佛有黑色的霧氣自水麵升起。

模糊了。

黑暗了。

天地閉合。一切都消失不見。

淚闌幹

{ 楔子 }

“樓主,括蒼山根本沒有猜心奪魂。”女子如是說。

紅袖樓樓主沈蒼顥負手而立,泰然道:“這是任務,濯香令既出,斷然沒有收回的道理。你隻要按照濯香令的旨意,將錦盒送達,其餘的,我們紅袖樓一概不過問。”

片刻沉默。

女子暗暗歎息,拱手低頭道:“屬下領命。”然後,幽幽地退出了涼亭。繞過假山,沿著迂回的遊廊走遠。男子回頭時隻看見她的一縷背影。

憂鬱。

低沉。

{ 花團錦簇 }

紫陌炎氛歇,青蘋晚吹浮。

亂竹搖疏影,縈池織細流。

括蒼山的風景,便是以筆墨相題,以詩詞唱詠,依舊形容不夠。桑千綠因而忍不住想,如果江玉樓也在這裏,他會如何呢?

他輕搖折扇,俊逸瀟灑,將絲絲美景都收在含笑的眼眸裏?他閉目安神,天為遮地為氈,伴皓月繁星同眠?他也許還會偷偷地拿走她最後一塊沒有題字的手絹,用他隨身攜帶的袖珍筆墨,洋洋灑灑地寫滿前人的錦詞妙語。

想到這裏,桑千綠幽幽地蹙了眉,凝神間,瑩亮的雙眸立刻就蓄滿了淚。

——題扇書生江玉樓。在江湖中以折扇做武器,能將招式耍得出神入化。生平最大的喜好,就是像頑劣的孩童一般,在別人的扇麵題幾句狂草。可他自己的扇子,卻白淨得連一滴墨汁也沒有。人人都道他交遊廣闊,尤其好管閑事,甚至說,有江湖的地方,便有他江玉樓的敵人或朋友。所幸,他的朋友永遠比敵人多。

然而。

江玉樓終究還是死在敵人的陷阱裏。死時,依舊整潔光鮮。桑千綠永遠都忘不了他在她的懷裏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山崩,地裂,星辰隕落,日月齊哀。

世間的種種,頃時,化做灰燼。

即便現在,隻要一想起來,桑千綠依然涕淚漣漣。她愛哭。那眼睛仿佛是滔滔江流,最難停息。以前,江玉樓說她是水做的,她便笑,軟綿綿地纏上去,道:“我若是水,就將你圍得死死的,你怎麼都遊不出我的五指山。”

江玉樓開懷大笑,直道:“好啊好啊,如此正合我意,正合我意。”

那時候他們情深意濃,羨煞了旁人。隻是有一陣子江玉樓的情緒變得低落,常常兀自哀歎,桑千綠問他,他卻避重就輕,隻道,得罪的人多,也許遲早會被仇家算計。他問她:“綠,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不會忘記我?”

“不會。”

桑千綠斬釘截鐵。可是這竟然不是江玉樓想要的答案。江玉樓知道,桑千綠那樣多愁善感的個性,若是愛了,便要記一輩子,那樣隻會是一種煎熬。他害怕看見她流淚,珍珠粒子撲簌簌地一落下來,就像石頭砸進他的心裏。

他希望她忘記他。

桑千綠的情緒忽而低落。腳步越來越鈍重,茫茫括蒼山,也不知前路會通向何處。這裏真的住著傳說中的猜心奪魂尉遲縉麼?

桑千綠下意識地緊了緊後背的包袱。

近年來,江湖中盛傳,括蒼山的神秘隱士,能夠以獨特的藏藥和秘術,摘取人的所有或部分記憶。罕有人見過這位隱士的真麵目,隻曉得他複姓尉遲,單名一個縉字。常在括蒼山仙雲頂一帶出沒。桑千綠不相信這傳言,可是沒想到自己此番卻接到任務,要將一個藍色的錦盒親手送交給尉遲縉。她行走在雲霧繚繞的山巔,有一種混沌的茫然。

漸漸的,天色暗了。

又是煩躁又是抑鬱的女子在一片荒蕪的亂石堆裏坐下來。月上柳稍。稀疏的星子掛在天邊。她緩緩地的閉了目,微風中好像嗅到江玉樓的味道。江玉樓自命文采風流,花前月下吟唱過不少的名詩佳句,那些他曾題字的手絹,她都仔細保留著,放在梳妝台的樟木匣子裏,每次出門履行任務,就變換著,帶不同的手絹,好讓自己覺得江玉樓即使不在了,也依然可以鮮活如新。

這時,遠處的疏影橫斜,透出幽幽的橘黃色燈光來。

桑千綠頓時醒了神,直奔那石林的盡頭而去。石林盡頭別有洞天。在芳菲沒落的五月天,開滿枝椏的全是最飽滿的瀲灩桃花。

花團錦簇似朝霞。

“有人嗎?”桑千綠試探著問。橘黃色的燈光是從桃林對麵的小屋裏飄出來的。桑千綠一步步靠近,疊滄劍一直斜倚在麵前,是高度戒備的狀態。

突然,門開了,電光火石間射出一道青灰的影。

桑千綠提氣縱身,那影子便從腳底溜過,端端的落在一棵桃樹的頂上。那竟是一名男子。約麼二十三四歲的年紀,眉目俊朗非凡,卻帶著肅殺的表情。他一看女子手中寒光凜凜的寶劍,便皺了眉,道:“你是紅袖樓的詠絮小主桑千綠?”

“正是。”桑千綠知道,對方想必是認出了自己手裏的疊滄劍。

男子再問:“你來這裏做什麼?”

“我為何要告訴你?”桑千綠正想這樣說的時候,突然隻覺得兩眼一陣昏花,桃樹頂的人霎時分開了七八個幻影。她雙腿一軟,栽倒在地。

桃林是有機關的。擅自闖入者,往往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吸入了安魂香,因而就像困到極至了,倒地而睡。碰上這樣的情況,男子總是將倒黴的家夥像麵團一樣扔進迷蹤林,由得他們轉迷宮自己找出路。可是,這一次,就在桑千綠倒地之時,她的包袱鬆開了,藍色的錦盒掉出來。

盒子裏隻有一封信。

白紙黑字,再尋常不過。

男子輕輕地躍下來,站在那裏,看了信,然後用一種居高臨下的淡然姿態注視著昏睡的女子。好一陣過後,他彎腰,將女子抱回了自己的小屋。

{ 花朝月夜 }

芷薑草,截魂香。滿滿的桌案,擱著許多新奇古怪的玩意。桑千綠安靜地躺著,男子拿了一道符,緩緩地走到床邊。

落手的時候,男子又看了一眼那個藍色的錦盒。

然後,低著頭,垂下眼瞼。

那一夜的春風異常寒冷,吹得男子兩肩瑟縮,他站在桃林,嗅著一鼻撲朔的芬芳。也不知道是幾時,屋子裏的桑千綠醒過來了,走到他的背後。問他道:“你是誰?”

男子道:“尉遲縉。”

“哦。”桑千綠滿不在乎地應了一聲,沒有半點驚愕。仿佛從來沒有聽聞那個關於隱士的傳說。她狠狠地搖了搖頭,仿佛自言自語:“我為何會在這裏?”

再道:“我是誰?”

