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後,倪清詞喜歡林致遠,成了一個眾所周知的秘密。
這年的一二九快到來時,學校決定舉辦一場文藝彙演,各班都要出節目。倪清詞他們班出的節目很簡單,就是大合唱,由老陳親自負責。
頗有藝術細胞的老陳把全班排成一個方隊,左半邊是男生,右半邊是女生,從中間向兩邊身高依次遞減。
經過數次調整之後,倪清詞被安排在第二排女生的最左側,也就是方陣的最中間,她的左邊,站著林致遠。
她始終沒能忘記當年林致遠身上那件白襯衫。不算新,但是很幹淨,衣領挺括,袖口有兩粒紐扣。自那之後,她總愛在人群裏尋覓穿白襯衫的男生,雖然他們中間沒有一個是他,卻也讓她覺得欣慰。
她知道有很多男生愛穿白襯衫,也因此在很多女孩子心裏種下了解不開的結,但世上有那麼多穿白襯衫的少年,她的少年卻永遠隻有當初那一個。那個高高瘦瘦,眼眶很深,鼻梁很挺,唱歌很好聽的林致遠。
林致遠對倪清詞站在她旁邊這件事,並沒有特別的反應,排練的時候他不會跟她打招呼,站位的時候他會不經意地留出小小的距離不讓自己和她有肢體接觸,倪清詞想到自己那封沒有回應的情書,又感受到他刻意的冷落,免不了覺得酸楚,但集體大合唱的時候,她集中精神去聽林致遠唱歌的聲音,隱隱約約聞到他身上一點點煙草味,這酸楚中,又帶了莫名的快樂。
老陳選的歌是《保衛黃河》,需要唱出氣勢,倪清詞因為站在林致遠旁邊,不好意思放開嗓子吼,某一天排練間隙,他突然看著她,“誒,你平時講話都那麼大聲,幹嘛一到唱歌就蔫兒了?”
再平常不過的語氣,她的臉不易察覺地紅了,嘴硬到,“誰說我蔫兒了?”
再唱歌時,她便卯足了勁兒放開嗓子唱,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氣要借這歌聲宣泄出來。偶爾抬眼偷看他,正看到他一個鼓勵的眼神,心便又樂得飛上了天。
陷在愛情中的人就是這樣卑微,悲傷來得容易,快樂也來得容易,無非都跟那個人有關。倪清詞感謝他那近乎憐憫的一次對話,拯救了陷在悲傷陰雨天的她。
正式表演那天,倪清詞注意到他們班的美術老師譚老師舉著個相機,負責給整個活動拍照,一想到可能有一張跟林致遠肩並肩的合照,她就激動得心怦怦直跳。他們的節目一完她就跳下台子飛奔到譚老師麵前,“譚老師,剛才我們的節目拍照了嗎?”
“拍了。”戴大框眼鏡的年輕老師笑眯眯地看著她。
“那我們到時候會看到照片嗎?你能給我一張嗎?”她急切地說。
“嗯,照片會洗出來,應該會貼到宣傳欄吧。”譚老師含糊其辭,倪清詞卻沒聽出來,她隻覺得開心——她終於有一張跟他的合照了!