一切果然如尉遲縉所料。剛才,桑千綠昏迷的時候,尉遲縉便對她施以了猜心奪魂之術,桑千綠醒來便忘了自己的姓名身份,也忘了自己為什麼會在括蒼山,仿佛在瞬間變成一張白紙。

可是這並非尉遲縉的本意。

他原本要摘走的,隻是桑千綠的一小段記憶,但步驟出了差錯,他將桑千綠人生裏三分之二的記憶都抹掉了。

他隻恨自己學藝未精,尚不能將猜心奪魂之術熟練的運用,結果才出了這樣的紕漏。

心中愧疚不已。

他看著眼前目光茫然的女子,在她的眸子裏隱約透著恐懼和驚惶。他感到心豁然一疼,遂將自己所知道的一些訊息告訴了她。但那實在少得可憐。桑千綠聽罷一臉茫然。她如今連紅袖樓也不知道了,不知道樓主沈蒼顥,以及曾經跟自己並肩作戰的六位女子——

紅袖樓的玉羅七小主。

弦歌小主木紫允,其兵器是一把九弦的桫欏琴。

金刀小主尹傲璿,配兩柄赤金色的長刀,成名絕技鳳舞斬,乃是紅袖樓七位小主當中武藝最卓絕的一位。

斷魂小主刁暮伶,善五行八卦之術,她所布置的迷陣——碎香絹,能將人困於無形殺於無形。

清韻小主宋昔瑤,一把吹魂笛,既能奏出沁人心脾的曲調,又能吹出錐心刺耳的魔音,使聽者頭疼欲裂生不如死。

銀狐小主穀若衾,善用暗器,江湖上再沒有第二人能將她那樣細如牛毛的銀針發揮得淋漓盡致,是為搗衣針。

靈蛇小主靳冰越,一條銀線名為柔絲索,其細如發絲可藏在指環裏,但揮舞可比粗重的長鞭,斷人頭顱割人咽喉都並非難事。

而她——詠絮小主桑千綠,一把疊滄劍,吹發即斷,削鐵如泥,再因她不但武藝超群,還頗精通詩詞,有出眾的才情,因而便得了詠絮的雅號。

詠絮,源於東晉才女謝道韞的典故。後世以詠絮來形容女子詩才橫溢。可如今,桑千綠卻恍恍地將重點隻落在絮字身上,她認為,絮便是柳絮,是飄搖無依坎坷命薄的同音,她站在絢爛的桃花底冷不防好一陣惆悵,堪堪地,又紅了眼眶。

那幾日,桑千綠都留在桃林,尉遲縉苦苦思索,希望能挽回自己犯下的錯,但卻不見進展。他也沒有將事情的前因後果都告訴桑千綠,害怕她知道是他洗去了她的記憶,會怨責他。他滿心歉疚地對桑千綠加倍的好,一改初時的驕傲狂放。

括蒼山乃是烈獄門的所在。

烈獄門和紅袖樓素來有仇怨,而桑千綠更是斬殺過不少烈獄門的弟子,如今也不知烈獄門是如何獲悉她來了括蒼山,便集結了一批黑衣使者來尋仇。

五月末。

桃花凋謝得極快,三兩日的工夫,粉色的殘萼就落了滿地。桑千綠踩著薄脆的小屍骨,仔細地端詳疊滄劍,然後試著將劍舞起來——她連自己的武功也忘了八成——咣當一聲,劍卻落在地上。隻聽背後傳來呼呼的風響,桑千綠回頭一看,一群黑衣肅殺的劍客已將桃林的入口團團圍住。

尉遲縉聞聲出來。

頓時,麵色鐵青,道:“桑姑娘,你過來。”桑千綠像溫馴的綿羊,怯生生地躲到尉遲縉背後,她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恐慌。仿佛是一隻兔子遇到了圍攻她的豺狼。她的眸子閃閃爍爍又要開始流淚,尉遲縉適時地握了握她的手,柔聲道:“別怕,我會保護你。”

話音落,黑衣使者們蜂擁而來。

尉遲縉雖然是慷慨偉岸,也坦蕩瀟灑,可是,到底寡不敵眾,還要照看一個像八歲小孩一樣嚇得胡亂逃竄的少女,他怎能不落下風。

幸而桃林中設置了安魂香。

漸漸地,烈獄門的人感覺頭昏眼花,逐個栽倒下去。尉遲縉便看準了時機,拉著桑千綠一鼓作氣地跑出了桃林。

跑出了仙雲頂。

直到括蒼山腳的農舍廢墟。尉遲縉坐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桑千綠看著他,覺得他臉色蒼白冷汗涔涔,似極為不妥,正要開口問,卻見他眼皮一沉,昏厥過去。桑千綠這才發現他的後背有刀傷,很深很長的口子,血肉模糊。

從此,桑千綠便記得,尉遲縉是她的救命恩人,而自己亦連累他丟了那處隱居之所——他們後來偷偷地回過桃林,竹籬和木屋都被燒了精光,連最無辜的桃樹,也統統被連根拔起。烈獄門還在不死心地搜索括蒼山,企圖追尋桑千綠和尉遲縉的下落。

尉遲縉便說,要送桑千綠回揚州,回到紅袖樓。

桑千綠聽罷,心中一陣暖熱,也是難得的皺眉沒有擰出淚水來,而是溫柔地笑了。

括蒼山離揚州並不遠。

可是,隻需要兩三日就能完成的路途,他們卻仿佛拉長了,用了十日來走。這十日,沿途邂逅的都是江南娟秀旖旎的風光,或踏馬山前,或泛舟湖上,或是城鎮的繁華,或是鄉野的淳樸,他們就像閑來雲遊的旅客,走走停停。

到了揚州附近。一個純樸的小鎮。

恰逢廟會。

熙熙攘攘的人流,偶爾就像海的波浪翻湧過來,桑千綠體纖骨弱,冷不防被撞得踉蹌。這時尉遲縉便出手扶她一把,穩穩地握緊了她,再張開臂彎將她圈在身側,猶如嗬護蹣跚學步的幼童。桑千綠禁不住臉紅,低頭嬌憨的模樣惹得尉遲縉心猿意馬,止不住要多看她幾眼。

那一日,逗留得遲了,他們便在小鎮的客棧落腳。

桑千綠和衣而眠,卻在朦朧間聽得一個低沉黯啞的男音,是在吟詩:“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今不見。”

桑千綠莫名地醒了,下了床,推開門,卻見灰衣素袍的男子站在走廊上,直直地望定了她,那愁得化不開的眉眼幾乎要擰成一個點。

“綠。”男子輕喚。

桑千綠愕然:“你是誰?”

男子麵容頓時僵硬:“你不認得我了麼?”他說,“我是玉樓,江玉樓啊。”

{ 花謝水流 }

“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今不見。說的是你我初次相遇,在揚州,二月十二花朝節的當日。我在你的白絹上題詩,你惱我狂傲,便要拿劍追著我,我還不小心將你推進了水塘裏。”

“後來,紅袖樓每有任務給你,我都會陪著你。”

“我喚你綠,就像含著春天的第一抹鮮活靈動的氣息,清脆的縈繞在唇齒間。我們看過洞庭湖的日出,桃花潭的細雨,天塹棧道,山巔絕穀,浩海狂沙,我們都走過,也在正或邪之間周旋一己的堅持,甚至在朝廷六百追兵的鐵蹄下死裏逃生,這些,難道你都忘了麼?”

江玉樓心慌意亂,大篇幅地說了許多話,可在桑千綠聽來,卻是寡淡無味。她道:“從前的事,多數我已經不記得了。”

然後逃也似的離開了客棧。

江玉樓在廟會上就已經發現了桑千綠,一路都尾隨著她,原本還想著重逢的時刻必定是甜蜜激動的,誰知道卻是這樣的局麵。他隱隱地察覺到什麼,轉個身,便向著尉遲縉的房間走去。

毫不客氣地不請自入。

尉遲縉驚醒,以手指彈出火折點亮了桌上的油燈。僅僅是一個眨眼的工夫,站定了,麵對著來人,突然那表情卻急轉直下,倉皇起來。他道:“你……你不是已經死了麼?”江玉樓眉眼一挑:“你認得我?你是誰?”

尉遲縉突然不敢開口說話了。

江玉樓死過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張網困住,仇家以內力震碎了他的心脈,他吐血而亡。是桑千綠親手葬了他。

就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還有複活的機會。

江湖中奇人異士比比皆有,恰好那時候就有一個古怪的老和尚研製某些非正道的武功,以及提煉救人的靈丹或害人的毒藥,路過墓地,見那墳塚尚新,就連人帶棺材地挖了起來,帶回破廟當作實驗品。誰想,竟陰差陽錯地,救活了江玉樓。

而今,江玉樓完好無缺地站在客棧的房間裏,他麵前的男子仿佛是心虛了,半晌不答話,他的神態於是越發的犀利,喝問道:“你對桑千綠做了什麼?尉遲縉跟你是何關係?”

男子喟然長歎。

是的,他根本不是尉遲縉。

真正的尉遲縉,江玉樓不但認識,而且他還欠了江玉樓一個人情。

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當問及這個人情如何還,江玉樓便從尉遲縉的房間裏拿了一個空置的藍色錦盒,道:“如果有一天,有一個女子拿著這錦盒來找你,錦盒中會有一封信,你要按照信上所說的去做,你可能做到?”

“能。”

尉遲縉胸有成竹。

實則,在那個時候,江玉樓已經知道自己遭遇了此生最強勁的對手,未來如何不能預計,他兩袖清風,惟一記掛的就是桑千綠。他擔心以她那樣的個性,會因他的離開而難以釋懷,他心疼她,不忍心要她為自己傷心流淚,所以,早早便想好了信的內容,是要求尉遲縉用他的獨門絕技猜心奪魂來替桑千綠洗去所有跟江玉樓三個字有關的記憶。

江玉樓花了重金,將信與錦盒寄放在紅袖樓,言明,若有朝一日他遭遇不測,便由詠絮小主桑千綠將物件送去括蒼山仙雲頂,給一位名叫尉遲縉的隱士。可他沒有料到,短短兩年的時間,尉遲縉遭到仇家的追殺,被迫離開了括蒼山。

不知所蹤。

留在仙雲頂舊居的少年,原來隻不過是桃林的花匠。因為跟得尉遲縉的時間久了,學了他的武功,也學了他一半的絕技。他看見過江玉樓,也聽見了江玉樓和尉遲縉的對話,知道他們的約定,可江玉樓卻從沒有去注意過一個山野村夫模樣的小花匠。

偏偏就是這小花匠,趁著尉遲縉慌亂逃命的時候,偷走了他提煉芷薑草和截魂香的秘方。然後借著尉遲縉的名聲,且學且醫,嘗試著為有求而來的人清洗或替換記憶。但他的本事不如真的尉遲縉,他出過差錯,桑千綠就是他的失誤之一。

而他的本名,很普通,叫做阿青。

阿青從來沒有消減過自己對尉遲縉的愧疚,他覺得自己在對方的麵前始終是卑微的小偷,偷了他的秘方,他的名望,連他的名字也偷走了。所以,當看到錦盒與信,他便想要替尉遲縉完成這個承諾。

卻偏偏失了手。

彼時,阿青在江玉樓的麵前隻覺無地自容,將事情的原委統統說了,看江玉樓又驚又怒,直喊荒唐,阿青無言相對。

那場談話,氣氛肅殺,從最深的夜,僵持到晨光熹微的黎明。

班駁的光點穿透樹葉的縫隙落在微塵細細的木地板。

突然間,客棧老板的一聲驚呼刺穿了緊張與寂靜——“烈獄門的人帶走了樓上那位姑娘”——阿青和江玉樓聞聲,奪門而出。

跑到桑千綠的房間,隻見空蕩蕩的,被褥淩亂,連枕頭都掉進了床底。

他們疾奔出客棧。

還能夠看到呼嘯在長街上的馬隊。似充滿了炫耀和挑釁的意味。他們各自縱馬追去。倒像是拋開了之前的恩怨過節,並肩而戰,步伐一致。就連皺起眉頭的表情也如出一轍。到了郊外的白樺林,他們追上了烈獄門的黑衣使者。

一前一後,將十餘名彪形漢堵在大路中央。

桑千綠看到阿青,亦看到江玉樓,可是那軟弱無助的目光,卻隻給了前者,給後者的是無盡的茫然和疏離。

江玉樓心中一慟,縱馬衝入了敵營。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們終是殲退了烈獄門的黑衣使者。阿青受了傷,傷在肩胛,並不重。江玉樓也被內力震傷好幾回,嘴角帶著血,氣力虛弱。

他們一左一右地站著。

桑千綠卻仿佛隻看到了阿青。一邊替他清理包紮傷口,一邊啜泣自己的無用和累贅。眼淚如潺潺的溪流。

這樣一幕,看在江玉樓的眼裏,堪比剜心。

少頃,回到客棧。阿青始終沉默著。桑千綠一遍遍地喚他,尉遲大哥,尉遲大哥,他的五臟六腑都擰成一團,劍眉之間,惟有難以消受的愧疚。他勸退了桑千綠,獨自在房間裏坐著,坐了不到半炷香的時間,這半炷香他思緒飛轉,腦海裏閃過無數的念頭,似經曆了一生那樣長久。

翌日清晨。

桑千綠帶著客棧精致的小糕點推開了阿青的房門。裏麵已經空蕩蕩了。隻留下桌麵的一封信涵,寫著桑千綠親啟。這五個字仿佛是寫得極用力的,仿佛帶了很深很深的惋惜與悲痛。他說,他走了,也許還會回來,但也許不會。他說讓江玉樓送你回揚州,他是值得你信賴的。他說,千綠,保重。他還是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以前,他總是小心翼翼地認真地喚她做桑姑娘。

沒有落款。

因為他不知道應該繼續瞞著她扮演尉遲縉,還是向她坦白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她,他隻是一個行為不光彩的花匠。

她已然淚如泉湧。

將信紙貼在心口,就仿佛貼著他的呼吸。這時江玉樓從門外進來,心中明白了八成,微微地一聲歎息,道:“綠,他走了,我依然會保護你。”

女子紅著眼眶,目光淡淡地掃過去,滿臉是僵硬的生冷的表情。

不幾日,他們回到揚州。沈蒼顥對於江玉樓的忽然出現驚愕不已,聽他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心中歡喜,直盤算著想要會一會那古怪的老和尚。從前江玉樓因為和桑千綠的關係,跟紅袖樓頗為親近,和沈蒼顥亦是有些交情,他便在紅袖樓住下來,終日陪伴著桑千綠。

桑千綠並不歡喜。

甚至有些厭煩。

她對江玉樓的態度越來越糟糕,冷冰冰的,見之則避。她心心念念記掛的,始終是消失的阿青。江玉樓也曾將他和尉遲縉之間的約定,甚至阿青的冒牌身份告訴她,可她卻反倒認為江玉樓是在中傷阿青,對他的挑剔不減反增。

那日。

桑千綠靠在榻上午憩,突然覺得有一陣風從門外撞進來,她睜開眼睛,卻看到江玉樓在梳妝台的樟木匣子裏翻找著什麼。她頓時黑了臉,厲聲喝止道:“你在做什麼?”江玉樓神情尷尬地轉過身,手裏提著一方鵝黃色的絲絹,吟詠道:“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綠,你忘記了麼,這匣子裏,一張張的錦帕,上麵的一筆一劃都是我親手書寫的啊。”