她每天都會跑到行政樓下麵的宣傳欄去看,過了半個月,那一期的內容換上去了,卻沒有他們班唱歌的照片。她著急地去找譚老師,他說,照片都交給學校行政辦公室了。
倪清詞失望透頂,失魂落魄地從美術室走出來,冬日的陽光明明很溫暖,她卻覺得分外刺眼,刺得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掉落下來。
至此她又多了一個心病。
如果可以跟林致遠合照一張,她覺得自己就此生無憾了。
長大以後的倪清詞看著自己當初用稚嫩的筆跡寫下的日記,笑得一口水嗆了出來。年少的時候,經曆太有限,生活中的事情無非就是那幾件,所以任何一點小事都被看得比天大。隻是笑著笑著她眼睛又模糊了,那個時候的心願多簡單啊,為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就可以快樂很久,這是長大以後的她拿什麼都換不來的。
一二九一過,聖誕節就要來了。平安夜那天晚上,也許值周老師也回家過節去了,總之沒人來管他們,於是好些人都偷偷溜出了學校。
韓夜和林致遠叫上了已經很熟的葉信,三個男生準備出去打遊戲,杜滿兒瞅準機會,拉著倪清詞說,不如一起去吧。
一行五人浩浩蕩蕩地去了校外小巷子裏的一家遊戲室。
那時候的遊戲室經營項目都很雜,韓夜和林致遠一進去便坐在電腦前上網,葉信則興致勃勃地對著電視玩實況足球。電視前是一張長沙發,滿兒坐在葉信旁邊做小媳婦兒狀,乖乖地看著葉信打遊戲,倪清詞從來沒進過遊戲室,一時之間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林致遠突然從電腦麵前抬起頭,對滿兒說,“杜滿兒,你們要不要玩跳舞毯?我請客。”
“有跳舞毯嗎?”
“當然有,”他說著,對老板喊,“老板,把跳舞毯拿出來。”看得出來是這裏的常客了。
那時候對他們所處的小鎮來說,跳舞毯還算比較新鮮的玩意兒,倪清詞之前從沒接觸過,她怕自己不會跳顯得很丟臉,所以幹脆隻是站在旁邊看,滿兒跳完一局,林致遠又抬頭了,對滿兒說,“喂,別隻顧自己玩啊。”
就在那一秒,倪清詞突然明白他為什麼要請客了,不是因為滿兒,而是因為她,他不忍她傻站在旁邊,不忍她無聊,不忍她尷尬,但又不想給她造成錯覺,所以要用這麼隱晦的方式。
那種酸酸軟軟的感覺又一次侵襲了她的心。她甚至想說,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好?你知不知道你越好,我就會越忘不掉,因為我會一次又一次確定,你是值得我愛的人,哪怕,你愛的那個人永遠也不可能是我。
但林致遠大概並不明白那個道理:如果你不愛一個女生,就不要對她好,因為她會因著你的好而對你抱有希望。
他隻是憑著自己的本能去對人好,這份好,於倪清詞而言,便是她賴以生存的空氣,抑或,是一個明知是錯的癮君子賴以存活的毒品。
倪清詞不想辜負林致遠的一番好意,所以跟著滿兒學得很認真,但實在是因為第一次接觸,加上不擅長這種事,沒幾個回合就累得滿頭大汗,又因為擔心被林致遠看見自己笨手笨腳的模樣,所以最終還是敗下陣來,跟滿兒一起坐在沙發上,看著葉信玩遊戲。
可能是太累了,看著看著她便睡著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迷迷糊糊醒過來,耳邊一個低沉的聲音漸漸穿過一片虛空進入她的耳朵,她不用睜開眼睛,也知道那聲音來自林致遠。
因為聲音隔得近,像是從她旁邊傳來的,所以她摸不清狀況,一時不敢睜開眼。待意識完全清醒,她聽出來,應該是林致遠坐在她旁邊,韓夜坐在林致遠旁邊,跟滿兒旁邊的葉信三個人一起在玩實況足球。
三個人就遊戲不斷討論著,但聲音都很輕,葉信突然興奮地連喊幾聲,“這邊這邊,快!”林致遠趕緊轉頭示意他,“噓,小聲點。”
倪清詞的眼裏一下就蓄滿了眼淚,她悄悄睜開眼,看見林致遠專注的側臉,因為電視屏幕投射下來的光線而閃閃發光。
這是她愛的男孩子,是她願意為之付出所有的男孩子,是她哪怕再過十年,二十年,到生命的盡頭,也不會後悔愛過的人。