“出去——”

女子不聽,隻指著門口。“請你出去。”重複一遍,聲音極為冷漠。就像一把尖刀插在男子的心上。她說:“我既然已經忘了,就是你我緣淺,是天意注定的。你不必再為我費心了。”

{ 鏡花水月 }

題扇書生江玉樓死而複生的消息不脛而走。

煙雨繁華的揚州,在平靜中漸漸地積蓄了暗湧。江玉樓知道,要來的,始終會來。他生平最棘手的仇家,那個曾經以陷阱害過他一命的劍客,此次,換了所謂光明正大的方式,送來挑戰書,約他三日之後在揚州城外十裏的雎鳩穀一決高下。

江玉樓知道,事情終歸要有一個了斷。

哪怕對方故技重施,布下的是天羅地網,他亦不會退縮。因為,隻有徹底地解決這段恩怨,他方能無牽絆地過回他從前的坦蕩逍遙的生活,一心一意地,圍繞著他深愛的女子。

但桑千綠對決鬥一事充耳不聞。

仿佛江玉樓的一切都跟她無關,她終日期盼的,就是自己委托的紅袖樓在各地的信使能夠打探回有關阿青或者說尉遲縉的消息。

那一日,是決鬥之期,黎明時分江玉樓便起程去了雎鳩穀。臨行前他看見桑千綠在園子裏坐著,單薄的背影,寥落孤寂。他便輕輕地為她添了一件狐裘的披風,道:“綠,我走了。”

“嗯。”桑千綠漫不經心地回應。

少時,冷霧竟然慢慢地變成了鵝毛細雨,滴在皮膚上,沁骨的寒涼。桑千綠正待回屋,卻聽見身後傳來腳步,她隻道是江玉樓又折回來了,便漠然地說道:“再若不去,就要遲了。”她的話音剛落,腳步聲也靜下來。

萬籟俱寂中,她聽見有男子喚她:

“千綠——”

她頓時覺得全身血液都沸騰了,顫抖著轉過身來:“尉遲……尉遲大哥?”

“嗯。是我。”

阿青的表情依然帶著悲傷。他說:“我回來了,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你可願意跟我走?”桑千綠喜出望外。願意願意,自然是一千個一萬個願意。於是便跟著他,行走在蒙蒙的煙雨中,濕了衣裳,濕了鞋,可心情卻是久違的歡喜。

目的地在城西一間清冷的客棧。

無人的大堂,他們麵對麵而坐。店家上了一壺滾燙的茶水。桑千綠不解地問:“尉遲大哥,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麼?”

阿青道:“稍後你就知道了。”

桑千綠絲毫不疑,喝了一口茶,便望定了阿青,似要將他的眉眼都銘刻在心底。可是,突然感到一陣暈眩,看事物都出現了重影。接著右手一揮,碰掉了茶壺和茶杯。陶瓷碎裂在地的時候,她便也趴在桌上,昏厥過去。

這時,客棧的樓梯上款步走下來一個人。

約麼三十五六歲的年紀,正當壯年,卻帶著早生的華發。他問阿青:“你決定了麼?”阿青咬咬牙,垂首作揖:“是的。”

——“是的,我決定了,尉遲先生。”

若是江玉樓也在場,他便會認得,那華發的男子,才是真正的猜心奪魂尉遲縉。這幾個月,阿青走遍了大江南北,隻為了搜尋他的下落,他想請他醫治桑千綠,彌補自己所犯的錯。起初,他記恨舊事,怎麼也不肯答應他的請求。甚至對他惡言相向,多番地奚落他,使他受盡了平生從未有過的屈辱。後來,是他堅決的態度撼動了他,他開始心軟。

但彼時。

江玉樓在遠郊的雎鳩穀。他和他的敵人凶猛對峙。絲毫也不知道發生在別處的事情。有一個瞬間,山穀中的臘梅花瓣紛紛飄了起來。夾著一點細細的白雪。江玉樓恍惚覺得自己看見了桑千綠,她那麼焦急那麼憂心地奔跑而來。

江玉樓的嘴角泛起一絲欣慰的笑意。

這一笑,便分了心。

扇頭微略一偏,擦過對方的衣袖,卻是劃了空。而自己的咽喉,偏偏送到蛇芯般的劍尖上。劍鋒一橫。在脖頸處劃開一道殷紅的血口。

血噴湧而出。

江玉樓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可是他卻那麼分明的聽見了桑千綠嘶喊的聲音:“玉樓,玉樓……”他看到女子含著淚撲過來,攬著他,就像從前他在她的懷裏賞月飲酒。那姿勢,那溫度,熟悉,也真真切切。他吃力的張了張嘴,道:“綠,你認得我了?”

“認得。認得。”

桑千綠狠狠地點頭。

這時,阿青也跟過來了。江玉樓看到他,開始有一點相信這並非自己臨死前的幻覺,他問他:“你是否治好她了?”

阿青點頭。

在尉遲縉剛剛恢複桑千綠的記憶的時候,她便猛地衝出了屋子。那急迫的表情說明了一切。——縱然阿青和她有過一段相處,如朋友,更如戀人,可是,到底在她的心裏,始終也盛載著江玉樓,記憶恢複了,有關江玉樓的一切便躍然紙上,清晰無比。阿青想,他自己果然是淡下去了。

然而。

然而這依舊太遲。是弄巧成拙的諷刺。是啼笑皆非的結局。桑千綠的記憶恢複了,江玉樓,卻不得不撒手。

也許江玉樓曾經那麼那麼期待桑千綠能重新和他以戀人的身份相認,他們再度攜手把臂同遊,彼此依賴,彼此照料,可是,在這一刻,他看到桑千綠的眼淚,他才知道,或許真是天意注定了他們總是要錯開,曾經有過的甜蜜溫存再也回不去,他多麼希望,她還像昨天那樣,冷漠地對他,那樣,她便不會為他的死而傷心難過了。

而阿青又何嘗不是這樣想。

本以為,千辛萬苦地找來了尉遲縉,修複了桑千綠的記憶,將她歸還江玉樓,便是成全一對有情人。自己的卑微的欺騙的生涯就此到頭。可誰知道江玉樓終也敵不過命運。

他和她,誰也敵不過命運。

桑千綠血淚盈襟。

這世間最脆弱的水滴,一點一點漫開在蕭瑟的山穀,淹沒了江玉樓的呼吸,也淹沒了阿青所有的慚愧與憧憬。

後來。一切都恢複原狀。

桑千綠常常覺得,在周遭熙來攘往的人流裏,隱藏著江玉樓熟悉的身影。她想,也許在將來的某天,他還會跟從前一樣,帶著奇跡,活生生地站到她麵前。

那時,她再不會冷落他。

她開始學著江玉樓的樣子在扇麵題詩,無論是曉風殘月的柳郎中,還是大江東去的蘇學士,一首首詩,一闕闕詞,她駕輕就熟。她亦很少再為其中的零落悲愴而落淚。那眼睛仿佛裝了一層銅牆鐵壁,再不會輕易地就哭成殷紅。

也許,江玉樓從一開始就錯了,他擔心她的軟弱,卻不知道她骨子裏仍是堅韌。摘洗記憶,根本多此一舉。

她可以不哭,不痛,安靜地將他保留。然後等待傷口結痂。

就好比——阿青——他再也沒有在桑千綠的麵前出現。但他卻總是在暗處偷偷地守護她,或在她遇見危險的時候,不露痕跡地幫她一把。她的容顏在他的記憶裏開花。她的安危是他此生僅有的牽掛。哪怕隔得再遠,再遠——

他心滿意足。無悔無怨。

吹魂笛

[ 楔子 ]

江湖中,一直都不乏奇珍異寶。譬如,熾焰神珠能解百毒,淨水楊枝可使枯骨生肉,絳仙舍利可通經脈,養氣血,令服用者增加數十年的功力。而這些,卻在近半年的時間裏,紛紛失了竊。原本以擁有此等寶物而自居的門派,扼腕憤怒,卻又無可奈何。

所以,紅袖樓那日便來了客人。隻不過,並非江湖中人。而是普通的商戶。那戶人家姓留,來的是留家的老夫人。老夫人說她的丈夫患了罕見的惡疾,急需九尾靈芝保命。而九尾靈芝在洛陽魚垢山莊,山莊的主人在多年前受過留老爺的恩惠,便答應贈靈芝以報恩。

留老夫人到紅袖樓,便是要雇一名保鏢,隨同留府的管家一起前往魚垢山莊,將九尾靈芝安然地帶回揚州。

一切都極低調,極秘密。

[ 風月清 ]

動身的日期,定在八月初三。卯時。

晨光微霽。

宋昔瑤慣了早到,落幽亭畔,空空蕩蕩,尚且沒有半片人影。她便掏出腰間的短笛,幽幽地吹奏起來。短笛是她的武器。她可以吹奏出清揚婉約的曲調沁人心脾,也可以吹奏出錐心刺耳的魔音,使聽者頭疼欲裂生不如死。

因而,紅袖樓的清韻小主宋昔瑤,便有了致命的武器。

吹魂笛。

“吹笛秋山風月清,誰家巧作斷腸聲。

風飄律呂相和切,月傍關山幾處明。”

冷不防地,背後窸窣的腳步聲音傳來,伴隨著一聲朗朗的清吟。

宋昔瑤便收了笛,心想,必是約定的留府那位管家來了罷。留府雇傭紅袖樓的人隻是做保鏢,他們自家的管家才是主角。管家要去魚垢山莊,管家要將九尾靈芝帶回來。宋昔瑤的任務,是保護靈芝,也是保護管家。

通常來想,管家大多是老態龍鐘唯唯諾諾的模樣,隻不過,這一個,從聲音聽來,卻似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呢。宋昔瑤微微一笑,轉身的同時,以調侃的語氣說道:“留管家隻顧借鑒前人的精詞妙句,卻和你我眼下這所處的意境不甚相符呢。”

呢字的餘音,仿若飄渺的緞帶,還纏繞在舌尖沒有走遠,卻突然,怔住了。

宋昔瑤那麼清晰地看到前方施施然步來的男子,約麼二十六七歲的年紀,一身白衣,瀟灑倜儻。微笑的神態淡定而優雅。

可是。

可是他怎麼會是留府的管家富曲呢?他分明是白鷺原啊。五年前在蜀中一帶頗有名氣的玉麵神捕白鷺原。傳聞他悄無聲息地退隱江湖,甚至有人說他已經死了,但如今,他卻出現在這裏,拿著留府的令牌向宋昔瑤證明他的身份——

“在下,留府的管家,富曲。”

此時,白鷺原再淡定,眉眼間也是輕輕地動蕩,怔忡一陣,方才開口說道:“好久不見了,昔瑤。沒有想到紅袖樓派來的人會是你。”

“我也沒想到,我還能再遇見你。”宋昔瑤咬牙切齒說道,溫柔的神色,瞬間變得剛硬冷凝。這讓白鷺原覺得尷尬,稍低了頭,問:“你還在恨我?”

“恨。”

一個字,重重地從唇齒間砸出來。如有千斤。

宋昔瑤怎能不恨呢?當年,父親本是當地受人敬重的教書先生,機緣巧合,認識了白鷺原,彼此引為知己,忘年相交。但後來的一場變故,白鷺原認定了父親便是殺死胡家小姐的凶手,他將父親送入官府的大牢,而父親則因此羞憤不已,寧可以死謝清白。

宋昔瑤認定父親是無罪的。

父親那樣慈眉善目的謙謙君子,怎會殺人?而且,還說是垂涎胡家小姐的美色,因奸未遂。想想這些,宋昔瑤的拳頭似要將短笛捏碎。她因而對白鷺原也充滿了恨意,認為他當初一點情麵也不顧及,父親待他如知己,他卻視父親為仇敵。

宋昔瑤雖然好奇,白鷺原為何隱姓埋名的退出江湖,而隻到普通的商戶做管家,但她卻偏不開口詢問,好像對方的事情自己一點也沒有興趣知道。白鷺原則始終保持低沉的臉色,他實則也有很多的話想和宋昔瑤說,但是,對方拒他於千裏之外的表情讓他難以啟齒。他猶豫了半晌,索性緘口不言。

[ 葵嫣釀 ]

有時,白鷺原會讚美宋昔瑤的笛音。——她知道那不過是他想緩解彼此氣氛的尷尬。但是,再公式,再虛假,也還是會心中柔軟。

夜闌人靜時,她便倚窗獨奏。

每一個音節,都是悵然。

從揚州至洛陽。他們日夜兼程。總算是安然地到達了魚垢山莊。那山莊隻是江湖眾多門派裏毫不起眼的一個。陳設與裝潢,也是單調普通。他們表明身份以後,由家仆領著,在大堂裏坐了片刻,便聽見一聲朗笑:

“兩位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了。李某已經命人準備了幹淨的廂房,且留兩位在此多住些時日,好讓李某略盡地主之誼。”

人未至,聲卻先到。

然後大門外便矯捷地跨進一個人來。中等身材,衣著整齊。年過而立,麵上有些微虯髯。那便是莊主李雲雷。

當夜。他們留宿在魚垢山莊。翌日清晨,宋昔瑤便以留老爺急等靈芝續命為由,謝絕了李雲雷熱情的挽留,帶著九尾靈芝,離開了洛陽。

馬不停蹄。

濺得塵土四射,有些犀利的暴躁的味道。

經過一處山澗的時候,白鷺原勒了韁繩,喚道:“昔瑤,奔走了大半日,何妨稍做歇息,縱然你不累,那馬兒也未必能支撐太久。”宋昔瑤聽罷,麵色一沉,回轉頭,白鷺原已經拴了馬,在山澗旁悠然地坐了下來。她便冷聲道:“你竟是毫不擔心你家老爺的病況麼?”

“生死有命。”白鷺原似笑非笑道。

可是誰又知道,宋昔瑤也並非真的那樣急於完成任務,或者是真的心係什麼留老爺的安危,她隻不過想盡早地結束這一切,好讓她和白鷺原之間不再有牽連。這些時日的朝夕相對,仿若一種折磨,分明是她恨了多年的一個人,可還是讓她覺得暖心,她無所適從,每每聽到他說話的聲音,看他談笑的表情,他的關懷,誇讚,所有的所有,就好像在周圍生出泥濘的大沼澤,使她越陷越深,越深,便越不知道應該如何來處理彼此的關係。

真真是,相見不如懷念。

不如痛恨。

宋昔瑤既惱怒且倉皇。她扔下一句冰冷的話,勒轉了馬頭,兩腿輕輕一夾,疲憊的瘦馬再度奔跑起來。山澗旁的白鷺原眼神突然變得有些異樣,他站起了身,左腳踏上馬鐙,就在那個時候,他聽到前方傳來一陣痛苦的呻吟。

“是昔瑤——”

白鷺原焦急地策馬追過去,隻見宋昔瑤已從馬背上掉落,滾進路邊的灌木叢,麵色蒼白,嘴唇青紫,兩手捂著胸口,渾身痙攣。

後來發生的事情,宋昔瑤記不清楚了。隻知道她在郊野的驛站裏醒過來,白鷺原就靠在床邊,微微打著盹。

“我這是怎麼了?”