如果時光真的可以停止的話,她多希望讓她的時光就靜止在這一刻,在這個寂靜而美好的平安夜,在這個毫不出名的小鎮,在這個小小的遊戲室,在這張硬得有些硌人的沙發上,在她最喜歡的男孩子身旁。
第二天杜滿兒拉著倪清詞出去給葉信買聖誕節禮物,她已經想了很多天,卻還是不知道要送什麼,一路上她自說自話,沒注意到倪清詞思索的表情,走到一家精品店時,倪清詞突然說,“我也想送禮物給他。”
應該是昨天晚上林致遠刹那的溫柔又重新給了她希望和勇氣。
杜滿兒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想送就送啊,表達自己的心意最重要。”
給葉信送什麼禮物變得不再重要了,她們倆在精品店裏認真地開始搜索著適合林致遠的禮物。老板看這兩個小女孩傻乎乎很好騙的樣子,就招呼她們過來,指著玻璃櫃台裏的滯銷了很久的匕首說,“送禮物嗎?選這個吧,這個又好看,放在書包裏還能辟邪,最適合送給男孩子了。”
倪清詞仔細打量著那把精致的匕首,越想越美,也不打算再去別家店了,豪爽地跟老板說,“給我包起來。”
杜滿兒也選中了她想要的禮物,是一個玻璃的透明小房子,周圍有花園,房子裏麵各種家具一應俱全,一按房頂的煙囪,還有音樂響起。
不是常見的《致愛麗絲》,而是台灣歌手潘美辰的一首老歌的調子,倪清詞跟著哼唱,很快想起來這首歌的名字,《我想有個家》。
她沉浸於挑到禮物的興奮中,沒注意到滿兒發紅的眼眶。
倪清詞的禮物是由顧曉果代送的。顧曉果一直感歎,林致遠有那麼大的魅力嗎,為什麼她身邊的朋友一個個前赴後繼呢。說歸說,她當起郵差仍然盡職盡責。
據她轉述,聖誕節那天下午,不住校的通校生打掃完教室衛生之後都走光了,她在走廊上叫住林致遠,把那個包裝得很好看的禮物遞給他。
他問,“是她送的嗎?”
顧曉果點頭,“嗯。”
他接過去,笑了笑,說,“謝謝。”
倪清詞聽見那句“是她送的嗎”,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她,如此簡單常見的一個代詞,為什麼到了他口中,當他用來特指自己時,就變成那麼美好的一個字?
隻是這種飄在雲端的感覺沒能持續太久。僅僅隔了一天,倪清詞就重重摔在地上。
先是杜滿兒告訴她,昨天晚上林致遠被宿舍的男生狠狠嘲笑了一通,甚至有人惡毒地說,倪清詞送他匕首是叫他去死。那人在宿舍模仿倪清詞的語調,“不喜歡我,就去死吧!”
倪清詞第一次送禮物給男孩子,還是自己最喜歡的男孩子,卻因為笨拙的表達方式,因為一個錯誤的禮物,變成了一個笑話。
接著是顧曉果告訴她,昨天晚自習下課之後,林致遠送了禮物給於南嫣。
於南嫣沒來上晚自習,而是跟學長去過節了,林致遠上課時沒見著她,下課之後就一直守在女生宿舍門口,直到見到她,親手把禮物交給她才回了宿舍。
那份禮物是韓夜陪他去挑的。韓夜用老大不忍心的口氣跟倪清詞描述那份禮物,“是個風鈴,淡紫色的,四周是細長的管子,中間一個圓盤,底下是淡紫色的羽毛。”
那天夜裏,倪清詞做了一晚上的夢,夢裏全是一個個淡紫色的風鈴。後來她實在忍不住好奇,拉著杜滿兒一次次經過於南嫣的宿舍,終於有一次透過打開的門見到那個風鈴,風鈴掛在她們宿舍的窗戶上,窗外是高大的梧桐樹,微風吹進來,紫色的風鈴管相互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音。
長大以後的倪清詞擁有了能自由支配的零花錢,後來上班了能掙錢了,每次逛小店,她最喜歡的就是看風鈴,隻是,她曾見過無數的風鈴,卻從來沒能尋到過那樣一款紫色的,下端有羽毛的,撞擊起來聲音清脆的風鈴。
有時候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會以為我們早已經把曾經用心喜歡過的那個人忘記了,其實沒有,也許愛情沒有了,但你為他做的改變,因為他而養成的小習慣都留在你的生活中,根深蒂固,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跟著你。