宋昔瑤像孩子一般怯懦地扯了扯白鷺原的衣袖。白鷺原便醒了。扶著她坐起身。道:“你中毒了。”

“中毒?”

宋昔瑤愕然地瞪圓了眼睛:“我為何會中毒?中的什麼毒?”她感到難以置信。白鷺原的神態在那時變得陰鬱嚴肅,他道:“是葵嫣釀。”

葵嫣釀是一種溶於酒水,無色無味的慢性毒藥。江湖中早已有關於此種毒藥的傳聞。隻是,親眼見過的,或者親身試過的人,並不多。

據說此毒縱然是經驗老道的神醫也束手無策。

隻能以特配的解藥方能化解。

此時,依照中毒的時間來推斷,毒是在宋昔瑤留宿魚垢山莊的時候落下的。她回想那晚,夜深欲就寢的時候,山莊的丫鬟端來了一壺西域的葡萄美酒,說是莊主送給兩位貴客享用的。那酒的確醇香酣甜,喝過之後睡眠也沉穩殷實。可是,這會兒再說起,白鷺原卻愕然了,驚道:“我根本沒有收到什麼李莊主送來的美酒啊?”

看來,那酒似乎隻是為宋昔瑤一個人準備的。

白鷺原頓時拍案而起,怒道:“我這便回魚垢山莊,向李雲雷討個說法。”宋昔瑤趕忙拉著他,道:“既然他有心暗害我,又如此明目張膽,必然是料定我們會懷疑到他。”她這樣說,白鷺原也明白了,接道:“他是有心要我們再回山莊?”

“我想是的。”宋昔瑤顫巍巍地扶著床架站起來,道,“既然他的目的在我,那我便要看看他此舉的用意究竟為何,我同你一起回洛陽。”

也隻有如此了。

雖是虛弱垂危,可是,看到白鷺原那緊張憂慮的神態,竟有些不爭氣的覺得暖心。仿佛是一場災劫換來的一場關切,是敝帚自珍的寶貝。內心其實那樣清楚,於此人,縱然分開了多年,縱然有濃烈的恨意交織,但卻是遲遲不能放低。

否則,夜夜清輝,怎會黯然地想起他,夢見他。

怪隻怪,彼此的緣分太淺。

天意弄人。

[ 情中殤 ]

重新跨入魚垢山莊。

李雲雷在大殿正襟危坐。那肅殺的表情裏,還帶著戲謔的得意。他笑道:“宋姑娘和留管家莫不是惦記我莊內的葡萄美酒了?”

一句話,毫不掩飾地承認了他對宋昔瑤下毒一事。

宋昔瑤恨恨道:“莊主為何要這樣做?我與你,從無恩怨。”

李雲雷倏地從椅子上站起,踱步道:“對,你與我沒有恩怨,可是,你的父親宋玉成,卻殺害了我最心愛的女人。”

聞言,宋昔瑤和白鷺原皆是一驚,彼此對看一眼。白鷺原愕然問道:“你是說,當年蜀中大織戶胡家小姐的那樁命案?”但此番重複在宋昔瑤聽來純屬多餘,她扶著心口厲聲呼喝起來:“我爹沒有殺害任何人,他是冤枉的。”

實則當年李雲雷也沒有親眼目睹案發的經過。那時候他還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浪蕩江湖,邂逅了胡家的小姐,且不說彼此到底是情意相投,還是一相情願,但李雲雷總是交付了真心的。無奈事發突然,胡小姐的死給了他致命的打擊。他整個人都垮了。後來聽聞真凶是城裏最有名氣的教書先生,他甚至試圖私下裏殺了他來報仇。隻是還沒有來得及,宋玉成便進了府衙的大牢,再然後就是不斷地審判,流言四起,宋玉成割脈自盡。李雲雷始終沒有機會近得宋玉成的身,但卻在牢房外看見過他的女兒宋昔瑤。

痛失摯愛。

那樣的打擊是無可量度的。

縱然是這麼多年過去,李雲雷依舊難以釋懷。而當他再次看見宋昔瑤,認出了她便是宋玉成的女兒,那熾烈的仇恨再度燃起。

仿佛是要將自己此生的陰影和孤寂都報複給這無辜的女子。

他也不要潦草鬼祟,而要明目張膽地將自己的怨憤發泄,所以,他選擇用這種慢性的毒藥,毫不隱藏複仇的動機。

對宋昔瑤而言,最痛的,不是揪心刺骨的毒。而是要再度聽別人將她最愛戴最崇敬的父親稱做殺人犯,還要她來承擔這莫須有的報複。

她咬著唇,狠狠地,眼角卻還是閃爍起來。

白鷺原扶著她,右手執劍,怒道:“李莊主,暗箭傷人實非正派所為,你與宋玉成之間的恩怨,怎能禍及無辜?”

李雲雷冷冷的笑著。一揮手,突然從大殿的四麵通道湧進全副武裝的侍衛。“留管家何必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壞了你家老爺與我多年的交情,這女子聽說隻是你們花錢雇來的保鏢吧,你何不就此帶著靈芝回揚州交差,別的事情,還是不要插手的好。”說罷,又嘖嘖的搖頭道,“嗯,若是留管家擔心路上會有人來搶靈芝,我還可以派山莊頂尖的侍衛沿途護送你。”

剛說完,宋昔瑤雙腿一軟,便又要栽倒在地。白鷺原知道是她的毒性再次發作了。看著她冷汗涔涔的痛苦模樣,再看看此時大殿周圍的嚴陣以待,他知道,他此時是很難逼迫李雲雷交出解藥的,而李雲雷似乎更樂於看著宋昔瑤受劇毒的折磨,所以,他相信他們此時若要離開魚垢山莊,李雲雷不會阻止。他便將宋昔瑤攔腰輕輕地抱了起來。

泰然地走出了大殿。

夜闌人靜。

洛陽客棧裏,清幽的笛音嫋嫋升起。白鷺原敲了敲門,聽見虛弱的邀請,便闊步走進去,道:“怎不多休息一會兒?”

宋昔瑤苦笑:“我怕,睡得太久,會醒不了。”

白鷺原皺著眉,道:“一定有辦法向李雲雷拿到解藥的。”

“若是我就此毒發,那便惟有怨這蒼天待薄了我。可是,我爹沒有殺人,他不會是那樣狠毒卑鄙的偽君子。”說著,忽然噤了聲。微微仰起頭,閉著眼睛,開始回味起曾經快樂的童年,回味父親是如何教自己讀書寫字,教自己做人的道理。

白鷺原亦沒有做聲。

房間裏忽然靜得可以聽見微風吹拂。

到第二日,第三日,白鷺原試過偷偷地潛入魚垢山莊,或者背著宋昔瑤會見李雲雷,對其軟硬兼施,但仍然沒有辦法逼出解藥。

第四日。

靜謐的午後。客棧裏突然傳出激烈的喧嘩。那時宋昔瑤昏沉沉地睡著,聽見兵器交接的聲音,方才驚愕地醒來。

推門看,客棧裏已亂做一團。

來者全是魚垢山莊的侍衛。也包括莊主李雲雷。隻聽李雲雷用劍指著白鷺原喝道:“揚州傳來消息,真正的留管家富曲,已在多日前遇害。你根本不是留老爺派來的,你究竟是何人?還我的九尾靈芝來!”

宋昔瑤猛然一怔。

白鷺原猶疑的眼神恰好在此刻掃射過來,四目交接,仿佛有無盡的話語,又仿佛終是無言。她也想問,他說的可是真的,你冒充留府管家,目的何在。但那似乎並非一個合適的談話的時機。劍影刀光堪堪地撩得人心慌。

某個間隙。

白鷺原縱身躍進走廊,態度極是強硬地抱起了宋昔瑤,然後退入房間,越窗而走。一路奔跑直到僻靜的荒郊。

寒光凜冽的寶劍突然直抵咽喉。

宋昔瑤趁著白鷺原放下她的一刹那,便不失時機地鉗住了他。一字一頓道:“我要你回答我,李雲雷說的,可是事實?”

白鷺原喟然一歎。

便是默認了。

宋昔瑤頓覺心疼。因為那種受欺騙的感覺是如此難受。她厲聲問:“你為何要殺了富曲,冒充留府的管家?”

白鷺原道:“為了九尾靈芝。——我聽聞李雲雷要將靈芝送給在揚州的一位故友,多番打聽,得知其中的秘密計劃,所以,便在真正的留管家趕來與你會麵之前,將他殺掉並取而代之。”說到此,白鷺原再度沉默下去。他沒有解釋,在這場簡單的計謀裏,宋昔瑤的出現是怎樣複雜的意外。那日在山澗,若不是宋昔瑤毒發,他原本就是要帶著靈芝駕馬而去了。可如今卻為了宋昔瑤仍牽絆在洛陽城,耽誤了時間,讓李雲雷有機會收到消息,識穿了他假冒的身份。

而這些,宋昔瑤何嘗不明白。

正因為明白,所以,抵著咽喉的劍,是那樣不忍心再靠近半分。她抑了內心的煎熬,抑了身體的虛弱疼痛,顫聲道:“無論你有任何的理由,但我受得樓主的命令,便不能讓紅袖樓蒙羞,我一定要將九尾靈芝帶回留府,你若肯將靈芝交出,我或可不與你計較。”

白鷺原紋絲不動。

宋昔瑤戲謔地嘲笑道:“何謂職責所在,我想,你玉麵神捕在多年前便諳熟這個道理吧。若是你執意不肯交出靈芝,別以為我會姑息你。”

“可是,眼下的你,沒有把握可傷我。”白鷺原胸有成竹地笑了笑。那樣短暫的一瞬間,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剪刀般的手指已箍住了宋昔瑤的皓腕。

仿佛要將骨骼從外向內地捏碎。

宋昔瑤感到一陣酥麻,手抖了抖,劍便滑落在地。但她仍是不肯服輸地空拳迎向對方。陡峭的荒野,兩個人忽進忽退,似是誰都拿不定主意這場仗究竟要怎麼打。突然,宋昔瑤一腳踏上了鬆動的崖邊,迅速墜落的泥土帶走了她的重心。她哎呀一聲驚呼,整個人都掉落出去。

山崖底下是幽深的水潭。

宋昔瑤落入潭中,沁涼的水凍得她的五臟六腑都酸楚疼痛。嗆鼻的水肆意地蔓延著灌進幾乎百孔千瘡的身體。宋昔瑤感到逐漸失去力氣,失去知覺。昏迷之前,有一雙強勁的臂彎圈住了她,像救世主,將她拖離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 歎隱衷 ]

宋昔瑤沒有想到,白鷺原會在她墜崖的一瞬間,跟著她,縱身跳入百丈深潭。若不是他,自己隻怕早已溺死在那快要結冰的死水裏。

此刻,宋昔瑤睜開眼睛,看見陰沉晦澀的天空。她嗆出一大口的水,心口刺痛難受。白鷺原就在旁邊,升了火堆,瑟縮著,那發冷的模樣使她忘記了自己的傷痛,溫柔地,彌漫出絲絲縷縷的愛憐。她輕輕一咳嗽,他便望過來,道:“坐過來些,渾身都濕透了,當心著涼。”

內心已軟了。

可麵上還是倔強。

宋昔瑤便咬了牙,恨恨道:“我隻要尚有一口氣在,便不會罷休,勢必要向你討回九尾靈芝。你又何須救我。我——我又何須你來救。”話還沒有說完,便又是一股寒氣從腳底呼呼地升起,直衝腦門。然後身體再度抽搐起來。

轟然倒地。

心口有撕裂般的疼痛。嘴角開始滲出殷紅的血漬。皮膚則是寒涼無比。像尺蠖般蜷縮起來。

白鷺原頓時慌亂地丟了手裏的柴火,奔過來,將宋昔瑤緊緊地抱在懷裏。在她的耳邊呢喃著:“別怕,我會陪著你的。”

“別怕。”

“別怕。”

那樣溫柔的聲音,像幼時父親唱著的家鄉小調,緩緩地鑽進身體,一點一點,撫平了傷痛,也驅走了初冬的嚴寒。

仿佛是夢境。

那一關,宋昔瑤再度熬過了。

蘇醒時分,卻赫然發現自己是躺在白鷺原的懷裏,由他的胳膊緊緊地纏繞著,而衣衫早已褪盡,隻剩最貼身的褻衣。

她麵紅耳赤。

可是,無可否認她是那樣貪戀此刻的溫暖。甚至寧可就那樣不驚醒他,躺著,一輩子就那樣躺著,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她的眸子潮濕了。迷蒙間看見那堆搭在身上的衣服,其中一件,從內裏夾層的口袋裏,透出暗紫色的一角。

是熏烤過的羊皮。

記得幼時父親很得意地告訴過自己,他發現將羊皮加以特製的藥材浸泡然後熏烤,羊皮會變做紫色,而且,以木炭在上麵寫字,可遇水不化,終年不褪色。

想到這些,宋昔瑤頓時心頭一緊。

眼前這暗紫的羊皮,莫非就是父親所說的那一種?她忍耐不住好奇,便輕輕地伸手出去,將羊皮扯了出來。上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她一眼掃去,赫然看見其中的排頭,道:

昔瑤吾兒——

白鷺原醒得遲了,當宋昔瑤伸手抓走那塊羊皮,他想要阻止,對方卻已經被個中字眼所震,牢牢地抓緊了,避開了他。

然後細讀。

漸漸地,淚流滿麵。

那是宋玉成的臨終絕筆。是當年白鷺原從他的屍體的旁邊偷偷揀起,並最終決定藏匿的遺書。那上麵,字字句句,都是宋玉成的懺悔。

記錄了他如何與胡家的小姐相戀。

因年齡和地位的懸殊,遭到胡家人的反對。

後來他們約定私奔,但臨行前胡小姐卻怕自己受不了苦,想要退縮,便和他說,我們索性終止這段關係吧。宋玉成痛苦急噪,爭執起來,不慎錯手殺了胡小姐。

——宋玉成的確是當年轟動蜀中的命案的罪魁元凶。他並沒有受冤。也非以死證清白。而是,以死謝罪。

這個秘密,長久以來,白鷺原都背負著。他沒有對任何人透露。甚至沒有告訴宋昔瑤。因為當年宋玉成死後有許多的人都覺得他是含冤的,他們依然將他看做品德端正的君子,尤其是宋昔瑤,這麼多年,父親在她的心目中光輝偉岸的形象始終沒有變改,他又怎能忍心戳破這一切,使她在遭受喪親之痛以後,還要麵對父親的不倫戀情以及陰暗的罪惡行徑。

宋昔瑤已泣不成聲,雙腿癱軟地跪倒在地。她認得父親的筆跡。她知道這一切都不是偽裝。她感到痛心,甚至,絕望。

她所信奉的崇敬的英雄,轟然倒塌。

父親原是日月清輝,瞬間變做地底爛泥。

她嘶聲哭喊著你為何不將真相告訴我。為何為何為何。還有後半句沒有說出口的是,你知不知道,你的好意袒護,留存了我父親在世的清名,可是,卻讓你我相隔千裏。你可知,你錯過的,是我對你那麼深,那麼重的情意。

白鷺原,你可有惋惜?

待情緒逐漸平靜了,原本堅硬的仇視,抵製,冷嘲熱諷,終於都化做繞指柔。宋昔瑤狠狠地歎了一口氣,道:“謝謝你。“

白鷺原如釋重負。

他等這樣一句冰釋前嫌的道白,何嘗不是等了好久好久。仿佛是積鬱的心結豁然打開。他的嘴角微微有了笑意,道:“對不起,我隱瞞了你那樣久。”

宋昔瑤搖頭:“我卻誤會了你那樣久。”

事到如今,究竟孰對孰錯,是精明還是愚蠢,哪裏能說得清。

白鷺原拍了拍宋昔瑤的肩,站起來,道:“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你毒發而死。我會找李雲雷,用靈芝向他交換解藥。”

“可是,你不是也需要靈芝麼?”

白鷺原笑了笑,道:“普天之下的寶物何其多,靈芝可以再到別處找尋,但你的命,卻隻有一條。”

宋昔瑤聽罷微微地舒了一口氣,試圖站起來。白鷺原卻接過她,將她重新安頓著靠在一棵大樹下,道:“你留在這裏,等我回來。”

宋昔瑤怔了怔,抬眼看見白鷺原溫柔的堅定的眼神,忽然像是回到了從前,他如兄長般將自己小心地嗬護著,那樣安穩貼心的感覺,以為徹底失去了,但終究又回到掌心裏。她便以難得的溫順乖巧的笑容回應了他,道:“我將性命交托給你,我等著你,平安回來。”

[ 煙柳巷 ]

落日熔金。

暮雲合璧。

清幽的深穀溪澗,宋昔瑤安靜地坐著。吹動著飄飄的衣袂。天逐漸黑了。然後夜深。幽寂。仿若死亡的地獄。再到黎明。曙光自雲層的縫隙穿透枝葉。

宋昔瑤聽見篤篤的馬蹄聲。

真的是白鷺原回來了。她欣喜得連精神也倍增。跳起來,奔跑著迎上去,看見對方溫暖的笑意,她恍惚觸到了幸福。

白鷺原輕笑著從懷裏掏出瓷瓶,道:“趕緊將解藥吃了吧。”

宋昔瑤便聽話地吞了那粒純白的藥丸。很快便感覺體內的滯氣消除了,血脈暢通,心口不再抽搐疼痛,四肢也不再酥軟了。她笑微微地,道:“李雲雷想必是恨透你了吧?”白鷺原亦笑:“我已經將他的武功廢去,以後,他想要再傷你,便是難上加難了。”

“嗯。”宋昔瑤正笑著,卻猛地看見眼前的人兒從鼻孔裏流出一道血水來。

然後是嘴角。

眼眶。

暗紅色像枯萎的顱骨的形狀,在白皙的皮膚上流淌,盛開。男子狠狠地栽倒下去。濺起細碎的沙塵,像一顆爆破後心臟的殘骸。

灰飛湮滅。

白鷺原沒有拿靈芝換解藥,因為,他要解藥,他也不可放棄靈芝。他是以性命在和李雲雷,和整個魚垢山莊相搏。

所以他受傷了,傷得很重,他是咬緊牙關提著最後一口氣回到這裏來的。

彌留之際,白鷺原聲聲懇切,道:“昔瑤,我能夠為你做的,便隻有這麼多了。你可否答應,也為我做一件事情?”

她咬破了嘴唇,道:“好,你說。”

白鷺原便從懷裏掏出那朵精巧的靈芝,上麵還染了斑斑的血跡。他的願望是托宋昔瑤將靈芝送去杭州。柳煙巷,給一名姓孟的女子。他說我既不可將你置於不顧,也不可放棄這朵靈芝,所以,靈芝是我以命換來的,請你,暫時擯棄你的職責所在,不要將靈芝帶回留府。這樣的請求雖然自私,但是,卻是我最後的心願。

宋昔瑤猶豫著,猶豫著,忽然,鬆了手,退開兩步,指著白鷺原,問道:“她是誰?”

“請你,答應我。”

“她是誰?”

“請你,答應我。”

“她到底是誰?”

兩個人便像有宿世的恩仇,敵對著,僵持不下。宋昔瑤忽然覺得她恨透了白鷺原,恨他可以為了一朵靈芝連性命也不要。而這靈芝的背後,必定是有故事的。當她以為彼此終於冰釋前嫌,終於能彌補錯失的時光從頭來過的時候,卻是那個等待著靈芝,等待著白鷺原的人,將這美夢生生地粉碎。

宋昔瑤僵硬地站著。

站著,看著白鷺原的雙手寂寞地垂下。重重地撞擊在冰冷的石塊上。喀嚓一聲。萬物都殞滅了。

宋昔瑤終是按捺不住那份好奇,以及瘋狂的嫉妒。又或者說,白鷺原臨死前的哀求絕望,到底還是撼動了她。

她沒有將靈芝帶回紅袖樓複命。

而是繞道去了杭州。

煙柳巷裏的女子。蒼白瘦弱,似弱柳扶風。宋昔瑤告訴她,白鷺原死了。她頓時怔住。

仿佛可以看見靈魂從軀體內潰散。

宋昔瑤再問她:“你和白鷺原有幹係?”她道:“他是我的丈夫。”宋昔瑤感覺自己猶如受了一記火辣的耳光。愣了半晌,再聽女子說道:“這些年,我的病拖累了他,若不是為了我,他不會隱退江湖,不會像竊賊一樣,四處為我盜取續命的靈藥。他原是堂堂玉麵神捕,卻落得如此下場,真是淒涼。”也許是太過悲傷,她說著說著,便搖搖晃晃地扶倒在椅背上,隨著幾聲劇烈的咳嗽,噴出一大口鮮血來。

宋昔瑤連忙接著她。

然後從懷裏取出靈芝,道:“這是他托我轉交給你的。”

但對方卻是艱澀一笑:“不必了,這些年,試了那樣多所謂的靈丹妙藥,都是治標不治本,如今,他不在了,我又何須貪戀這短暫的殘喘。”

那話語說得悲涼,惹得宋昔瑤忍不住又紅了眼眶。

女子忽然用力地握緊了宋昔瑤的手,道:“姑娘,我相公既然將靈芝交托你,必定是對你信任,我可否也請求你,在我死後,將我的骨灰帶去,與相公合葬?”

宋昔瑤怔忡,眉眼一沉,道:“可以。”

女子的身體似又癱軟了幾分,嘴唇由紫變白,連說話也更吃力了。她道:“合葬之後,再將我的名字與他一起刻在墓碑上。我,我姓孟。名,昔瑤。”

在那一瞬間,新的,舊的,相處過的種種畫麵轟然散落在腦海。宋昔瑤忽然想起了,她還沒有問過白鷺原,如果不是當年的那場意外,他和她,是否能有錦繡的將來。

可是,誰還能回答?

也不過是在墳前的一炷香,幾縷歎息,千行淚。吹奏著哀婉的樂曲,就好像,初初重逢的時候,凝噎斷腸。

有時候,蒼白的記憶裏,寧可將那個住在煙柳巷的白夫人看作是自己的替代,然後,微笑著告訴自己,白鷺原,在他的心裏,始終念念不忘的女子,是我。是我宋昔瑤。他每次聲聲地喚著自己的妻子,昔瑤昔瑤,就好像也在喚著我的名字一樣。

笛聲斷魂。

隻為你吹盡芳華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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